《枭起青壤》 1、引子 一九九二年,陕南由唐县,老牛头岗。 炎还山一大早就出了门,蹬着自行车跑了大半个县城,给七八家白的黑的“有关单位”送了礼——他在岗西盘了个小煤矿,资质不够、手续不全、严重违规,不私下孝敬的话,分分钟就得关停。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国家经济才盘活,且“活”得有些迅猛,各项法规跟不上,就得靠人情和关系走天下。 一个上午,炎还山送出去两三万,不过他非但不心疼,还美滋滋的:关系打通了,矿上的事就好办了,媳妇林喜柔怀孕了,托人查了b超,说是个男的。 男的哎,带把儿的,老炎家有后了! 事业家庭双丰收,炎还山太满足了:回矿场的路上,他把车子蹬得歪歪扭扭、很风骚,嘴里还哼上了邓丽君的《甜蜜蜜》。 *** 离着还远,炎还山就看见了站在矿场门口、微凸着肚子的林喜柔。 这还得了,孕妇怎么能瞎走动呢!炎还山慌得都没顾得上支车腿,随手把车子掀撂在地,大步流星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林喜柔二十七八年纪,人如其名,面相讨喜而又温柔,她提起手里的保温饭盒:“矿上的大锅饭不好吃,给你包了猪肉饺子。” 炎还山这才意识到快到饭点了,同时油然而生媳妇在身边的自豪感:矿下那些大小光棍,或者虽有女人却远在老家的,可吃不上这种热腾腾的“爱心”饭。 他小心翼翼地搀着林喜柔往矿场办公室走:“来,来,小心走,慢慢的。” 林喜柔笑岔了气:“我这还没在哪呢,你瞎紧张什么啊。” *** 办公室里有点乱,墙上贴着五花八门的“十佳”、“先进”之类的奖状,都是炎还山这两年到处活动来的。 林喜柔只扫了一眼,就把目光避开了去,她其实不大喜欢这些弄虚作假的玩意儿,可是小姐妹们都夸说,男人这样是脑子活、精明、懂变通。 饭盒打开,韭菜味、肉鲜味混着老陈醋的酸味四下漫溢,炎还山非常满足地猛嗅了好几下,立即开动。 林喜柔在桌子对面坐下,从提袋里掏出棒针和毛线球,熟练地打上了毛衣,同时找话聊:“那个李二狗,还没找着呢?” 炎还山吃得呼哧呼哧,答得含糊不清:“这龟孙……偷了矿上的钱,还不远远躲开了去?上哪找啊?” 李二狗的事,算是这段时间以来,炎还山遇到的唯一不顺心的事了。 不过他想得很开,哪家矿上、哪家厂里,没有这样的烂人呢?好吃懒做、迟到早退不说,还尽散播谣言,说矿下头有鬼,严重影响工人的劳动情绪,被他狠狠训斥了之后心生不满,半夜撬了财务的锁,顺走了小一万。 小一万啊,想起来他都心疼。 林喜柔说:“真不报公安啊?便宜了这种坏人了。” 炎还山答得更含糊了:“报什么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毕竟,他这个矿上屁股不干净的事太多了,不想把公安往家里招。 林喜柔没再吭声,低头织了几行针,偶一瞥眼,发现炎还山没再狼吞虎咽了:他咬着筷头,正瞧向窗外。 循向看去,不远处的坑道口上围了一堆工人,林喜柔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二点半了,下矿的工人们是该上来吃午饭了。 她起了个新话头:“今天矿上大荤是什么菜啊?羊肉?” 炎还山喃喃:“不对啊,出事了?” 林喜柔一愣,再次往窗外看去,这一次,瞧出异样来了:往常一到饭点,这群收工的都往食堂跑,窜得比狼都快,但是现在,他们三五成群地堵在坑道口,激动地嚷嚷着什么,留神的话,都能看到被阳光照得贼亮的、喷溅出来的唾沫星子。 不会真是出事了吧? 开矿的最怕地底下出事了,而地底下出事,必然不是刮到蹭到这么简单,炎还山心慌慌的,碗筷一搁,三步并作两步冲出了门,隔着几米远就气势汹汹地吼上了:“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这是他多年混出来的经验:不管出了什么事,哪怕死了人了,都不能怯、慌、乱,要凶、要开口就能镇住场子。 这一吼果然立竿见影,嚷嚷声小了很多,小组长刘三池一张煤黑的马脸下头透着煞白:“老,老板,二狗子没撒谎,下头,下头有鬼咧。” 没死人啊,炎还山心里一块巨石落地,吼得更有气势了:“我日。” *** 林喜柔过来的时候,正听到炎还山给一干人做无神论教育。 “书里讲得明明白白的,这个世上是没鬼的。二狗子文盲,你们也不认字?哪有鬼?把它叫出来我看看!” 刚进矿没两天的小后生长喜小心翼翼解释:“不能叫,大日头的,我听说,鬼晒太阳会化成水的。” 呦,这还体贴上鬼了? 炎还山气不打一处来:“一个个嘴咧咧的,都看到了?真新鲜,鬼长什么样啊?” 居然真有人答。 毛旺:“长得白生生的,没看真,嗖一下就闪没了。” 孙贵:“会发声,我听到哼唧声了。” 韩德福:“我带下去两香瓜,两香瓜都没了!” 炎还山语带讽刺:“都做鬼了,还惦记着吃瓜?” 林喜柔心中一动,她扯了扯炎还山的衣角,把他拉到一边:“会不会是李二狗啊?” 她是六十年代生人,和炎还山一样,接受了扎实的马列教育,对鬼神之说向来嗤之以鼻,听到矿下出幺蛾子,第一时间,只会往人身上想。 ——李二狗是半夜跑的,衣物都没带,据说只穿了白汗衫黑裤衩,“长得白生生的”,莫非就是白汗衫?坑道里黑漆漆的,白衬衫的白委实显眼。 ——到处都找不到李二狗,就不兴他是躲进了矿道?“两香瓜都没了”,矿下没吃的,可不得偷嘛。 炎还山一点就透,一拍大腿:“就他,没第二个了!” 他心里有了数,转过身,话更硬了:“这么着,我跟你们下去会会这鬼。” 挖矿的多是文盲大老粗,很难跟他们讲明白唯物主义,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眼见为实,众目睽睽之下破了这“鬼”。 可惜的是没人愿意下,奖二十块钱也不下。 不下也好,炎还山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单枪匹马下去把李二狗给拖出来,更加有气势,叫这帮挖矿的看看,能当矿主,手底下不是虚的——威风立起来,以后发号施令就更方便了。 他白眼送出去一圈:“都不敢是吧?等着啊,等你炎哥把它请出来晒太阳。” 人比人得死,在一干垂头耷脑的旷工衬托下,本就长得英挺出众的炎还山显得更加高大威猛,林喜柔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家男人实在是很拿得出手,直到炎还山的身影都快消失在矿道口了,才想起嘱咐一句:“手别太重啊。” 炎还山早年在街头混过一阵子,手硬脚狠,打三两条壮汉不成问题,林喜柔怕他气上心头,一个收不住,把李二狗给打残了。 *** 大型的有实力的煤矿,上下有升降梯,坑道间进出有矿车,炎还山的矿小,一切从简,坑洞口架设了几组简易滑轮,所有人用缀吊在滑轮上的猴袋上下。 所谓的“猴袋”,就是麻袋底下挖两个口子,人坐进去之后,两条腿从破口里垂出来,再经由滑轮一路降至洞底——因为安全系数低,全程都得蜷着身子尽量不动,看着跟傻猴似的,是以明明是兜人的袋子,偏偏叫“猴袋”。 炎还山跟坑口值班的打了声招呼,坐着猴袋下了洞。 这矿是从上一任矿主手里接的,二手货,上一任挖成什么样,到他手里就是什么样,要说有什么特别的,那就是深,特别深。 也正是因为深,这口矿里传的玄乎鬼话儿远比别的矿多,比如李二狗就造谣说这矿是十八层地狱的入口,还言之凿凿说看到过青面獠牙的鬼——这不鬼扯么,要真是地狱入口,他炎还山还开什么矿啊,卖景点门票得了,十一亿中国人,管保个个都来瞧热闹。 下到洞底,边上就是装备堆,炎还山捡了把镐头,拎上矿灯,进了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矿道。 他对下头的矿道不太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小煤矿本就不讲究绘制什么坑道图,而且人工挖矿随机性太大,有时候挖着挖着觉得不妙、可能会塌,于是随意拿木棍支一下,换个方位再挖,久而久之,就挖得狗刨猪啃般,没眼看、也没脑子记了。 炎还山一路吆喝:“二狗子,自己出来吧,争取宽大处理啊。” 坑道里特别黑,矿灯的光左晃右荡,每次只能照亮小方桌大的一块地方,但炎还山一点都不害怕,一来天生胆肥,二来嘛,人有什么好怕的呢?至于鬼,这世上又哪来的鬼呢。 走了约莫一刻来钟,炎还山吆喝得嗓子都哑了,也没见李二狗现身认罪,他心下恼火,正想往另一条坑道去,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 这东西溜滑,让人定不住脚,炎还山猝不及防,哎呦一声,踩着那玩意儿滑出几步远,然后仰天跌了个结实,这一记摔得他眼前发黑,矿灯的玻璃罩都摔出了好几条裂缝。 炎还山足足花了五秒种才缓过劲来,他拎着矿灯四下一照,很快锁定了罪魁祸首:是香瓜靠结蒂处的那一块,难怪溜滑溜滑的。 妈的,哪个龟孙扔的! 炎还山骂骂咧咧,正想起身,忽地怔了一下。 就在不远处,灯光尽头,黯淡而又模糊的黑里,有一双脚,纤瘦白皙,一看就知道不是男人的脚。 不是吧,矿底下还能有女人? 炎还山下意识拎高了矿灯。 他看到黑漆漆的一团,那真是个女人,□□的、蜷靠在角落里的女人,头发又浓又密,遮住了脸和大半个身子,藏在乱发下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说来也怪,这眼睛除了比一般人更亮、更美、更深邃些,倒也无甚特别,但炎还山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形容词,跟亮、美、深邃都无关。 他脑子里冒出的词是“新的”。 簇簇新的眼睛,没使用过的,像婴儿一般、刚刚被造就的。 炎还山盯着这眼睛看。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那个女人爬过来了。 *** 1992年9月16日/星期三/晴转阴转大雨 十点半了,大山还没回来,外头雨下那么大,家里就我一个人,有点怕。 中午给大山送饺子,遇到一件好笑的事:工人闹闹嚷嚷的,说矿下有鬼。 哪来的鬼啊,我猜多半是李二狗。 大山独个儿下去“抓鬼”,我还挺期待的,不过再一想,未必抓得到:李二狗做了亏心事,哪敢叫大山给找着啊,听到动静,早躲起来了。 果然叫我给猜中了,大山白兜了一场,上来说,里头什么都没有。 十点四十五了。 矿上的事可真忙啊,大山太辛苦了,希望儿子早点出生,快快长大,这样大山就能多个得力的帮手了。 我最近在给儿子想名字,老爱翻词典,喜欢上一个词儿,开拓。 开拓开拓,真好听,开辟新天地,拓展新道路,敢叫日月换新天。 炎开,炎拓,听上去都不错,我真是哪个都喜欢,选不出来。 算了,让大山选吧。 外头有声响,准是大山回来了,就写到这吧。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2、 九月中旬,江南还是流火季,“秦岭-淮河”一线,已渐入秋凉。 晚十时许,安开市石河县兴坝子乡一带,差不多已是漆黑一片,只西头一隅有几点亮——周围山影憧憧,风过林噪,映衬得那亮如扑跌不定的灯苗。 兴坝子乡人惯住乡东,西头是野地,解放前修过庙、起过祭台,还请过巫师禳灾驱鬼,后来大运动,砸烧之后便荒废了,再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这儿长出了大片的玉米,可惜品种不行,掰来只能喂猪。 这季节,玉米已经掰得差不多了,地里只剩一人来高的枯黄秸秆,身杆细瘦,密密麻麻,风一过,哗啦哗啦,怪瘆人的。 *** 那几点光亮来自玉米地中央朽颓的破庙,以及庙外的越野车。 驾驶座侧车窗半开,孙周挟了烟的左手搭在窗沿,正和女友乔亚打电话,因着聊到兴起来不及抽,只能任烟空烧,是以每隔一会,都要磕掉烟灰。 “乡下地方,四面一个人都没有……我跟你说,我心头真发毛。” 他瞥一眼周遭,忽然觉得左手露在车外很没安全感,于是撂了烟,把手缩回来。 乔亚对这地方有耳闻:“是山区吧?我听我爷说,那一带解放前是匪区,杀过好多人,还闹过鬼呢。” 孙周胳膊上冒起一片鸡皮疙瘩,下意识左瞄右瞥:左边是一片黑魆魆秸秆地,秸秆在风里轻晃,晃出一股子阴怖森凉;右边是庙,里头的光亮像幽微萤火,缓缓飘移。 “我有什么办法,聂小姐要看泥塑,人家艺术家。” “也怪我,路上走错道了,到得就晚,聂小姐又看入神了,我不好意思催她……” 他是跑线司机,聂小姐是雇主,走不走,什么时候走,雇主说了算。 乔亚发牢骚:“看雕塑,怎么不去龙门、敦煌啊,跑去乡下……” 孙周说:“不是说了艺术家吗,那些有名的窟,人家十来岁就全看遍了。现在就流行找这种乡野的、原生态的,触发创作灵感。” 乔亚没词了,顿了顿问:“听说她雕个像,能卖几万?” 孙周其实也没数,但他装着很懂行:“艺术能那么便宜吗?至少也十几万啊。” 乔亚感叹了会,末了说了句:“这聂小姐胆儿可真大。” “可不,”孙周很有感触,“这黑灯瞎火的,又是秦巴山区,我跟你说,我心里都打鼓,这要是冒出几个不法分子把我们给弄死了……” 乔亚没好气:“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她一年轻女的,敢跟你一男的,大半夜跑那么偏的地方去——她就不怕你起色心、把她给那什么了?” “我拿钱办事,有职业道德。再说了,这都认识几天了,等于半个熟人。” 乔亚冷笑:“熟人?人家说,性犯罪一半都是熟人下的手,女人防男人,不分熟不熟。反正换了是我,绝对不敢跟一个不熟的男司机大半夜往乡下跑,男同事、男同学都不行。” 孙周涎了脸:“那我呢,我行不行?” 乔亚也发了嗲:“你行。” 孙周心上胯-下同痒,正想说两句骚话,忽然看到车左的后视镜里,掠过一个黑影。 他吓地一激灵,手机都掉了:“谁?” 回应他的,是风过秸秆地的哗啦声响。 孙周打开车门,四下看了一回,觉得那玉米地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 捡起手机,通话还没断,乔亚已经发了急:“怎么了?谁啊?” 孙周后脊背上一阵泛冷:“不说了,我去……催催聂小姐。” 他挂了电话,小跑着往庙里去——他虽然身高一米八,看着壮实,但那是虚壮,真出什么事,他罩不住。 更何况,还带着这个弱不禁风的聂小姐。 *** 庙不大,穿门过院就是正殿,早些年砸烧过,后来文保局着手修复,修复到一半,不知是缺少资金还是觉得意义不大,又放弃了。 正殿的供台上,挤挤挨挨的都是泥塑,那位聂小姐,聂九罗,着白衬衫、黑色紧身裤,正跨坐在一架便携式铝合金伸缩人字梯顶端,左手持手电,仔细打量一尊泥塑的眼眉,腕上晃着极细螺纹多圈手环,泛柔润银光。 庙内昏暗,手电的光柱里,飘着上下浮荡的尘。 孙周还记得,傍晚到的时候,这些泥塑都还满覆灰土,但现在她打量的这尊,眉眼分明,色彩也凸显,显然是清理过了。 他叫了声:“聂小姐。” 聂九罗回过头来。 她二十五六年纪,身量苗条,一头漆黑长发,冷白皮,发色是真黑,黑到发亮,皮子也是真白,瓷白冷调,质地好到搽什么粉霜都是多余,所以她用酡红色的口红——皮冷的人唇色偏淡,不搽口红,总会透出些疲弱的意味来。 这一回头,也同时露出那泥塑的脸,这泥塑虽残却美,不过美得不端庄、形似妖魅,聂九罗的刘海低低压着眼眉,乌黑眸子,雪肤红唇,恰侧在泥塑脸边。 两张脸,一个活人,一个死物,一个肉胎,一个泥质,孙周晃了神,觉得聂九罗的脸比之旁侧那张,更多点慑人的魅气。 他想起乔亚说的见色起意,心说:就算真有机会,我也不敢把她那什么了。 “聂小姐,都十点多了,我们先回去吧,明天再来,这一带治安不是很好,路况也差……” 聂九罗一点就透:“好,我拍几张照片就走。” *** 拍完照片,孙周收拾好梯-子什物放进后备箱,阖上车盖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 似乎有什么声音,呜咽幽怨,像是女人在……啜泣。 孙周被自己的联想吓得周身汗毛倒竖,飞快地钻进车子。 聂九罗坐在后排,正仔细看刚才拍的照片。 孙周清了清嗓子:“聂小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怪声啊?” 聂九罗奇怪:“什么怪声?” 果然,孙周也猜到了不能指望她:这些搞艺术的人都太投入了,一旦沉迷起来,敲锣打鼓都惊动不了。 他岔开话题:“不是,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一带,以前叫南巴老林,土匪杀人,阴气重……” 聂九罗说:“我知道,南巴老林么,以前是原始森林,从东汉开始就禁革山场,‘遍山皆是海,无木不成林’,清朝的时候涌入大量流民,白莲教变乱就是从这起的,再后来土匪盘踞,建国后才被肃清。” 孙周听直了眼:“这你都知道?” 聂九罗又低下头看照片:“大学的时候对区域历史感兴趣,辅修的。” 辅修,主业都这么精了,还辅修,难怪人家能赚大钱、是坐车的,而自己,只能大半夜给人开车。 孙周一边感叹,一边发动了车子。 *** 这一带路不平,孙周爱惜车子,开得很慢,正准备绕弯时,右首边的秸秆地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 当时,车光笼住了那一处,孙周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女人一张脸惨白,满脸血污,两颗眼珠子凸起,眼角瞪到几欲眦裂,看那架势,似乎是想冲出来求救,但有根粗壮的黑褐色手臂自后箍住她的脖子,刹那间就把她拖回了秸秆地里。 这一幕转瞬即逝,但视觉震撼却极强,以至于人都没了,孙周的视网膜上,仍停着那两颗暴突的眼珠子。 他周身的血直往脑子里涌,“啊”的一声,下意识踩了刹车。 车身猛顿,聂九罗猝不及防,险些撞上前头的椅背。 她稳住身子,抬头问孙周:“怎么了?” 怎么了? 孙周大口喘气,车左车右,前前后后,都是秸秆在轻摇,哗啦声里,偶有枯杆被吹折的脆裂声。 是幻觉吗? 他觉得那不是幻觉,此时、此刻,就在车外,有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怎么办?孙周手心冒了一层津津的汗:路见不平吗,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 见孙周不答,聂九罗更奇怪了:“车子出问题了?” “不,不是,”孙周稳住心神,再次发动车子,“刚有什么东西,呲溜从前头窜过去了,给我吓了一跳。” 聂九罗不疑有他:“可能是兔子吧,或者老鼠,这种野地,又靠山,很多小动物的。” *** 车子终于驶上县道,孙周脑子里一团乱。 那个女人怎么样了?会死吗?如果死了,赖他吗? 他马上为自己辩解:这么做是对的,远离危险。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见义勇为,万一拖走那女人的是个杀人犯呢?他如果下车去救,搞不好也会挂在那,车上还有聂小姐,聂小姐也会被连累…… 所以,这样是对的。 就这么一路恍惚着回到酒店。 石河县是个小地方,这个叫金光宾馆的准四星酒店,已经算最高档的了,聂九罗回房前,跟他定了明早九点,还去兴坝子乡。 还去,还要去。 孙周心事重重地睡下,一晚上辗转反侧,做了很多零碎的梦,这梦糅合了他听过的各类怪异传说,逼真到可怕—— 夜深人静,聂九罗在清理破庙的妖女像,她是活人,那泥胎感了她的阳气,渐渐活转,挤眉弄眼,她却浑然不知; 他的车子,怎么都动不了,他下车查看,看到车胎上缠满玉米秸秆,他拼命去撕拽,那秸秆却有生命般一路疯长,缠绕他的身体,戳进他的七窍; 那个女人被拖进秸秆地,他装作没看见,车子急驶入县道,忽然间,咔嚓咔嚓的声音铺天盖地,沥青的县道上长出了成片的秸秆,秸秆林里,影影憧憧,飘着女人时而凄苦时而诡笑的脸。 …… 早上九点,孙周顶着两黑眼圈,载着聂九罗,再次前往兴坝子乡。 这次走对了路,十点刚过,就已经到了破庙门口。 聂九罗照例的一入庙就八风不动,孙周在外头等她,刷微博,看抖音,晒太阳,还曾爬上车顶眺望远方:整个上午,只有一个开摩托车的从不远处经过,车声突突,开车的加坐车的,一共三壮汉,超载驾驶、跨坐叠乘,如一座移动的肉山。 中午时分,阳光炽烈,孙周嚼面包就脉动,嚼着嚼着,目光不觉黏在了远近那密密的秸秆上。 那个女人,被拖进秸秆地的女人,是被弃尸附近了,还是被带走处理了? 又或许,是自己脑补太多、想得太严重了:没有血腥罪案,可能是夫妻打架,她只是被打了一顿而已。 孙周收回目光,继续嚼面包,嚼着嚼着,目光忍不住,又移了过去。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看看,过去看看,看看,就知道了。 3、 聂九罗花了一上午,清理出三尊泥塑,时代和岁月的痕迹在泥塑上展露无疑:断头少腿,多处焦黑,有些地方剥蚀严重、露出了里头的胎草架骨。 但还是美的。 现代科技发达,信息共享,人才不管地处多么偏僻,只要能有平台展示自我,就不会被埋没,但旧中国不同,那时候,山凹里的天才,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山凹,再惊才绝艳的作品,也只罗陈于屋前舍后,被村人鄙薄为不能换钱吃饭的玩意儿。 她觉得塑这些泥像的,是个大手。 大手遇大手,难免隔空嗟怀、惺惺相惜,她拍了很多照片,又仔细研究手法线条,直到饥肠辘辘兼内急不耐,才出了破庙。 孙周不在,也不知道哪去了,周围的秸秆地是天然屏障,但聂九罗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露天方便的念头。 她匆匆往东头去,走出玉米地的时候,注意到路旁停了辆越野车。 比孙周的新,也比孙周的大,前车灯处装了防撞罩架,纯白车身,强悍素简,线条刚硬,没有任何装饰。 这种穷乡僻处,好像不大会有外人来,聂九罗心中一动,凑到车窗处看。 车里没人,车前侧悬了个平安符,是个五帝钱的车挂,看到车挂,聂九罗就知道自己认错了,正打算走,忽然看到,副驾上坐了个鸭子。 是只黄毛绒的扁嘴鸭公仔,坐得端端正正,两鸭蹼齐整地向前,一脸呆懵,目视前方,更绝的是,还系着安全带。 妈呀,鸭子。 聂九罗噗地笑出声来,还及时捂住了肚子:她内急得厉害,怕自己笑尿了。 去公厕的一路,她还时不时发笑。 老实说,车内外的装饰都挺硬的,只那只遵守行车安全的鸭子突兀,她估摸着开车那人,不是有孩子,就是有颗不泯的童心。 *** 回到破庙,还是不见孙周。 兴许也方便去了,聂九罗打开车门拿东西吃,中午时分,四野偏静,偶尔传来啁啾鸟声,正天上有轮日晕,聂九罗眯着眼看,还伸出手,放进日晕的中心。 日晕三更雨,今晚上,可能是要下雨。 一顿简餐吃完,孙周还是没回来。 聂九罗有点奇怪,这一带治安不大好,孙周考虑到她的安全,从来都是守在附近,即便内急,也是快去快回。更何况这么久了,就算掉进茅坑,也该爬上来冲干洗净了。 孙周的电话扔在驾驶座上,打电话找他显然是行不通了,聂九罗双手拢在嘴边,试探着喊了句:“孙周?” 声音传散开去,没收到任何回应,她尝试着走远些去找:“孙周?” 她走进秸秆地里。 这些秸秆可真是碍事,一丛一丛,遮挡人的视线不说,还不时勾挂衣服,有不少秸秆被村民当柴禾齐根割走、只露短茬,她穿的是硬底矮靴,一路踩过去,发出咔嚓的干裂声响。 走了一会,她停住脚步、蹲下去看地面。 那一处土壤里,有几处褐红色,像是渗进了血,拿手试了一下,已经干了。 聂九罗笑自己疑神疑鬼:如果是孙周留下的,不会干这么快,而且,这是乡下地方,村民习惯在野地里杀鸡宰鹅,这多半是鸡鹅血。 她抬眼四顾,又发现一处异常:不远的地方,秸秆往一个方向倒,像是曾有什么重物被一路拖拽。 聂九罗站起身,正要过去看个究竟,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转身看,是有人跌跌撞撞奔来,身形被密密的秸秆遮挡,看不真切,步声又急又重,掺杂着秸秆的断折声,迅速逼近。 听声势,方向正朝着她,聂九罗下意识撤开两步,几乎是与此同时,秸秆丛中冲出一个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男人。 即便是有心理准备,聂九罗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那男人猝然止步。 居然是孙周! 他头脸冒血,颈上破口处皮肉外翻,眼神满是空洞,即便站住了,身体仍止不住发颤,这颤抖甚至带动牙关,发出格格的轻响。 聂九罗觉得不太对劲:“孙周,你怎么了?” 这问话把孙周从混沌拉回现实,他眼神渐渐聚焦,嘴唇急速翕动着,蓦地迸出一句:“快跑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箭一样窜了出去。 聂九罗怔了不到一秒,也跟着拔腿就跑。 她当然不知道孙周在躲什么,但习惯使然:大街上,人人都抬头看天的时候,她也会跟着看一眼;人人都惊惶逃窜的时候,她也绝不会逆流而上。 管它呢,跑起来总是没错的。 快到车边时,她于百忙中,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的丧尸、怪兽、变态杀人狂,事实上,秸秆地里几乎称得上是宁静,不过,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某一个风压秸秆的瞬间,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引擎声暴起,聂九罗一把拉开车门,一只脚才刚迈上车,车子已经呼啸着窜了出去。 我靠! 聂九罗措手不及,几乎是杵翻在地,刹那间天地倒置,整个身子跌滚开去,掌心因为拼命要撑住地面,被磨得火辣辣得疼,迅速挺起上身时,只觉空气灼热——那是车子临去时,狠狠喷出的一兜尾气未散。 孙周这个王八蛋! 她恨得咬牙,不过不忙骂孙周,轻重缓急她是知道的:秸秆地里还有伤人的玩意儿呢,孙周跑了,她可别稀里糊涂成了替补。 聂九罗抓了块石头在手上,盯住秸秆地,慢慢站起身子。 周围安静极了,一分一秒似乎都被拉到永无止境,好在,满眼的秸秆始终安宁,只时不时与风厮磨。 看来,那东西是……走了? 不过,即便走了,她也不敢在这久留了,聂九罗揣着小心,快步往东走——乡东是住人的,到了人群中,就可以心安了。 她越走越快,时不时观察左近,走着走着,陡然收步。 那辆白色的越野车,后车厢门大开,有个男人用力扔进去一个大帆布袋,然后重重拉下车盖。 聂九罗丝毫没有“终于遇到人了”、“可以求助了”的兴奋感,在事发地附近出现的人,一半是真路人,一半是关联者——也许这个人,就是伤了孙周、把他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呢? 而如果真是的话,她的表现就至关重要了:不能显出慌、怕,不能显出对这人的怀疑,但也不能全然漠视。 她把彼此的距离控制得适度,步子不紧不慢,一脸冷漠,目光淡然扫了过去——非常路人式的、随意瞥一眼的那种。 那男人也看了她一眼,巧了,也是路人式的、随意瞥一眼的那种。 这是个年轻的男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臀,有着耐看的五官和紧实硬朗的下颌线,一定不常笑,因为爱笑的人,眉眼一定是柔和的。 聂九罗收回目光,又很“随意”地瞥了眼他的车牌号。 副驾上坐了只毛绒鸭子的男人,未必是有童心,也未必是当爹了,还有可能是个嗜血伤人的心理变态。 因此,记下他的车牌号,很有必要。 *** 走过乡东口的小卖部,眼见得左近人多起来,聂九罗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很好,她安全了,可以秋后算账了,她对孙周受伤的那点关切,早就被差点碾在车轮下的愤怒给抵消了。 她走到一棵浓密的老槐树下,尽量离树下打花牌的几个老婆子远点,然后给旅行社打投诉电话。 聂九罗这趟是有事来陕南,要留半个月左右,但事情很清闲,她不想空耗在酒店浪费时间,所以联系了旅行服务商,要求包车定制线路,看一下就近几个县乡的庙观雕塑,越古旧越好,不怕残破。 由于不是常规路线,其中某些目的地又较为荒僻,所以旅行社开出了两倍于市场的价格,聂九罗答应得很爽快,只两个要求:一,安全;二,各个点都走到位。 还“安全”呢,她看着磨去了一层薄皮的手掌,准备吵个大的。 凡事不争不恼,别人还当她没脾气呢。 电话接通,聂九罗温温柔柔开始叙事,她从不泼妇骂街:泼妇骂街,看似轰轰烈烈,实则气泄得太快,不利于打持久战。 事情讲完,那头已经战战兢兢,重复了无数遍“对不起”。 聂九罗:“我不觉得这是说两句‘对不起’就完了的,我雇的司机,遇到事,甩下我跑了,这合理吗?” 旅行社:“是,是,太不合理了。” 聂九罗:“如果不是我反应快,是不是就卷到车底下去了?我可以理解孙周是遇到了突发变故,但这是两码事,我花了钱,我就要求和钱对等的服务,一个号称有近十年驾龄的老司机,就算再惊慌失措,可以这样置客人的生命安全于不顾吗?” 旅行社显然深谙“语气越平静、事情越大”之理,恨不得在那头给她磕头:“是,是,聂小姐,这绝对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聂九罗正准备来个辞藻华丽的反问第三弹、把气氛拱向高潮,耳边忽然飘来一句:“就是偷汉子去的,哦呦,脸皮都不要咯……” 什么“偷汉子”?聂九罗一个分心,华丽的辞藻飞了个干净。 “还糟怪(说谎)说去打牌,打一夜都不着家……” “她男人学摸(找)去了,哦呦,要打死人咯……” “聂小姐,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马上就近安排司机去接你,孙周这边,我们尽快联系他,了解情况……” 好像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聂九罗一心二用,此刻倒是对凭空飘过来的八卦更感兴趣,客观地说,她不是八卦的人,但八卦都到耳边了,硬要当没听见也没那必要。 她含糊地应付了两句,挂掉电话,向着那几个打花牌的婆子走近几步。 几个婆子高谈阔论、义愤填膺,丝毫不觉得聂九罗这外人出现得突兀,还积极团结她融入讨论,讲几句就问她看法:“你说是啊,女子?” 很快,聂九罗就搞清楚了这桩乡村桃色事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就在昨儿晚上,兴坝子乡有个女人,说是出门打牌,一宿没回家,她老公猜是女人玩上了瘾、留宿在牌友家了,也就没当回事。 结果一直到今天上午,都没见女人露面,电话又关机,她老公不乐意了,找上门去,才知道女人根本就没去打牌。 这下麻烦了,不见了人,又联系不上,她老公嚷嚷着要报警,牌友怕事情闹大,说了实话:打牌只是托词,女人在邻村有个相好的,其实她昨晚上,是找相好的去了。 女人老公暴跳如雷,叫上两表兄弟,开上摩托车,气势汹汹去邻村捉奸去了。 截至目前,捉奸的“战况”还没传回来,但几个婆子笃定,此去必是腥风血雨,通俗点讲就是,“要打死人咯”。 4、 下午,聂九罗等来了接她的车,却没等到乡村桃色事件的落幕——这事居然又起波折。 说是那老公带人找到了奸夫,一通拳打脚踢,奸夫被打得跪地讨饶,嚎出又一通曲折:那天晚上,两人是约好了私会来着,可是他左等右等,没见女人来,打电话也不接,他没细想,只当是女人家里有事、临时变卦了。 简单概括就是,桃色案有向人口失踪案过渡的趋势。 至于失踪案又将是个什么走向,聂九罗没再关注:她对人对事都是“适度好奇、适可而止”,精彩的小说、好看的电影,送到她跟前她就看,看了一半忽然没了,她也不是很惦记。 新派来的司机叫老钱,四十来岁年纪,回去的路上,他一再代表旅行社向聂九罗道歉。 这是孙周个人行为,聂九罗倒也无意向无关人等发难:“那个孙周,联系上了吗?” 老钱尴尬:“没呢,电话倒是通的,就是不接。” 又嘀咕说,挺壮实的小伙子,怎么就能被吓成这怂样。 所谓的“丧尸”、“怪兽”、“变态杀人狂”,都是调侃性的臆测,几率毕竟不高,想来想去,仇家寻仇、赌档逼债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聂九罗问了句:“他是不是得罪了人,或者欠人家钱什么的?” 老钱答得谨慎:“这个不太好说。” 也是,普通同事而已,上哪去知道别人的私生活呢。 *** 原本,孙周是随着聂九罗住宾馆的,但老钱是旅行社“就近”派来,本地人,在县里有住处,所以把聂九罗送回宾馆之后就回去了,说是晚上还联系不上孙周的话,后面的行程就由他接手。 时间还早,聂九罗回到房间,取出笔和画本,很快投入工作。 她下一个作品,准备塑魔女,线稿已经起过好几张了,都半途而废,废掉的原因只有一个:美则美矣,魔性不足。 这次也是一样,人物面部才刚有了个轮廓,她已经不满意了,端详再三,画笔一扔,靠在椅子里发呆。 下一刻,蓦地想起了什么,又赶紧坐起身,把这两天在兴坝子乡的那个破庙拍摄的照片导入电脑,一张张放大翻看。 她的本意,是想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帮助自己激发灵感,但是看着看着,不觉走了神。 国内的庙宇殿堂,坐主位或者尊者位的塑像,一般都是宝相庄严或者慈眉善目,偶有忿怒相的,用意是借金刚怒目荡妖鬼奸邪——极少有供奉魔媚相的。 而且,供奉的人物得有来头,什么太上老君九天玄女吕祖二郎,但破庙里的这尊,以她之阅看无数,居然认不出来,难道是土生土长的地域性山精野鬼? 正沉吟间,手机响了,有消息进来。 聂九罗点进一个“阅后即焚”的app,里头有条以信封式样发过来的新信息,发信人昵称是“那头”。 双击信封,内容显现为“第七天,平安”,同一时间,行末出现了信息自毁的十秒倒计时。 十秒一到,一股烈焰蓦地腾起,瞬间吞噬了那行字,字体消除后,还有灰雾慢慢弥散。 现在的app,做得可真精巧,聂九罗正想撂下手机,又停住了,顿了会,她把那辆白色越野车的车牌号发了过去,附了句“看看这车主有没有什么前科,比如赌博放债什么的,资料发我邮箱就行”。 孙周要是再找不到,警方迟早介入,也必定会来找她问话,她直觉那位小黄鸭车主,没有十分嫌疑,也有三分蹊跷。 放下手机,她继续忙自己的,直到肚子饿得扛不住了,才想起点外卖,这外卖也点得很险:九点二十五下的单,再过五分钟,商家就停止营业了。 约莫十点钟,外卖送到,一大汤盒的石锅鱼,外加一份手工面,聂九罗将台面收拾出一块,行将开动,忽然觉得罪孽:面食易胖,石锅鱼又重油重辣,这么晚了,自己居然吃这么油腻。 她倒了杯水在手边,每拈一筷子菜,都浸一下水过油,这么一来,菜的原味被破坏,自然是难享口舌之欲了,但心中不乏成就感:和好身材相比,这些都是次要的。 饭到七分饱,聂九罗停箸收筷,汤盒虽大,汤汁居多,该捞的都捞的差不多了,这一餐也不算浪费,正待收拾,面前的墙上忽然咚的一声。 声音怪扎实的,可见隔壁的住客这一撞实在不轻。 念头方起,聂九罗心中一动:隔壁是尾房,孙周住的,行程期间,房间都是一次性定好、房钱提前付清,酒店不可能再转售别的住客。 这是……孙周回来了? 这人就这样回来了?也不说向她招呼两句?还有旅行社,既然联系上孙周了,总得给她来个电话、做个情况说明吧? 还顾客至上呢,顾客都发过一次脾气了,还这么敷衍,看来是不知道这位顾客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啊。 外卖的味道大,聂九罗收拾好之后,扎紧袋口放到了门外,反身进屋时,瞥到隔壁的房门,犹豫了一下,过去敲门。 孙周毕竟是受伤了,血淋淋的,于情于理,她该表个问候。 好一会儿,门才打开。 果然是孙周,他穿酒店的浴袍、布拖,头脸以及肩膀、胳膊,好几处扎着绷带,也许是因为受伤,整个人精神萎靡,眼神也呆滞,看了聂九罗好一会儿,才说:“哦,聂小姐。” 那神色,仿佛刚刚记起这世上还有她这么一号人。 “聂小姐,你怎么回来的,叫滴滴打车吗?” 听这问话,应该是没跟旅行社联系过,还有,居然还关心了一下她怎么回来的,真是让人“感动”。 “你没接到旅行社的电话?” 孙周的眼珠子像死鱼眼珠那么鼓着,想了一两秒钟,才说:“手机放车上,忘拿上来了。” “那赶紧去拿,旅行社一直在找你,可能都联系你家里人了,你这样一直失联,他们怕是都要报警了。” 孙周又想了想,像是才反应过来这事的严重性:“是,我尽快去拿。” 他嘴上说着“尽快”,但是语速一点都不快,慢吞吞的,反应也滞后,有点迟钝,像电影《疯狂动物城》里那个急死个人的树懒:别人即时就能做出反应,他得停个两三秒。 孙周之前不这样啊,这是被吓出ptsd了? 聂九罗忍不住又多问了几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这伤是怎么弄的?你后来开车去哪了?” 孙周说:“伤啊……” 他还是慢吞吞的,伸手去抚额头的纱布,那动作之缓,缓得聂九罗恨不得伸手帮他摸:她其实不算急性子,实在是因为孙周这蜗行牛步的,太急人了。 “野狗咬的……又咬又抓……我去医院处理了一下,后来……太累,在车里……睡了一觉。” 聂九罗无语,听他说句话,真是能耗掉人所有的耐性,还有,他还“睡了一觉”,心比脸还大,这是完全忘了自己把乘客给拉丢、且差点把乘客给轧了吧? 她结束这对答:“那你尽快跟家里联系吧,好好休息。” *** 回到屋里,聂九罗坐回桌边,继续无语。 她直觉孙周有点奇怪,不过,她并不关心这种奇怪:毕竟只是临时而又松散的雇佣关系,人回来了就好,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回来之后会引发什么连带反应,交由他身边人去探究吧。 点开屏幕,一封新邮件跳了出来。 是“那头”发的,应该是查到了白色越野车主的资料,只是孙周既然是被野狗咬的,那个男人的嫌疑算是洗清了。 聂九罗随手点开。 脸对得上,果然是那人,名叫炎拓,西安人,九三年生,未婚,奉公守法,没有任何前科,名下登记了不少产业,包括闹市区临街的一整条商铺。 聂九罗心说,这要是白手起家,还是颇有点能耐的。 再往下看,原来主要是有个好爹:炎拓的父亲叫炎还山,九十年代初就下海,开过煤矿,当过包工头,在股票刚放开的时候炒股,在房子不值钱的时候囤房,简直人生赢家,除了死得太早——过世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 炎拓的母亲叫林喜柔,九十年代后期在炎还山当包工头的建筑工地上出了意外,被凌空坠落的水泥板砸成瘫痪,脑部也受重创,没有任何认知,一直卧床至今。 聂九罗看到后来,颇有点唏嘘,理了下时间线,炎拓等于在孩童时就“失去”了母亲,没几年又丧父,小小年纪,又守着一份遭人觊觎的家业,真不知道是怎么一路熬过来的,难怪看他眉眼,是个不常笑的——不是有句俗话吗,幸运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在治愈童年。 不过,路人的事情,就让它路过吧。 聂九罗关了邮箱,又一次尝试线稿,这一回,不知是吃饱了来了精神还是从照片中得到了灵感,进行得居然相当顺利,笔下勾抹挑画,出的图渐渐有那味儿了。 正渐入佳境,桌子倚靠着的墙上,又是一声沉重钝响,这一次,可绝不是人撞到的了:聂九罗直觉应该是重物猛撞才能出的声音,而且,隐约还伴有玻璃的碎裂声。 她一个分心,手上一滑,魔女那本该线条优美的脖颈曲线,滑成了一道僵直的斜线。 什么情况?孙周这是在拆屋吗? 聂九罗坐了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站起身,向着门口过去,或许是心里有什么预感,脚步越走越缓,及至到了门边,手已经挨着门把了,又缩了回来,再然后,小心地凑到猫眼上,看外头的动静。 对比正常视角,猫眼的成像稍稍有些膨胀,外头挺安静的,灯光明亮。 聂九罗吁了口气,正想移回目光,有个人进入了猫眼的视线范围。 这是个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的平头男人,个子不高,身材极粗壮,手里拎着一个沉重的帆布袋,他似乎很是警惕,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有一个瞬间,脸恰好正对着聂九罗这头。 没法具体形容他的长相,丑就对了,还不是普通的丑,属于那种先天、病理型的、有缺陷的丑。 他走得很快,不到两秒钟,就走出了猫眼的范围。 聂九罗的心跳慢慢加速:这人是从左首边过来的,左首边就是尾房,对面的那一间没开过门,那就是……从孙周房里出来的? 想到刚刚墙上的震响和玻璃碎裂声,她觉得这人不像是孙周的朋友。 估摸着那人应该已经走远了,聂九罗小心地打开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隔壁传来“嘀嘀”的声音,那是门没有关好的警示音。 聂九罗快步过去,出于礼貌,还是先敲了敲门:“孙周?我进来了?” 无人应答。 聂九罗一把推开了门。 如她所料的,屋里有些狼藉,茶几歪倒在墙边,几面上的玻璃碎裂了一地,地上横了一只酒店的布拖鞋。 孙周不在,卧房、浴室都没有。 电光石火间,她的脑海中掠过平头男人拎在手里的、沉重的帆布袋。 5、 聂九罗来不及回房,踩过一地狼藉,冲到床头的话机旁,拨打前台电话。 那头刚接起来,聂九罗就劈头盖脸发问:“有没有一个拎大帆布袋的男人出去?大帆布袋,一个男的?” 前台懵得很:“哈?” “有没有?” “没,没看见。” 那就是还没到楼下?聂九罗心安了点:“如果看见,马上拦住他,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他偷了我东西。” 为了引起重视,她又补一句:“十几……好几十万。” 前台显然是被如此大额的损失给震住了:“好……好。” 聂九罗刚想撂电话,又想到了什么:“除了大堂,这个宾馆还有其它出口吗?” “有,还有三个后门。” 聂九罗心下一沉。 共计四个出口,截下那个男人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了。 *** 警察是近十二点的时候到的,一老一少,态度都挺客气,先查看了孙周房间,又调看了宾馆监控。 孙周房间有器物损毁,但没迹象显示发生了人身伤害。 宾馆摄像头的布控主要分布在大厅、电梯内和电梯口,没有任何一个摄像头拍到了那个拎帆布袋的平头男。 就目前的情况,没犯罪现实,没危害社会的犯罪行为和后果,只靠怀疑,是不能立案的,老警察让聂九罗做个报警登记,尽量阐明情况、写清联系方式,留待后续跟进。 聂九罗也是生平头一遭报警,没什么经验,眼见就这么结束了,忍不住问了句:“你们法证……不用去收集一下指纹、证据什么的吗?” 老警察无奈地笑,小警察很热情:“你是看港剧看的吧,我们这边不叫法证,属于刑事技术部门,是负责犯罪现场勘查的。” 聂九罗约略懂了:人家隶属“刑事”,负责的是“犯罪现场”,孙周这事,能不能算是桩“案子”还都不定呢。 填表的当儿,小警察又跟她解释了一下目前的考量:孙周现在连“失踪”都算不上,万一他明天自己回来了呢?器物损毁不等于暴力绑架,万一他是主动配合、自愿钻进帆布袋玩“消失”呢? 可能性太多了,没有更新的情况出现之前,这只会是一桩“出警记录”,他们也只能加以留心、后续跟进。 让他这么一说,聂九罗也有点不确定了:早前她曾猜测孙周是被赌档逼债,会不会是孙周为了躲债,联合朋友上演了这么一出? 管它呢,反正该做的她都做了。 一张表填完,老警察大致扫了一遍:“你是做雕塑的?这个属于美术专业吗?” 大类上是算的,聂九罗点头。 “那会画画吧?这个算基本功好像?摄像头什么都没拍到,你看过那个人的脸,能不能大概画一下?” 这要求不算过分,聂九罗从前台借了纸,开始出速写,行将画完时,听到门口传来行李箱滚轮的声音。 这么晚了,还有人入住呢,聂九罗手上不停,眼皮微掀,向门口瞥了一眼。 居然是那个炎拓。 不过也不奇怪,这县城不大,外来的客,又有钱的,大多选这宾馆。 三更半夜,两个穿警服的守着一个在大堂画画的年轻女人,这场景不可能不引人注意,炎拓往这头看了一眼,不过,他似乎没什么好奇心,很快收回目光,径直走向前台。 聂九罗三两笔给人像收尾,递给老警察。 老警察忍不住“嚯”了一声:这人像画得可真棒,更关键的是,这人长得太有“特点”了,相当好认——职业原因,他最怵“大众脸”,通缉画像发出去,如泥牛入海,再热心的朝阳群众都认不出人来。 他把画纸拿到前台,让酒店复印一份留样,叮嘱让客房、后厨以及安保各处的员工都认一下,有没有对这张脸有印象的。 服务员正帮炎拓办理入住,但不便怠慢警察,赶紧伸手接过,和老警察一样,她第一反应也是这画画得好:“真有才,十分钟不到就画出来了。” 老警察笑笑:“人家是专业的,有功底。” 炎拓看向画幅,画得是好,这脸太有生气了,神态特点,都抓得恰到好处。 *** 虽说警察是职责所在,但大半夜出警,也是挺辛苦的,聂九罗把两人送到酒店门口才转身回房,离着几米远,就看到炎拓在等电梯。 聂九罗走过去,和他一起等。 电梯来了,出于礼貌,聂九罗侧了身,让带行李的先上,及至她进了电梯、想摁楼层时,手才抬起,就放了下来。 他已经先摁了,也住四楼。 聂九罗往边上站,和他保持社交距离,然后盯住电梯门,只等门开,她好跨出去。 钢制的电梯门上,隐约映出两人的影像,看得出,炎拓对同乘者毫无兴趣,一心只想回房。 他去兴坝子乡的玉米地里做什么呢?偷玉米吗?还有,他那只鸭子呢?干嘛不带上来?留人家孤零零一个在车里过夜。 困意上涌,聂九罗低头掩口,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个时候,炎拓极快地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电梯到达楼层,聂九罗先一步跨了出去,炎拓随后跟出:他的房间和聂九罗的其实是两个方向,但他没急着回房——他站在电梯口,一直目送聂九罗,直到看清她住的,是走廊靠左边的倒数第二间。 *** 聂九罗回房之后,稍事洗漱就上了床,不过没忙着熄灯就寝,她把文具袋拿到床头,抽出笔和一张长条纸,略一沉吟,在纸上开始写字。 一共写了三条。 一,孙周白天被狗咬伤,晚上被人用帆布袋拎走了,报警。 二,兴坝子乡有个女人疑似失踪。 三,两次遇到一个叫炎拓的男人,他车子的副驾上坐了只毛绒鸭子。 末尾记下年月日,写完了,她三折两绕,把长纸条折成个立体的星星,眯着眼睛瞄准不远处的行李箱,投了进去。 她写这些,可不是为了分析:她习惯把一天中发生的、有印象抑或是新奇的事儿写下来,折成星星留存——别人折幸运星,大多是为了许愿,她权当记日记。 一天一个,几句话就完事,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比写日记容易坚持,家里头已经存了两大箱了,那么长的年月日,也只积攒了两大箱而已,岁月真是也厚重,也单薄。 无聊的时候,她会开箱,随手捞起一个,拆开过往的某一天,尝试着和往日再会——有时候,纸上的那些事儿,她还会有印象;更多的时候,早已不记得了。 来陕南第七天,箱子里已经有七颗星星了。 *** 聂九罗揿了灯,疲惫睡去。 再睁眼时,感觉已经睡了很久很久,然而屋内漆黑一片,摸过手机一看,才睡了两个小时。 她躺了会,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日晕三更雨,古谚真是神奇,果然下雨了。 横竖也是睡不着了,聂九罗起了个夜,回来时把大床对着的那面窗的窗帘打开,然后重新躺回去。 这是她的习惯,失眠的时候喜欢“看夜窗”,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外头却总隐约有光亮,内暗外明,人会有奇异的安全感,像窝在一个隐秘的眼球里,窥视着外头的世界——很多创作上的灵感,就是她在这样的“偷窥”时来的。 雨下了有一阵子了,窗上满是雨滴和交七杂八的雨痕,水渍镀满来自或远或近的、四面八方招牌的彩光,像窗上挂了个梦,绚丽而又油腻。 她的心思又绕到眼下的作品上。 魔女。 魔女,应该是在夜和暗里潜行的,眉眼和肢体动作都该是妖异的,大啖人头就太表象和血腥了,文学上有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意蕴,雕塑也该这样以简化繁…… 正想着,窗户的下沿处,出现了一个蠕动着的黑影。 聂九罗没在意,看夜窗看多了,总会发生这种事的:有时候是鸟,有时候是野猫,还有一次,在草原附近采风,晚上住在草场,半夜时,窗户外颤巍巍立起一只旱獭。 不过,又过了会,她没法再忽视这个黑影了:黑影在往上爬,不是猫也不是鸟——先前蠕动着的部分是个人头,下头连着肩膀和胳膊。 那居然是个人? 聂九罗躺着不动,一颗心止不住猛跳:这是四楼啊,在窗外这种立面上爬,不管是想做贼还是行凶,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点?还有,目测这人身上没有牵引绳,手上好像也没吸盘之类的攀附工具,攀爬立面,怎么做到的? 难不成这宾馆里住着什么重量级人物,对家大费周章,请了行家里手来、试图夜半盗取机密? 又过了几秒,聂九罗的脑子一凉。 那黑影停在她窗边不动了,大半个身子窝在那儿,如一团怪形。 窗上传来卡扣压碾和磋磨的声音,很明显,那人正试图开窗。 夜半窗外过人虽然惊悚,但只要这人不是冲自己来的,也就是一场惊乍而已,可是,冲自己来的就不同了。 更何况,宾馆安装在高层的窗户,还是最普通易撬的卡扣窗。 冲她来的?她近期得罪过人吗?她有经年阴魂不散的仇家吗?她身上带了什么遭人觊觎的重宝吗? 没有,都没有啊,她七天前才到的这儿,在这之前,有十多年没来过陕南了。 有那么一瞬间,聂九罗想开灯,但转念一想:开灯太容易打草惊蛇了,那人在窗外,灯光一起,刹那间就会遁去,那时候,她再想搞清楚这人的来历和用意可就难了。 得让这人进屋,进了屋就好办了。 聂九罗屏住呼吸,借着室内黑暗的遮掩,尽量动作幅度很轻地摸向床头柜,想找点什么防身。 很快,指尖挑到一根铅笔,又连带摸着了卷笔刀。 她悄无声息地缩回手,眼睛死死盯住窗外那团黑影,同时,借垂在床沿的盖毯遮掩,将笔头插进卷刀口,手上慢慢捻转。 刨刀削笔,她操作过不知道多少次,即便不看,也能大致感觉出轻薄的木刨花是怎样一层一层慢慢旋下、软软落地,以及,笔尖的尖利程度。 窗开了,雨滴的声音立时清晰,冰凉的湿气很快侵进微暖且闷滞的室内。 怕眼睛的微亮引起来人的警觉,聂九罗微阖上眼睛,集中精力听身周的动静,后背都有些发汗了。 她觉得这人确实是冲着她来的。 没错,即便闭着眼,也能察觉到身前微妙的明暗变化——这人已经站在床头、看着她了。 不是为财,这人对财物没兴趣,那是为什么,劫色?她的美色,初高中时代确实吸引过几个男生翻-墙扒窗,但那些墙,最高的也不到两米。 喉头传来粗糙的触感,那是男人骨节粗硬的大手拢了上来、几乎握住她大半个脖子。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聂九罗的心头,她几乎是瞬间心眼透亮。 这人要杀她! 聂九罗愤怒极了,她这么遵纪守法的人,特么得罪谁了?上来就杀? 你要是来偷钱,我嚷嚷起来叫人就行。 你要是想劫色,我给你全身上下戳几个窟窿放血。 但你要是想杀我…… 就在那大手行将用力攥紧的时候,她猛然睁眼、迅速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几乎已经攥得汗湿的铅笔,狠狠插进那人的左眼。 6、 那人连退两步,捂住眼睛惨声长呼,聂九罗也不去管他,就势滚向床头,揿亮屋灯。 就在灯光亮起的瞬间,窗口传来玻璃碎裂的撞响,急回头看时,那人已经从打开的那扇窗内冲撞出去,力道太大,还连带着撞破了边窗的玻璃。 聂九罗冲到窗口,先朝下看:毕竟人跳出窗户,一般都会摔砸在地上的。 然而,除了稀拉的玻璃碎响,并没有预想中的重物落地声,她心念一转,又马上仰头上看,隐约看到楼顶边缘处似乎有黑影一掠,就再也没动静了。 整个过程,从极度嘈杂混乱到异常死寂,也就两分钟不到,玻璃破裂的声响虽然刺耳,但因为实在太晚了,左近的客人都在沉睡,也就并没有什么人被夜半惊起。 聂九罗站在窗口,风从窗户破洞处阵阵涌入,渐渐凉却她一身细汗,她反应过来,快步走到床头关了灯:还是裹在黑暗中有安全感,屋里灯光大亮,太容易被人窥视了,一举一动都毫发毕现。 然后,她面窗背墙倚坐到地上,打开手机上的“阅后即焚”app,给“那头”发信息。 聂九罗:我这里出事了,电联。 行末,依然是信息十秒自毁的倒计时,聂九罗盯着屏幕,看方格字一个个被烈焰浓烟吞噬,现在是半夜,她并不指望对方能秒回。 然而一分钟不到,手机就响了,电话接通,那头传来邢深温和而又沉静的声音:“阿罗。” 聂九罗尽量言简意赅,把事情说了一遍:“那人受了那么重的伤,不可能不去医院处理,你们常在陕南,我想你找人帮忙打听一下,哪个医院接待过这样的伤者、对方是什么人。” 邢深说了句:“电话别挂,我先去安排。” 直到这时,聂九罗才长吁了口气,视线差不多已经适应室内的暗度了,她起身走到台柜前给自己开了瓶矿泉水,咕噜喝下去半瓶。 过了会,听筒里再次传来邢深的声音:“阿罗?” 聂九罗把矿泉水放下:“讲。” “冲撞出了窗户,没跌下去,还能立刻爬到楼顶,一般人……做不到吧?” 这话说得真委婉,聂九罗说:“我觉得是人都做不到。” 邢深很严谨:“那也不一定,经过特殊训练的武林高手可以。对方是谁,有怀疑的方向吗?” “没有。” 停了会,她又加一句:“我是个普通人,我的职业,不可能给我招来要命的对手。” “普通人”三个字,着重加强语气。 邢深:“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能得罪谁啊,她为人处世那么温和,对人即便热情欠缺,礼数也绝不会不周到,聂九罗没好气:“投诉过旅行社,不过为这点事,我觉得他们不至于。” 又或者跟她给警察画像有关?不过聂九罗懒得再去给邢深描述经过了,再说了,要是画像还没出,杀她勉强合理,画像都交出去了,还来搞她,图什么呢? 邢深也没个头绪:“你就这样放他进屋,太危险了。” “如果这人就是要杀我,这次不成,还会有下次,与其拖拖拉拉,不如一次解决。” 邢深还是觉得凭空冒出个人要杀她这事太匪夷所思了:“会不会只是随机作案?正好挑上了你?” 正好挑上…… 聂九罗冷笑:“那我也太倒霉了吧。” 彩票抽奖什么的,怎么就没见她有这运气呢。 邢深笑:“是他倒霉,瞎了眼。不过阿罗,把人眼睛给戳瞎了,你这个仇结大了,我怕你后续会有麻烦。” 聂九罗说:“正当防卫。” 她一点也不后悔那支铅笔戳对了地方:对方上来就要她的命了,她还讲什么客气? 再说了,想想都后怕,如果当时她不是恰好醒着…… 邢深说:“现在猜什么都是虚的,先打听着再说吧。” 聂九罗嗯了一声,正准备挂电话,又想到了什么:“回我消息这么快,这么晚了,还没睡?” 邢深:“大家正聊事情呢……也是挺怪的,这次进山,连着遇到两座空帐篷。” 聂九罗倒不这么觉得:“山里有空帐篷,不是正常的吗?” 有些进山徒步露营的人,拔营的时候嫌费事,是会把帐篷给留下的,除了不太环保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往好处想,还方便了后来人,颇有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意味。 邢深解释:“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的空,是指没有人。帐篷里的所有装备物资、乃至换洗衣服都在,而且叠码得整整齐齐,单单人不见了。从各种迹象来看,已经不见了有些天了。” 聂九罗想了想:“这是要么被野兽拖走了,要么,山里有个流窜的杀人狂吧?” 话是玩笑话,但也并非全无可能,邢深说:“我们也是聊各种可能性,所以夜半都还没睡。你今晚……没事吧?” “没事。” “好久不见了,你这几年……” 他没再往下说,听筒里是忙音。 聂九罗已经挂电话了。 *** 出了这么诡异的事,再加上守着一扇破窗,聂九罗后半夜再也没能睡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收到“那头”的消息:截止目前,向石河县的各大医院诊所、乃至临近县的都打听过了,没有被戳瞎了眼的伤者前去求医。 这么重的伤,不去正规的医院求医,简直是自取灭亡,除非这人恰好有朋友是能动这种手术的、私底下给包扎处理好了——不过,这种几率,未免也太小了吧。 聂九罗给前台打了个电话,称自己不小心撞坏了窗玻璃,愿意全额赔偿,请尽快派人维修,或者帮她换间房。 …… 早九点,旅行服务商打来电话,从今天开始,行程由老钱接手,人和车都已经在停车场等着了。 聂九罗很快洗漱好了下楼,上车之后,老钱没着急出发,先正式做了个自我介绍,强调自己经验丰富、责任心强,又唏嘘了两句孙周的情况,说是孙周的家人也一直联系不上他,早上已经商量着要报警了。 报警好,双重报警,警方会更重视。 开场白结束,当日行程开启,老钱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把几张单页往后递:“聂小姐,你看一下,这是今天的行程。” 也就单日的行程,居然还要制作单页。 聂九罗接过来,这是旅行社自己制作打印的,很简单的线路图,只标出公路、河流、主要的地标和目的地。 一般带客出行,都有一套话术,比如以当地哪个传说切入、沿路介绍哪些趣味人文,老钱已然熟记在心,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始,前方车道有人倒车,他只好停车。 聂九罗下意识抬头,目光却被斜前方不远处、炎拓的那辆白色越野车给吸引了过去:炎拓也在,正打开车门,把她见过的那个大滚轮行李箱搬进车后座。 停车场里就这么点动静,老钱也看见了,“嚯”了一声,说:“箱子里肯定是值钱东西。” 聂九罗好奇:“你怎么知道?” 老钱的回答颇有道理:“他那车那么大,有多少行李后车厢都塞下了——行李嘛,不是一般都放后车厢吗,哪有放车后座的。不是值钱的,也用不着这么宝贝。” …… 车上路道,老钱继续开展工作:“聂小姐,我们今天要去隔壁县,走省道,来回一百多公里,两座道观,一座和尚庙。你看那张路线图,就是有公路的那张。” 聂九罗依言找到那张。 “你有没有注意到,省道边有个村子,名字怪特别的?” 聂九罗瞥了一眼:“是那个‘板牙’村吧?” 在周围“七里桥”、“李家沟”、“王家营”等地名的衬托下,“板牙村”这名字,如清流一股,相当突出。 老钱兴致勃勃:“你知道它为什么叫‘板牙’吗?” 说实在的,老钱这一句接一句的,转场生硬,颇像背台词,聂九罗想笑,不过人家如此投入和卖力,她也不好打击对方积极性:“为什么啊?” 很好,游客发问了,怕就怕客人不配合、自己全程唱独角戏。 老钱说:“这名字有来历呢,两个说法。一是村里井水不好,喝了坏牙,村里人人都长大板牙。” 聂九罗笑:“这个……太牵强附会了吧。” 坏牙的水是有的,但那是一坏坏一嘴,没听说过能精准打击大牙的。 “另一个说法,咱这不是多山吗,板牙村也背靠着山,那山竖面平,中间裂道直缝,看起来跟两颗大牙中间的牙缝似的,所以叫板牙村。” 聂九罗问他:“你去过吗?” “一般人都不会去的,也就名字好玩。小村子,没什么风景……”说到这儿,老钱心中一动,“聂小姐,你是不是想去看?有兴趣的话我就半路绕过去,也不费事。” 聂九罗摇头:“没兴趣,你最好也别去,听着不吉利。” 老钱起了好奇心:“为什么啊?” “你不是说村子背靠着山、山像两颗大牙吗?牙连着嘴,村子落在嘴边,像要被吞了似的,风水不好,晦气。” 老钱啧啧了两声:“嗯,是有道理。” 心里却想:这个聂小姐,年纪轻轻,怎么信这些玩意儿,还挺迷信的。 *** 炎拓车上省道。 这条道不是高速公路,没收费站,他一边开,一边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看车后座,那个大箱子斜在车后座上,很扎眼。 又开了会,后车厢里传来奇怪的声音,窸窸窣窣,偶尔撞击,没什么规律。 炎拓皱了皱眉头,凝神看前方公路:省道隔离护栏的铺设并不完善,而且路边会有通往县乡干线的岔道。 很快,他就将车子驶入了县道,又转进最近的乡道,总而言之,只要还能走车,哪里偏僻往哪开,最后把车子停在了一片僻静的小树林边。 炎拓在车里坐了会,没着急下车:这季节,树叶将黄不黄,已经透出了几分萧索,远处是个靠山的村子,很平静。 确信四周“干净”之后,他下车打开后车厢,后车厢里有个帆布袋,正动得厉害,里头显然装了活物。 炎拓拉开袋子拉链。 正奋力挣扎的孙周身子一僵,抬头看向炎拓,他嘴巴贴了宽胶带,发不了声,只能拼命眨眼晃头,满眼哀求。 炎拓拎出车载药箱,取了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纱布在手,从一个没贴标的塑料瓶里倒出些药水浸了,捂向孙周的鼻子。 孙周挣扎得更厉害了,然而砧上鱼肉、受制于人,很快,他的挣扎就弱了下去,半分钟不到,人已经彻底安静。 炎拓把药水瓶放了回去,关好后车盖,顺势掸了掸手,同时习惯性地四下扫视,目光由近及远、由低而高,又蓦地收回,压在几十米开外的埂头。 因着阳光的关系,那里有镜片的亮光,经验判断,要么是眼镜片,要么是望远镜片。 那里有人。 真是晦气,特意挑僻静没人的地方做见不得人的事,还被人给撞见了。 7、 炎拓顿了一会,大步向着那头走去。 离着还有十几米远时,那一处哗啦一声响,有个衣着褴褛的男人跳起来,端长-枪在手,大吼:“站住!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炎拓吓了一跳。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只几秒功夫,目光已在这人身上打了好几个转。 眼前这人头发蓬乱打结、满脸污灰,光着两只脚,趾甲周围满是黑垢,端着的“长-枪”是木头刻的,脖子上挂塑壳破损的玩具望远镜,肩上挎了个带把手吊绳的饭盆,腰里插了个不锈钢的汤勺。 这八成是个傻子。 炎拓停下脚步,配合地高抬两手投降。 傻子非常满意,腾出手来抽出汤勺,勺子那头罩住耳朵:“洞幺洞幺,我是洞拐,森林防线发现鬼子,发现鬼子!” 傻子“通报”完了,又恶狠狠盘问炎拓:“你们有多少人?多少条枪?是不是到板牙村来搞破坏的?” 炎拓觉得,这是个傻子无疑了,但为求稳妥,他还得再设法求证一下。 他示意了一下远处那个安静的小村子:“你家住那?” 傻子对他的答非所问很不满意:“老实点!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一点情报!我们板牙已经做好了迎敌准备,你们想发动进攻,是自取灭亡!” 炎拓:“你说得对,我现在就撤退。” 他倒退着走了几步才转身离开,傻子一直端“枪”防范,直到亲眼看到他上了车,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又拿起汤勺附向耳边:“洞幺洞幺,我是洞拐,鬼子已被我逼退,鬼子已被我逼退!” 炎拓发动车子,行至路口时,方向盘一打,直奔村子而去,还不时关注后视镜:现在非但突破“防线”了,还直捣黄龙,他想看看,那傻子会是怎么个反应。 很快,车后远处出现了一个狂追的身影,那傻子一边拿汤勺“锵锵”敲盆一边声嘶力竭大喊:“乡亲们哪,鬼子进村啦!快跑啊!” 炎拓暗赞,觉得这人还真是傻得认真负责。 很快,车子到了最东头的平房边。 老实说,陕南不少村子,尤其是山里的,还是挺落后的,不乏土坯石垒者,但这个村子车道可达、相对现代:主要的路道都铺了水泥,入目多数是平房,二三层的小楼也不少,高处天线电线错落,栖着不少发闲的鸟雀。 不过,基本看不到什么人,这也是大势所趋:中青壮外出、老妇幼留守,全国的小乡村都在“空心化”。 早有个女人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看究竟。 这女人五十来岁年纪,齐耳短发,穿绛红褂子条纹裤,脚蹬方口布鞋,手里攥着一把瓜子,嗑得很有风格:别人嗑剩的瓜子壳都是随手扔掉,她会把空壳拈到眼前,然后指腹上下一撮——空壳跟花一样,悠悠扬扬撒出去。 炎拓下了车,示意了一下前路:“大嫂,走这条,能上大路吗?” 女人摇头:“走错啦,往里没路,得往回走。” 炎拓“哦”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到了奔跑的傻子身上:“那人……是怎么了?” “嗐,马憨子,打小就这样,脑壳坏了。” 说话间,马憨子已经奔到了近前,一开口就号丧:“乡亲们哪,我来晚了啊。” 整得跟乡亲们都已经壮烈了似的。 那女人对付马憨子,显然驾轻就熟:“你搞错啦,这是游击队……马队长,鬼子在西头,你那边瞧瞧去。” 马憨子腰杆一挺,两脚跟很有声势地一碰:“是。” 炎拓目送着他撒丫子跑远,终于确认了这就是个傻子,他定了心,向那女人致谢告辞。 女人忙着看手机上新进来的消息,都没顾得上应声。 炎拓拉开车门,半个身子都钻进去了,那女人忽然喊他:“哎,小伙子,你,你等下。” 什么情况?炎拓疑惑地回头看她。 那女人也看他,憋了半天,磕磕巴巴:“小伙子,我看你身强力壮的,有……有力气,能不能帮……帮我搬一下酱缸?村里后生都不在,我这一个人,弄不动。” 说到后来,她窘迫地挤出一个笑来。 炎拓觉得这要求有点突兀,不过,人家刚给他“指了路”,投桃报李,帮忙搭把手也没什么。 *** 屋里还真有一口酱缸,足有小半人高,怪沉的,别说那女人一个人弄不动了,再加上炎拓都有些吃力。 两人合力把那口酱缸往门外挪移,那女人全程笨手笨脚,途中有几回不得不停下重来。这还不算,炎拓注意到,至少有两三次,那女人在偷偷打量他——有一次,他故意大方回视过去,那女人慌慌张张,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炎拓心里泛起了嘀咕:他长相身材都不差,外出时被小姑娘行注目礼或者偷拍照片也有过,但挪酱缸也不是什么潇洒的动作,要说这女人是为他而五迷三道的,也太扯淡了。 好不容易把酱缸挪到门口,女人端了水盆来让炎拓洗手,炎拓一边往手上打着肥皂,一边不动声色四下观望,这一观望,心里头更是警钟大作了。 片刻之前,就近的路上还空无一人,现在,多出三个人来。 一个是六十多岁的瘸老头,花白头发,拄拐,离他约莫百来米远,看架势是要往这头走,不过现在正停在路上,咔嚓咔嚓摁着打火机,试图点烟。 一个是三十来岁、穿蓝色工装褂的壮年男人,脑袋挺大,头发下沿紧接着衣领,敦敦的仿佛没脖子,他坐在斜对着这女人平房的一道残墙的墙根处,正嘎嘣嘎嘣地啃黄瓜,身边还放了个开了盖的酱罐,啃一口,就把黄瓜探进去蘸点酱。 最后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剃着平头,长得倒不能算丑,就是眉眼潦草了些,五官齐齐往脸中央攒聚,而倘若把中间那块儿抹上白-粉,活脱脱京戏里的丑角形象——他已经走到了车边,正好奇地往车里头张望。 炎拓朝他的方向喝了一声。 那小伙子吓了一跳,脖子先是一缩,紧接着就往这头伸探,瞬间满脸堆笑:“哎哟,哥,你的车啊,真好看。” 炎拓自己车上有鬼,自然把人往最坏处琢磨,他觉得,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两个—— 一是,那个所谓坏脑壳的马憨子,其实是在装傻。他看到了车后厢里绑着的人和发生的事,已经跟村里人通过气了。 二是,这个叫什么板牙的村子,本身就有问题。没准就是现代版的孙二娘黑店,专挑落单的过路人下手,劫财害命。 总之是,走为上策吧。 他也顾不上跟那女人打招呼了,双手在水里快速搅洗了之后起身,边甩着手边往车边走。 身后,女人想叫住他,一时间又没合适的借口。 那小伙子见他过来,赶紧退后两步让道,边让边殷勤地跟他搭讪:“哥,你是来找人的?” “不找人,路过,问路的。” 小伙子的笑里多了几分狡黠的意味:“我们这村子在尽里头,来的都是奔着来的,哪有路过的?” 神经病,管天管地,还管上人是不是路过了,炎拓没搭理他,一手拉开车门,正待抬腿上车,那小伙子一把把车门给攥住了。 炎拓心里咯噔一声:这是真有问题了,这村子、这人,真有问题了。 他看向那小伙子,不动声色:“怎么着?” 那小伙子让他这么一看,心头止不住犯怂,讷讷地松开手,又是脸上堆笑嘴里跑车:“不是,哥,我要去大路口,方便捎我一段吗?” 炎拓一句“不方便”正待出口,斜里传来懒洋洋的一句:“山强,甭做梦了,有点出息,别看人家车好就想往上蹭。” 是那个大头男人。 山强立时垮了脸,转头向那男人骂:“关你屁事啊。” 那男人把剩下的一截黄瓜屁股塞进嘴里慢嚼,没搭理山强,却拿眼睛斜乜着炎拓:“这就走啊?问完了路,不得给点咨询费啊?” 果然,是遇到地痞村霸了。 炎拓懒得惹事:“多少钱?” 那男人拍拍手起身,慢吞吞走到炎拓面前,比划了个“三”的手势:“三百块,不过要现金啊。” 这年头,虽然电子支付已经大行其道,但炎拓出门时,还是会在身上放个千儿八百的以防万一,再说了,三百块,在讹诈界,也不算狮子大张口。 他低头去掏钱包。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忽然一头向着炎拓怀里撞过来,同时嘴里大吼:“还装什么啊,干他啊!” 炎拓其实觑到这男人来势了,下意识后退,但几乎就是同一时间,身后的那个山强也扑了上来,两手死死搂住了炎拓的腰。 两个人,一个前撞,一个后搂,炎拓被叠在中间,颇似三明治的夹心馅,再加上他是在后退的,三个人,全都没稳住重心,一起跌滚在地。 炎拓心叫不好,身未落地就是一记勾拳,把那男人的大头打得歪向一边,正待翻身起来,腰间一紧,又被抱翻开去——那个山强也不跟他缠斗,就是自后拼命抱住他,说死也不松手。 这一百几十斤的分量坠在背上,着实要命,炎拓暗暗叫苦,下一秒,眼前一暗,是那个大头男人又扑了上来。 三个人,立时陷入一场厮打混战。 老话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炎拓虽然仗着身手敏捷,总能让两人吃到苦头,但如被藤缠蔓绕,总也脱不了身,正心急如焚,一瞥眼,又看到有人加入战团。 是那个拄拐老头,一脸凶悍,一瘸一拐地大踏步过来,拐身高高扬起,向下便砸。 说时迟那时快,炎拓脑子里灵光一闪,用尽浑身的力气猛一翻身,这一翻把死搂住他的山强硬翻到了上头,而老头的那一拐,恰恰砸在了山强头颈之上。 山强惨呼一声松开手臂,蜷缩着翻滚到一边,炎拓趁势掀翻大头男人起身,向着车门半开的驾驶座急窜而入,身子还未坐定,只觉颈后刺痛,是那老头扑赶上来,将注射针头直插进他后颈。 炎拓顾不上细看,抓住车门狠狠一撞,老头伸进车内的手臂被夹得险些凹折,痛号一声,托着手臂跌跌撞撞退了开去。 机不可失,炎拓发动车子,车头原本是向着村子里的,此刻只能先朝前猛冲,十几米后一个大旋尾,终于掉过头来,向外疾驰。 山强和那老头都受了伤,还没缓过来,大头男人是爬起来了,似乎想上来拦车,但畏惧车子来势,又急往边上退,倒是那个女人,人不可貌相,抱着一条长凳,大叫着往车前冲。 怎么着,这是想用长凳把车子给阻停吗? 螳臂当车莫过于此了,炎拓眸底发沉,油门一踩到底,直冲了过去。 那女人原以为能逼得炎拓停车,但眼见车到身前两三米都没停的意思,刹那间毛骨悚然,又忙不迭往回退,车身狂啸着掀过她身侧,她头皮发炸双腿发软,连人带凳摔滚了开去。 …… 车子一路风驰,车尾腾起黄土,马憨子正倒扛着枪在这头“巡逻”,远远看见车子驶离,大惑不解,停下脚步张望,还遥遥跟他打招呼:“游击队,不吃了饭再走啊?” 8、 聂九罗这一日的行程很是乏味。 三座庙观,大而堂皇,其中两家还得买票,但雕塑都簇新,手法流俗,说白了,流水线产品,毫无特色可言。 下午四点多,她就看完了最后一座,出来找车。 老钱正坐在一处小摊旁吃烧烤,跟各个群里的人聊八卦聊到热火朝天,忽地瞥见她,赶紧起身结账,然后一溜小跑,赶在她之前奔到车边,热情地帮她开了车门。 聂九罗坐进后座,说了句:“回去吧。” 她觉得挺累的:如果一天忙下来收获满满,反没这么累,最怕就是白忙,忙了个寂寞,累心。 车上公路,老钱有些惴惴:旅行社有个群,前两天孙周还在群里抱怨,说这聂小姐看起雕塑来没完没了——怎么换了自己,结束得这么早、脸这么臭呢?是对自己的服务不满意? 不行,得找补点什么、提升客户满意度,所谓“景点不行,人文来凑;人文不行,传说来凑;传说不行,胡侃胡凑”。 好在他刚在群里听了一圈八卦,多的是侃资,老钱清了清嗓子:“聂小姐,你们前天,是不是去了兴坝子乡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前天,还有昨天,都去了。” “那你晓不晓得,就前天,在兴坝子乡,有个女人失踪了?” 聂九罗愣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在兴坝子乡东那棵大槐树下、几个打花牌的婆子聊的八卦。 没想到这事还能接上后续,小地方就是这点好,城东城西唠叨的,都是同一件事。 “失踪那女人找到了?” 老钱摇头:“没,没呢,不过据说,据说啊,是遭了狼了。” 原来,那个失踪女人的老公捉奸未果之后,于昨日晚间报了警。 警方的办案程序走到了哪一步,老钱不得而知,但他有个姨婆,就住在兴坝子乡,于乡里的动向那是一清二楚。 说是女人失踪的消息传开,乡里乡亲的都很关心,今儿早饭之后就自发组织起来,老头老太小孩儿都参加了,在附近进行了地毯式的搜寻,连一向不去的乡西头都去了。 聂九罗敏锐地抓住了老钱话里的关键词:“为什么都不去乡西头?” 现在回想,在破庙里看雕塑那两天,确实特别清静——乡东乡西,离得其实不算太远,但从未见到乡东的人往西头来。 老钱说:“嗐,习惯了,乡下人迷信,觉得乡西不干净……说正题啊,到了乡西头,找到了不对劲的。” 一是零星的、干涸的血迹,二是断折的、一路歪塌的秸秆,顺着这些痕迹,最后找到一个临近山边的地洞。 说到这儿,老钱单手掌方向盘,另一只手拿起手机不断滑屏:“群里还传了照片呢,哎呦,这帮人聊这么多,翻不到了都。” 聂九罗提醒他:“不用给我看,讲就行,你注意开车。” 老钱忙放下手机,尽己所能地描述了一下那个地洞:洞口是刨开的,整个洞斜探进地下,进深约莫有两三米,又腥又臭,熏人鼻子。 聂九罗听得有些乱:“不是说遭了狼吗?洞里有狼?” 老钱的回答让她哭笑不得:“没找着人,也没找着狼。但那个洞像狼打的,狼喜欢掏窝洞,狼爪子有劲、会刨。” 人没了,附近有个洞像狼打的…… 阖着“遭了狼了”是这么推测而来的。 聂九罗实在无语,但她还是给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是狼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是狼吃了人,总得留下骨头吧。” 老钱猛点头:“我姨婆也说不是狼,她说是……嗐,奔九十的老婆子了,尽胡咧咧。” 聂九罗来了兴致:“你姨婆说是什么?” 她觉得,近九十的人了,即便说的是瞎话,也值得听上一听。 老钱本来不想说,一转念,想起这个聂小姐有点迷信,没准爱听这个。 他颇为自得:“聂小姐,这也就是我姨婆年纪大,还知道这些事,你去问别人,哪怕是从小住在那儿的,都未必听过呢。我姨婆说啊,是庙坏了,地观音不高兴,出来作乱了。” “什么庙坏了?” “就那座破庙啊,玉米地里那座。” “庙坏了,‘地观音’为什么不高兴?” “她的庙嘛,她的家呗。”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聂九罗来了精神:“那是个观音庙?完全不像啊,我在庙里,也没见到观音像。” 老钱嘿嘿笑:“聂小姐,你以为是真观音啊?那就是个妖精,起了个好听的名罢了。” *** 老钱给聂九罗讲了个山乡恐怖故事。 说是很多年以前,得追溯到清末了,兴坝子乡还只是个无名小山村,那时候不分什么乡东乡西,离着村子十来里的地方,有个大沼泽,如季节性的皮肤癣:冬天冻硬板结,夏天则泥泞不堪,不知道吞噬了多少失足的鸡、鸭、猪、甚至于人,温度稍稍一高就臭气熏天。 村里有户人家,住着个老婆子和两兄弟,有一年秋凉的时候,差不多也正是现在这个时候,老大背了山货,去城里赶集。 去城里得经过那片大沼泽,平时大家都是绕着走的,但是老大图方便,觉得九月了,大沼泽不那么软了、可以过人。 这一过,就再也没回来。 人不能就这么没了,老二安慰了母亲之后,循着大哥走过的路去找。 他在大沼泽里找了三天三夜,没找着老大,却遇着一个破衣烂衫、蓬头赤脚的年轻姑娘,姑娘自称是随家人投亲,半路遇到土匪、被冲散了,一直在山里瞎摸乱走,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老二见姑娘可怜,就把她带回了家。 乡下人好客,老婆子虽然还在为大儿子的失踪而伤心,还是强撑着给姑娘烧了洗澡水,又把她换下来的脏衣服抱去洗,洗着洗着,忽然发觉不太对。 这姑娘的衣裳,有的偏大,有的偏小,大多是破旧的,唯一一件看着像样点的,是条黑土布裤子,而这条裤子,是男式的。 老婆子记得,大儿子出门的时候,就穿着这么一条裤子。 那年月,乡下人的衣着都简单,黑土布裤子属于烂大街的款式,老婆子怕自己看错了,又去查裤边的针脚:儿子的衣服都是自己缝的,自己的针脚,自己当然认识。 这确确就是老大的裤子,往水里一浸,水中浮上一层泛腥味的血红色。 *** 听到这儿,聂九罗忍不住夸了句:“讲得可真细致,可以去写书了。” 她原以为老钱这样的大老粗,讲故事属于粗枝大叶型的,没想到娓娓道来,画面感这么强。 老钱回答:“因为记得牢啊。我小时候在兴坝子乡过的,我姨婆拿这个当睡前故事……我的天,那时候乡下老停电,黑咕隆咯,你想,点着根蜡烛,讲这种故事,我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 聂九罗笑:“你姨婆心可真大,怎么给小孩儿讲这种故事。” 老钱也有同感:“那时候小孩儿糙养呗,一时讲鬼一时讲狼的,现在都不讲咯,现在孩子金贵,怕讲了有啥……童年阴影的。” *** 老婆子去问那姑娘,姑娘说,裤子是在山里捡的,离着裤子不远的地方,还有只散了架的草鞋呢,草鞋上稀稀拉拉的也都是血,因为没找到另一只、凑不了对,她也就没捡来穿。 但具体是在山里什么地方,她不认路,说不上来。 这铁定是遭了虎狼了,老婆子大哭一场。 也只能大哭一场了,山里人嘛,靠山吃山,吃久了山,偶尔也被山吃,不算稀奇。 家里少了口人,好在很快添补上:姑娘无处可去,留下来给老二当了媳妇。 不过,老婆子并没有很高兴:她家老二长得蠢笨,这姑娘却太水灵漂亮了——她有经验,这样的结合长久不了,这女的八成是个潘金莲。 村里人也说,这小媳妇看着就不安分,不定哪天就偷了男人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媳妇和老二过起了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试图调戏她的下流胚子全在她面前吃了闭门羹,非但如此,那些得罪了她们家的人,隔不了三五天,家里必有倒霉事发生:不是鸡被拧断了脖子,就是烧饭的锅被打掉了底。 于是又有传言说,这小媳妇是山精木魅,身上有着诡异的本事呢。 老婆子初时也有点怕,后来想开了:管它是精是怪呢,只要是护着自家人、不害自家人,其它的,就随便吧。 就这么过了一两年,除了小媳妇肚子始终没动静、略有遗憾之外,倒也太平无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村里遭了大灾,还一连遭了两:先是地震塌屋,然后是天雷劈着了山林,林里起了大火,火借风势,如一张流动的火毯,把整个村子都给裹盖上了。 也阖该小媳妇倒霉,那天老婆子和老二下地干活,就她一人在家做饭,先是被房梁砸瘫在地动弹不得,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大火将自己吞噬。 等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她差不多已经被烧成了喘着残气的一截木炭,全身焦黑,身体往外渗着带黄脓的血水,只眼睛里晶晶亮的,那是还会流眼泪呢。 老婆子和老二哭得呼天抢地,小媳妇倒还镇定,气若游丝地说,自己死也就死了,就是没给这家留个后、不甘心,她要看着老二续弦生子,才能闭得了眼。 一时间,远近十里八村,都交口称赞这小媳妇的“德行”,还有人张罗着要上报县里,给她立个牌坊——这些都是题外话,总之是,老二很快重建了屋舍家院,也很快又娶了一个。【聂九罗:呵呵,男人……】 新媳妇不漂亮,但身子壮实,忙里忙外,家务农活都是一把好手,不到一年就怀了胎,这期间,一截木炭般的小媳妇,就躺在偏屋里,不吭气,吃得也少,静静等着闭眼。 一朝分娩,得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欢天喜地,老婆子忙着照顾新媳妇,老二去给小媳妇报喜。 老二这一去,跟老大似的,没见回来。 老婆子等得心焦,自己去偏屋找,这一找才发现屋里空空如也,木窗子支棱着,黑漆漆的窗外卷风卷雪,窗框上还滴着血。 *** 说到这儿,老钱问了句:“聂小姐,你猜是怎么回事?” 聂九罗想了想,大晚上的,卷风卷雪,又是靠山的小村子,一般冬天的时候,狼在山里找不着食,就会冒险往村里进——鲁迅的名篇中,祥林嫂的小儿子阿毛就是这么被狼给叼走的。 她说:“我猜一定不是狼。” 老钱惊讶:“为什么?当初姨婆让我猜,我们小孩子都猜是狼。” 聂九罗笑:“就因为大家都会猜说是狼,这么好猜,让人猜还有什么意思呢。” 这话有点拗口,老钱一时没回过味儿来。 不过,这聂小姐是说对了,姨婆当时也说:“我就知道你们要猜是狼,你们这小脑子哦……这世上比狼可怕的东西,多得多哩。” *** 老婆子也猜是狼。 她着急忙慌地抓起镰刀,又从灶膛下抽了根烧得正旺的火把,向屋后寻摸了过去。 地上的积雪还不成规模,虽然只薄薄的一层,也能依稀辨出痕迹,这痕迹通往屋后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老槐树去年也被烧成了枯焦炭黑,但几个月前开始发新枝,这会儿,枝上还挂着花穗。 槐树很少在冬天开花,村人说这是祥瑞,老婆子也信了,可现在,她觉得是妖邪之兆。 树后正传来“嘎吱嘎吱”的啃啮声。 9、 老婆子战战兢兢地探头去看,这一看如被电殛,手中的镰刀咣啷一声落了地。 她看到,那焦炭一样的小媳妇,正抱着老二的尸体在啃,老二的胸部以上都已经被啃没了,耷拉在地的双臂和双腿由于神经的自然反应,还在间或抽搐。 听到声响,小媳妇回过头来,咧嘴向着老婆子一笑。 小媳妇的面孔是黑的,嘴唇烧去了大半,露着白森森的牙,牙缝间满是血肉,一双眼睛放光,脑后垂着枯草一样的乱发——大火过后,她的头发已经被烧没了,老婆子久不注意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像老树发新枝一样、又开始长头发的。 老婆子哪经得住这个,哼都没哼一声,直挺挺倒摔在地、昏死了过去,阖眼前,她依稀看到,小媳妇挟着老二的残尸,窜进了墨黑的暗夜之中。 *** 老钱就在这里停下话头。 天快黑了,路道上车少,已经入秋,远近的植被都开始萧疏,显得天地四野都冷冷清清。 有十来秒钟,两人都没说话,聂九罗是在消化这个故事,老钱是在酝酿话题。 “聂小姐,我小时候听这个故事,只顾着害怕了,长大了再回顾,觉得这个事吧,逻辑上说不通。” 聂九罗也有这感觉:“你说。” 老钱竹筒里倒豆子样、将疑虑和盘托出:“你说这妖精,真耐得住气,跟老二过了一两年才吃他,早干嘛去了。” 聂九罗想了想:“可能跟她受伤有关系,她伤了元气,需要补一补吧。” 老钱大摇其头:“no, no, no。” 这个故事他打小就听,几十年下来,闲时揣摩过上百遍不止了:“首先,她受伤要补元气,一年前刚受伤的时候为什么不补,养了一年多才补?还非得惦记着要给这家留个后?这也太良心了吧。其次,一日夫妻百日恩,人相处久了会有感情的嘛,一个村子的人都搁在那,她随便拣一个补呗,要童男有童男,要童女有童女,何必非得拿自家人下手?” 这还真情实感上了,聂九罗失笑:“故事嘛,很多民间传说都这样,经不起推敲的。” 老钱叹了口气:“我姨婆也这么说,我跟她探讨吧,她就发急,越老性子越急,跟我嚷嚷说,她就是这么听来的,她哪知道妖精怎么想的!” 本来嘛,人心隔肚皮,人都不知道另一个人是怎么想的,上哪去知道妖精怎么想呢。 聂九罗问了句:“后来呢?” *** 后来的事就简单了。 老婆子醒了之后,小媳妇、老二都不见了,只老槐树下头一摊冻成了冰的血,提醒着她一切并非幻觉。 嚎哭引来了左近邻里,一干人拎上锄头柴刀、打着火把循血迹一路去找,找进了大沼泽,天寒地冻,狂风怒号直如鬼哭,没人再敢往里去,只得打道回府。 而第二天,大雪如被,四野银白,什么痕迹都没了。 大沼泽,又是大沼泽,老大去赶集、取道大沼泽,再也没有回来;老二去找大哥,在大沼泽里遇到了小媳妇;而小媳妇从大沼泽来,穿着老大的黑土布裤子,又挟着老二的残尸,消失在大沼泽。 大沼泽,老婆子真是怕了大沼泽了。 不独是她,整个村子的人都开始谈大沼泽色变,这恐惧继续蔓延到四里八乡——秦巴山脉绵延甚广,你怎么知道那东西不会找上自家呢。 各种各样的谣传如汤如沸:李庄的李大也在村口看到小媳妇了,她力气好大,一只手拖走了一头猪;王村的王七上山砍柴,看见一头狼被开膛剖肚,而那一截焦炭般的小媳妇,正捧着狼心狼肺大快朵颐,头发长得更长了,都快垂到腰了,走动的时候,像根老木桩子上披下厚重的蛛丝…… 一时间人心惶惶,很多人甚至怕得卷起铺盖背井离乡,事情惊动了县令,但事涉怪力乱神,不敢上报——清中期源于江南的“叫魂案”曾引发过席卷大半个中国的妖术恐慌,当权者对此极为震怒,砍过不少当官的脑袋。 县令只得会同师爷,多方设法,寻找能“降妖”的高人。 又过了一年,正值隆冬腊月,有个游方的道士经过此处,多方掐算、几番起卦排盘之后,断言说妖孽的根子在大沼泽,想要端掉这祸害,必须先治理大沼泽。 …… 听到这儿,聂九罗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故事的走向真是跌宕起伏,起初,她以为是乡野异闻,后来是以身报恩的行善故事,再后来,风云突变血腥恐怖,而今,画风一转,成了宣扬环境保护。 老钱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聂九罗忍住笑,让他继续。 “我姨婆说,这道士做法,阵仗可大了,远近有数千人跑来看热闹——那年头,中国人少啊,数千人,赶上大集市的规模了。” 聂九罗脑补了一下,清末那种人口密度,又是山村,数千人到场,确实是一次“盛会”了。 “道士嘛,很多玄乎的操作,一条条一道道的,我姨婆也描述不来,只说到最后,有上百号人,在空地上起冶炉、鼓风箱,现场烧起了铁水。” 聂九罗没绕过弯儿:“烧铁水干什么?打铁?” 老钱说:“冬天了啊,大沼泽已经板结冻上了,非但冻上了,这热胀冷缩的,还裂出了成千上百道缝——道士不是算出那妖精就在大沼泽下头吗,用铁水往里灌,这是把她家门给焊死,让她再也出不来了。” 聂九罗恍然,这法子虽然粗暴,但是听上去挺爽,而且,确实实用。 老钱啧啧有声:“这可是个大工程,非得人多才行,不过咱们中国,自古人就多啊,说是这烧灌铁水,连着干了三天三夜,到了晚上,铁水打花,可好看了。哎聂小姐,你见过铁水打花吗?是我们陕西米脂那块儿的绝活,值得一看啊。” 真不愧是做旅游的,讲个恐怖故事都能绕回老本行,聂九罗说回正题:“灌完铁水之后呢?” “就完事了啊,那道士走了就。四里八乡的,又正常过日子了呗,这大沼泽啊,不知道是不是被铁水烘烤的,再到夏天的时候,就没那么烂了,再后来,村民觉得那块地裸着难看,看了也害怕,就从别处担了黄土石块来,把那一大片给厚铺上了。” 有了土,有年年降下的雨水,有风吹来或是各类飞禽走兽带来的种子,这块地渐渐地长满了各类野草作物,成了乡下常见的那种无主荒地。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听了这个故事,还带着铁锨铲子去挖过呢,想看看能不能挖到铁壳——挖到一米多深也没挖到,累了个臭死。” 这倒不稀奇,因为岩石圈的循环作用和人类活动的影响,地层本来就是在逐渐增厚的。 聂九罗问了句:“那庙呢,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道士走了吗?说是已经把那妖精给镇住了,但村里人心里不踏实啊,乡下人,又迷信,觉得还是得起个庙,供奉供奉。” 怪不得呢,聂九罗想起那尊魔媚相的雕塑。 国人造庙,大多供奉两种:一种是普度众生、能给自己带来各种好处的神佛金仙,比如佛祖、菩萨、财神爷;另一种就是各路妖鬼,供它是因为怕,祈求它别来祸害自己,祸害别处么随意。 “起了个庙,又不好说是供妖精,传出去了不像话,就含糊说是供了‘观音’,但明明是妖精,说她是观音又怕真的观音发怒降灾,所以叫‘地观音’,地里出来的嘛。” 话到这儿,聂九罗差不多全明白了:“后来建市划乡,兴坝子乡分了乡东乡西,乡西恰好就是那座庙的所在,乡下人忌讳,所以不大去乡西,说那儿不干净?” 是这个理儿,但也不全是,老钱想了想,又做了补充:“这个是叫那什么……恶性循环,因为大家不大去乡西,所以那里发生谋财害命或者伤人案的概率就比较高,而又因为那里出过很多事,大家就越发不大去了,所以这日积月累的,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跟庙的关系倒不大,再说了,现在知道‘地观音’这故事的,能有几个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倚回靠背,刚听得入神,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什么时候坐直身子的。 顿了顿,仍觉得余味未了:“这故事挺有意思,比看庙有意思多了。” 今晚上写记录,她得把这条记进去,这一天本来过得有点寡淡苍白,因着这故事,瞬间添了彩。 得了客户夸奖,老钱心里美滋滋的。 聂九罗忽然又想到一点:“那庙坏了,‘地观音不高兴、要出来害人’,这话有什么根据吗?” 老钱“嗐”了一声:“那就是纯迷信了,清末之后,咱们国家不是日子不好过吗,老落后挨打,内乱也多,什么闹长毛、白莲教、土匪、兵变,每闹一次,村子不都得遭殃吗?村子遭殃了,庙能不坏吗?你现在看到的庙,虽然是解放前修的,但已经不是最早那一版了。我姨婆就是牵强附会,觉得庙坏了就会有灾,硬把锅扣妖精头上,其实那都是人祸,有灾了庙才坏……哎哎,卧槽卧槽……” 说到末了,老钱忽地倒吸凉气,车速也低下来。 前方路面空空荡荡,无车无人,也没猫狗过路,聂九罗有点奇怪:“怎么了?” 老钱指着斜前方让她看:“聂小姐,你看,那护栏!” 经他提醒,聂九罗才注意到,斜前方有一段护栏被撞断,残段颤巍巍地歪斜着,有点惨烈。 不过她经常外出采风,对这种护栏被撞断或者车子四轮朝天倒翻路边的场景见惯不惊:“应该是出过车祸。” 她又往路墩下扫了一眼,没车子,应该是已经清过场了:护栏外是向下的坡地,再远是大片的野麻,这是高杆作物,最高能蹿到两三米,早些年,农村种这个的人还挺多,后来逐步让位于其它经济作物,能见到的大多是野地野生的了。 老钱唏嘘:“是今天出的车祸,早上我们打这段路走的时候,护栏还完好着呢。” 身为司机,老钱对同行出事故分外关注,他把车子贴边缓行,频频朝外看,看着看着,一脚踩下刹车:“不对不对,聂小姐,你看,你看那车胎印子。” 此时,车子已近断栏,借着车灯打光,看得分明:斜坡上只有下去的两道车辙——如果清过场,应该车辙混乱,而且,现场会留下救援者的脚印。 再顺着车辙的方向看,印子一路延伸至野麻地,相接处有不少野麻断折,应该是车子开进去时轧的,但麻茎多少有点韧度,只要不断,或多或少总会还原,所以,再往里去,就看不见了。 司机分两种,一种是对车祸漠不关心,因为看多见惯;一种是特别热心,因为换位思考,希望改天自己有难时、也能得到别人的热心帮助。 老钱属于后者。 他赶紧去解安全带:“哎呦,这人是不是没刹住车、一气头开进去了?人和车不会还在地里吧,我得去看看,兴许还能救两个。” 聂九罗看向野麻地。 高杆作物,又是高杆作物,她想起兴坝子乡的那片玉米地。 她现在有点膈应这样的地方了:杆身瘦高,又浓又密,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谁也不知道地里究竟有什么玩意儿。 她想提醒老钱小心点,或者随身带根棒子什么的,然而老钱跑得飞快,只这片刻功夫,已经去得远了。 10、 车子虽然是靠边停的,这条路几乎也没见着过车,但天已经快黑了,安全起见,聂九罗翻出车上的荧光布三角警示牌,在来车方向架设好了之后,才拎着手持照明灯往这头走。 路上,她还弯腰捡了块石头。 刚走到野麻地边,就听到深处传来老钱的叫唤声:“哎呦,小兄弟,这……这怎么了?” 聂九罗循着声音紧走几步,入目是一辆白色越野车,很眼熟,再看车头,有防撞罩架。 是那个炎拓? 驾驶室的门开着,老钱站在门口,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我没学过急救,是不是不能随便挪动伤者啊?这得打120吧?” 聂九罗走到门边,抬高照明灯往里看:车里的安全气囊已经打开了,炎拓抱着气囊趴伏在方向盘上,昏迷不醒,或者说是“昏睡”更贴切些。 听上去呼吸挺顺畅的,不像是受了伤气息滞重,聂九罗下意识看向副驾。 公仔鸭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很显然,它那身板,跟安全带两不相合,撞击发生的时候,它掉到车座下头去了,还是倒栽葱、屁股朝天的那种。 而在公仔鸭的边上,有什么东西泛着金属冷光。 聂九罗扔了石头,拨开安全气囊,探身把那东西捡起来。 是枚手压式注射针筒,但跟医用一次性的那种不一样,针头偏粗,不锈钢嵌玻璃刻度管的筒身,刻度管里还剩了大半的针剂,呈淡褐色,一漾一漾的。 再拈转筒身,看到背面靠上的位置打着钢印,一般不锈钢制品打钢印,要么是品牌logo,要么是“304”字样以示质量,但这个钢印,打的是个小篆体的“火”字——不认识小篆也没关系,因为火的篆体和现代字体差别不大。 老钱倒吸一口凉气:“这……吸毒啊?” 他没见过毒品,也没见过是怎么吸的,只从新闻报道中知道有“注射”这种方式——见炎拓昏迷不醒,聂九罗又拈着针筒一再端详,不自觉地就开始往不好的方向设想了。 聂九罗有点好笑,她示意了一下针头:“内径都超一毫米了,这么粗,明显不是给人用的。” 说着,目光落在了炎拓后颈之上,他是趴着的,后颈的针孔并不难找。 听她说得有模有样,似乎还挺专业,老钱不觉松了口气,正待说些什么,就听炎拓闷哼了一声,艰难地抬起了头。 老钱又是惊喜又是紧张:“小,小兄弟,你没事吧?哎,哎,你别乱动啊……” 炎拓只觉得耳边嗡嗡的,说话声很吵,头痛欲裂,眼前一片明暗不定,身体发飘,地也好像不是平的了、左右-倾来歪去,他摸索着解开安全带,一个跨大步下了车,踉跄着险些摔倒,勉强站定之后,胃里一阵恶心上涌,俯身撑住膝干呕了两声,含糊着问了句:“这哪啊……” 老钱是真热心,作势虚张着手,跟随时要护犊的大鹅似的,生怕他摔了:“小兄弟,你撞车了,别猛走,最好别走动,来来,先坐下,慢慢缓缓。” 横竖已经有老钱做专人看护了,聂九罗也懒得再上去凑热闹,她移转照明灯照向车子后座,灯光笼住斜歪着的行李箱。 老钱的话犹在耳边,“箱子里肯定有值钱东西”。 能多值钱呢?满箱子钻石吗? 她斜乜了一眼炎拓,他正背对着这边、疲惫地席地而坐,低垂的头埋在耸起的肩胛之间。 老钱向她喊话:“聂小姐,车上有水吗?他这……迷迷瞪瞪的,神志不清了都,喝点水可能会好点。” 聂九罗欠身蹬进车子,四下扫了一眼:“没有……” 话未说完,心头猛然一凛。 车子是一体连厢式的,刚她站在车外,看不到后车厢,而今身子拔高,又有照明灯,看得一清二楚:后车厢里有个帆布袋,轮廓形状有些不正常。 帆布袋? 她脑子里仿佛闪过快速剪切的镜头:帆布袋,在兴坝子乡,炎拓用力扔进后车厢的那个;前一晚,貌丑男从孙周房里出来,手里拎的那个。 是同一个吗?越看越像。 她心头打鼓,又快速回头看了一眼炎拓,还好,他抬手撑住额头,还没完全清醒。 聂九罗迅速跨进后座,后座的靠背很高,人想翻过去有些困难,她扶住椅背,身子尽量前探,同时伸长手臂、努力去够帆布袋的拉链。 一次,两次,她腰腹的肌肉都有点拉扯得生疼——再一次努力时,终于哧啦一声,将拉链拉开了约莫十来公分。 孙周那惨白而了无生气的脸仿佛是忽然跳出来的,就嵌在拉链的开口处,被灯光一照,白得浮肿而又透明。 聂九罗头皮一炸,好在人还警醒,听到外头有动静,立刻回身。 是炎拓,他扶着头,脚步虚浮地正朝这边来,边上没见老钱,也不知道哪去了。 现在再去拉合拉链已经来不及了,聂九罗装着若无其事,同时不自觉地挪移了一下身体,试图挡住炎拓的视线。 炎拓到了车边才看到里面有人,不由皱眉:“你……谁啊,在我车上干什么?” 聂九罗强笑:“我找水,我……朋友呢?” “拿水去了,我车上没水……” 说话间,他一只脚已经蹬上了车,就在身子欠起、钻进车子的半途,周身骤然一紧。 这种“紧”的状态,连聂九罗都感知到了。 这种状态不难理解,就好比一个睡过了头的上班族,前一秒还直愣迷糊,下一秒,忽然意识到“卧槽,迟到了,要扣钱了”,整个人就会瞬间清醒、乃至寒毛直竖。 炎拓就是这样,就在刹那之间,他一下子清醒、甚至于警觉,之前的变故、处境的危险、车里的秘密,什么都想起来了,整个人弓紧弦绷。 他抬起头,看向聂九罗。 车外很安静,风过时,野麻哗啦轻响,已经不是夏季了,却仍有“蝉噪林逾静”的感觉,再远处,隐隐传来后车厢开阖的碰响,老钱一定在找水。 炎拓的眼神,让聂九罗想起曾经见过的一种鹰隼,锐利、危险、深不可测,但又平静。 她勾在提柄上的手指微松,让灯光下倾,试图让车内的亮度低下去,低到炎拓注意不到帆布袋被拉开的口——尽管心里也知道,这么做多半没用。 炎拓说:“找水……后车厢也找过了?” 聂九罗笑得有点僵,含糊应了一声。 炎拓意识到自己的视线被挡住了,他下半身不动,膝盖跪压在座位上,只上半身向边上侧,目光绕开她,在后车厢内停了两秒,又收回来。 聂九罗也不说破:“你既然没事,那不打扰了。” 她伸手去开后座的车门,炎拓在手套箱上拍了一下,箱盖咔哒弹开,露出一把斜放着的手-枪。 他拿出手-枪,倒没指着她,只是斜垂在身侧,又问她:“你怎么称呼?我姓炎,炎拓。” “姓聂,聂九罗。” 炎拓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副驾的椅背:“聂小姐,来了就聊聊,别急着走。” 说话时,看到倒翻的公仔鸭,于是弯腰捡起,还掸了掸,放到挡风玻璃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必要再打马虎眼,聂九罗索性全盘摊开:“炎先生,我可不是一个人,我的包车司机还在外头呢。” 炎拓向外看去,隔着野麻间错的缝隙,能隐约看到远处有个人影,正小心地步下土坡、往这头来。 “一个包车司机,辛苦开一天车也赚不到几个钱,你要想让他跟孙周似的,也犯我手里,尽管把他也拉进来。” 聂九罗沉默了一下:“你想怎么样?” 炎拓再次示意副驾:“不是说了么,聊聊,聊好了什么事都没有,聊不好,再看着办。” 聊就聊吧,与其等炎拓动粗“请”她,还不如配合一下,保持体面。 聂九罗双手扶住前车座,跨坐到前头,在副驾上坐下。 炎拓俯探下身:“左手,斜往下点。” 坐姿还有讲究?聂九罗没多想,手依言下探,炎拓伸手从车座底下摸出串什么,咔嚓一声,就把她手腕给套上了。 聂九罗一怔,这才看清是个单腕的手铐,铐端连着钢链,一直没入座底,她挣了一下,没挣动,那一端显然是焊死了。 这还没完,炎拓继续弯腰,从车载脚垫下头又拉出来一个:“脚过来点。” 聂九罗没吭声,把脚移了过去。 她穿的是短靴,裤脚没入靴端一指左右,再往下是细白脚踝,炎拓觉得这样下铐不太方便,有心让她把鞋脱掉,犹豫了一下又算了,咔嚓上了铐。 做完这些,他直起身子,朝她摊开掌心:“手机。” 聂九罗很配合地交手机。 炎拓把手机收过来,又指了指正往这头走的老钱:“把你的司机打发走,要合情合理,别引人怀疑。” 这不是开玩笑吗,聂九罗没好气:“那是我的包车司机,专门负责我的接送,他要送我回酒店的,我怎么把他打发走?” 炎拓冷冷回了句:“那是你的问题,你做不到,那就请他上车。我车坐得下,装人的袋子也还够。” 聂九罗心里骂了句“艹”。 什么玩意儿! 老钱过来了,跑得呼哧呼哧,手里还拿了瓶矿泉水,近前时有点发懵:“小兄弟,你没事啦?聂小姐,你……你怎么坐他车上了?” 聂九罗说:“你回去吧,我跟他车走。” 老钱更懵了:“不是,聂小姐,我得负责送你回酒店啊。你跟他走,你们认识啊?” 这俩不像认识的啊,聂九罗看到驾驶室里的人时,表现得很平常——这要是你认识的朋友,你能不关切、能不嚷嚷? 聂九罗笑笑,伸手探出车窗,把水接过来,又示意了一下炎拓:“你看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老钱一头雾水:“应该……没大碍,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去医院查查好。” 聂九罗打断他的话:“我说长相。” 老钱张口结舌:“哈?” 长得那当然是,没挑的,脸和身架子在那摆着呢,但是好端端的,干嘛问长相呢。 老钱实话实说:“长挺好的啊。” 聂九罗泰然自若:“我也觉得不错,刚问了价钱,挺便宜的,我准备包几天,你就先回去吧,车钱我照付,要用车的时候,我再找你。” 老钱那神色,跟刚遭了雷劈似的。 他是听说现在的年轻人私生活比较开放,酒吧里看对眼了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能去开房,但那也就是听说,周边所见,还都是相对保守的,忽然间活生生给他展示了一个,一时有点接受不了。 再说了,他对这个聂小姐,印象一直都挺好,年轻漂亮,有气质有才,性格也好,说话和和气气的…… 没想到哇,人不可貌相,搞艺术的人太可怕了,他这忙着救人呢,她这就勾搭上了,这种见不得光的事,还拿到台面上说,说得还这么理所当然!当然了,男的也不是什么好货,刚撞完车,路都走不稳就接活,忙着赚修车费吗? 世风日下,下到没边了! 一码归一码,老钱努力不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还是把客户的人身安全放到第一位:“那……聂小姐,这样是不是不安全啊?” 消费还得去大店呢,这种路边接上头的,属于路边摊吧。 聂九罗说:“没什么,我看了一下评价,好评还挺多的。” 还有评价? 老钱三观哗啦啦碎了一地,这事还能上网开店?还有好评?国家怎么能允许的? 临走前,他用看鸭的眼神看了炎拓一眼,恰看到他那头的挡风玻璃边,有只公仔鸭。 他有点明白了。 这应该是职业的象征了,他想,就像电视剧里反清复明的红花会一亮红花,对方就知道这是什么人了——这聂小姐看来是玩惯了的,不是业内人或者玩咖,还真看不出来呢。 11、 天已经全黑了。 车内开了前侧的阅读灯,昏暗的冷光调,微微泛荧蓝,高处路道连过路车都少有,细长身条的野麻丛丛纵纵,把车子裹在中央,带出深重的隔世感。 炎拓拈着那个手压式注射针筒,翻来覆去,看了有一会了:那个叫板牙的村子让他捉摸不透,真是自己倒霉、碰巧进了一个贼村吗?可要说是冲着他来的…… 真是荒唐,他从来没去过那个村子,连这个市,都是生平头一遭来。 聂九罗坐在一边,不声也不动,只偶尔伸手、拈拨左腕上的螺纹手环,环身相擦相碰,发出极细碎的轻响。 这声响引起了炎拓的注意,他看了一眼聂九罗:“你是干什么的?” *** 炎拓的运气还算不错,那老头虽然将注射针筒插进了他的后颈,却没来得及推入太多针剂,他得以争取到片刻的清醒:最要紧的是妥善隐藏自己和这辆车,被这村子的人追上、晕在半路或是被警察发现,后果都不堪设想。 所以车子上路之后,他尽量选择没有摄像头的偏僻路道,然后相中了这片野麻地——野麻是高杆作物,杆身足以没过并遮蔽车子——开进野麻地之后,他还特意拐转了几个弯,停在最深处。 一般的司机都要赶路,来去匆匆,八成都不会注意到这里“撞过车”,即便注意到了,也少有那个闲情过来查看,而过来查看的,要么是真热心,要么是包藏祸心。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遇上热心人了,留下聂九罗,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但再一想,这路人出现的次数,有点太多了。 尤其是在他被攻击之后,第一个找过来的,居然是她,而且,她的临危表现也出人意料——老钱固然是被她用借口支走的,但如果不是她表现得那么自然,老钱也不会走得那么痛快。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是不是那个板牙村放出来追咬他的狗呢? 聂九罗说:“我手机上有微博,实名认证,也有微信,都在上头了。” 她觉得这个炎拓,并不穷凶极恶:真正凶残的人,早一枪一个,把人撂倒在野麻地里了。他肯让老钱走,其实释放出一个相对温和的信号。 炎拓拿出手机,用她的脸解了锁,先点进微博看。 看不出来,她是做雕塑的,还小有名气,博上有几十万的粉,这微博是工作相关,展示的都是作品,炎拓即便是外行,也看得出她的作品很有个人风格,细腻处带妖冶,温情处渗凉薄,剑走偏锋得恰到好处。 他一张张点进了看,不时放大:“都是你塑的?” 聂九罗嗯了一声。 炎拓沉吟了一下,蓦地去拿聂九罗的手。 聂九罗一怔,下意识缩手,不过慢了一步,炎拓的指腹从她掌心一路摩挲、拖过指腹,力道很轻,若有若无的触碰,却激得她小臂微微发麻。 “你手不粗啊,做泥塑是手工活,手指一般都粗糙。” 聂九罗微蜷了手、笼住掌心:“注意保养、肯花钱,手粗不到哪去。” 这倒也是,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现在的年轻姑娘,但凡经济允许,在保养上都不会吝啬。 炎拓继续翻看微博,雕塑是个功夫活,她的作品并不多,只翻了十多页,就已经翻到了两年前。 有认证,有作品,基本做不了假。 他说了句:“塑得还挺好看。” 然后退出来,又点进微信,聂九罗微拧了下眉,觉得隐私被触犯到,再一转念,反正也没什么隐私。 聂九罗的微信好友不少,工作伙伴为主,也有家政、快递、护肤美甲,炎拓大略看了看,知道了不少事,比如她有个住家阿姨叫卢姐,上一条消息是上周的,问她白米虾是盐水煮还是爆炒;比如她院子里种了不少花和树,花匠两周去一次,处理普通人应付不了的虫害叶病;再比如她有尊作品,三年了都没完成,对接的那个老蔡发牢骚说“三年了,你好意思再拖吗?这生孩子生快点,三年都三四个了”。 炎拓觉得这个老史说话还挺严谨,三年三四个,充分考虑到了生双胞胎的可能性。 他正要说话,机身微微一震,有新的消息进来。 不是短信,也不是微信消息,炎拓退回主界面去看,才看到她居然有个“阅后即焚”的app,点进去一看,发信人叫“那头”,消息以信封的形式折着,不显示。 聂九罗也看见了,没吭声。 炎拓点开消息。 ——第八天,拜第三尊小金人,平安。 十秒一到,消息自动焚毁,屏幕上赤焰腾腾,逼真得仿佛人的鼻端都能嗅到烟火气。 “这又是谁?” 聂九罗说:“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不能正常联系,要用这种阅后即焚的方式?” 聂九罗没好气,忍了又忍,转向炎拓,粲然一笑:“我男朋友,有老婆,所以大家日常沟通都很谨慎,尽量不留下记录。他这两天进山拜神,被大师领着去拜保佑人发财的小金人。山里状况多,我要他每天给我报平安——炎先生,你留我聊聊,大家聊重点,这种个人隐私,是不是能尊重一下?” 炎拓淡淡回了句:“你说一句当人小三我就懂了,不用解释这么详细。” 特么这不是你让解释的吗,聂九罗问得直接:“你要聊聊,该聊的都聊了,你聊得满意吗?我能走了吗?” 炎拓不动声色:“聂小姐,大家无冤无仇,我不想拿你怎么样。但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放你走,我也不放心。” 聂九罗答得很快:“我就一普通人,不想惹事。我什么都没看到,不会对外乱讲的。” “你拿什么保证?” “我可以立字据。” 炎拓说:“立字据,你违约了,我还能拿着去法院告你?” 看来立字据是行不通了,发毒誓什么的多半也白搭,聂九罗把球抛回给他:“那你想怎么样?” 炎拓答非所问:“聂小姐,雕塑得费不少时间功夫吧?” 聂九罗摸不准他用意,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出一个得小半年?” “看情况吧,可长可短。” “很挣钱?” 怎么着,难不成他还想入行? “聂小姐,我也没想好要拿你怎么样。要不这么着,先去我那住一阵子,不耽误你工作,反正都是塑东西,在哪不是塑啊?” 聂九罗好一会儿才开口:“软禁啊?”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塑好了我买下,你接了单,挣到钱——我包吃包住还付你酬劳,是你衣食父母,怎么能叫软禁呢。” 聂九罗语带讽刺:“不能和外界联系?” “你们搞创作的,为了工作专注,不是经常要闭关吗,用不着联系,省得分心。” 聂九罗差点气笑了,这姓炎的可真是能说会道啊,舌头吧啦吧啦往外冒莲花,绑架软禁叫他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炎先生,我这个人,好请不好送啊。” “没关系,我送人有一手,你喜欢的话,送到西也没问题。” “送到西”这话都出来了,她再叽歪就显得不识趣了,再说了,本来也不是地位对等的谈判,聂九罗倚回靠背,无所谓地看向前方:“枪在你手里,你说了算。” 炎拓看了她一眼,她侧着脸,连面部的轮廓线都写着无所谓,睫毛很长,承着车顶灯洒下的微光,睫尖泛亮。 带着她是个累赘。 但她这表现,放她走,他还真不敢冒险。 *** 炎拓车出野麻地,就近兜了一圈,选定了一户家庭旅馆。 看中这家,是因为它位置偏,生意淡,说生意淡都是抬举它了,压根就没客人:车子开进去的时候,只院门处拴着的狗汪汪叫了几声。 旅馆本身也简陋,自搭的大场院,正面铁门,另三面平房合围,中间的院子停车。 炎拓要了最角落的那间。 聂九罗全程配合:这儿不具备求救的条件,她唯一瞥见的人是开旅馆的老头,六十多了,佝偻着腰,不住咳嗽——这还不够炎拓一拳的。 炎拓先把聂九罗带进屋,反剪了手、拷在洗手间墙角一根竖向的废弃水管上,又爬高关死了高处的透气窗,这才又折回车上拿行李。 普通的行李都放在房里,但有两件送进了洗手间,一件是装孙周的帆布袋,另一件是那个一直搁在车后座的行李箱。 帆布袋好理解,毕竟里头装着人,但行李箱怎么也会搬进来呢? …… 炎拓再进洗手间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沙色防水中帮靴,黑色的帆布作训裤,裤子后兜塞了双全指护掌手套,上身套了件圆领中袖的速干面料黑t,聂九罗坐在地上,因为是仰视角,看他分外有压迫感。 这不像是准备“洗洗睡了”的装束,聂九罗问了句:“要出去啊?” 炎拓嗯了一声,拧开水龙头捧水洗脸,台盆很浅,水花不断溅出落地,地上的瓷砖本就脏污,经了水,更显狼藉。 聂九罗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 这人要出去,当然是好事,绑匪不在,肉票自救的概率会更大,怕就怕他给她来一针让她昏迷……要么,待会他给她用药时,她就说自己从小就对医用麻醉剂过敏、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他未必信,但也不敢不信吧?毕竟一条人命呢。 水声停了。 炎拓扯过毛巾擦手,边擦边走到行李箱边,靴头磕了磕行李箱的箱侧:“醒着吗?” 这是个硬壳框架箱,非拉链,铝框卡扣设计,靴头硬挺,磕上去砰响。 聂九罗头皮一麻。 什么意思?他对行李箱说话、还问“醒了吗”,行李箱里,装的居然是个人? 这从小缺爱的变态男人也真是绝了,帆布袋里装一个,箱子里也装了一个。 静了会,箱子里传来轻微的“哧啦”声,那是指甲在抠磨箱身。 炎拓蹲下身子,磨转密码,然后一把掀开箱盖。 这一回,聂九罗的头皮不只是麻,简直是在痉跳了。 箱子里居然盘卧了个男人,箱子虽是大尺寸,但相对于一个大块头的成年男人来说,还是逼仄了些——聂九罗都说不清他是怎么把自己的身子拗进去的——他的皮肉死死抵住箱子四壁,硬把一个人形拗成长方体,以至于像个融化的皮冻,头不在头的位置,脚也不在脚的位置。 他后脑朝上、脸朝下埋着,含糊地应了一声。 炎拓说:“我有事出去一趟,孙周,还有这个女人,你要看好了,别出岔子。” 聂九罗心内凉了一截:还以为炎拓一拖三、箱子里又是个肉票,现在看来,竟然是他同伙。 真会玩,把同伙塞箱子里,她想起前一晚自己在酒店大堂速写时、炎拓拖着滚轮箱进来时的场景。 原来当时那口箱子里,蜷着一个人啊,难怪要放后车座,确实是“金贵东西”。 那人又嗯了一声,还是没动。 炎拓皱眉,伸手去拨他肩膀:“你是长箱子里、不准备出来了?” 不拨还好,这一拨,那人身子一阵发颤,头拼命往箱子角落里钻。 炎拓心下生疑:“狗牙,你出来说话。” 狗牙含混地回了句:“一路颠,又撞车……我难受,歇会再起来。” 炎拓没吭声,他盯着狗牙的后脑勺看,经过一天的闷盖,箱子里有点腥,还有点臭。 顿了会,他伸出手去,一把揪住狗牙的后颈肉,硬生生把狗牙的脑袋拎了起来。 聂九罗脑子里嗡的一声,险些叫出声来。 这个狗牙,就是她在窥视镜里看到过的那个丑男,不过,他现在跟之前,长得不太一样了——他的左眼窝,已经被戳成了个发黑的血窟窿。 12、 炎拓的震惊,倒也不比聂九罗来得少。 他盯着狗牙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眼睛怎么回事?” 狗牙支吾:“我昨晚上不小心,戳到了。你这样,我头……头晕……” 这么重的伤,脸上的痛楚之色不可能是装的,炎拓松了手:“怎么戳的?” 狗牙像个虚弱的病人,又慢慢窝回行李箱里,口齿不清:“就是一不小心,我头疼……” 炎拓说:“你放屁。” 这话一出口,屋里静了几秒,狗牙不哼唧了,水龙头慢吞吞地滴着水。 炎拓终于开口了:“酒店房间里没有危险设施,你真是在屋里弄伤的,早嚷嚷开了,会一声不吭?你昨晚上,是不是出去过?” 狗牙慌里慌张:“没,没有,我就是不小心,是牙刷,牙刷戳到了……”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天旋地转,再然后,耳边一声砰响,整个人砸落在地上,眼前都砸起了金星——是炎拓一手掀翻了行李箱。 聂九罗还没反应过来,炎拓已经一脚踏上狗牙的后背,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往这条腿上倾,压得狗牙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这还没完,他从后腰拔出枪,枪口往下抵压狗牙的后脑,力道很大,狗牙的一张丑脸几乎在地上挤成了平板。 “不说实话、当我蠢是吗?林姨说了,你老实,我是来接人;不老实,我就是来运尸。” 狗牙吓成了怂蛋,声音又尖又细,就差鼻涕眼泪齐飞了:“我说我说,昨晚你骂我废物,说我被住孙周边上那女的看到了,还画成画儿给警察了,我来了气,想……想找她算账来着……” 炎拓一怔,手上劲力微松,不经意地瞥了聂九罗一眼。 聂九罗一脸纯良,心里骂娘。 “我爬窗出去的,不知道是在哪儿,脚下一滑,窗上有根铁丝,一下子就戳进我眼窝里……我怕你知道,我就没说。” 聂九罗心头狂跳,好在还能迅速下判断。 ——这俩,的确是一伙的。 ——炎拓是能管着狗牙的,但狗牙显然另怀机心,有事瞒骗炎拓。 ——这俩之上,还有个叫“林姨”的。 屋里又静了几秒,炎拓收回踏在狗牙背上的脚,狗牙喉咙里挤出一声得释似的长嗬,手忙脚乱地往行李箱里爬,箱子被他扒拉得颠落不定,像被浪推拱着的小船。 过了会,他终于把自己塞回去了,还伸手拉合了箱盖,不过没盖严,箱盖被顶起了一指多。 他的独眼就从这缝隙中警惕地往外看,看到炎拓的靴子,靴身上的铆钉泛冷硬的古铜色,还看见角落的水管底下,坐着个反剪了手的女人,也穿靴子,靴底的防滑纹道道清晰。 他不认识聂九罗,因为从头到尾都没在光亮处见过她,只在黑暗中迎头撞上她插过来的铅笔,笔头尖锐无比,以至于那一瞬间,都未曾感觉到疼痛。 “我刚才交代的,都清楚了吗?” 刚才交代的?狗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清楚,你说要出去一趟,让我看好孙周和这个女人。” “看好就行,别动人家。” 狗牙赶紧应声。 这场景太诡异了,聂九罗头皮发麻:怎么不管是炎拓还是狗牙,都不提包扎伤口的事呢?这是戳瞎了眼啊!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但炎拓总觉得还有些不放心,他往洗手间里巡视了一会,试图找寻出疏漏或者隐患。 末了,他的目光落在了聂九罗身上。 她就是了,最大的隐患。 他拿了卷宽胶带过来,走到聂九罗身前时,哧啦一声撕开一长截,然后蹲下身子。 聂九罗下意识侧头避开:“我不会叫的,这旅馆没客人,你又留了人在这看着,我没那么蠢。” 炎拓不吃她这套:“聂小姐,你很会说话。狗牙这段数,经不住你花言巧语,还是封上的好。” 聂九罗心里骂他眼瞎:他还当狗牙是好鸟、怕她忽悠狗牙?他自己都被狗牙忽悠瘸了。 不过想想忍了:恶人自有恶人磨,她乐得装聋作哑、看他们狗咬狗。 她转而做另外的争取:“那能不能先让我吃点东西?” 中午看庙,没顾得上吃,晚上被绑,没机会吃,已经饿两顿了——换了是别人身陷囹圄,或许会茶饭不思,她不,总得吃饱了,才有精力跟这些恶人磨吧。 炎拓跟没听见一样,径直用封箱带贴住她的嘴,为防松脱,还用手掌往两边用力压按了一回。 聂九罗皮肤薄,被他这么用力一按一松,脸上回血,透粉绯红。 走之前,炎拓回答了她的话。 他说:“我看你长得挺耐饿的,少吃几顿死不了人。” *** 车出旅馆,炎拓打开导航,直奔板牙村。 人不能不明不白被阴,总得知道个子丑寅卯。 …… 他没敢把车子开进村,停在距离很远的地方,然后步行过去,每一步都谨慎,唯恐露了行迹。 行经白天的小树林,借着月色,远远看到对面来了条人影,炎拓一闪身就避进了林子。 那人毫无察觉,不紧不慢地继续朝这头走,人没到,声音晃晃悠悠先到。 “八国联军已经打到村口了,猪都被他们牵走了,我感觉,真不能指望老佛爷了。” 是马憨子,手持汤勺,正在“打电话”,向臆想中的上级汇报工作:“师长,我们已经加派人手,日夜巡逻,绝对绝对,不能让洋鬼子打进板牙。” 炎拓无语。 经过白天那一闹,他基本可以肯定这马憨子确实是个傻子,傻得还挺繁忙,白天打鬼子,晚上斗西洋。 马憨子继续说着话,忧心忡忡从炎拓身边经过:“是的是的,我尽快联系义和团……” 炎拓觑着他走远了,从树林里出来,一路快步进村。 *** 晚上,有灯光坐标,看得更分明:整个村子,只一处亮灯。 亮灯的地方不陌生,就是村东的平房,里外两间都雪亮,窗户半开,炎拓还没到近前,就听到了哗啦啦的垒麻将声。 他猫着腰,先凑近里头那间,透过窗户往里看。 是那个白天诓他搬腌菜缸的女人,正拿打火机点手里的线香,外屋传来嚷嚷声:“华嫂子,快点,等你开局啦。” 那女人显然就是华嫂子,她搁下打火机,吹燃了香头:“就来,就来,等我给雨大爷上柱香。” 边说边转向一侧的神龛。 炎拓也看向神龛,老实说,供神有关二爷,有观音菩萨,他还从来没听过什么雨大爷风大爷——待看真切了,更是一头雾水。 神龛里供着的是个青铜鼎,只有烧水壶大小,看成色,显然不会是真的,八成来自义乌小商品市场。 华嫂子拈香三拜,嘴里喃喃有声:“雨大爷,您保佑,内场外场太平无事,青壤结穗,开花见果。” 拜完了,显是心急打麻将,草草插上线香,三步并作两步向外屋赶。 炎拓轻手轻脚,又转向外屋的窗边,一眼看去,心中猛跳:这屋子里,绝大多数都是“熟人”。 入目是一张牌桌,三缺一,单等华嫂子入座,牌桌后是一张板床,凉席都还没撤。 床上坐着山强,盘腿倚墙,脑袋上包着绷带,盘得跟印度锡克人的缠头巾似的,面无表情,不声也不动,若不是那双小眼睛还会不时溜溜往牌桌上转上那么一转,炎拓真会以为,他已经被瘸腿老头那一杖子给砸傻了。 牌桌上的三个,有两个是见过的,一个是拄拐的瘸腿老头,拐杖还斜搭在腿上,被车门夹伤的那条胳膊用绷带吊着,只用一只手哗哗洗牌;另一个是大头男人,他是真爱黄瓜蘸酱——手边一碟切成块的黄瓜,碟口挤了一大坨辣酱。 第三个…… 炎拓盯着剩下的那个女人看,这个,是屋里唯一一个,他从未打过照面的。 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头大波浪长发,丰腴而又美艳,或者说,接近香艳了:她穿带怀旧感的杏黄色哑光真丝深v领长裙,v口处肤光胜雪,简直惹人遐思无限,眉眼精致如画,眼波微荡,似乎随时都能泻到人心上、伸出手来挠你的痒痒。 她一边码牌,一边头也不抬地招呼华嫂子:“快点,就等你了。” 华嫂子小跑着入座,两只手习惯性地在身侧的衣服上抹了抹,正待摸牌,又停下了:“我们……就这么打啊?” 那女人乜了她一眼:“不这么打,还想怎么打?给你请个伴奏的?” “不是,我是说啊……”华嫂子不安地向半开的窗外瞅了一眼,“万一那人……回来报复怎么办啊?” 炎拓心里一紧,华嫂子嘴里的“那人”九成是指他了。 那女人漫不经心:“来了最好,我还怕他不来呢。今天回来迟了,没赶上。” 顿了顿又补一句:“你们也真是废物,四个人,拦不下一个。” 大头斜了眼:“说谁呢?” 他边说边拈起一截黄瓜,蘸了酱之后送到嘴里,泄愤式地咔嚓一声咬。 瘸腿老头单手把牌码成墩墙,看出来心里有气,牌身磕得碰响:“雀茶,别特么吃灯草灰、放轻巧屁,你在,你也拦不下。” 雀茶哼了一声,唇角不屑地弯起。 山强有气无力地打圆场:“行了,别窝里斗了。我越想越觉得这事不简单,茶姐,要么你跟蒋叔说一声?” “老蒋在外头忙正事呢。屁大点事,犯得着吗。” “屁大点事?”山强激动,以至于忘了自己现在本该虚弱、声音都高了八度,“茶姐,你仔细琢磨,这是屁大点事?蒋叔这趟是为了什么去的?” 让他这么一说,雀茶也有点举棋不定,她骰子攥在手里,先不忙着开牌,过了会转向大头男人:“大头,你确定,真是那味儿?” 华嫂子也在边上帮腔:“你是不是酱味儿冲鼻子、闻岔了?” 大头冷笑:“那一车骚味儿,我能闻岔了?” 说着,拿手指点了点自己油晃晃的鼻子:“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这狗鼻子啊。” 一车骚味? 炎拓如堕云里雾里,他有很好的卫生习惯,车里很干净,绝无异味。 雀茶掷骰子,点数了之后抓墩:“那是挺奇怪的。这人车牌号记下了吗?” 山强有气无力:“我本来记下了的,叫瘸爹一打,顺序……记不真了。” 大头怪里怪气:“记下了有什么用?我们就这几个人,看家都嫌不够,还能追他去?” 雀茶瞥了他一眼:“着什么急啊,查车牌,查他全家,人又不会飞咯,等老蒋回来,再堵上门去、跟他算总账不迟啊。” 华嫂子还是定不下心来:“那……那要是还没等老蒋出来,那人这两天就杀回来报复可怎么办啊?” 雀茶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那就跟他聊聊呗,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聊不定的吗?他带着货来的,指不定是想入伙呢。” 从各人说话的语气态度,炎拓猜测,这个叫雀茶的女人,应该算个小管事的。 *** 或许是因为大家心里都不踏实,麻将也打得不尽兴,十点刚过就散了,除了华嫂子,几人各回各家。 板牙村没路灯,走夜路要么靠手电筒,要么靠手机电筒,四个人,四个方向,电筒那点光像细瘦的游鱼,游进大得找不着边的黑暗。 炎拓如一抹幽魂,跟在雀茶的后面。 半夜的山乡静得有点瘆人,雀茶穿杏皮色的高跟鞋,走得摇曳生姿,鞋跟磕得地面蹬蹬作响。 不过,女人终究是敏感的,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下,警惕地把电筒打向身后,同时喝了一声:“谁?” 炎拓早已抢先一步避进了黑暗的角落,目不转瞬地盯着她。 顿了几秒,见周围没动静,雀茶只当自己多疑,长长松了口气,又嘟嚷了句:“这鬼地方,下次我再也不来了。” 13、 雀茶住的是幢二层小楼房。 房子的外立面镶着瓷砖,大门上贴着业已褪色的春联,各方各面都透着土气,不过在农村,这算得上是“豪宅”了。 她一路直上二楼,心情不错,还哼上了歌,进屋之后利落地拉链一解长裙落地,再甩脱高跟鞋,扯了条浴巾就进了洗手间。 很快,洗手间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就着水声,炎拓把屋子内外查看了一遍。 这房子应该平时没人住,因为毫无生活痕迹,但打扫得很干净,极有可能是近期打扫的,窗户上擦拭的渍印都还清晰可见。卧室的角落处有两个行李箱,一个26寸,黑色,男式,靠墙立着;一个22寸,花色,大剌剌摊开,里头都是些女用衣物,乱糟糟团扔着。 床上的被褥也是一团乱,原本是两个枕头,一个跌落床下,另一个摆在床头正中。 这雀茶应该不是本村住户,近期才来这儿的,她有个亲密男伴,但这两天,男伴不在这住。 屋里的女性气息很重,香里透着绵软的糯,炎拓打开了一扇窗散味,又从摊开的行李箱里拣了件外套,这才拔枪在手、坐到床边。 水声停了,隐约又有哼曲声传来,再然后,门被拉开,雀茶赤着脚,一边理着包头的干发帽一边往外走,才刚走了两步,尖叫一声,僵在了当地。 她身上裹了条大浴巾,结扣塞在胸前的沟壑间,干发帽还没理好,有几缕头发垂落下来,梢尖挂着水,九月的夜晚,温度很低,凉气从开着的那扇窗里侵进来,直扑她裸着的地方,扑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声音打颤:“你谁?” 但渐渐的,她就冷静下来,身子也从紧绷转成了舒展:眼前是个男人,对付男人,她太有资本了。 她笑起来,很快猜出了炎拓的身份:“你就是那个白天来过的男人吧?” 炎拓把外套扔向她:“穿上衣服说话。” 她没接,看着衣服到了跟前、然后落地,说:“我不冷。” 一边说,一边动作优雅地松开了干发帽,任带水的长发散落肩上,同时向着梳妆台走去。 炎拓冷冷说了句:“你就给我站在那,哪都别挨,哪都别靠。也别想着自己漂亮就能给我来荤的,我不吃这套。” 雀茶一时面上发窘,顿了顿,觉得扯破了脸皮也好,她就不用装了。 她伸手抓住浴巾结扣、防止掉落,然后温柔一笑:“那你想怎么着?你们爷儿间有误会,被扎了针,拿我一个女人出气,不地道吧?还专拣人洗澡的时候。” 说到后来,语气里带出些许娇嗔。 炎拓冷笑:“我好端端地开车从这经过,没偷没抢,上来就给我一针是什么意思?” 雀茶笑里多了些莫名的意味:“行了,帅哥,大家都坦诚点,‘开车从这经过’,谁信哪?摊开了说吧,你是来入伙的,还是来谈生意的?” 炎拓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接话:“入伙怎么说,谈生意又怎么说?” “入伙呢,我们说了不算,得能做主的定。谈生意,那当然也得跟他谈。” “能做主的,就是那个姓蒋的?他干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雀茶心说果然,哪会是什么“开车经过”,连当家的姓什么都一清二楚,这分明就是目的明确、直奔板牙来的。 “忙要紧事去了,几时回来,要看事情顺不顺利……少说也得七八天吧。你不嫌弃,就在这住下了等,反正村里空房多。或者,过几天再来也行。” 说到后来,她嫌脚底下凉,抬起一只脚往另一条腿的小腿肚子上蹭暖,脚趾甲被水洗过,亮晶晶的。 或许是已经聊上了,她话也多起来:“帅哥,你现在是单干哪,还是跟人合伙?” “合伙。” 雀茶“哦”了一声,多少有点失望:单干多好,现在就能端他了,端一个就是端全家,便利。合伙么,那就不能轻举妄动了。 “那个姓蒋的,现在能联系上吗?” “帅哥,你这就是不懂了,只有他找我们,我们哪能联系得上他啊。你放心,等他电话打来,我会跟他说。” 炎拓不置可否,过了会,话锋一转:“我车上什么味?我怎么闻不到?” 雀茶咯咯一笑:“你当然闻不到,我也闻不到,挺好奇到底是什么味儿的。” “大头能闻到?” 雀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没接话,把话题又岔开了:“帅哥,我打听一下,你手上多少货啊?” “那得看你们要多少。” 雀茶明显怔愣了一下,她喉口微微滚动,声音都有些变了:“价钱呢,开多少?” 再这么一问一答下去,怕是要露馅,炎拓就在这里收口:“具体的,我只跟姓蒋的谈。” 板牙是个惊喜,他有两个选择,一是从雀茶嘴里掏话,但她只是个小角色,所知有限;二就是虚与委蛇放长线,冒更大的险,会会那个老蒋。 他愿意冒这险。 他站起身:“我过几天再来。” 雀茶有些意外,不过她也明白欲速则不达:“也好,帅哥怎么称呼啊,老蒋回来之后,我好向他通个名姓。还有,方便的话,留个手机号吧。” 这些信息迟早查得到,隐瞒也没意思,炎拓实话实说:“炎拓,双火炎,开拓的拓。” 他把手机号报给雀茶,屋里没笔,手机也不知道扔哪去了,情急之下,雀茶开了根眉笔,把号码记在了梳妆镜上,写得很快,手有点发颤。 这细节让炎拓明白,他为自己立的这个人设,于对方来说,相当重要。 看来用不了几天,他就能见到那个姓蒋的了。 他都走到门口了,又转回头:“再问一句,我车上那玩意,你们把它叫什么?” 雀茶说:“叫招财猫啊。” 炎拓觉得这回答挺假,但她神色又不似作伪。 他离开了小楼,走出十多米远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嘬哨,回头时,看到雀茶倚靠在二楼窗口,笑得甜蜜而又柔媚,她本身皮肤就很白,被灯光一照,整个人简直亮到发光。 她的手里握了一把豹折叠式的三用手-弩,弩上已经装好了不锈钢箭,箭头泛森然冷光,正对着他。 炎拓说:“你穿上衣服吧,省得感冒。” 说完了,转身继续往前走,把整个背部大方亮给了她。 雀茶的头微微侧向、看向弩身的瞄准镜,看到炎拓的后背整个儿框在了镜头的十字里。 她的食指勾向扳机,在上头搭了一会,又松开了。 *** 回到车上,炎拓只觉得周身火热,额上发烫,两个手心拢得全是汗。 他把额头抵靠在方向盘上,慢慢平缓心情。 过了会,他直起身子,拿起手机,翻开最近通话记录。 密密麻麻的记录,来自同一个人,林喜柔。 炎拓盯着这名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然后拨打。 那头很快就接听了,声音不疾不徐,绵细柔和:“小拓啊。” 炎拓的颈后有一圈汗毛立起,这么多年了,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他定了定神:“林姨。” 林喜柔笑:“到哪了啊,明后天就能到家了吧?” “不是,林姨,想跟你说一声,我得晚点才能回去,”他力图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随意,“在这边遇到一个朋友,很多年没见了,聚一聚。” “那挺好啊,难得你有处得来的朋友,”说到这儿,她声音低下去,“不过带着狗牙,得注意啊。” 炎拓看向车内的中央后视镜,镜面里,他的表情铁一样冷漠:“我明白。” “一路都还顺畅吧?” “顺畅。” “如果被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你知道该怎么办?” “知道。” 林喜柔嗯了一声:“林姨知道你是个心软的孩子,下不去手的话,让狗牙做就行。” “懂。” 挂了电话,炎拓在车里默坐了会,然后发动车子,掉头回旅馆。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让聂九罗和狗牙同处一室,他总觉得不放心。 *** 再说聂九罗这头。 炎拓刚走,狗牙就改了先前卑懦的神气,连往箱子外头吐了两口唾沫,嘴里骂骂咧咧,聂九罗隐约听到什么“便宜儿子”、“小白脸”,具体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再然后,狗牙把灯给关了——他爬出行李箱的时候,聂九罗还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认出她来了,要报瞎眼之仇。 没想到,他只是走到门后、关掉了灯,又摸黑走回去、爬进了行李箱。 为什么呢?聂九罗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难道他不喜欢光? 她的双手虽然反铐,手指还是可以活动自如的,右手食指灵活地一挑,就勾住了左腕上的手环。 这个手环,外人看只是“极细、多圈、螺纹”,blingbling的又时尚又好看,其实得拆解才能知道玄机:这手环并不多圈,只是一根绕了数圈而已,韧性很强,即便强行撸直,一松手,仍会回到多圈的状态。 她拈了会手环,想想又放弃了,过了会,双手带动铐身,在水管上磋磨起来。 金属磨挫金属,那声音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很快,狗牙就耐不住了,在黑暗中瓮声瓮气朝她吼:“别出声!” 聂九罗权当没听见,她笃定狗牙不敢动她,毕竟炎拓曾经嘱咐过。 狗牙暴跳如雷,蹭一下窜跳出箱,一拳把灯开关砸开,又冲着她吼:“听不懂人话啊?” 聂九罗脸一仰,示意他自己有话说。 狗牙怒气冲冲,抬手就待撕开胶带,行将碰到她脸时,忽然顿住,再然后,小心翼翼,慢慢拈起胶带边缘。 这人怎么突然间怜香惜玉起来?聂九罗大为惊讶,然而下一秒,就听哧啦一声,胶带被狠狠撕扯下。 聂九罗疼得倒吸凉气,一张脸火辣辣的,真怀疑是不是面皮都被扯掉了一块。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狗牙跟炎拓一样,都是变态。 她咬牙缓了一缓,抬起头,满脸关切:“你的伤口,要不要包扎一下?” 狗牙:?? “就是你的眼睛,这么重的伤,完全不加处理,会感染的。” 狗牙这才反应过来,恶声恶气回了句:“不用。” “你可能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聂九罗毫不气馁,“我看你伤口挺深的,那根铁丝有多长?会不会伤及脑子?可能一时半会你还能撑,但是细菌万一进到脑子里,整个人也就废了,这周围环境这么脏……” 狗牙不胜其烦,暴躁地打断她:“不用不用!你闭嘴!” 艹!还有这么油盐不进的,聂九罗头一次见到瞎了眼还不当一回事、任眼窝里血流脓淌的:“你是人吗?” 这话其实纯属无心,她的想法是“是人都知道要包吧,这都不处理,你是不是人啊”? 没想到的是,这么随意的一句话,居然让狗牙大为震动,他身子一僵,面色都黄了,然后气急败坏:“谁不是人了?” 聂九罗心中一动,狗牙这句话,初听没什么,细品不对味:一般人对骂,大多是“你不是人”,“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继而上升到八辈祖宗、远亲九族都被开除人籍,但很少有人会反驳“谁不是人了”。 虽然狗牙有些举动,尤其是深夜扒窗那一出,曾让她对邢深说出“我觉得是人都做不到”这种话,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大千世界,出个把能飞梁窜屋的奇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她盯着狗牙看,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仅剩的那只独眼里,被她盯出了几分惶恐,而那只瞎眼,血脓中已经结上了黑痂。 聂九罗一字一顿,语气和缓,说:“你不是人啊?” 14、 狗牙暴喝:“你再不闭嘴,我就杀了你!” 手铐是铐在废水管上的,聂九罗虽然离不开水管,但立起坐下还是没问题的,她手指虚拢住水管,慢慢站起身子:“炎拓吩咐过你,不能动我。” 狗牙笑得狰狞:“那是之前,现在,我即便杀了你,炎拓也不会反对的。” 哦,之前,现在,差在哪儿呢? 聂九罗第三次重复:“你真不是人啊?” “不是人”这概念,起初她还有点毛骨悚然,后来一想,铅笔插进眼窝时他照样痛得逃跑,再能耐,也就肉骨凡胎——“不是人”其实不可怕,鸡鸭鹅不也不是人,还被宰来吃呢,可怕的是“到底是什么东西”。 狗牙眸内杀意大盛,他本身长得就丑,又瞎了一只眼,表情一扭曲,真比恶鬼也不遑多让,聂九罗在他有进一步动作时喝住他:“兴坝子乡有个女人失踪了,跟你有关系吗?” 她想明白了,事情就是从那片秸秆地里开始的:孙周满头是血、如见鬼魅地驾车狂奔,炎拓扔了个沉重的帆布袋进后车厢,干涸的血迹,塌倒的秸秆,一个斜向进深两三米、腥臭的地洞…… 而就在这前一天,有个女人失踪了,要说只是巧合,三岁小孩都不信吧。 狗牙语意阴毒:“这可是你自己不想活的。” 话音未落,他就直扑了上来。 聂九罗觑准他来的方位,十指骤然握紧水管,手上借力,身子腾空,再在边墙上用劲一蹬,两条腿狠狠绞上狗牙脖颈,紧接着一个扭身,手上一松,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狗牙脖颈上,跟着他粗笨的身子一道重重落地。 落地时,狗牙尚有知觉、还想抬头,聂九罗膝盖加力,侧方位压制他颈侧大动脉,狗牙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压速降,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绞晕了过去。 聂九罗没敢立刻松腿,又过了几秒,才收腿坐起。 整个过程,也就十秒不到。 因为双手被铐,整套动作下来,难免伤及自身,别的不说,光那一腾一扭,手腕上已经被磨下了一层皮。 聂九罗舒了口气,手指迅速挑起手环。 手环的两个端头,都嵌了米粒大小的珍珠,她把一边端头的珍珠抹到掌心,两指拈住快速转动,很快,珍珠被卸了下来,露出尖利的环尖。 下一秒,环尖探进手铐的锁眼,随着她手上的动作,极其细微的卡扣移转声不断传来,终于咔哒一声,铐子开了。 聂九罗立马站起身子,甩了甩手腕之后,先把狗牙给铐在了水管上,又拿起炎拓留下的那管宽胶带,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狗牙的双腿缚了个结实。 炎拓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要把她的腿也给绑上呢?不过,得谢谢他轻看她,不然,她还真没这么容易作妖呢。 搞定了狗牙,聂九罗绷紧的一口气才真的完全松懈,她抹了把额上的汗,走到帆布袋面前,俯身拉开拉链。 孙周还在昏睡,苍白的脸了无生气,不过鼻息还是有的。 睡这么久,一定不是自然酣睡,个中少不了药物作用,聂九罗也没准备叫醒他,反正袋子敞着口,让他先顺畅地呼吸、缓一缓吧。 她立起身,正想去外屋翻看炎拓的行李,孙周忽然抽搐了一下,喉咙里长嗬一声,陡然睁开了眼。 不睁眼还好,一睁眼,翻的全是眼白,像眼眶里塞了个死鱼鱼肚,鼓胀得要满出来,聂九罗吓得抽了个冷子,待要仔细看时,他眼皮一耷,那口气咽下去,又安静了。 什么情况? 反正孙周也是被绑着的,用不着怕他暴起伤人,聂九罗弯下腰,小心地打量着他的头脸——头脸处的绷带因为没有及时更换,再加上处境的狼藉,已经有些渗血发黑了。 看着看着,她忽然注意到,孙周颈侧的绷带边缘有一处,长着黑色的短毛。 孙周是平头,那个部位,按说长的也不可能是头发,聂九罗伸出右手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有点硬,胡子短茬一样硬。 愣了几秒之后,她脑子里过电一般,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不会吧? 聂九罗一颗心狂跳,也顾不上动作轻柔了,上手就去扯孙周的绷带,一时间扯不脱,去外屋找了把剪刀过来,咔嚓咔嚓几剪子就把绷带全剪开了。 触目所及,只觉得凉气入心,胸腔内一片森冷。 孙周的头脸处,大大小小至少有十几处咬痕抓痕,全都见血见肉,当然了,此时不可能在流血,只有皮肉卷翻,但是卷翻的皮肉间,都长出了黑色的毛——颜色深浅不一,有些是漆黑粗硬的,有些则是灰褐色,像绒毛,软软的,还打着卷。 聂九罗盯着看了几秒,蓦地伸手出去,揪住几根粗硬的,硬生生拔了下来。 说来也怪,刚才还抽搐翻眼的孙周,此刻就像死了般毫无动静,连该有的躯体反应都没有,那情形,仿佛就算拿把刀子在他身上现割肉,他也不会动弹一下。 这毛不是拔下来就算了的,毛囊根处,连着长长的黏液细丝,有点类似藕丝,泛着幽幽的土黄色。 聂九罗呢喃了句:“我艹。” *** 被硬生生绞晕是一种很奇特的经历,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体验:有人会瞬间断片,也有人会看到五颜六色,觉得眼前的画面超美。 狗牙属于后者一类,只觉得十分舒适,天光柔和,整个世界软软乎乎,像一块可揉可捏的大肉,而他是个有弹性的气泡,在这块大肉上悠悠弹起、落下,复又弹起。 突然间,大肉倒卷,壁立千仞,成了轰然倾泻而下的冰水,他打了个激灵,陡然惊醒。 是真的有水,聂九罗刚刚兜头泼了一盆水过来。 透过眼睫毛上挂着的水珠,狗牙模模糊糊看到,她手里拎了个已然泼空的、俗艳的红盆,然后把盆往边上咣啷一丢,扯了截卫生纸包住手、俯身拿起一只塑料拖鞋,大踏步走到他跟前,俯下身子。 缺氧的感觉还在,看人有点重影,狗牙晃了晃脑袋,再晃晃。 聂九罗说:“我问你,孙周的伤是谁搞的,是你,还是炎拓?” 一股子恼恨涌上心头,狗牙梗起脖子,正要吐她一口唾沫,聂九罗手起鞋落,一鞋拖抽在他腮帮子上,抽得他脸都歪了:“问你话呢,谁搞的?不说是吗?我抽到你说为止。” 说话间,又是一鞋拖下来。 片刻之前,她还温柔地同他说话,问他“你的伤口,要不要包扎一下”,现下冷酷得简直判若两人。 狗牙挨了几鞋拖之后,火冲上脑,吼了句:“就是老子,老子杀了你!” 很好,第一个问题有答案了。 “炎拓是帮你擦屁股的是不是?你在外头搞出烂事来,他帮你收拾?” 狗牙浑身一震,没有立刻回答,就是这一迟疑,鞋拖已经又抽了下来——狗牙的脸皮再糙再硬,这几下子挨过,嘴角也已经被抽裂出血了。 他拼命晃着脑袋,试图避开:“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三个问题……”聂九罗空着的那只手按向他的胃腹,“兴坝子乡的那个女人,是在这吗?” 狗牙脑子里轰的一声,全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他听到聂九罗的声音:“不说没关系,才两天,消化不完的,剖开来看看就知道了。” 很快,她就把剪刀拿过来了,锋利的刀锋相擦相碰,咔嚓,咔嚓。 狗牙有一种恐怖的预感:这女人说到,真能做到。 他尖叫:“是是是!” 咔嚓声停了。 屋里静得可怕,狗牙觉得自己的心都快不跳了:炎拓为什么还不回来,这么久了,也该回来了吧? 聂九罗缓缓在他身前蹲下,目光与他的视线相平:“最后一个问题。” 狗牙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极度恐慌中,他忽然走了神:在兴坝子乡的那片玉米地里,有个荒废的破庙,他曾进去看过,里头有一尊残破的塑像,很美,但是细细端详,总觉得很可怕。 聂九罗的眉眼和那尊塑像一样生动,人也一样可怕,不,她要可怕多了。 “你是地枭吗?” *** 炎拓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 除了红底白字的店名灯箱还亮着之外,场院内一片漆黑,连狗都不叫了——听到车声,它把脑袋略抬起些,又慢吞吞地、无趣地耷了回去。 炎拓停好车子,径直走向房间。 离开之前,他记得洗手间自己是给留了灯的,而今漆黑一片,不过这也正常,狗牙一贯不喜欢灯光,说灯泡晃晃地挂在那儿,像个太阳,叫人恶心。 他打开门。 门开的刹那,他突然精神紧张:这屋里不对劲。 是不对劲,很快,他就看出异样来了:屋里当然是一片漆黑,但在屋子的中央,有更黑的一团人形轮廓,摇摇晃晃。 他喝了声:“谁?” 同时飞快地伸手揿下灯开关,为了方便住客,开关就设在进门右首边。 灯亮了。 灯下有个人,居然是聂九罗。 她的状态很糟,面目惨白,精神恍惚,衣衫不整,更可怕的是,她的脸上、身上都是血,连头发上都是,打着结缕。 炎拓脑子里一嗡:狗牙惹祸了。 看见炎拓,聂九罗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跌跌撞撞就朝着他过来,但她走不稳,只走了两步就直挺挺栽了下来。 炎拓条件反射,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聂小姐,你没事……”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上腹部轻微刺痛,像被什么叮了一下。 他脑子里警钟大作,瞬间想起瘸腿老头插进他脖颈的注射针筒:里头装的不是普通的麻醉剂,一般来说,麻醉剂都是静脉注射,很少肌注,因为肌注生效太慢,但那枚针筒里的针剂,只推压了那么一点,还是肌注的方式,就让他睡死过去几乎长达十个小时。 那枚还留有大部分针剂的针筒,他小心包好、收进了行李袋里,原本是想着回去之后找专业的人化验一下…… 他想把聂九罗推开,迟了一步,针剂已经一推到底,反而是聂九罗一把搡开了他,借力站定了身子。 炎拓踉跄着退开两步,也顾不上聂九罗了,迅速拔出针筒扔掉,然后摁向插针处:这针剂真是霸道,只须臾间,那一片都已经僵麻了,而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这僵麻像一团溃散的蚂蚁,正四下蔓延…… 聂九罗甩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块湿毛巾,她看向炎拓,同时理出一撮头发,没事人一般擦拭着上头的污秽:“我没事,狗牙的血,不是我的,不用担心。” 妈的! 炎拓心里怄得几乎要吐血,迅速反手从后腰拔出枪,然而,拔枪时胳膊尚有力道,举枪时,整个前臂都麻了,指节一个痉挛,枪脱手落地,咣啷一声滑出去丈许远,反而离着聂九罗近了。 他跨步想去捡枪,腿关节也麻痹了,步子一跨反栽趴在地,聂九罗也不去管他,拎起边上的一把椅子过来,端端正正杵地,然后坐上去。 炎拓用尽浑身的力气,伸手去够那把枪,颤抖的手指刚挨到枪把,聂九罗一脚踩了下来,把他的手连同枪把都踩在了脚下。 她穿的是短靴,靴底很硬,靴皮锃亮,靴筒处,露着一截细白的脚踝。 炎拓抬起头。 聂九罗坐在椅子上,向着他俯下身子,垂落的长发有几缕搭在了他的肩上。 她说:“你可真不该把我请来。” 15、 凌晨一点多,秦巴山脉腹地。 林木葱茏,浓荫蔽天,深夜本就是漆黑的,这里尤甚,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过分。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被古人称为“狐狸所居,豺狼之薮”的荒僻所在,此刻,有一隅却有杂乱亮光透出,伴着隐隐人声。 亮光来自不同的光源:营地灯、照明棒,以及狼眼手电。 十几个年龄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女,正就着亮光打包行李、收纳帐篷。 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从登山包中拽出揉成一团的橘红色冲锋衣,抖开了穿上,又套上花哨的魔术头巾,嬉皮笑脸地问对面一个穿军绿色短袖、肌肉鼓鼓的男人:“老刀,看我,我是来探险徒步的大学生,像不像?” 边说还边风骚地三百六十度转圈,以便老刀全方位赏鉴。 老刀其实不老,也就三十不到,皮肤黝黑,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他正用牛皮包裹手中的56式军刺,闻言斜乜了眼:“像,真像,像个鸟。” 说着军刺一抽,作势就要扎过去:“猪鼻子塞葱,装什么象!” 小个子早料到他这一出,嗷一声窜出去老远,站着嘎嘎笑,边上有个净白面皮的女人看不过去,“嘘”了一声,低声呵斥:“闹什么!蒋叔打电话呢。” 小个子心下一凛,赶紧收了声,合掌过头四下乱拜示意“莫怪”,然后溜回原位。 老刀斜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幸灾乐祸。 小个子悻悻的,理了会背包之后,向斜后方看过去。 那里,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个小山包,上头站了个人,正在打电话,因为有点逆光,看不清面目,只能看出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腰杆挺得很直。 小个子拿胳膊肘碰了一下老刀:“哎,你说,不是说要在山里待半个月吗,怎么才过半就急着回去啊?” 老刀一句话呛得他没言语了:“怎么,回去还不好?你是爱上这了?” *** 蒋百川正通着话,看到邢深从坡底上来。 邢深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材高大,偏书生气质,即便是在这种地方,看上去都斯文谦和。 大半夜的,他鼻梁上却架了副墨镜,不过就近的人谁都不觉得奇怪。 因为邢深是个瞎子。 蒋百川伸出手,朝邢深作了个“虚挡”的手势,示意有话待会再说。 他知道对方“看”得到,邢深的嗅觉极为灵敏,几乎可以帮助辨向。另外,他看不到物体的颜色、细节,却能隐约看到一种“光”,对此,邢深向他解释时,曾打过一个比方:任何事物都是“发光体”,或隐或显而已——你觉得这东西不发光,只不过是你的肉眼无法分辨罢了,就好比声音,有些频率,人的耳朵就是听不见的,但那不代表没有声音。 蒋百川有时候觉得邢深做个瞎子可惜了,有时候又想着,没了肉眼,却开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眼睛”也挺好,看到的东西更简单、纯粹。 邢深走近之后,便站定一旁,不声也不动,直到蒋百川挂了电话才开口:“蒋叔,我们抓紧赶路,最早明天中午能到出山口,晚上应该就能回到板牙了。” 蒋百川心情很好地呵呵一笑:“不用了,大家都辛苦了,慢慢走,随便歇,明儿天黑之前赶到山口就可以了。” 邢深一愣:“你不急着……去见那个炎拓了?” 说到后半句时,他下意识压低声音。 就在约莫一个小时之前,蒋百川还把已经歇下的众人都给叫起来,吩咐说马上拔营打包、要尽快出山。 “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说到这儿,他把身子靠近邢深,轻声说了句:“人,已经犯在聂二手上了。” 邢深一怔:“阿罗?他们怎么会遇到的?” 蒋百川说:“小地方嘛,路窄。佛易见佛,鬼易见鬼咯。” *** 针剂的效果确实生猛,炎拓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模糊醒过一次,之所以说是“模糊”,是因为并没有真的清醒,人只些须有了点意识,很快又被昏迷的巨手给攫了回去。 当时,他只觉得四周车声嘈杂,身体不受控,颠扑滚动,拼命睁开眼时,认出这是自己的后车厢,边上的两大件都很眼熟:装孙周的帆布袋和装狗牙的行李箱。 真是风水轮流转,而今轮到他也屈身后车厢了,只不过没装袋,手脚和嘴都被胶带捆扎得严实——他猜测应该是聂九罗在驾车、而车子正行经闹市,因为四面声源很杂,有车声、喇叭声、排气声,还有商家做促销活动的广告,嚷嚷着“特惠大酬宾、仅限今天”云云。 他听着广告,又坠入了无际的黑暗,不过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是昏过去了,昏得无比焦灼,自觉一直在黑色里奔跑,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一股阴风穿肉透骨,激得他整个人一片冰凉。 炎拓睁开眼睛。 不是幻觉,是真冷。 天已经黑了,视野内伫立着更加黢黑、轮廓线条拙朴的山体,再高处疏落闪着几颗针尖样细小的星。 北方的秋天,一入夜就凉得够呛,山里又要低几度,后车厢门开着,山风嗖嗖往车里灌,而他就斜躺在正当风的地方——这可是名副其实的“穿膛风”,穿透了他的胸膛,兼心肝肺肠。 炎拓蜷起了身子取暖,渐渐的,他听到了人声,被风吹过来的、两个人絮絮说话的声音。 他挪转着僵直的脖子,向声源的方向看去。 太暗了,好在借着车内仪表的微光,他能隐约辨认出那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聂九罗,他对她的身形轮廓可太熟了,嚼穿龈血、磨牙切齿的那种熟;另一个他没见过,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前额至后脑的廓线很顺滑,不难猜测梳了个大背头,而从声音判断,这男人应该有些年纪了。 他凝神细听,尽可能去捕捉飘在风里的声音。 聂九罗:“……孙周呢,还能不能救?” 老男人迟疑的:“不好说,尽量吧,要是早点就好了……这都扎根出芽了。” 聂九罗:“对了,之前孙周失踪,我报过案,当时没想到……” 声音在这里低下去,炎拓没听到。 “……想办法销个案吧,安排他露个面或者往家里打个电话都行。” 老男人:“这你放心,我们会把事做周全的。” 聂九罗:“还有……” 炎拓看到,她从裤子后兜里掏出什么递给老男人:“炎拓的手机,我试过了,拿他右手食指可以解锁。有一个问题……” 说到这儿,声音又轻了,炎拓知道事关己身,用力抬起脖子,想尽量往那一处凑,好在过了几秒,她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他母亲就叫林喜柔,但是我查过,当了二十来年植物人了,怎么会跟他有这么多通话来往呢?” 炎拓额头沁出一层汗,但顷刻间就被山风给吹没了。 老男人:“会不会是他母亲身边的护工?” 聂九罗:“那不知道,反正,后面就是你们的事了,跟我没关系。查出什么来,想跟我说就说,不想我知道,就不说。” 老男人笑了两声:“聂二,大家自己人。” 聂二,不是聂“九”罗吗? 聂九罗:“别,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跟你们不是自己人。说正事,估个价吧,车上三件货,值多少钱?” 老男人苦笑:“谈什么钱哪,聂二,我跟你家两辈子的交情……” 聂九罗打断他:“不谈交情。三件货,不重样,我算你一百万,不贵吧?” 炎拓听糊涂了,先时他以为聂九罗和这老男人是一伙的,可现在讨上了价钱,像是寄件领薪。 老男人叹了口气:“不贵。” 聂九罗:“那就一口价,消一百万的账,从我欠你的债里扣。” 炎拓越发听不懂了,不过他每一句都记牢,再摸不着头脑的信息也是信息,是谜总有解密的一天。 话到这儿,很明显是要收尾了,老男人:“你怎么走?要么我给你留辆车?” 聂九罗:“不用,手电给我就行,我自己有安排。” 说完,两人都朝车子这头过来,老男人径直去了驾驶座,聂九罗走到车后,帮他关阖后门。 正要拉下车盖,聂九罗忽然看到炎拓的眼睛,车后厢很暗,他的眼睛是亮着的,亮得极幽深,一直盯着她。 聂九罗笑了笑,朝炎拓俯下身子:“不能怪我,你自找的,好好的人不做,干嘛去当伥鬼呢。” 说完直起身子。 老男人已经打开了车内灯,炎拓看到聂九罗的脸,她敛去了笑意,目光下掠,很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他是一摊人人避之不及的狗屎。 再然后,砰的一声,车盖重重阖上了。 *** 聂九罗目送着车子走远,这儿虽然是山口,跟山里也没什么不同,车光和引擎声很快就被厚重的山体和憧憧的密林给吸噬了。 她原地站了会,这才拧开蒋百川留给她的狼眼手电,调好亮度之后,循着另一条路往外走。 这里是山脚,离着行车道还有段距离。 走着走着,心有所感,一抬头,看到邢深正等在路边。 邢深迎着她过来的方向,唇边泛起微笑:“阿罗,好久没见你了,得有六七年了吧。” 是好久没见过了,六年零七个月,期间通过一两次话,从来都是有事说事,彼此、双方,从来都不在事里。 聂九罗嗯了一声,朝他看了一眼。 他还是老样子,比从前更成熟了些,从小他就被夸说“长大了能当明星”,这话说对了,是能去当,身条、模样、气质,哪一样都不输,除了那双眼睛。 她没停步:“我约了人,赶时间。” 邢深伸出手,原本想拦她,中途又缩了回去,他站在原地,听到周围又静下来,山林独有的那种带万千噪声的静,静得好像她和他都从未来过。 *** 聂九罗的确“约”了人。 这是条傍山路,弯曲蜿蜒,头尾都湮没在安静的黑里,聂九罗在一根路墩上坐下,耐心地等。 温度更低了,薄薄的一层衬衫压根抵挡不住,她后悔没朝蒋百川要件外套,只得不住地搓暖手臂,又把头发有针对性地散披到身前身后挡风。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远处两道车光渐近,那是老钱的车,聂九罗站起身子招手示意,车到身前,还没停稳,她已经拉开车门窜了上去。 这季节,车里还不至于开暖气,但温度是舒服多了。 老钱四下看看,惊诧莫名,兼义愤填膺:“聂小姐,大晚上的,他……他就把你扔这儿了?” 聂九罗笑笑:“开始还挺好的,后来一个不对,就谈崩了。” 老钱发动车子:“这什么人哪,没个男人样。” 当然了,他内心里觉得,聂九罗也是活该,太随便,自作自受——但她是客人,他不能把这意思流露出来。 聂九罗拉开车上的小盖毯:“钱师傅,你慢慢开,开稳点,我睡一会。” 她在车后座上躺倒,这两天,脊背就没挨过平的,太累了,现下这一躺,只觉得舒服无比,四肢百骸都惬意了。 模模糊糊间,听到老钱问她:“那,聂小姐,后边的行程还继续吗?” 依他的想法,一般人遇到这种事,哪还有心情玩啊,大都是草草结束或者中途叫停,他得提醒她,因客户原因导致的行程叫停——可以退后半程的旅费,但她也得赔个20%的违约金。 聂九罗说:“继续啊,为什么不继续?” 总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耽误计划吧。 16、 老钱是做旅游服务的,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有转头就忘的,也有印象深刻的。 聂九罗属于后者,但说白了,他跟这些人,99.9%属于一辈子就见一次的交情,所以三五天一过,也就渐渐不再想起、掀过去了。 但他没想到,这事还有后续。 那是聂九罗的行程结束之后、大概两周多的一天,老钱出完车,原本是要回家吃晚饭,哪知老婆给他打电话说姐妹约了自己做脸、没空回家做饭了,让他街上随便找个馆子凑合一下。 老钱进了家路边店吃饺子,一个人吃饭难免寂寞,好在有手机作陪——工作需要,他加了不少本地群,什么“吃喝玩乐在石河”啊,什么“旅游包车一家亲”啊,忙时消息免打扰,闲的时候积极融入讨论、找点乐呵。 正吃在兴头上,其中一个群消息数激增,点进去一看,群友激动地刷起了屏,刷的还都是同一句话“让我赚这两千吧”。 什么情况?老钱往上翻屏,翻了好几页才找到源头:有人发了张照片,说是照片上这人在石河一带失踪了,亲友悬赏找人,只要见过、能回答出基本特征的,酬谢两千,能提供线索者,额外重谢。 老钱也想赚这两千。 他点开照片,一看之下,激动地饺子都没夹住,啪地掉醋碟里,醋星子溅了他一脸。 照片上这男人,不就是那个那个……从事非法服务行业的,那鸭子吗? 居然失踪了,不过也不奇怪,干这行的,不论男女,风险都比较大。 照片底部附了联系电话,老钱一颗心怦怦跳:他不知道这个炎拓是怎么失踪的、提供不了线索,额外重谢是别想了,但两千是绝对稳的! 从没领过这样的钱,老钱有点紧张,剩下的半碗饺子也顾不上吃了,赶紧结了账出门,上车之后车窗紧闭,营造了个相对安静的环境,这才深呼一口气,拨通电话。 面试般紧张。 很快,那头有人接了,是个男的,听声音爱搭不理:“谁啊?” 老钱字正腔圆:“是这样的,我看到你们在寻人……” 话还没说完,对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带不屑:“你见过是吧?我这一天接两百个电话,都说见过,这么着吧,你既然见过,我问你啊,他开那小轿车,什么牌子的?” 老钱一懵,心里顿时没了底:“小轿车?他开的不是个越野吗?老大车壳子的。” 对方静了有一两秒,再开口时,语气不那么轻佻了:“哥们,就冲你刚那回答,打底钱稳拿了,我刚诈你呢,别怪我哈,骗子太多了。” 老钱忙说:“理解,理解。” “他那越野车,什么颜色的?” “白色。” 对方嗯了一声:“这车有什么特征,或者有什么装饰,能说出一样来吗?” 老钱觉得没啥特征,不就是辆挺值钱的车么,至于装饰…… 他灵光一闪:“他车上啊,有个鸭子,玩具的那种。” 本来还想补一句是职业特征,怕对方不高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对方又嗯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有点激动:“你是哪天见到他的?” 老钱心算了一下日子:“18,对,上月18号。” 对方很爽快:“行,过来领钱吧。” 两千块,磨磨嘴皮子就拿到了?老钱警惕起来,怕对方是骗子,不过,听到约见的地址,又放了心——中心城区百货大厦一楼的咖啡馆,那地方人来人往,对面就是派出所,太安全了。 *** 在咖啡馆角落的卡座里,老钱见到了等他的人。 那是个年轻姑娘,中等个子,身材瘦削,长相普普通通,身体也不大好的样子,面色苍白,头发泛黄——全身上下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大概就是那双手了,十指纤纤,削葱根一样白里透着润。 她一定也知道自己的手好看,是以在上头做了最大的投资:指甲打磨得透粉滑润,做了银色系散碎金的美甲,腕上是根碎金链子,一粒粒不规则状的细金粒串联而成,因为金粒太小,又是多面切割,所以链身暗闪流动,仿佛腕上浮跃着一圈星光。 老钱觉得这手长她身上有点可惜,把她的容貌映衬得更黯淡了。 她出示了身份证和名片,自我介绍叫林伶,是一家中药材经销公司的办公室助理,而炎拓是这家中药材公司的法人。 换言之就是,老板失踪了,报警之外,部分员工还停下手头的工作,帮着找线索。据她说,那个接电话的也是公司同事,负责过滤虚假消息,把真实且有价值的转到她这里。 她一边说,一边把带支撑扣的手机调到视频模式,调了下位置,确保老钱桌面以上的身体部分全部入镜。 老钱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炎拓……还是公司老板?他很有钱?” 林伶说:“你这不废话吗,生下来就有钱,没过过穷日子。” 老钱听懂了:这是富二代,还不败家的那种。 “那他做那个?” 林伶看了他一眼:“做哪个啊?” 老钱犹豫了一下,想给公司老板遮遮羞,转念一想,人都失踪了,还要啥脸啊,如实告知吧。 他尽量说得委婉:“就是那个色情……服务行业。” 林伶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这是老板的私事,我们不便过问。你就把见到他的经过详细说一说吧,两千之外,我们酌情加钱。” 阖着还有得赚,老钱一阵激动,知道在录视频,于是挺直腰板,尽量仪态到位,然后娓娓道来。 能当带客司机的,嘴皮子都不差,事情被他说得清楚明白,林伶仔细听着,几乎没有打过岔,只是在末了问了句:“这个聂小姐,有她的联系方式或者基本信息吗?” 老钱说:“你们知道她名字,可以上网搜她啊,她还挺有名的,办过展览,还上过杂志呢。” 问得差不多了,林伶很爽快,让他调出支付宝收款码,当场转了五千给他。 老钱走出咖啡馆的时候,感觉很不真实,几次把手机点开,去看刚刚转入的钱是不是还在。 这钱可得捂好了,不能让老婆知道,让她知道了,又被她拿去做脸了;也不能让朋友知道,不然他们会撺掇他请客,现在请客吃饭可不便宜,动辄三四百呢。 *** 林伶送走了老钱,又戴上耳机、快进过了一遍视频,这才收拾好东西,直上大厦五楼。 五楼是餐饮区,有闹闹哄哄的美食广场、价廉物美的口碑饭店,也有门庭幽深、一看就知道消费不菲的高档餐馆。 林伶走进门头最气派的那家。 因为价格昂贵,店内只有寥寥几桌用餐的客人,都坐得很分散,灯光也打得暖黄暧昧,林伶走到靠里的一张桌子边,叫了声:“林姨”。 正翻看餐单的女人“嗯”了一声:“坐吧。” 林伶在她正对面坐下,一瞥眼,看到远处几个穿白衬衫打领结的年轻侍应生正偷偷往这头张望,蓦地和她目光相接,窘得赶紧别过头去。 林伶笑了笑,心里清楚得很:这几个人当然不可能是在看她。 看的是林姨,林喜柔。 自己叫她“姨”,其实单从面貌上看,两人的年纪差不多,更叫她艳羡的是,林喜柔有着让人惊艳的美貌和颦笑间足以叫人倾倒的风情,有点港式复古和法式优雅复合体的意味——她穿了条牛油果绿色碎花v领荷叶摆的束袖茶歇长裙,这衣服到了自己身上,用脚趾头想都是不伦不类兼老气,可人家穿着,熨帖得像是第二层皮。 在她面前,林伶从来都是自惭形秽,觉得上苍造人,对林喜柔是呕心沥血,轮到自己时,八成是尿急,三两指捏出个人形就交差了。 她调出视频页面,把插好耳线的手机推到林喜柔面前。 林喜柔说:“不急,你先说,我晚上慢慢看。” 林伶组织了一下语言:“今天见的这个是个司机,还挺有价值。我们19号和炎拓失去联系的,这人18号见过他,说是分别的时候,炎拓车上载了个姓聂的漂亮女人。” 林喜柔浅浅一笑:“不奇怪,小拓是个大人了。他跟我说,遇到个朋友,要耽搁几天,我就知道八成是个女人。” “但是19号晚上,那个女人被扔在了荒僻的山口,这个司机赶了大老远的路去接她。” 林喜柔摇头:“小拓那脾气,赶女人下车我是信的,但是把人赶在那种地方,不太像他的作风。” 林伶笑:“我也这么想,他会把人扔在闹市、车站、地铁口什么的,方便人家回家。” 林喜柔沉吟了一会:“这个姓聂的女人,要深入跟一下……除了这个,还有其它靠谱的吗?” “还有两个人,有必要面见,一个是开旅馆的老头,据他说,18号晚上,炎拓住在他的旅馆;另一个叫什么‘大头’,说是看见过炎拓……” 说到这儿,压低声音:“……把一个很丑的男人塞进行李箱。” 林喜柔蹙起眉头:“小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种事也能让人瞧见?真是让人头疼……” “头疼”两个字,她不是说说而已,真的疲惫地拿手去揉鬓角,林伶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林姨,你要是身体吃不住,就先回去休息吧,这儿交给我就行了。”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小拓这么久没消息,我哪有心思休息啊。到底,也是我养大的。” 林伶坐着不动,背上一道寒气升起,一路上延到颅顶。 小时候,她把林喜柔当女神,这个领养她的阿姨太漂亮了,电视里那些女明星都没她好看。 后来,她就怕了,她五岁时,林喜柔就是二十来岁的样子,她二十岁时,林喜柔……还是二十来岁的样子。 *** 1992年10月18日/星期日/阴 怀孕四个多月了,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肚子隆得多一点了,身体也有点沉,怪不得说女人怀孕是“带球”跑,带着这么大一球,出来进去,真挺累的。 大山终于把儿子的名字给定了,他说“开”字轻飘飘的,没力道,“拓”就不一样了,一听就知道有力气,能挖煤,能保佑矿上生意好。 儿子,你能保佑矿上生意好就行,挖煤就算了。 说到大山…… 大山最近有点奇怪,可是让我具体说吧,我又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我和敏娟还有肖秀都说了这事,她俩意见不统一,敏娟说孕妇太敏感,容易想东想西,肖秀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问我,大山是不是在外头有人了? 真是把我给吓坏了,我说我相信大山,他绝对不可能搞这种缺德事,肖秀就冷笑,说男人都这样,这个阶段最容易在外头有情况。 我就不应该听这话,一听进去,就跟在心里扎了根似的,今天产检完,我顺道去了一趟矿上,趁着大山不在,跟个贼似的,把他办公室桌里桌外都翻了一遍。 大山办公室里多了几本拼音认字,可能是给儿子买的(这也买太早了),还多了面小镜子。 男人要什么美呢,照镜子干什么呢? 我多了个心眼,把大山最常穿的那件衬衫上的一颗扣子给拽松了,没拽掉,就是脱了线,垮吊在那儿。 这扣子要是掉了,也就掉了,要是被缝好了,那就是不太妙了。 我还给长喜塞了十块钱,吩咐他帮我盯紧大山,长喜死活不要,说我平时那么照顾他,帮这点小忙应该的。其实我也没怎么照顾他,就是看他刚进矿、年纪小,偶尔会给他塞个苹果梨什么的。 大山要是真在外头有女人了,林喜柔,我跟你说,不能懦弱,别让人觉得你好欺负,你就豁出去,拿刀剁了这对狗男女,再吞安眠药去死——把小拓也一起带走,没爹没妈的,活在这世上也是受罪。 我是不是想太多了?也就一面小镜子,敏娟说得没错,孕妇就是容易想东想西。 睡觉了。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17、 雀茶睡到半夜, 感觉身侧的乳胶床垫微微凸浮了一下。 这是蒋百川起来了。 雀茶没动,心里憋着气——她睡前和蒋百川闹了一场,发誓这两天绝不给他好脸色看。 但耳朵不由她, 耳朵竖得高高,捕捉每一丝蒋百川的动静:他拖动椅子坐到书桌边了,他打开电脑了,他戴上耳机了, 屋里的光影明暗有了变动、他又在看视频了。 雀茶委屈地咬牙:她一个漂亮女人,最盛放的花期, 陪在一个半老头子身边, 他居然还不知道珍惜, 说好了陪她在西安玩个尽兴的,结果呢, 每天都心不在焉, 尽惦记着板牙的破事。 狗男人,真当她吊死在他这棵老树上不会跑呢?反正她也不清不楚没名没分, 身边精壮的男人大把, 她换谁不行? 老刀就不错, 身强力壮, 一定比姓蒋的持久;山强长相逊了点,但年轻啊, 二十出头, 也算根嫩草;邢深…… 想到邢深,她忽然走了神。 *** 雀茶是在板牙第一次见到邢深的。 那天下着雨, 华嫂子领她去刚打扫好的小楼——她对村里的住处本没报什么希望,所以看了之后,很是满意。 毕竟是在村里, 能做到窗明几净,挺到位了。 她打开窗户,想看看山乡的风景。 雨不算大。 靠山的地方,雨一旦下得小,远近就容易成雾——视野内一片蒙蒙,连眼皮子底下的板牙都绰绰约约、犹抱琵琶了。 有个男人,撑伞从楼下经过。 那就是邢深。 雀茶起先没太留意他,只是觉得这场景像幅水墨画,人和景互相成就,意境怪美的。然后华嫂子就挨了过来,跟她说,那是邢深,那么出挑的人物,可惜了,是个瞎子。 瞎子? 雀茶盯着邢深看。 一个瞎子,她想,出入怎么不用人帮忙呢,也没见他用盲杖或者导盲犬,居然走得远比大多数人姿态好看,甚至走出了些许“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沉静超然。 …… 雀茶怏怏地翻了个身。 过去这段日子,她一直嫌弃板牙破败、冷清,“要把人闷出病来”,跟蒋百川磨了好久,他才如她所愿、带她回了花花世界。 但是现在想想,板牙也不是没好处的。 至少,她在板牙见到了邢深不是吗。 *** 雀茶的这些小心思,蒋百川半点都没察觉到,这些日子,他满心满脑子,都是被秘密囚禁在板牙的那三个“人”。 打开文件夹,密密麻麻都是小视频,这是他要求的:跟这三个人的所有接触、对话,都得有影像记录。 鼠标在不同日期人名编号的视频上挪移,终于选定了一个。 视频打开,画面头几秒很暗,也很晃,炎拓艰难地在椅子上坐直身子,然后侧头吐了一口血唾沫。 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血痕和淤青,脸颊因为连着几天被迫断食断水而略有凹陷,灯光打过去,面部几块阴影显得分外厚重。 问话的人是蒋百川,不过他没有入镜。 蒋百川:“狗牙是怎么来的?” 炎拓直视镜头,牵牵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但饿得实在没力气:“捡的。我有家公司,做中药材经销的,也涉及资助直采,就是出钱资助人去一些比较偏远的地方,寻找野生的药材。人工栽培的总是差点意思。” 说到这儿,他舔了舔嘴唇。 有只手入镜,把一小瓶盖水泼到了炎拓脸上,炎拓拼命仰起脸,伸出舌头把能舔到的都啜吸进了嘴里。 这点水并没能让他缓解多少,相反的,他更饿了,饿得身体都有点发颤。 “有一次,他们进山直采,我正好没事,也去了。就是那次捡到的狗牙,当时以为他是迷路的,想做好事送他回家,谁知道问他姓名住址他都说不上来,直采还没结束,就先带着了。” 蒋百川:“然后呢?” “然后就发现,他有一些地方跟人不太一样,或者说,比人强吧。我们做生意的,难免有些不干不净的事,需要敢踏线的人去处理,狗牙这样的,没身份没档案,很合适。” 蒋百川:“在哪捡的他?” 炎拓抬起头,舔了舔重又发干的嘴唇:“给我张区域地图,我指给你看。” 蒋百川就在这里揿下暂停键,把炎拓的脸部放大,再放大,直到大得像素模糊,一双眼睛几乎看不出是眼睛。 他觉得炎拓没讲真话,但无从反驳:不管怎么打、怎么开虐,炎拓咬死了就是这几句。 蒋百川眉头紧蹙,过了很久,才点开第二个视频。 这一次的主角是孙周。 他只穿了条遮羞的裤衩,嘴里塞了团布,手足用绷带捆缚,整个人呈“大”字形,被固定在一张铁板床上,眼神惊惧,拼命挣扎,激动得额上青筋暴起。 入镜的人是华嫂子,她手里持着三寸来长、莲藕粗细的一束柴棍,棍头先在油坛子里搅裹过油,然后移向身侧的油盏就火,棍头哗啦一声,冲起橙红中带锈绿的火焰足有两拃长。 华嫂子将焰头移近孙周的脸。 这不啻于生烤活烧,孙周的身体猛地一挣,动得更厉害了,镜头拉近,直切孙周的脸,几乎能看到皮肉被烧炙时冒出的丝缕白气、听到滋滋的泛油声。 蒋百川第二次揿下了暂停键,把孙周的面部放大,再放大,直到孙周暴凸的双眼几乎占据大半个屏幕。 即便是像素泛糊,还是能清楚地看到,孙周的左右眼睛里,各有几道鲜红的血线,穿瞳而过。 蒋百川摇头,低声喃喃了句:“救不了了。” 他最后点开的是狗牙的视频,点击的时候,喉头微微滚了一下,嘴唇有点发干——其实这些视频,他都已经看过了,看过,自然就有心理准备,但也正是因为有心理准备,身体先帮他做出了应激反应。 和孙周一样,狗牙只穿了一条裤衩,不过,他是在昏睡着的,这和他重伤有关:聂九罗为了验明他“地枭”的正身,在他颈后、手臂、大腿三处下刀放血;而为了让他短时间内丧失活动能力,又下了两刀,一刀捅进颅顶,一刀断了脊椎。 这样一来,加上先前左眼的伤,狗牙身上,一共六处伤口。 视频拍的是正面、正脸,乍一看,会觉得他的左眼窝白茬茬的一片,头顶也有一小撮白尖,镜头切近了才发现,那是结了一层类似蚕茧或者蛛丝一样的东西,密密缠裹。 不用一帧一秒往下看了,六个伤口都是这德性,蒋百川将进度条直接拉到了2分39秒。 画面上出现了狗牙左眼伤口的特写,依旧是被白茧丝密密缠裹,摄像者喘息-粗重,声音也有点异样:“我拍的是他瞎掉的这只眼,之前眼球已经完全损坏了,现在仔细看,这层茧膜已经鼓胀起来了……” 为了让观看者感同身受“鼓胀”的效果,镜头转成了平视,而的确像所描述的那样:那层茧膜底下如同充了气般,一点点往上胀起,眼看就要胀裂开来…… 手机响了,睡前开的是振动,所以没音乐,只是在桌面上嗡嗡振着,像只躁动的蛤ma。 蒋百川怕吵到雀茶,匆匆关了视频,抓起手机去了阳台。 夜色正浓,但城市毕竟是城市,彻夜不息的灯火稀释了黑夜,低处的马路上车来车往,远处,隐隐能看到大雁塔厚重的轮廓。 电话是山强打来的,说得又急又快。 蒋百川静静听完:“非正式渠道?” “是啊蒋叔,是不是挺耐人寻味的?就是在微信群、朋友圈还有论坛发了,压根没上官方渠道。还有啊,说是报过警了,公司方面着急、自发悬赏寻人,但是,我托派出所的朋友打听过了,没谁接到过报警。报警,梦里报的警吧。” 蒋百川嗯了一声:“然后呢?” 山强有点迟疑:“我跟大头商量着,也假装是知情者,去跟对方接触接触。老话不是说嘛,山不来找我,我就去撵它……” “山不来找我,我就去撵它”,这句子化用的,还挺活泼乡土。 蒋百川轻轻笑了笑。 从聂二手中接收炎拓等三件“货”已经两周了,不得不说,两周过去,如进了死胡同,毫无进展,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散了,板牙只留了华嫂子等四五个看家保洁的。 狗牙昏着,孙周在“治”着,炎拓倒是招了,招得无懈可击——他名下产业众多,得益于他有一个会赚钱的老爹,他非但有个中药材经销公司,还有源头的种植农场;他的母亲林喜柔,真的是个卧床多年的植物人,照片都拍回来了,是个干瘪萎缩、行将就木的小老太太;电话来往多,真的是因为炎拓是个孝子,护工经常跟他沟通林喜柔的身体状况…… 无解可击,有两层含义,一是的确真实可信;二是对方把局做得太完美。 蒋百川直觉是后者,炎拓身后这池水,比他想得要深,深得多。 他沉吟良久,才说了句:“接触是应该接触的,但要好好计划一下。” *** 砂锅的盖被沸热的水汽顶得砰响,银耳羹好了。 卢姐熄了火,盛出一碗放在黑漆绘金的盘上,托了出来。 这是幢民国时留下来的三合院老宅,但并不严格遵守当年的建筑形制,有点中西合璧的意味,正房是二层的小楼,房址闹中取静,一仰头,就能看到中心城区的商厦。 卢姐是做家政的,原本只上门-服务,年前接了这单,中介说,有个年轻的女客户,姓聂,要找个住家阿姨,薪水开得高,活还不重,也就做做饭、洗洗涮涮什么的。 卢姐果断接下了,上手之后,她觉得自己确实幸运:住得好,吃得好,活计少,客户还性子随和…… 这种好事,烧高香都烧不来。 聂小姐上个月去了陕南采风,可能是受了凉,回来之后,一直感冒咳嗽,卢姐每晚都给她熬银耳羹,清嗓子,也润肺。 外头正下着雨,下得还不小,好在屋子外头都有雨檐,围着院子匝了一周,雨檐遮挡的地方修成步廊,去哪屋都淋不着,卢姐顺着檐下的步廊走到正房前头,推门进去。 一楼是客厅,没开灯,不过不影响视物,因为二楼的光透下来,给厅左那道螺旋的楼梯洒上了幽微的亮。 卢姐顺着楼梯往上走,这个聂小姐,是做雕塑的,各种类型都涉及一点,但主中国传统泥塑,二楼就是她的工作室兼起居室。 一上二楼,灯光就亮了许多,这里做成通透的大开间,无遮无挡,两张极大的台子,一张是工作台,放斧头、锯子、锤子、铁丝、龙骨木架、塑刀等林林总总,外行看了,会以为是木匠的作业台;另一张是雕塑转台,中间有个转盘,雕塑搁上去,三百六十度旋转,省得人围着塑像修容时绕来绕去地费力。 除此之外,屋子各处,高高低低,都摆着雕塑,有成品,有进入阴干期的,也有她做到一半忽然不满意、暂时搁置的——她会拿透明大塑料膜把泥塑包罩起来,定期喷水以保持可塑性,以待将来某一日,突然又有了想法、续上再来。 …… 聂九罗没有在忙,正安静翻看一本影集,她已经换上了入睡前的珠光银丝缎睡袍,坐姿很惬意。 卢姐把托盘放在一边,朝影集上瞥了一眼。这是老影集、老照片,照片边缘都已经泛黄了,上头两个人却是年轻而生动的。 聂九罗看的这张是婚纱照。 卢姐立时就从面容眉目间扑捉到了他们和聂九罗的关系:“呦,这是你父母啊?” 聂九罗嗯了一声,把照片侧向卢姐:“跟我长得像吗?” 卢姐连连点头:“像,你也会长,父母好处都占到了。” 聂九罗笑,还伸手摸了摸脸:“是吗?” 家政公司对员工的要求,是多做事少开口,尤其别打听雇主的私生活,再加上聂九罗还总外出采风,是以卢姐在这干了不短时间了,对她的家庭生活依然一无所知。 不过,也是时候能拉拉家常了,而且,看聂九罗言笑晏晏的,对这话题似乎也并不反感。 “他们……不跟你住一道啊?” 聂九罗说:“我妈很久之前出意外死了。我爸太伤心,走不出来,跳楼了。” 卢姐猝不及防,脑子一时卡壳,说了句:“好男人啊。” 话一出口,恨不得自抽两个耳刮子:人家爸妈这么惨,她夸“好男人”? 她磕磕巴巴解释:“不是,我看电视里,男的死了,一般随着殉情的都是女的,反过来的少——你爸……是个讲感情的人啊。” 聂九罗看向照片,话说得不咸不淡:“好男人……可能是吧,好父亲就未必了,跳楼的时候,大概忘了自己还有孩子要养了。” 卢姐尴尬到无以复加:这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聂九罗意识到了她的困窘,抬头向着她一笑:“没事,我不忌讳这个,对我爸也没意见,发个感慨而已。” 她是不忌讳,但卢姐看来,这算是重大“工作失误”了,她讪讪地又搭了两句话,逃也似地下楼去了。 18、 聂九罗合上影集, 端了羹碗走到半开的窗边。 雨下得正急,院落中央,一蓬巨大的黑影在雨里左摇右摆, 那是一棵三米来高的桂花树。 聂九罗有点担心,金秋桂子香,前两天卢姐还说等挂花了,就要张罗着收集花瓣、做桂糖桂酱, 现下这风大雨急的,可别把她的一树花都给糟蹋了。 搁在工作台上的手机振响了一下, 有新消息进来。 聂九罗听到了, 没去管它, 悠悠闲闲喝完了银耳羹之后,才过去翻看。 阅后即焚, 居然是“那头”发的。 事情不是都了结了吗, 怎么又找上她了?聂九罗皱眉,顿了几秒才点开信息。 ——紧急, 电联。 聂九罗一怔, 回想起来, 她还从未在“那头”的信息里, 看到过“紧急”这种字眼。 她回了个“好”。 这是双方商定的规矩:再十万火急,也不能直接联系, 得等对方同意。 电话是蒋百川打来的, 语气凝重,开门见山:“聂二, 炎拓跑了。” *** “炎拓”这个名字,聂九罗听来几乎有些陌生了。 好在她很快想起了这个人,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也立刻想到“炎拓跑了”这件事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一口恶气直上心头,真想挤进电话听筒、顺着话线去到那一边,打爆对方的狗头。 猪队友、废物,跟这样的人合作,她真是倒了血霉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跑的?” *** 蒋百川大致把事情说了一遍。 说是这两周多以来,除了把人关着,余事毫无进展,大家多少有些着急。 前两天,忽然有了新情况,一则寻人启事在安开市的非官方渠道纷传,有人悬赏寻找炎拓——留守在板牙的“保洁人员”动了心,想尝试着接触一下,看能不能有新发现。 蒋百川自责:“这也怪我考虑不到位,板牙现在没有能担事的人。大头他们经验不老到,估计是接触的时候,被对方看出蹊跷来了,人家反过来跟踪他,找到了板牙。” 人分三六九等,智分高下低劣,这种事,也没法去怪谁:他就是笨,就是不机灵,你能怎么着? “是只跑了炎拓,还是都没了?” 蒋百川苦笑:“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一端端一锅,哪有只救一个的啊。” “然后呢,有什么损失?有伤亡吗?” 蒋百川迟疑了一下:“猪场被烧了,事发是在半夜,子午交,华嫂子给孙周送饭,正好撞上,重度烧伤。目前还没咽气,不过……情况不乐观。” 猪场是板牙私设的监狱,也叫“枭窝”,设在地面以下,地面以上是养猪场,紧挨屠宰房。这么设置有两个好处:一是猪圈脏污,普通人都会绕着走;二是一旦有异动异响,被人听去了也以为是在杀猪,便于掩人耳目。 至于“子午交”,那是地枭吃饭的点:地枭一天吃两顿,子午相交时分,正午和子夜。 “其它人还好,大半夜的都在睡觉,住得分散、离猪场又远,避过去了。另外就是马憨子,看到有车进村,上去盘问,被揪住脑袋撞晕过去,轻度脑震荡。” 聂九罗一直听着,直到这时才说了句:“他本来脑子就不好。” 蒋百川感叹:“是啊,这一撞,更傻了……华嫂子现在由她远房亲戚照顾着,咱们的人,尤其是炎拓见过的,我要求他们直接‘消失’最少半年,这样一来,不管对方怎么查,查到板牙也就断了。” 聂九罗说了句:“你们当然是好消失的。” 什么华嫂子、大头,都不是真名,也都不是板牙本地住户,万人如海,一头扎进去,只要不露面,可不就是“消失”了吗。 蒋百川尴尬:“聂二,你看,你要不要躲一躲?” 聂九罗反问他:“我怎么躲?我是普通人,有名有姓,有产有业,躲到哪去?” 蒋百川忙说:“这个你放心,我们会安排。” “就算你们完美安排我躲起来了,躲多久?我一辈子不出来了吗?” 蒋百川沉默半晌:“或者,我安排几个人过去,暗中关照你?” 聂九罗哼了一声,鼻息带轻蔑:她是真不觉得蒋百川安排的人能关照她,真出了事,谁关照谁还不一定呢。 蒋百川连着遭她抢白,无可奈何:“你当时,真是不该让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这还是她的错了? 聂九罗越是有气,语气越柔和:“我说了,我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名字,有什么好藏的?再说了,我当时也想不到,人送到你们手上了、还能飞了啊。” 蒋百川面上无光,讷讷说了句:“那……你什么想法?炎拓这一趟,吃了不少苦头。看起来,是恨上你了。” 聂九罗冷笑:“那当然,难不成出了这事,他还爱上我了?” 那一头,蒋百川再度沉默。 窗外,雨更大了,靠近窗边的雨线被风齐刷刷打斜,又被光镀亮。 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怎么对蒋百川发脾气也是徒劳,聂九罗说了句:“我想一想,晚点再联系你吧。” 挂了电话,她在窗边站了半晌,心里窝着团乱麻,一时半会也理不出个头绪。 实在没事做,索性把空了的碗盘给卢姐送下去。 三合院的东边是厨房,因着地方大,保留了旧式的灶间,而卢姐因为来自乡下,打小烧柴擦灶,所以对比边上全套家电的现代化厨房,她更喜欢大铁锅木头盖要往灶膛里添柴的灶房,还常跟聂九罗说:铁锅蒸出的米饭香,能出脆生生的热锅巴;灶膛里烧出的玉米,比烤箱里烤出来的好吃一百倍。 聂九罗无所谓,反正她管吃不管做,也不管洗,卢姐爱用哪一间,悉听尊便。 没事时,她会来灶房坐坐,因为这里的家什都老旧,搬个小马扎坐下,会有一种岁月静好、不知今岁何岁、山中无甲子的感觉。 若是赶上卢姐正开灶做饭,那就更惬意了,火食的味道,自古以来就熨帖人心。 …… 卢姐正在灶房擦锅台,见她拎盘子端碗地进来,赶紧过来接了:“聂小姐,你还自己送下来,放那我去拿不就行了。” 即便关系已经很熟了,卢姐还是坚持称她一声“聂小姐”,毕竟雇佣关系,这是礼貌。 聂九罗空了手,在灶台边的小马扎上坐下。 卢姐察言观色:“工作不顺心啊?” 在她眼里,聂九罗简直人生赢家:年轻漂亮,有才有业,真有不顺心,也只会是工作上遭受点波折、创作上卡卡壳而已。 聂九罗说:“不是。” 她手指插进头发里,没章法地理了几下:“我在老家,有一些亲戚,远亲,做的不是什么正经事,我跟他们也基本没来往。” 卢姐用心听着,雇主能向她说事儿,让她觉得自己挺受尊重的——多少雇家政的看不起人、把人当佣人使呢。 “但是呢,也不好断。上一辈的原因,欠过他们不少钱。” 卢姐忍不住说了句:“那得多少钱啊?你现在……都还不清?” 聂九罗没回答:“有债嘛,就免不了还有联系。本来我想着,债清了之后,各走各的,没想到他们现在出了娄子……” 卢姐有点紧张—— “然后他们都跑了,我被拱出去了,”聂九罗笑,“你懂我的意思吗?他们的对家,现在都得找上我了,我成唯一的靶子了。” 卢姐听懂了:“那……麻烦大吗?不行就报警,把事情说清楚,总不能给人背锅吧?” 聂九罗看灶台上那口大铁锅,真大,再大点,就能“铁锅炖自己”了。 她说:“不是报警的事……锅呢,背不背,反正都卡身上了。” *** 蒋百川挂了电话。 刚才打电话时,他脸上是挂着笑的,语气是和缓和息事宁人的,甚至脊背都稍稍前勾,带着隔空讨好的意味。 但是电话一挂,他的表情、体态和姿态就全变了,像是人还是那个人,偏又长出了另一副胎骨。 他漫不经心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凑近浴室镜,仔细地、一缕一缕,拨着鬓边的头发。 刚吃饭的时候,大头说看到他鬓角有白头发,有吗?真的假的? 找到了! 还真有,只有一根,但无比扎眼,很服帖地间杂在他那染得黑亮的头发之间。 蒋百川愣了一下,伸手想把它拔掉,手到中途,忽地心有所感,回头一看,雀茶正倚靠在浴室的门边。 浴室里有灯,但外间的灯光打得更亮,她穿大红丝光的睡袍,背后一片雪亮,亮得她面目有点模糊,乍看上去,像一朵红到炫目的大花。 蒋百川皱眉:“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为了找个僻静的地方打电话,他特意上的三楼——这别墅是他私产,加地下室一共四层,这一层的卧室和洗手间是客用的,除了家政保洁,平时没人来。 也不知道她在那站多久了、听到了什么,蒋百川重又看向镜子,小心地拈起那根白头发:“还有,老穿红,你不觉得瘆得慌啊?红衣的女鬼都比别的鬼凶呢。” 边说边手上用劲—— 拔下来了,鬓角边又是黑黝黝的一片了,心里也舒服了。 雀茶说:“那个聂二,是男的女的啊,真姓聂啊?假姓吧?” 蒋百川的脸阴下来:“不该你打听的,别瞎问。” 雀茶跟没听见一样:“她要知道你阴她,你也麻烦吧?” 蒋百川不悦:“你胡说什么!” 雀茶哼了一声,并不怕他:“我那晚在酒店,都听到了,你说什么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没你们故意放水,炎拓的同伙哪就能那么容易找到板牙……” 蒋百川吼了句:“还说!” 雀茶吓了一跳,再开口时,十分委屈,眼睛里都蒙上了一层泪雾:“怪我咯?你们偷摸做事,为什么不跟华嫂子说?她还跟我一张桌上打过麻将呢,说没就没了……” 蒋百川自知理亏,换了副相对温和的口吻:“这不还没死吗……有些事,本来就不好对太多人说,也是该她命里有这一劫,早去晚去都没事,谁知道正好赶上她送饭的点了呢。” 他边说边走上前,伸手就去搂雀茶的腰,雀茶又挣又躲地没避过去,到底被他抱住了,可是又不甘心撑了这许多天的冷战草草收场,于是板了脸、不拿眼看他。 蒋百川哄她:“这么多天了,还气呢?你是属打气筒的吧,出个气没完没了的。” 雀茶没绷住,扑哧笑出来:“你才属打气筒呢。” 这是终于讲和了,蒋百川话里有话:“雀茶,有些话,可不能乱讲啊。” 雀茶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吧,我不蠢,也就在你跟前说说,别人面前,我提都不会提的。炎拓跑了,那个聂二,很气吧?” *** 对这个聂二,雀茶雾里看花,知道那么一点点。 听蒋百川说,聂二和他,类似于同族,双方的祖上,都是做同一种买卖的,非常古老,老到可以追溯到人类的起源,不甚光彩,但也不是大奸大恶,反正不在三百六十行之例,较真起来,属于外八门吧,“狩猎”这一路的。 建国后,很多老行当老买卖都消失了,蒋百川所在的这一行,也毫无例外的人丁渐少,更糟的是,剩下的人中,绝大部分还不愿再做这行。 聂二就是其中之一。 这也可以理解,铁匠的儿子一定要打铁、农户的女儿一定要种地吗?花花世界,林子无限大,人家愿意随心飞,你也不能硬拗了人的翅膀不是? 但关键是,聂二有胎里带出来的本事,平时未必能用到,特定的情况下,少了她又不行——就好比有些警察办案,三五年都不一定开一回枪,可万一呢,真遇到持枪的悍匪,那还不得枪上、枪对枪吗? 好在,因着早年一些错综复杂的原因,聂二和蒋百川之间,有数额不小的债务,双方商定,钱债,劳力来还,也就是说,蒋百川这头有需要时,聂二得尽量帮忙,她上不了岸,一条腿还拖在这趟浑水里。 聂二要求不见光,她不想被牵进任何麻烦事,就想当普通人、过安生日子。 蒋百川当然满口答应。 所以,聂二的真实身份,只有蒋百川等两三个人知道;和她联络,用的是另外的、不绑定真实身份的手机以及账号;双方之间,不留任何书面可查的来往记录,再急的事,也不直接电联,要征询对方同意——对雀茶来说,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远远地存在着,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反正必要时,这人会来帮忙就是了。 颇像唐僧取经路上求助的各路神佛:平时不掺和你们赶路,真遇到状况去请时,也请得来。 这一趟,蒋百川带人走青壤,就请了聂二外围留守十五天:太平无事的话,她后方观望;一旦有异变,第一时间就位。 用蒋百川的话说,聂二真是来对了:因缘际会、机缘巧合,她以一己之力把炎拓一行人都给端了。 但现在,炎拓跑了。 那个聂二,很气吧? 19、 蒋百川哈哈一笑:“气, 可不管气不气,事情不都已经这样了么。” 雀茶瞪他:“你这人,心可真黑。炎拓那伙人做事那么狠, 万一报复上她,那可怎么办?你不是说她有用吗,有用还把人给推出去阴了?” 蒋百川顺手关了浴室灯,揽住雀茶的腰往楼下走:“你这就是不懂了, 我手上是留了三个人,可什么都问不出, 抓来了又有什么用?想钓大鱼, 得把水给搅浑了, 把人放出去,就是为了让这池子深水动起来。” “再说了, 怎么能叫心黑呢?这么一来, 是把她给推出去了,可是我及时通知她, 也承诺全力提供帮助了不是?只要她愿意, 在我这随便躲多久, 我菩萨一样供着她。” 聂二是把好刀, 可这刀只愿待鞘里,你想用她, 还得征求她意见, 用得太不顺手了。 现下事态不明朗,对方什么来头他摸不准, 能者多劳,推聂二出去试水最合适不过了,真是金子, 不怕火来炼,不是的话,捧着供着也没意思,兴许她逼上梁山没了退路,索性就下了水入伙、和他成一路人了呢? 正寻思着,手机震响,聂九罗那边的消息过来了。 蒋百川看了雀茶一眼。 雀茶很知趣,扭过身子,后脑勺对着他,以示自己不会探看。 蒋百川点开消息。 ——如果炎拓找到我了,我尽量自己解决。 蒋百川没回复,盯着消息焚毁,鼻子里哼了一声,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厉害,这是不要他关照呢。 *** 炎拓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像个花卷:被人抻抬弯折,捏出细细的褶,还小心地一片片粘上葱花,以便看起来更加美观。 下一步,就该上笼屉了,他想。 然而最终没见到笼屉,反而是耳边细碎的刀剪镊声渐渐清晰。 炎拓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从天花板上垂吊下的、不规则冰块玻璃面的熔岩灯。 这是自己的房间。 时候应该是晚上,因为吊灯亮着,灯光是岩浆黄色的,这种灯,一旦亮起来就没感觉了,炎拓还是喜欢它没打开时的样子:像块悬空的但充满科技感的石头,水银亮里泛着冷硬的灰。 吕现正拿酒精棉片擦手,听到动静,向着炎拓一笑:“醒啦?” 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中等个子,因着生活安逸,年纪轻轻,腰身已经有向游泳圈发展的趋势,他最大的特色是长了一张特讨丈母娘喜欢的脸——谈过三任女朋友,分手的时候,女方都是好合好散,但女方的妈妈无一例外伤感得不行,仿佛错失的是多么绝世的好女婿。 炎拓含糊地应了一声,脑子里空空落落,一时间想不起前情。 吕现说:“睡好几天了。炎拓,你这趟可受大罪了。” 是吗?炎拓开始想起一些事儿了:野麻地,帆布袋,雀茶手里那只正对着他的、不锈钢箭的箭尖,大头往他身上乱蹬时脚上穿的球鞋的脏底,还有……聂九罗。 对,聂九罗。 想起这个女人,他就完全清醒了,目光也沉了下去。 吕现伸手点向他大腿前侧、已经稳当包扎好的一处:“这一块,不是铁烙的吧?肉都坏死了,烂的那味儿,嚯,再迟两天,都能长蛆。” 炎拓反胃:“描述得这么详细,你不嫌恶心啊?” 吕现兴致勃勃:“不过,有个好消息。” 他朝炎拓倾下身子,拿手虚比右侧脖颈到下巴颌这一块:“这儿,有道伤口,疤是留定了。但是万幸,没上脸,一般看不见,即便看见了,也无损你英俊的小脸,反而凭添男人的英豪气概。” 炎拓:“滚你的蛋。” 吕现惊讶:“介意啊?那也没事,人到中年,你就留一把大胡子,胡子一多,也就盖住了……” 他及时刹了口,因为炎拓的两只手已经撑在了身侧。 根据经验,炎拓做出这种姿势的时候,下一秒多半是要起身,而自己也多半要挨揍——当然,他现在身上有伤,八成是做做样子。 吕现见好就收,揿下脖子上挂的无线呼叫器:“林伶,炎拓醒了。” 那头几乎是立刻传来林伶的声音:“好,我马上过来。” 吕现朝炎拓挤了挤眼睛,着手收拾药箱,准备功成身退,炎拓忽然想到了什么:“林姨呢?” 吕现头也不抬:“你说我女神啊?去农场了。” 炎拓没吭声。 他老爹炎还山当年生意越做越顺,也随大流热心慈善事业,设立了一笔助学金,吕现就是受益人之一,他是学医的,学成之后在大医院历练,同时受雇于炎拓的公司,这人很聪明,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用他的话说,有钱人、大公司嘛,免不了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操作,必要时需要私下的医疗救护,投桃报李,他是助学金造就的,而今以自己的所长作回报,很合理。 但炎拓怀疑,吕现之所以甘心违规做事、以及三任女友都走不到最后,跟他倾心林喜柔有很大关系:他把林喜柔引为女神,经常埋汰炎拓说,你看看,差不多的年纪,人家辈分比你高,能力还比你强,表面上你是法人,事实上是人家背后运筹帷幄、为你铺路搭桥,你是何德何能,能有这么个女神阿姨! *** 吕现前脚刚走,林伶就到了,还抱了瓶插好的花,姹紫嫣红、叶翠蕊娇,往桌子上一搁,整个屋子都多了几分生气。 炎拓说了句:“挺好看的。” 回想之前的日子,在猪场阴暗的地下囚室里过活,耳边还常传来孙周撕心裂肺的惨叫…… 相比现在,真是恍如隔世。 林伶拖了张椅子过来坐下:“我给林姨打过电话,她刚好在回来的路上了,估计半个小时就能到。” 炎拓嗯了一声:“她去农场了?” 农场,也就是挂他名下的那个中药材种植场。 林伶点头:“带狗牙去的。” “去干什么?” 林伶轻笑一声,压低声音:“去干什么……能让我知道吗?”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一下。 顿了顿,炎拓岔开话题:“那孙周呢?” 林伶茫然:“什么孙周?” 炎拓:“和我一起关着的。” 林伶:“和你一起关着的,不就是狗牙吗?” 这其中看来有偏差,得两头梳理,炎拓示意林伶先说。 *** 事情倒不复杂,一个大活人忽然失联,一两天还能等,三五天一过,就得找了。 再加上这期间,林喜柔还接过一个炎拓手机打过来的电话,来电者说手机是捡到的,问她是谁、怎么归还手机。 林喜柔答是医院护工,还提供了公司地址(反正网上查得到),请对方把手机寄回来,说机主回来之后,一定会有答谢,然而奇怪的是,电话旋即挂断,那以后,也再也打不通了。 一开始,大家没往坏处想,只是局限于电话查访,查着查着,觉得不太对,失踪得太彻底,就不像一般的失踪了。 林喜柔先指派得力助手熊黑带人到石河县实地寻人,再然后着急了,带上林伶亲自去了。 林伶说:“实在没线索,就只好悬赏找人了,林姨这种当然不出面,我以公司助理的身份主理。” 说到这儿,林伶哼了一声:“过滤之后,跟我面谈的有三个,这人有没有问题,一见面一交谈基本就知道了——那个司机老钱和开旅馆的老头都老实,让录视频就录视频,拿到钱之后,高高兴兴走了。” “唯独那个叫大头的,屁事一堆,不同意我定的约见地点,说不安全,要在他说的地儿见;不肯出示身份证件,要保护隐私;也不录视频,说侵犯他肖像权。” 炎拓心下透亮:“他这是故意和你们接触,想掏我们的底。” 林伶点头:“这还没完呢,聊完之后,他跟踪我。林姨说,将计就计吧,让熊黑反过来跟踪他,这一跟就跟到了板牙。” “熊黑你懂的,性子躁,手又毒,再加上看到你和狗牙都不成人样了,当场就炸了,一把火烧了猪场不说,还把一个女人推火里去了。” 炎拓一怔:“多大岁数的?” “说是四五十岁吧。” 那多半是华嫂子了,炎拓沉默半晌,说了句:“熊黑不该这么做。” 林伶接口:“是啊,林姨狠狠骂了他一顿。他这一烧,线索都没了,还打草惊蛇,那个大头,再也找不着了。” 炎拓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丝什么,太快,没抓住,只是下意识问了句:“线索都没了?” “对啊,”现在说起来,林伶还有点忿忿,“那个村子,本来就没住多少人,救火的都没几个,打听下来,猪场是外乡人租的,什么名姓不知道,遇到个拦车的,还是个傻子,你说熊黑是不是手贱?就因为那女的咬下他胳膊一块肉,他就把人撂火里去了——你至少先套出点话来啊。” 炎拓没吭声,脑子里还盘桓着那句“线索都没了”。 林伶没注意到他的反常:“幸好还有你,你要不醒,那真是一筹莫展了。” 炎拓嘴唇有点干:“狗牙没说什么?” 林伶摇头,再次压低声音:“我没见到,不过听熊黑下头的人说,狗牙似乎是死了,不知道真的假的。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农场地下二层……” 她没再往下说,突地打了个寒噤,不安地朝门的方向看了看。 炎拓低声说了句:“那件事,能不提就不提。” 林伶赶紧点头,似是觉得话题太沉重,刻意说点轻松的:“对了,你干嘛把人家漂亮姑娘给扔了啊?” 炎拓没反应过来:“什么扔了?” 林伶抿嘴一笑,掏出手机,翻出张照片朝向他:“这个聂小姐啊,起初实在没线索,林姨还说要查她呢。” 然后大头出现,顺藤摸瓜,找到了炎拓和狗牙,聂九罗这条线,也就自然被认为是没什么价值、丢开了。 炎拓盯着那张照片看,那其实不单纯是照片,是张杂志刊页,聂九罗穿着经典蓝色的棉质吊带、黑色束口的灯笼裤,赤脚倚坐在旧式的木质窗扇边,略低了头,蹙眉凝思,窗外是虚化的绿树,两只手上沾了不少泥渍。 随意中有种很闲适的美,这是张很成功的工作间隙抓拍。 “杂志图?” 林伶点头:“她在雕塑的圈子里还挺有名,网上搜到挺多。” 炎拓喉结微微滚了一下,也顾不上身体不便,手臂硬撑着欠起身体:“其实,她……” 话还没说完,门一下子被推开了。 在这儿也好,在种植场也好,不敲门就直入的,只有一个人。 林伶脊背一激,立刻站起身:“林姨。” 来的正是林喜柔,行色匆匆,风尘仆仆,即便眉头有忧色,都不减她半分容光。 她身后站着熊黑,如一截铁塔,已经到了穿外套的季节了,他却只着一件上书“惹我试试”的短袖白t,被一身黝黑的腱子肉撑得紧绷,右手小臂上,纱布厚扎了一圈。 纱布扎围着的,估计就是被咬掉了一块肉的地方了。 炎拓躺回床上,也叫了声:“林姨。” 林喜柔笑着走过来,坐到炎拓床边:“终于醒了,刚遇到吕现,他说没什么事,休息一阵子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抚摸炎拓的脸。 炎拓下意识想避开,又忍住了。 林伶插了句:“林姨,你来得正好,我刚把我们这边找他的事给说了,正想问问他那头的。” 林喜柔嗯了一声:“小拓,林姨问你点事,很重要。” 这话一出,屋子里顿时安静,守在门边的熊黑看了看门,又“咔哒”一声加上了保险。 炎拓先开口:“狗牙没告诉你吗?” 林喜柔叹了口气:“你这趟是遭了罪,但跟狗牙比,那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没三五个月醒不过来,你告诉我,是谁伤得他?”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把手缩了回去,途中蹭到炎拓的面颊,炎拓觉得,她指尖比几秒前要凉。 方才脑子里闪过的那东西突然清晰:“线索都没了”,“幸好还有你”,“狗牙没三五个月醒不过来”…… 也就是说,现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说什么都是事实。 他一颗心猛跳,吞咽下一口唾沫,在最后一刻下了决心:“我没看到。” 熊黑插了句嘴:“猪场下头有五间牢房,他和狗牙没关在一起,估计两人都不知道对方什么遭遇。” 林喜柔又问:“你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的?” 炎拓说:“实在也是挺意外的,我回程的时候,导航出了点故障,走错路、去到的板牙。” “我下车问了个路,也就只问了个路。上车的时候,有三……四个人吧,忽然同时攻击我,其中一个,往我颈后插了针,应该是有麻醉效用,我很快就失去意识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猪场地下了。” 20、 林喜柔沉吟:“那个老钱说你撞车昏迷, 还有什么针筒,又是怎么回事?” 炎拓轻描淡写,刻意模糊时间先后:“那是出事之前了, 我连着几天很累,疲劳驾驶,撞到路基下头去了,索性就在那睡了一觉, 估计睡得太死,那人当我是昏迷了。针筒是我拿来对付孙周的, 就是跟你提过的、狗牙抓伤的那个人——你不是说, 狗牙只要伤人, 哪怕只是抓破了一道口子,都得一并带回来吗。” 是嘱咐过, 她的原话是, 这种伤,外头的医生处理不了, 带回来, 我们自己有办法。 “板牙那几个人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袭击你,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自己都没察觉?” 炎拓摇头:“不是, 他们刑讯我的时候,我隐约听他们提过, 好像是说我车上……有骚味。” 说话时, 他着意观察林喜柔的面色,果然, 听到最后,她表情不大对劲。 炎拓说:“林姨,你知道的, 我车上一向很干净,怎么会有骚味呢?反正,我自己是什么都没闻到。” 林喜柔面上依然带笑,蜻蜓点水一句话带过:“听他们胡说,那是他们嘴不干净。” 炎拓想了想:“倒也不是,听他们话里那意思,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闻到,只有那个叫大头的鼻子灵。” 林喜柔垂在身侧的手蓦地一攥:“鼻子灵?”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了,立马把话岔开:“他们有多少人,你见过的,都还记得长相吗?” “我只见到了袭击我的那几个,因为打过照面,他们见我的时候不做遮掩,分别是大头、山强、华嫂子、一个瘸腿的老头,另外还有个叫雀茶的女人,但应该不是真名。其它的人都包得严实,只看得出高矮胖瘦。” “至于长相……林姨,我语文和美术都一般,描述做不到贴切,画也画不出来,只能说点‘眼睛大、人矮’这类大概的,估计对你帮助不大。” 林喜柔眼眸中掠过显而易见的失望,顿了顿才说:“没事,晚点你把这几个人的体型、容貌还有特征都说给熊黑听,有多少说多少,有总比没有好,剩下的,让他想办法去跟。” 炎拓点了点头:“林姨,有什么问题吗?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件事特别关注的样子?” 林喜柔一怔,旋即又笑:“废话,你们不明不白伤成这样,我能不在意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小拓,你先休息吧,你养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如果再想起什么,记得跟我讲。” 她说着便站起身。 林喜柔都放话要他“先休息”了,其它人自然也不便再留,林伶再度起身,熊黑伸手开门。 炎拓心内长舒了口气,这才发觉这一番对答,自己的掌心已经汗湿了。 希望狗牙能晚点醒过来,越晚越好。 林喜柔都快走到门口了,忽地又想到了什么,转身笑着看他:“对了,你跟我说遇到个老朋友、要聚一聚,那个朋友,就是那个聂小姐吧?” 炎拓心头一凛,脸上却半分都不露,还窘迫地笑了笑:“是,其实她不是什么老朋友,也就是路上遇到的,有点感觉,林姨你懂的。” 林喜柔笑得愈发温柔:“我猜也是,你们年轻人会玩。你早就长大了,那个聂小姐还那么漂亮。” 边上的林伶飞快地瞥了炎拓一眼,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 “只是,你怎么会把人家扔在山路上呢?” 炎拓冷笑:“有些人,看起来不错,相处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都是抬举她了,忍多一会都受不了,扔山路上,已经对她很客气了,林姨,不提她,扫兴。” 林喜柔的印象中,还从没听过炎拓这么贬损人,愣了几秒之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位聂小姐,是得多糟糕啊。” *** 和蒋百川通过电话之后,聂九罗着实紧张警惕了几天,但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桂树从挂花到落花、卢姐的桂花酱都熬好装瓶放进冰箱了,仍是太平无事。 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炎拓那头要是过个一年半载才来报复,这一年半载她就不过了? 想清楚了这一节,聂九罗也就把心放下了,只是从工作室的一尊泥塑之上取下了一把匕首,白天放在手边,晚上塞在枕下。 泥塑和匕首,都值得一说。 泥塑塑的是反弹琵琶的飞天,姿态袅娜,衣袂飘飘,不过并不等身、一米来高,匕首就是藏在飞天反弹着的那把琵琶里的——外观上绝对看不出来,应用了古代的销器机关技艺,依特殊次序拨动音箱上的几根弦线,里头藏物的细长匣子就会自动启出。 匕首不大,乍看很普通,长不到二十厘米,宽不足一寸,厚度适中,方便贴身存放,这是把“剑中剑”,里头还套了把更小的——通体没有任何花纹雕饰,只握柄上有篆体的小字,外头的是个“生”字,里头的是“死”字。 …… 这一天秋高气爽,是个黄道吉日,宜开工动土,聂九罗的魔女图几经修改,接近完稿,也是时候开始了。 早饭过后,焚香拜过泥塑的祖师女娲,她就开始挥锤动钉,给新作品起龙骨胎架。 一般人对泥塑都有误解,总以为是抓把泥、掺点水,揉揉捏捏就完事了,其实不然,泥的黏性不足以支撑自重,哪怕是迷你如“泥人张”,还得反复砸揉且加以棉絮,把胶泥给揉成“熟泥”,大型的泥塑就更复杂了,先得用铁丝铁钉木条做出个形状骨架,叫“立龙骨”,然后绑稻草、糊糠壳,上了粗泥之后,还得上细泥,那之后罩胶裱纸、纹饰沥粉,一层一层,程序繁琐,才能出个人形。 不过仔细一想,一个人,卸去彩妆扒了衣饰,褪皮剔肉,剩了个伶仃的骨架子,在某种意义上,跟泥塑是一样一样的。 难怪这一行的祖师爷是女娲。 聂九罗告诫自己,塑像要和造人一样虔诚,一肢一骨,都不能马虎。 所以单这“龙骨”一节,她起了拆,拆了起,叮叮当当没个消停。 中午,卢姐把饭送上来,看到聂九罗高坐工作台,左手握锤右手拈钉的,忍不住叹气说,这要不讲,过路的还以为屋里住了个木匠呢。 某种程度上,卢姐真相了:做美术这行的,大多自带仙气范,唯有雕塑流的,大敲大打,挥锤动斧,被人戏称为艺术行当里“搞土木工程”的,所以,别看聂九罗体纤人瘦,手臂和手上的劲力远超一般同性,有几次,卢姐都撬不开的罐头盖子,都是她给搞定的。 总之是当木匠当了一天,拆拆立立,一直到晚上才出了个满意的胎架。当然,在卢姐眼里,骨架子是没有美的资格的,依然三个字,丑绝了。 这一日体力劳动过量,聂九罗不到十一点就熄灯就寝了——换了是从前,身体疲累,那是一定会一夜黑甜到天亮的,但今天,说不清什么原因,半夜两点多的时候,她忽然醒了。 屋里黑漆漆的,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聂九罗的床上装了帐幔,半透纱的那种,把夜色又滤厚了一层。 这安静中涌动着一股异样的危险气息。 聂九罗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子,伸手从枕下摸出匕首,又摸着了绑腿带,安静地把匕首贴肉缚在了大腿上,然后拉过睡袍的裙幅遮住,下了床。 她没有穿鞋,赤脚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 卧室外头就是工作间,夜半的工作间是有点可怕的,因为她的雕塑太多,白天面目历历倒也罢了,晚上就是一团一团或蹲或伏的人形黑影,说不清那是人、是泥塑,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聂九罗屏住呼吸,向工作间里走了两步。 灯亮了。 亮的不是大灯,是尽头角落处的落地阅读灯,灯光昏黄,那里有一面墙的书架,两张对坐的单人沙发,中间隔了个小圆茶几,没事的时候,她会沏一壶茶、窝在沙发里看看书。 临近阅读灯的那张沙发里,坐着炎拓,两只手都搭在沙发扶手上,右手握着枪、在扶手上有节律地敲点,枪口正朝向她。 终于来了。 聂九罗反放松下来,她原地站住,轻轻吁了口气,腿上贴着刀身的那一块皮肤本该是冰凉的,现在却稍稍发烫。 炎拓先开口:“聂小姐,真没想到还能见面。” 是没想到,本不该有这次见面的,如果蒋百川不是那么废物的话。 他示意了一下对面的那张沙发:“别站着啊,坐下聊。” 聊就聊吧,那些影视剧里,恶斗之前,总会有一番唇舌之争——打嘴仗很重要,谁先被嘴得心浮气躁或者怒发冲冠,谁落败的概率也就更高。 聂九罗步履如常地过去,两手扶住扶手,施施然落座,正待换个舒服的坐姿,就听身下“咔哒”一声轻响。 她头皮微麻,目光不觉下掠:这沙发她常坐,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炎拓又说话了:“聂小姐,坐下了就别乱动,被炸成一块块的就难看了。尤其是……” 他倚上靠背:“……为了见你,我特意换了身新衣服,不想刚穿上第一天,就粘得又是血又是肉的,不好洗。” 聂九罗头皮上的僵麻蔓上脖颈,听这意思,坐垫下头他放了东西了,但坐都坐上来了,还能怎么着? 她哦了一声,继续把坐姿调整到位:“还特意换了新衣服啊?那我这身是潦草了。” 炎拓看了她一眼。 她穿珠光银的重磅丝缎睡袍,腰间以带扣束,睡袍很长,目测站立时能到脚踝,所以即便坐下,露得也不多,只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小腿,脚很好看,秀翘柔滑,脚背上仿佛晃着层珠润肤光——听人说,脚好看的女人,远比脸好看的女人要少。 老天待她,还真是精心。 炎拓的目光最后停在了聂九罗脸上:“聂小姐,你耍得我很惨哪。” 聂九罗笑笑:“‘耍’这个字用得不贴切,猎人设下圈套、套取猎物,那叫狩猎。有哪个禽兽被抓到了,会说猎人在‘耍’他呢?” 炎拓不跟她打嘴仗:“我有些事问你。” 聂九罗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你问呗。” “狗牙这种……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孙周‘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治的?伥鬼又是什么?” 聂九罗奇道:“你不知道啊?” 继而笑:“我知道。” 再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不会告诉你。” 炎拓也猜到了她不会配合:“这么说,聂小姐是过够了、想死?” 聂九罗凉凉回了句:“你拿什么保证我的安全呢?不说,会被炸死;说了,八成也会死。横竖是死,不如不说,还能让你堵心一把。” 炎拓也不留客:“那聂小姐一路走好。” 他撑住扶手起身,绕过茶几往外走:现在算是进入心理战阶段了,有人步上断头台时大义凛然,砍刀真挥起来就怂蛋了——聂九罗嘴上厉害,但他赌她还是惜命的,三步之内必然会叫住他。 果然,经过她身侧时,她开口了。 “炎拓。” 炎拓停下脚步。 聂九罗还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调调:“我小时候看电视,好人被坏人杀了,就那么死了,真是太不值了。” “我很容易角色代入,想着,如果是我,可不能白白叫人给杀了。万一倒霉,真要死,那怎么也得拽上害我的人一起啊。” 话未说完,她身体蓄势,两手一撑飞扑过来,一把抱住炎拓,同时身体一拧,把炎拓的后背推转向自己坐着的沙发。 她也赌一把:沙发垫下没有什么炸弹,真的有,炎拓就是她的肉盾——退一万步讲,就算炸弹威力太强,把两人都给炸死了,她也把炎拓给拉下去作陪了不是? 相当漫长的一秒钟。 没有爆炸。 前戏唱完了,接下来该动真格的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动手。 21、 聂九罗提膝上撞他裆间, 左手下切夺枪,炎拓反应倒也不慢,左手迅速下摁, 硬生生将她上撞的膝头摁下,同时手指顺着膝盖滑入她小腿后,一把包圆攥住,用力向外撞甩。 这么一来, 聂九罗夺枪的计划就告落空,她指尖刚触上枪身, 就已经身不由己外甩——炎拓这么大力, 她是绝扛不住的。 好在她的优势是机变和身子轻盈, 一抬眼看到炎拓腰间的皮带,想也不想, 抬手抠进裤腰抓住带扣, 借着这一抓之力止了甩脱之势,同时身子上腾, 如一只灵猿般, 瞬间手臂抱住炎拓头颈, 身体攀贴上了他的后背。 机会稍纵即逝, 她手指探向炎拓颈大椎之后用力扒住,附近他耳边说了句:“死去吧你。” 语毕用力一拧。 她一贴上他的后背, 炎拓就知道不妙了, 颈大椎是什么地方,哪能吃得住劲力, 轻者致晕重者要命的事,是以几乎是在聂九罗发声的同一时间,他双手上抓, 攥住她双肩下拽,吼了句:“下来。” 聂九罗顷刻间天地倒转,手上失了力道支撑点,这第二杀的机会也打水漂了,不过还是那句话,她倒下也不能让他站着——虽说身子倒置,但趁着炎拓还未松开攥住她肩头的手,聂九罗手臂绕如缠藤,转瞬绞住了炎拓的胳膊,与此同时小腿一勾,吊住了炎拓的脖子:“你也下来!” 两人双双砸落地上,这一砸声势不小:沙发移位、阅读灯斜倒,连小圆茶几都翻倒滚开了去。 因着姿势扭曲、没来得及做防护,且倒也不是好倒,聂九罗一落地全身都痛,眼底冒星,迷糊间看到炎拓的脖颈喉结就在嘴边——高手之争,一招一秒,她不及细想,张口就咬。 炎拓当然不知道她是要咬,只是眼角余光瞥到她又上来,知道不是好事,下意识一偏头,聂九罗这一口便结结实实咬在他颈侧——颈侧的肉相比胳膊腿,当然是柔嫩的,痛感也更加尖锐,炎拓只觉得一头血直冲脑门,扶在她腰间的手大力攥收,把她整个人推扔了出去。 聂九罗重重撞上书架,上头的百十本扑簌簌砸到她身上,这也就算了,腰险些没给拗断、痛得她直冒冷汗——她第一爬都没爬起来,第二爬才喘着粗气、抓住书架搁板起身。 炎拓站起时也没定住,踉踉跄跄连退几步,被工作台给挡停,上头立着的龙骨架晃了几晃,又颤巍巍立住。 两人隔着几米远,警惕而又冷漠地对视。 三合院的一楼西厢房里,被惊醒的卢姐惴惴坐起,慌乱地揿着了床灯。 *** 炎拓伸手摸了摸被咬的地方,那里已然皮肉皴起,再把指头送到眼前:见血了。 聂九罗嘴角一阵麻胀,舔了舔一股咸腥味,是嘴角裂出血了,她索性伸出舌头全舔了,自己的血,自己吞,权当没流血。 第一回合,不胜不负。 再一低头,衣带松了,胸口敞得有点开。 聂九罗一手掩理衣襟,另一手扯扣衣带,眼睛盯住炎拓,满目挑衅:“姓炎的,打不过我啊?我就穿了这么点,赤手空拳的,有种就别用枪,算什么男人。” 炎拓笑笑:“你没枪,你有牙啊。” 聂九罗也笑:“你没牙?” 炎拓看了她几秒,手上一松,枪身绕着食指扳机处滑转了半圈,就势把枪身插回后腰:“我没枪,照样拔你的牙。” 第二回合。 两人都没着急动,互相审视距离方位,琢磨着一击奏效的法子。 拆万儿八千招打三天三夜那是武侠小说里的意淫,聂九罗没那个体力精力,事实上,这种高强度的体力打斗,持续两三分钟就把她累得够呛了——她擅长取巧的闪电战,之前不管放倒狗牙还是炎拓,都是出其不意、十秒绝杀,战线越长她越吃亏。 得加快速度了。 聂九罗疾步上前,一脚踩上翻倒的圆几,身子借力蹬起扑向炎拓的同时,手臂长探抓起沙发上的靠垫,向着他头脸砸扔过去。 一个靠垫,真打着了也不痛不痒,不过炎拓谨慎为上,一个箭步撤开身子,躲开靠垫、也躲开聂九罗的飞扑。 这一下,聂九罗扑了个空,身体平窜上台面——不过这也在她计划之中,她左手一撑止住身体,右手前捞攥住台面上的手斧,看也不看,以肩为轴,反手就是一个劈抡。 炎拓猝不及防,只觉一道森凉弧光凭空向着面喉劈现,急仰身时,到底慢了一步,肩侧一凉,衣袖上绽开一条口子,旋即一片温热。 然而来不及细看,聂九罗一个旋身,第二斧已经劈过来了。 炎拓又惊又怒:真是好极了,哄得他把枪收起来,她倒玩上斧头了。 他心下一横,没躲,反而正迎上去,行将照面时一个矮身侧闪,左手横揽住聂九罗的腰,顺带着把她左臂也箍住,身体顺势转到她身后,等于把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右手抓住了她扬斧的手腕,臂上用力,一寸寸把她的手臂往下摁拗。 又成了力气的比拼了,聂九罗全身像是被硬邦邦的铁箍箍上了,半分力气也使不上,眼睁睁看自己的手被炎拓带着下拗,斧口垂下时,炎拓手上又是一攥,聂九罗痛得浑身发颤,手指发痉,手斧咣啷一声落了地。 她心下发狠,狠急智生,用尽浑身的力气,仰头往上猛撞。 炎拓比她高,下颌就在她头顶上,突然吃了这一撞,撞得牙床猛扣舌头,眼底一团团发黑,手上自然也就松了。 聂九罗趁势得脱,跌撞着往前连迈了好几步。 不过她也好不到哪去,她的头不是铁打、炎拓的下颌也不是软的,这一招即便杀敌三千,自损也有三五千了,她摇摇晃晃,脑子忽左忽右地发沉,喘着粗气回过身,恰看到炎拓吐出一口血唾沫。 应该是那一撞,牙齿咬破了舌头了。 打铁趁热,一鼓作气,两杀都拿不下他,得祭出绝杀了,聂九罗打红了眼,一声厉喝直冲上去,炎拓抬手格挡,她攻的却是下盘,腿上一个猛铲,抱住炎拓,又是双双滚翻在地。 这一滚声势更大,撞得工作台挪位半米多,上头的锯子锤子塑刀凿子哗啦啦落地,连龙骨架也终于立不住,向着这头扑跌下来。 机不可失,聂九罗顾不上其它,翻身坐到炎拓身上,右手一扯,把左腕的环圈扯绷成一条森然银亮弦线,向着炎拓脖颈就套。 这手环,炎拓也算眼熟了,但想死了都没算到,居然能当杀人利器。 这么尖细的弦线,脖子被勒住了那还得了? 他脑袋急闪,抓住落在手边的龙骨架格挡,就听“哧啦”一声,弦线紧绕龙骨的头颅,发出去的劲力没收回来的道理,再加上头身相接处的木架相对细弱,下一秒,木架脑袋已经被大力绕割下来,骨碌碌滚远。 聂九罗手上不停,又是一个圈绕。 炎拓看到银线又到眼前,知道自己是疏忽了:弦线跟刀不同,刀想再砍得先收回,但弦线绕空绷尽,又是一条直弦,第二攻可以无缝衔接。 他抬手想抓点什么,入手细软腻滑,腕处似乎碰到什么硬物,他心念一动,手顺着聂九罗的腿迅速上抚,一把抽出匕首,在脖子被弦线圈紧的同时,反手用匕尖抵住了她心口。 聂九罗身子一僵,不动了。 匕尖相当尖锐,已经进了皮肉,睡袍的破口处慢慢渗上血色,睡袍的遮掩下,有一滴殷红的血,顺着她小腹慢慢滑落。 炎拓脖子外圈的皮都已经被弦线勒破了,他看着聂九罗笑:“赤手空拳?聂小姐,你身上藏的东西可够多啊。” 两人都不动,也冒不起这个险去刺激对方,喉管、心脏,不比阑尾,都不是人体舍得起的。 就在这个时候,楼梯上传来卢姐战战兢兢的声音:“聂小姐啊,出什么事了吗?” 聂九罗心头一凛,吼了句:“没你的事,我拆东西,你明早再来收拾!” 卢姐:“哦,哦,那行。” 这倒也不赖卢姐心大,她们家政公司专门有个群,都是服务作家、画家、设计师之类的,这类人群特立独行的比例高,出状况的也多,什么自闭自残吸毒,其中有一个,大半夜忽然来了灵感,拿自己的血在大白墙上画了个血意淋漓的心脏,把阿姨吓得接连一星期噩梦不断。 所以,聂九罗在拆东西,虽然是在半夜、动静也有点大,但是,依然正常。 炎拓候着卢姐的脚步声消退:“聂小姐,咱们是要这样……到天亮吗?” 聂九罗咽了口唾沫,没吭声,攥住手环端头的手有不易察觉的发颤:一个姿势端久了,难免这样。 炎拓:“我是个惜命的人,你这满屋子事业消遣,应该也挺珍惜人生的,你看,与其现在双双丧命,不如各退一步,都先活着好不好?” 聂九罗就坡下驴:“好,你先。” 炎拓冷笑:“我先?你这种撒谎成精的,有什么资格要我先?你先。” “撒谎成精”这四个字,倒也没冤枉她。 聂九罗说:“好,我先。” 她盯住炎拓,先松开手环一端,环身有复位弹力,很快蜷缩回腕上、恢复本样,她两手虚张举起,以示现在无威胁,然后慢慢起身后退。 炎拓也盯死她,松开匕首,撑起手臂起身,站起时,一脚把匕首踢开老远。 第二回合,不输不赢,再次清零。 聂九罗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再来。” 炎拓不打算再跟她缠斗:“聂小姐,我来是想跟你聊事情的,你这状态疯癫了点,不太适合,改天吧。” 说着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腰后插着的枪亮晃晃地对着她。 还改天?这种事夜长梦多、早结早了,谁也受不了整天心惴惴地等临头一刀,聂九罗喝了句:“回来!” 说话间,抢身上前,伸手就去拔枪。 炎拓敢让枪落她眼里,也就是笃定她拿不到,就在她发声的同时,他斜向冲前、一个窜跃上捞,把搁在临墙展示架高处的一尊罩透明塑料膜的塑像给推了下来。 这尊塑像,他之前就注意到了,是尊水月观音像,隔着塑料膜都能看出精工的程度,塑像面部双目修长,微闭俯视,衣袂褶皱繁复。 他笃定珍视作品的人,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作品损毁。 聂九罗眼见塑像跌落,脑袋里嗡的一声,头皮跳炸,到底是职业本能占了上风,放弃了追击炎拓,飞身扑前去救。 这尊像,就是老蔡口中 “三年了,你好意思再拖吗”的那个,之所以进展奇慢,是因为务求精心。珍视也是绝对珍视,眼见如果硬生生抱住、势必会有大损,情急之下,贴地滑身,拿自己的身子去当塑像的肉垫,终于在观音倾倒的最后一刻、伸手稳住了。 隔着透明膜与悲悯面目的观音相对,聂九罗剧烈喘息、心跳如鼓,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耳边传来瓦摔片裂的声音,炎拓没从楼梯走、那只是障眼法,他翻窗出去的,踩落了不少青瓦片,屋檐尽头就是院墙,翻下墙落地即遁——他走了。 聂九罗在地上躺了会,这才忍痛坐起,同时小心翼翼地扶正塑像。 到底是跌落事故,饶是极尽小心,菩萨还是未能全须全尾,有些边角小物件跌落在塑料罩里,聂九罗认出有垂手的那只大拇指、连珠璎珞上的一块、还有宝冠的一角。 虽然容易修补,但每掉一块,还是像掉了她一块肉,心疼。 过了会,她咬牙爬起来,走到开着的那扇窗前。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花草香,地上散落着七七八八的瓦片,卢姐的房灯还亮着,亮着亮着,就关了。 看情形,至少是今晚,这人不会再回来了,恨也没用,等也白搭。 聂九罗闩上窗户,捡起被炎拓踢开的那柄匕首,踩过满室狼藉、一地钉凿,中途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到沙发边,一把掀开坐垫。 狗屁的炸弹,是个不锈钢的弹扣,承了重量就会咔哒一声。 她攥起弹扣,步子虚浮地往卧室里走,脑袋还是昏的,那一撞,真是撞得她脑子里万物移位。 聂九罗手上用力,攥紧弹扣。 下次见到,她要把这玩意儿塞炎拓嘴里,让他生吞下去。 22、 凌晨四点多, 正是大多数人睡得最沉最死的时候。 然而,城中心四星级大酒店的某个房间内,却是灯光大亮, 浴室里热雾氤氲,水声不绝。 过了好一会儿,水声才收住,炎拓“哧啦”一声拉开浴帘, 赤脚跨出浴缸,走到宽幅的镜子前头, 伸手把平视的镜面那一块给抹清晰, 然后抬起下颌看。 真是惨不忍睹, 颌下乌紫了一大块,右颈上有一块渗血的牙印, 还挺齐整、上下牙都没缺席, 还有绕脖子一圈的血肉模糊的破口,与以上相比, 脸上的几处擦伤, 以及舌头咬破之后满嘴的血腥味, 简直不值一提。 他掀开手边的药箱, 一处处清理上药,全程疼得呲牙, 末了在脸上不同部位贴了三块创可贴, 这才扯过浴袍穿上,走了出来。 屋里还基本保持着入住前的整洁, 书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已经黑屏,炎拓走过去坐下,先激活屏幕打开搜索页, 然后键入一行字。 ——被人咬伤需要打狂犬疫苗吗? 出来三千多万条关联结果。 什么世道,咬人的人这么多吗?咬人的人都该入刑、敲掉满口牙,然后一辈子喝稀饭。 炎拓咬牙切齿,点了几条进去看过,心下稍安:一般是不需要打的,除非聂九罗本身就携带狂犬病毒。 她应该不携带,虽然她看起来挺像已携带多年且毒入膏肓的。 他靠上椅背,仰头歇了几秒,又坐直身子,键入第二个搜索。 ——聂九罗。 截止目前,他跟她已经有过两次冲突了,冲突不是坏事,可以迅速建立起关于这个人的观察分析样本。 她擅长突袭和以快打快、速战速决。即便是实力强过她的,也容易在她这儿翻船,毕竟“猝不及防”,太突然了,很难防备。 她目的性很强,不在乎什么手段。譬如咬人,一般人是不屑于这么做的,但她无所谓,也就是说,在她眼里,只要能降伏对手,机心使诈什么的,多多益善。 她体力不行,或者说,相对于男人,女性体力始终是弱的一方,所以,一旦被拖进“以力打力”的模式,她就会越来越居于劣势。 她腕上的手环,应该是她压轴的利器,因为即便是在被他“绑架”的时候,她都没用过,看来今晚上,她即便没有亮出十分底牌,也已经使到八-九成了。 他还得,尽量多了解她一些。 如林伶所说,她的关联页挺多,大多是行业杂志采访,也有文艺类和偏时尚类的,大概是因为人长得漂亮,又有才华,比有才却无貌的更容易出圈——这次夜探之前,他其实已经看过不少了。 炎拓点开一篇新的。 最先出来的就是她的大幅半身照,浅笑嫣然,眉目生动。 炎拓看了就来气。 再往下拉,给的标题是“岁月静好,人淡如菊”,炎拓心内“呵呵”:人是不是淡如菊他不知道,毕竟不熟,但“牙狠如狼”一定是真的。 他一脸嫌弃地往下看。 【走进小院,有些神思恍惚,仿佛一脚从红尘踏入桃源,有人说,每个艺术家心中都有一座孤岛,而聂九罗,是真真正正,居于孤岛。】 狗屁不通,哪家孤岛在市中心、走十分钟就是市内最大的商厦? 【我问她,这样一成不变、和泥胎凿具相伴的日子,不闷吗?她莞尔:怎么会呢。又说,不要当它们是死的、不会呼吸,和它们相处的时刻,同样波澜起伏、惊心动魄。】 炎拓心说自己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在这里忍受这种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的小学生文笔。 还有,她当然不闷,她绑架、囚禁、咬人、动斧头动刀,她过得刺激着呢。 …… 炎拓又点开一篇。 【第二次见到聂九罗,她刚从海岛度假归来,我问她,在水中畅游、遍览水下世界,是不是又积累了许多新的创作灵感?她很遗憾地摇头,告诉我说,自己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多半是小脑发育不健全、肢体平衡感不行……不像他,两岁就会游了。 …… 再点开一篇。 【母亲长期旅居国外,父亲又忙于生意,但时空的隔阂并没有减少他们对女儿的关爱……】 炎拓心里咯噔一声。 这跟他查探到的完全不一样:聂九罗的母亲是在一次旅游时“意外身故”,父亲是“跳楼自杀”,旅居和做生意又是唱的哪一出? 炎拓抱住胳膊,想了好一会也理不出头绪,转念一想,杂志嘛,只给你看你想看到的,都是人设。 他的目光落到电脑右下角,那里有提示新邮件的图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来的。 炎拓点击图标,屏幕上跳出邮件标题《017号近况》,发件人是林伶,发件时间四个小时前。 打开邮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很普通的生活照、随拍,所以人物的表情姿态都很真实自然:从背景看,是一个建筑工地,照片拍的是个戴黄色安全帽、四五十岁的老头,皮肤黝黑,满脸沟壑,一手挟烟,一手抓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对着镜头笑成了一朵花。 照片下方,是林伶的邮件。 “017号朱长义,目前在安徽省芜湖高新区一个建筑工地上做建筑工,和工地上负责做饭的马梅(江西人,37岁)发展恋爱关系中。马梅与前夫周大冲七年前离婚,儿子周孝(9岁)现由马梅抚养。” 炎拓将文字内容默念了一遍,然后打开存储盘里一张藏得很深的excel表格。 表格打开,里头已经有十来张工作簿,每张都是同样的格式,炎拓新建017号,把朱长义的照片、所在地理位置、工作、人物关系,一一拷贝进去。 拷贝完毕,他盯着工作表最底端状态栏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标号,随手点击了一个。 006号。 页面打开,照片上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人,国字脸,一脸正气,双目炯炯有神,这人叫吴兴邦,人在河南安阳,是个出租车司机,有个坐台出身的女朋友许安妮,两人确定关系之后,许安妮从良上岸,在一家餐馆当收银员。 再点开一个,014号。 这次是个女人,沈丽珠,五十来岁年纪,人在重庆,是家火锅店的服务员,认了个干妹妹叫于彩艳,两人合租了一套不到六十平的小两室,沈丽珠非常疼爱于彩艳六岁的女儿茜茜。 …… 不看了,再看也还是这些,男女老少,东西南北,各行各业,完全找不到共同点。 他保存文件,顺手给林伶回了两个字。 ——收到。 再看时间,快五点了,还来得及睡个短觉。 炎拓关了电脑,刚站起身,就听手机铃响,拿起一看,是林伶发了视频通话请求。 很显然,她是收到了邮件、知道他还没睡,所以立马拨了过来。 真奇怪,她怎么这个点还没睡? 炎拓点了接通。 那一头的灯光有点暗,林伶坐在床上,面色苍白,头发蓬乱,一开口就带了点哭音:“炎拓,我现在有点怕,真的,我睡觉的时候,有人进来过……你怎么啦?” 说到后来,她注意到炎拓的异样,怔了一下,还把身子凑向屏幕:“你脸……戴的什么项链?” 炎拓摸了摸脖子,对,项链,血项链,还坠了个牙印吊坠。 他说:“没事,遇到个神经病,摔了一下,还划到了脖子。” 手机屏幕,灯光又暗,看不大清,林伶被敷衍过去:“你那个药材吃死人的事,解决了?” 炎拓不动声色:“差不多了,跟药材没多大关系。” 他伤刚好,板牙的事又没个后续,林喜柔原本不放心他随意外出,但炎拓打理公司这些年,生意上的伙伴不少,对方很乐意为他圆谎和提供方便,所以他借口“药材出现问题,吃死了人”、“需要亲自过去解决”,人命是大事,林喜柔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他务必小心。 一听跟药材没关系,林伶放心不少:“还是得小心,就怕又遇上板牙那群变态。” 炎拓说:“这要还能遇到,那就是天定的缘分了。” 他在各类对公信息上填写的地址,确实是他的地址,但他还有别的地址——他在城郊的一栋别墅有房间,别墅挂在熊黑名下,林喜柔、林伶还有熊黑他们,都经常住那。 手机早毁在猪场了,用的是新手机、幽灵号。 这趟出来,开的是熊黑下头一个小弟的车,驾照都拿了别人的,住酒店是朋友公司的协议酒店,拿员工身份证办妥入住,他连check-in都不用做,直接刷卡开门。 换言之,从大数据来看,他是隐形的,除非板牙的人能动用全国范围内的监控天眼——对方真这么手眼通天,他躺平认栽好了。 他把话题拉回来:“你刚怎么了?睡觉的时候,谁进去了?” 林伶身子一个激灵,不安地看看周围,压低声音:“我不知道,但是,那种感觉太清晰了,绝对不是做梦,我就觉得,有人摸我的脸、脖子,还有……” 她讷讷地停下,顿了顿又说:“我怎么都醒不过来,好不容易醒了,一身冷汗。” 炎拓:“你怀疑有人趁你熟睡、非礼你?” 理论上不太可能,别墅里住的都是“自己人”,再说了,林伶算是林喜柔的养女,一般人再见色起意,也得忌惮三分。 他觉得林伶可能是做了春梦,但又不便说破:“这个好办,你要是真怀疑,买个藏摄像头的玩偶放床边,看看能拍到什么。实在太害怕,你就让人帮你在外头租套房子,搬出去几天缓一缓也行。” 林伶目光空洞地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问他:“炎拓,你住这个……别墅,不怕吗?” 炎拓沉默了片刻,安慰她:“放心吧,你到林姨身边也二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 林伶强笑了一下:“你说,如果不是那回……农场地下的铁门没锁、我又好奇走进去了,我现在,过得会不会比较自在点?” *** 林伶约莫两三岁的时候,被林喜柔收养。 说是“收养”,其实更类似于“买卖”,那个年头,小地方的收养手续本就不健全,更何况,林喜柔没有通过任何官方机构,她直接进了村、入了室,一叠钱甩过去,领了孩子走。 两三岁的孩子,没有太清晰的记忆,或者说,记忆没有逻辑结构,只是零落几个散点。 她记得家里养了头大黑猪,很凶,老是哼哧哼哧乱撞,还把她撞得四仰八叉过。 她记得院墙是黄胚土混着稻草垒的,中间塌了一块,那头大黑猪经常从那个豁口跑出去。 还记得屋子里供了个带框的黑白遗像,框玻璃裂了一长道,下头是张稍嫌稚气的男人脸,小眼睛塌鼻梁,反正长得不好看。 跟她一样不好看。 只记得这些。 她跟着林喜柔,一步就从破乡村迈进了大城市,也迈进一个三口之家。 男主人叫炎还山,得了绝症,拖着病体,像个老头子,眼神勾勾的,仿佛掉了魂,从早到晚都掉魂,有时傻笑,有时又喃喃自语。林喜柔很嫌弃他,也叮嘱林伶少靠近。 女主人就是林喜柔,林伶好喜欢她,觉得她美过电视里任何一个公主或者仙女。 还有个好看的小哥哥,叫炎拓,林伶一开始也喜欢他,后来就不喜欢了,因为他很凶,常常瞪她,背着林喜柔,会吐她一脸唾沫,会踹她腿和屁股(因为肉厚的地方踹了看不出痕迹来),有几次,还揪着她稀疏的一头黄毛骂她丑。 反正就是很坏的那种男孩子,但他长得讨喜,又会伪装,大人都喜欢他。 没过几年,炎还山就死了。 再后来,年纪渐长,入学念书,炎拓不再针对她,可能是上了学,知道不该欺负小姑娘,但他仍然讨厌她,几乎不和她说话,林伶自然也不会去主动和他说话——她进入青春期,发胖,越来越内向自卑,走路都会溜着墙根,唯恐挡了任何一个人的道。 农场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高二。 23、 所谓的农场, 其实是个靠山的村子,那一带土质不适合种庄稼,却很适合培植中草药, 有脑子精明的村民就开始改种药材,一年下来颇有赚头,于是邻居们有样学样,你三亩我五亩, 久而久之,这村子成了小有名气的药材村, 不少药材商、批发户, 每年都会定时过来收购。 炎还山是最早看出其中商机的人, 他觉得这种小作坊式的你一家我一户太没效率了,他野心勃勃, 想整合这村里的资源, 把零散的自给自足的村民变为给自己打工的员工——成立一个中药材公司,对外收购的同时也配置自有的种植基地。 想法虽好, 施行起来却长路漫漫, 一来他手上的生意本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 二来层层手续, 无数批文,还得征求村民的同意, 所以一直到他死, 也没能看到这公司破土动工。 后来种种,都是林喜柔促成推进的, 总之是,林伶上高中的时候,基地正式开始运行, 林喜柔也几乎不着家,大部分时间都扑在了这个基地上。 高二暑假,林伶到农场避暑,当时炎拓也在农场,为了拿毕业的“社会实践”学分。 基地有幢三层的大楼,占地很广,做仓储及药材前处理使用,譬如洗药、切片、干燥等等,林伶到的第一天,就决定每天楼上楼下二十个来回,为了瘦身减肥。 而跑楼伊始,她就注意到这幢楼不止三层:地面之下还有空间,只不过通往地下的楼梯口被铁门锁着,说是下头存放着废弃被淘汰的机器以及预备年底集中销毁的劣质药材等等。 这让人联想到阴暗的地下室、张满蛛丝的旧器具以及快速溜窜的老鼠,林伶对铁门之内,毫无兴趣。 那天,她下到楼底,发现铁门没锁、开了道缝,隐约还有林喜柔的声音传出。 林伶有点惊喜,她好些日子没见到林喜柔了,她喜欢这位“林姨”,全世界,只有她对自己最温柔、关爱。 她雀跃地小跑过去,进了大铁门,里头跟外头是两个世界,阴暗、寂静、杂乱,废弃的家具和机器垒得到处都是,门缝射进来的光道里,飘着很多灰尘。 林伶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怎么会有林喜柔的声音呢,她是高层、大老板,即便是检查工作,也不会跑到这鬼地方来。 她恹恹地转身想走,就在这个时候,尽头深处,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声。 那声音起得突然,一两秒就没了,但叫得特别惨,林伶吓得浑身汗毛倒竖,但她太怂,连说话给自己壮胆都小小声:“谁啊?” 没人回答,倒是过了会,又有低低的、如泣如缕的声音传出来,不过音量太低,实在听不清,林伶犹豫了一下,放轻脚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过去。 后来回想,也多亏了那年头并不盛行监控这玩意儿,否则早被发现了。 负一层的尽头处,垂着非常厚重的塑料帘,很多大商场会在冬季使用这种帘子,隔音、保暖还挡风,帘子那一头有光,灯光。 林伶咽了口唾沫,掀开帘子进去。 居然又是一道向下的楼梯,这楼底不止一层。 蹑手蹑脚下了几级台阶,声音渐渐清楚了。 那是个男人在哭着哀求,声音很虚弱,有气无力,仿佛刚刚那一下惨叫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林伶听见他说:求你们了,放了我吧,钱都给你们,我还有个女儿,安安才上初三,我一死,她就无依无靠,成孤儿了,今后可怎么办哪。 说完了又哭,哭得很凄惨。 林伶吓得浑身发抖,以为自己撞上了犯罪现场、有人正在劫财杀人。 突然间,她听到林喜柔的声音,声音很温和亲切,她说:“你放心吧,你的女儿,我们会好好照顾的。” 林姨?林伶脑子里一懵:怎么会是林姨呢?林姨怎么会劫财杀人呢?她那么有钱! 男人的惨叫声再次传来,伴随着大棒捶击肉骨的扑扑声,林伶即便没看到,也能脑补出那惨不忍睹的场面,她瘫坐在楼梯上,抱着膝盖抖成一团,这期间,她又听到了几句话。 一句是林喜柔说的:“注意点,别打死了,要留口气。” 一句是熊黑说的:“知道,我有分寸。” 熊黑是近几个月突然出现在林喜柔身边的,铁塔一样的壮汉,拳头攥起来有小孩脑袋大,大名叫孙熊,因为体态如熊,人又黝黑,所以绰号“熊黑”,林喜柔说熊黑是她从外地请来的保镖——生意场上,难免遭人报复,当老板的请三两保镖,并不稀奇。 剩下两句,是那个被毒打的男人说的。 第一句是:“我骨头,骨头断了……我跟你们无冤无仇,老天爷……老天爷,安安,安安……” 第二句是:“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这句反复念叨的微弱呻-吟渐渐远去,林伶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又折下几级台阶。 下方的空地上没有人,能看到一滩血以及很粗的一道、由这摊血延伸出去的愈远愈浅的血渍,很显然,是熊黑把人拖走,林喜柔也跟着走了。 林伶对着那滩血站着,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定是坏人,害过林姨,所以林姨狠狠地动私刑报复了回去——私刑当然是违法的,但是大人之间的事,太复杂了,也许……也许林姨也是没办法。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马转身上楼、走出那道铁门,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双腿不听使唤,打着颤走下平地、又继续往里走——她想知道那个男人被拖到哪里去了,林姨吩咐“要留口气”,是想学电视里那样,留着这个人的命、长久折磨吗? 又或许,是她内心里,实在不相信林姨会做这么可怕的事,一定要眼见为实,看到了才肯死心。 负二层占地面积不算小,分不同区块,有储物室,也有培养室,不过很多还没完全建好,走廊岔口很多,林伶也不知该往哪拐,乱走一气之后,前面是个培养室,没路了。 林伶试了一下门把手,居然拧开了。 她不知道灯在哪,只能就着走廊的灯往里看。 首先闻到的,就是泥土的味道,这间房中间有一大片区域没有抹水泥、铺地坪,就是地下土壤的原生状态,等分成三块,每一块有单人床板大小,上头罩着拱形的塑料棚,很像常见的塑料大棚的迷你版。 三个迷你塑料大棚也不是紧挨着的,两两之间隔了约莫半米的距离,用红砖铺了步道。 真奇怪,是什么金贵的中药材要种到地下、还用膜围护?林伶虽然对中药材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万物生长靠太阳”,没听说过在这么深的地下室种东西的。 她走到离门最近的那个塑料棚前,蹲下身子,掀开塑料膜朝里看。 空空的,像是种子还没顶芽破土。 又掀开第二个。 还是空空的。 事实上,第二个不是空的,如果她看得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泥土之下有轻微的拱动,颇似下头藏了条巨大的蚯蚓。 她掀开最后一个。 刚一掀开,就吓得全身一个激灵,倒不是如何害怕,而是猝不及防:里头睡了个赤-裸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平躺着,双手张在身侧,面目苍白,长得很丑,眉骨凸出,鼻子宽下巴短,乍看跟返祖猿人似的,人显然活着,因为有呼吸,而因为土壤松软,身体大半陷进土里,所以打眼看上去,像片会喘气的浮雕。 怎么睡这儿了呢,还不穿衣服?林伶觉得羞耻,但出于青春期少女的好奇,忍不住瞟了两眼女人的隐秘部位。 是厂里的工人,跑这偷懒睡觉来了?可谁会这么个睡法啊,变态吧? 林伶又害怕起来,脑子里有个声音说:算了算了,赶紧走吧。 她慌里慌张起身,也是阖该倒霉,蹲得太久,腿有点酸,起得又太猛,一下子失了重心,栽进塑料棚里,忙乱间拿手一撑,入手一片冰凉柔软,撑那女人腿上了。 这一下,那女人显然是被扰动了,喉咙里“嗬”了一声,并未睁眼,但上半个身子离地足有40度夹角。 借着外头的灯光,她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后背上——也不止是后背,一直延伸到腰际——长满褐红的、从土里抻拉出的粘液血丝,密密蓬蓬,怕是有成千上万根。 粘丝的另一头没在土中,而随着女人的坐起,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腐臭味涌了过来。 林伶脑子里一片空白,直接吓懵了,过了一两秒,张嘴就待尖叫—— 有人自后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拖拽到了一边的角落里,林伶只觉得一头撞在坚阔的胸膛上,耳边响起低低的声音:“别叫,有人来了。” 炎拓? 炎拓怎么在这? 林伶愣愣攥着他的胳膊,听到他砰砰的心跳声,抬头看他的脸,那时候的炎拓大学还没毕业,尚未完全褪去青涩,但已初具男人的模样,他表情很凝重,还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 的确有人来了,随着脚步声渐近,走廊里的灯盏盏灭掉,熊黑的声音传来:“灯我都关了啊,门也带上。” 说话间,他的脑袋探了进来。 林伶紧张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好在熊黑只朝几个塑料棚扫了一眼、压根没注意阴暗的犄角旮旯,很快就带上了门。 里外全黑了,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屋里安静地像地下墓穴。 林伶好久没和炎拓说过话了,然而,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和此刻共有的秘密,让她觉得炎拓亲近起来,她颤巍巍地、耳语般问他:“这是什么啊?” 黑暗中,她听到炎拓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 …… 农场的遭遇,开启了后来她和炎拓合作的第一步。 ——如果不是那回……农场地下的铁门没锁、我又好奇走进去了,我现在,过得会不会比较自在点? 炎拓说:“没有如果,命里该你发现,注定的。早点睡吧。” 林伶没动弹:“炎拓,你说林姨为什么要收养我呢?” 炎拓没吭声,近几年,林伶不止一次问过他这个问题。 平心而论,他真觉得林喜柔没必要收养林伶,如果说是喜欢孩子,大可就近在城里找,可爱的、好看的、合心意的,什么样的找不着啊——和林伶熟了之后,他听她说起过关于家乡的零星记忆——到底有什么必要,要去穷乡僻壤领回来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呢? 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想法,他没跟林伶说,就如同这一次来找聂九罗、他也没跟林伶说一样:两人虽然是合作关系、理应互通有无,但他对林伶选择适度保留,一是因为天生的不安全感,二是他觉得,林伶的性子,多少软弱了些。 在林喜柔这样的女人身侧活着,是不能当个软绵绵的小羊羔的。 另外,其实他也有和林伶同样的问题。 林姨为什么要留着他呢? 在她直接或间接地造成他妹妹失踪、母亲瘫痪、父亲死亡之后,她为什么还要留着他、养着他,甚至善待他呢? 24、 聂九罗早上醒来, 甫一睁开眼,就觉得浑身酸痛,像被人打过一顿。 再一想, 可不就是被打了吗?互殴的那种。 她嘘着气起身,去到洗手间开了灯,先审视头脸。 半边脸肿了,像个发酵馒头;唇角破了口, 也只能任它破着,贴上创可贴的话, 吃饭喝水都不方便;额头上有块指甲大的擦伤, 之前倒是没注意, 可能打得太投入了——她在额上贴了块创可贴,整张脸立刻多了些许苦大仇深的气质。 面子看完了, 再看里子:她背对宽幅的梳妆镜, 松开系带,睡袍滑脱到肘侧, 扭头看镜子里的自己。 原本, 她有一身堪称瓷肌的好皮肤, 但有了细瓷的长处, 也就承下了短板:不堪磕碰——别人撞在哪儿,揉一揉摸两下就过去了, 她不是青肿, 就是血瘀,没个三五天不会见起色。 现在, 从肩胛到腰身都没眼看了,尤其是肩后和腰侧那两块,因为被炎拓大力攥过, 颜色接近黑紫,很是触目惊心。 聂九罗恨得磨牙,拧毛巾擦脸时,想象着那毛巾就是炎拓,使了大力,毛巾的多处棉线衔处都绷断了。 昨晚上打得太累,刚一躺下就睡死了,没来得及细想,现下天光大亮,觉足神清,再回想半夜这一出,觉得颇多地方值得寻味。 炎拓是有同伙的,上门报复,为什么不带上帮手一起、而是单枪匹马过来呢?难道出于男人的自尊,要“独立”找回场子? 另外,相比找她算账,他好像真的更在意问她一些问题。 ——狗牙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孙周‘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怎么治的?伥鬼又是什么? 有意思,他居然不知道。 可即便不知道,也不妨碍他鞍前马后、为虎作伥啊。 聂九罗拿过手机,想跟蒋百川提一嘴昨晚的事,字都输进去几行了,又停住了:事了通知他一声就行,有必要让他知道其间的曲折吗? 正犹豫时,门上笃笃响了两下,卢姐的声音传来:“聂小姐,蔡先生来了。” *** 聂九罗在睡袍外头加了件开衫的毛衣,拢合衣襟下楼见老蔡。 老蔡五十来岁,是一家艺术品商行的老板,店里销售各类中高端艺术用品,包括画作、雕塑、民间手工艺品等等,也不定期举办各种相关的交流沙龙,由于入行年头多,人脉广,他很擅长促成交易:聂九罗有好几件作品,是他向出手阔绰的老客户推荐的,价格通常能翻上好几倍。 所以久而久之,两人形成了亦友亦合作的关系,他对聂九罗挺照顾,属于“爷叔提携后辈式”的那种关心。 老蔡戴了个颈挂式入耳的新式耳机,摇头晃脑,也不知道在听什么,抬眼看到聂九罗下来,笑嘻嘻跟她打招呼:“阿罗啊,有日子没见啦……你怎么啦,被打了?家暴啊?你交男朋友了?” 得亏聂九罗和他熟,理解他的问话逻辑:呦,被打了——女人被打一般是被家暴啊——家暴得有个男人啊——你交男朋友了? 她不置可否,斜眼看老蔡。 老蔡当她默认,痛心疾首:“我早跟你说过,这男的没几个好东西。他叫什么名字?哪工作?地址给我,老哥安排人,非揍死个王八犊子!” 聂九罗说:“走路没注意,摔的。” 摔的啊,这就没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了,老蔡立马冷漠:“年纪轻轻的,走路怎么不带眼呢。” 边说边递了张票过来:“喏,下周二的,你去学习学习。” 聂九罗接过来看。 是主题雕塑展,名为《凝固音符》,展出的都是与音乐有关的名家作品,不乏异国佳作,票的背面印了件来自法国、名为“舞者”的展品,线条简洁,没有任何精工细作的人物表情,只凭肢体动作,就将意蕴诠释得极其饱满。 老钱提醒她:“贵宾场次,不对公众开放,看看人家的展什么样,将来自己开,也好有个数。” 聂九罗怅然:“我什么时候能开真正意义上的个展呢。” 以前只是应邀送单件作品参展,离“个展”差太远了。 老蔡说:“现在就能啊,把你那些个雕塑,搬外头墙根放一排,也叫个人展览啊。” 聂九罗没好气。 老蔡又嘿嘿笑,示意了一下展票:“想开这种层次、还跨个国巡回的,你还不够格。不过,加把劲,你有潜力,我看好你五年内有希望。入行嘛,就得做尖儿。” 聂九罗没吭声。 五年,可真是漫长,是她既往人生的五分之一呢。 *** 接下来的几天,聂九罗照常忙碌,主要是做修补,俢复摔缺了件的那尊水月观音,也请人来修补房顶,至于那尊掉了脑袋的龙骨架,她没有再补——一行有一行的迷信,刚有个雏形就被斩首的作品,还是放弃吧,以后再另起一个。 忙碌途中,偶尔会心有所感、看向门或窗的方向:门外窗边,每次都是家常风景,她估摸着,炎拓再次出现,不会选在她家了——已经有过一次,下一次,时间地点,他都会换个新的。 而下次见到,他势必更难对付,毕竟对她的路数,他越来越熟了。 …… 再次见到炎拓,是在展馆外头。 当时,她已经看完了展,时间上有点尴尬:下午四点,去吃饭嫌太早,想做点什么又太仓促。 她步下展馆前的台阶,等订好的网约车。 过了会,一辆破车姗姗而至。 她还以为是自己订的车,心内吐槽着卖相真磕碜的同时,俯身去开副驾的门,这个时候,司机向着她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聂九罗身子一僵,旋即,心头腾起一股变态似的莫名快感。 又来了,这人又来找死了,这是五行欠揍,人生欠□□啊。 来得还挺是时候,都是休养生息完毕:她脸消肿了,唇角结的痂也掉了;他脖子上的牙印平了,弦线勒出的破口也基本愈合,只右脸颊上还意思性地贴了张邦迪。 聂九罗冷冷盯着他看,身周人来人往。 炎拓说:“上车啊,咱们的事,总得了结不是吗?早死早超生,你还想改下周?” 聂九罗往副驾座位上看了一眼。 炎拓:“没有炸弹,也没帮手,就我一个。这儿这么多人,不方便,咱们找个郊外没人管的地方,一次性把事都给了结了。” 聂九罗朝车子努了努嘴:“车怎么这么破?” 她不在意坐破车,但炎拓这种身家,开这么辆车,总觉得有那么点……诡异。 炎拓说:“上次我倒是开了辆好车,把我车弄哪了?改装拆卖了吧?开破车心里踏实,你要想坐好车,自己找车,跟着我开就行。” 那倒不必,聂九罗拉开车门坐进去,先不坐实,试了一下才放心,又留神看车座四周。 炎拓:“没有机关,一辆破车而已。” 聂九罗系好安全带,取消网约单时迟了一步,已经产生罚款了,付完罚金,车子刚好拐进主干道,这种车来车往的地段,到处是摄像头和眼睛,傻子才会搞事。 她装着翻包找东西,把匕首悄悄塞进袖管,然后拧开口香糖盒子,往嘴里扔了一颗。 炎拓瞥了她一眼:“聂小姐,我问你的那些问题,怎么说?” 真有意思,你问我就要答吗?那各国间谍特务机构都别费事了,约出来下午茶你问我答好了。 聂九罗没理他,一心盘算着待会怎么速战速决:到了地方规规矩矩下车然后拉开架势对打未免太蠢,最好行车途中就动手——当然,得选空旷没人的路段,她身形占优势,在车里这种小空间,比炎拓容易施展。 炎拓很识趣地笑笑:“我猜也没指望。” 聂九罗留意外头的道路变化,突然想起孙周:“你们把孙周怎么了?” 孙周? 炎拓奇怪:“孙周不是在你们那吗?” 他反应很快,立马理清楚了:“孙周不在你们那?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也不在我们那。” 这一下大出聂九罗的意料,蒋百川说人都被救走了,炎拓又说人不在他那,葬身火场不可能,除非骨头都烧没了,那最大的可能性是……孙周当时趁乱,跑了? 这可不是很妙,聂九罗喉口轻轻咽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想联系蒋百川,下一秒意识到场合不合适,又忍住了。 外头人车渐少,已经进了城乡结合部,人再少点,就可以动手了。 聂九罗找话说:“你和狗牙,是怎么认识的?” 炎拓:“这个不关你的事。” 真是个双标狗,追着问她一大串,她问,就是“不关你的事”。 车速就在这个时候明显变快,路旁的树和野地飞一般嗖嗖后退,聂九罗不得不抓住车顶前扶手。 炎拓:“怕啊?” 这还没完,他揿下开关键,把前后车窗都打到了最大,乡下土路,尘土本来就多,车速一快更是够呛,而且风呼啦啦窜灌,耳膜震得嗡响,正常的音量说话,压根就听不见。 聂九罗的长发瞬间倒扑在脸上,又吃了一嘴的沙尘,心中恼火,吼了句:“你有病啊?” 炎拓大声回答:“聂小姐,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开破车吗?” 说话间,车身猛烈一震,飞掠过一道埂沟,紧接着一个甩屁股,急速上坡近百米后,直跃上一座铁桥,视线也随之一阔。 这儿是绕城而过的大河,河面不算宽,但桥长也有好几百米,而且,远远能看到河上的新桥——这铁桥是失修废弃了的,久已不过车,车子驶过,几乎能听到下方的桥板咣啷作响。 炎拓转头看聂九罗,轻声说了句:“因为这车是要报废的。” 车里空气窜流得厉害,聂九罗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只能看到他嘴唇翕动,一声下意识的“什么”还没问出口,就见炎拓猛打方向盘,紧接着巨大的撞声传来,铁栏裂开,车头斜向下,从五六米高的桥上掀落下去。 聂九罗脑子懵空了两秒,整个人像是被急速的旋流卷吸进巨大的恐怖当中。 这是……车子坠桥了? 她这辈子,还从没经历过这么剧烈、这么有破坏性的阵仗。 更要命的是,她怕水。 她连跳伞、蹦极都不怕,但她怕水,那种被密实的、不透气的液体包裹的感觉太可怕了,她试过泡澡时把身子埋进水里闭气,结果瞬间慌乱,差点在浴缸里溺水。 巨大的水声传来,眼前旋即暗下来,水无缝不钻,车窗是全开的,那就不是“钻”的问题,而是长驱直入了——水,到处都是水,气势汹汹,蜂蜂拥拥,抓抓不住,推推不开。 聂九罗还没来得及闭气,已经呛水了,她吞了那口水,闭住气,被迫随车体下沉的同时,飞快地去摸索安全带。 头顶上那片夕阳渗下来的亮,愈高愈远,旁侧黑影掠过,那是炎拓已经松开安全带,相当自如地从车窗窜了出去。 她在心里说:别紧张,别急,不要急。 带扣解开了,她口鼻处已经有细微冒泡,她抓住车窗框,脚下用力在车身上一蹬:运气够好的话,她或许能借着这一蹬之力浮上水面?有没有人能救她且别管,至少能张嘴呼吸。 就在她身子蹬出车窗、行将上浮的时候,黑影又从车顶探了出来:炎拓伸手摁住她的头,一把就将她摁了下去。 太难受了,脚下没有地,不管怎么乱蹬乱踏,蹬踏到的都是虚无,而且,她开始闭不住气了,水从嘴巴、鼻孔、耳孔灌入,身子失去了平衡,在水里倒翻、歪转。 身周的水愈见浑浊,浑浊之外,炎拓模糊的身形又在逼近,聂九罗一股狠劲上来,拼尽最后的力气伸手去抓:死也拽他一起,同归于尽算了。 然而,炎拓早料到她会有这招,一个轻松的游窜,绕着她移了开去。 沉重的黑由四面八方压了过来,聂九罗觉得自己没气息了,身体不再挣扎,意识像一滴清水,跌进浓墨里。 她简直是痛悔了。 早知道会死在炎拓手里,这辈子以这种方式收场,她该先下手为强、先杀了他的。 25、 聂九罗有生以来, 就没这么恐慌过。 没办法,每个人都有一击即溃的命门,她就是怕水。 恍惚间, 她觉得自己瘫在一片黑里,惶惶不安,失魂丧胆,然后, 有一线白光挤破这黑暗,炎拓顺着这光过来, 手里拈着一把锃亮的剔骨尖刀, 向着她俯下身子。 聂九罗声音都止不住发颤了:“你干什么?” 炎拓说:“聂小姐, 你耍得我好惨哪。我一片片剐下你的肉,让你知道, 什么叫报应。” 说话间, 刀尖便向着她面颊剜下来。 聂九罗头皮发麻,尖叫:“别, 别。” 做艺术的, 对美有极致追求, 她没法想象自己的脸被剜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那还不如让她去死。 情急之下,她颤抖着伸手扶住炎拓腰际:“我们聊聊。” 炎拓问她:“怎么聊?” 她说:“怎么聊都可以, 我们聊聊, 慢慢聊。” 说话间,手探上他后腰, 指尖隔着薄薄的衣裳,缓缓顺入他后背肌肉的沟壑,同时凑近他唇, 吐气一般,轻声说:“聊聊。” 她知道自己是漂亮的,美貌,有时是刀尖,有时是护盾。 炎拓终于动摇,低下头,吻住她的嘴唇。 她心内长舒了一口气,更加配合地回吻,心想,就当被狗给舔了吧,再等一会,等他更加沉溺和迷醉,就伺机杀了他。 …… 聂九罗猛然睁眼。 天已经黑了。 不过,窗外永远有亮,能让人看清近处的情况:这就是居住在市中心的好处,人寂寞灯光都不会让你寂寞。 身下是柔软的褥子,床周围设着帐幔。 聂九罗腾一下坐了起来:这是她的家、她的卧房。 什么情况?她做了个梦? 她立刻去摸头发:不是梦,头发有点柴,里头还有些干湿,她确实落过水。 怎么回来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聂九罗只觉得后背发凉,下意识把手伸进衣襟,抚过胸口,又把手探向腿内侧,确认没有不适之后,她急急下了床,开门出来,把身子探出窗外。 灶房亮着灯,卢姐拎着花洒,正给庭院洒水。 聂九罗喊她:“卢姐。” 卢姐赶紧停下,转身看她:“聂小姐,你醒啦?你还吃晚饭吗?” 聂九罗:“我怎么回来的?” 卢姐:“我不知道啊,你……不知道?” *** 卢姐是真不知道。 她晓得聂九罗去看展,但不确定她回不回来吃晚饭,所以四点多的时候,给她打了个电话。 没人听。 卢姐最后决定做两手准备,把蔬菜肉类什么的洗净,分别切丁块条,这样的话,聂九罗回来,想吃饭,半小时内自己就能让菜上桌;不想吃,就把净菜扎进保鲜袋扔冰箱,明儿再做不迟。 这期间,她开门接了几个快递,又出门扔了趟垃圾。 一切都置备停当之后,她搬了小马扎出来,坐在屋檐下刷视频,正笑得乐呵,无意间瞥眼,看到正房一楼的门开着。 她有点纳闷,下午做完保洁,她记得把门关了啊,现在开着……聂小姐回来了? 卢姐上楼来看,工作室里没人,卧房的门虚掩,她凑过去一瞧:呦,躺床上睡觉呢。 八成是看展看累了,卢姐没敢叫她,再一转念,兴许她回来的时候,自己出去倒垃圾了、没撞见,也就没往心里去。 *** 聂九罗拿话把卢姐敷衍过去,重新回到房间,在梳妆台前坐下。 没开灯,镜子里只有模糊的黑影,她看向自己的镜像,突然觉得陌生。 她从未遇到过极端的险境,也就无从得知自己会怎么表现。有一种说法,梦里的自己,是卸去了一切法律、道德、顾虑束缚的本真,一举一动,都是内心最直白欲念的外化。 梦里,她的恐惧是真的,看来她是怕死的,在恐惧面前,她的膝盖也会弯,为了保全自己,不惜代价,哪怕采取现实中自己不齿的手段。 这种感觉不是很好,像是自己揭开自己的画皮,远不是自以为的光鲜亮丽。 …… 聂九罗忽然想到了什么,急抽开抽屉,翻了个老手机出来。 自己随身的手机多半已经葬身水底了,好在手机更新换代快,一般手头都会有一两个替换下来的,她直接插上电源,等了片刻之后开机,连上家用wifi,然后打开微信app,输入密码登入,径直拨了老蔡的语音电话。 老蔡还以为她是来反馈看展心得的,接听得优哉游哉:“阿罗啊,怎么样,是不是很受鼓舞?” 鼓舞个姥姥。 聂九罗语速飞快,气喘不匀:“老蔡,你是不是有开私立医院的朋友?我要做全身体检,最细致的那种,我现在就过去,马上安排,最好现场出结果,拜托医生加个班吧,费用不是问题。” 她没那么天真,炎拓淹她这一把绝不是为了找乐子。 兴许他在她身上注射了什么、安装了什么呢。 *** 十分钟后,聂九罗风一样卷出了门,给卢姐撂了句话,说是去做体检。 卢姐惊讶:“这么晚了,医院还体检啊?下班了吧,要不明儿再……” 话没说完,人已经没影了。 卢姐心头惴惴,总觉得聂九罗看展回来之后透着一股子诡异,这么急急慌慌去做体检,她是不是在身上哪儿摸着肿块了? 越想越是忐忑,打定了心思要等她回来,这一等就等到了凌晨一点多,聂九罗推开大门进来,极度疲惫,步子都像是拖拽着的。 卢姐紧张地要命,迎上去问:“体检……没事吧?” 聂九罗说:“没事。” 然后绕开卢姐,回了房。 嘴里说没事,但这脸上身上,都写着“有事”啊,卢姐急得没法,到底是放不下心,犹豫再三之后,给她泡了杯桂圆枸杞水送上去。 一上二楼,卢姐就吓了一大跳。 聂九罗把工作室里大部分的塑像都搬到台边的空地上,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围成了一大圈,她自己就坐在圈子中央,挨挨这个,摸摸那个,最后非常惬意,躺了下去。 撞都撞见了,不能当什么都没看到,卢姐讷讷:“聂小姐,怎么躺地上了,不凉啊?” 聂九罗说:“你看它们,多可爱啊。” 可爱什么啊,聂九罗的作品,精美细致那是真的,但要说可爱,卢姐是万万不能认同的,她觉得远不如喜羊羊和美羊羊可爱。 她把枸杞水放到桌上:“自己做的,是怎么看都可爱。” 聂九罗喃喃:“差一点,就再也摸不着它们了。” 卢姐心里有数了:这八成是小年轻的疑神疑鬼,身体有点不对付就怀疑自己病入膏肓,体检了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心情一好,更热爱生活了,看什么都喜欢。 雇主没事,卢姐也跟着欢喜:“没事就好,老天爷给你送礼呢。” 聂九罗没说话,躺得更放松,眸光渐渐敛回来。 不是老天爷,是炎拓给她送礼呢。 *** 接下来的三天,一切恢复如常,聂九罗补办了手机号码,先用旧手机凑合着,预备过一阵子几个大品牌出新再换新机型,其它时间,就用来练小物件手塑:揉好炼制泥,揪一团在手里,就可以随心所塑了。 她以唐代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为蓝本,逐一捏制或扑蝶或拈花的丰腴美人,唐装仕女一个个姿态万方地站上台面,不失为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这天下午,阳光斜斜透进窗户,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聂九罗给第六位美人塑“娥眉”,以今人的审美视角来看,唐时的“娥眉”其实不好看,粗圆如蛾子翅膀,倒八字般点在眉心两边。 手机响了,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聂九罗一手泥,不方便解锁,拿下巴颌尖在屏幕上滑了一道。 炎拓的声音传来:“聂小姐?” 聂九罗心头一紧,旋又徐徐舒开,朝手机瞥了一眼,没吭声,继续跟唐女的娥眉较劲。 炎拓坐了会冷板凳,又问:“在吗?” 聂九罗说:“有话讲。” 炎拓:“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聂九罗:“哪?” 炎拓:“我给你叫个网约车,六点钟到你家门口接。” 聂九罗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炎拓那头默了几秒,也挂掉了。 看看时间,四点半,还来得及洗个出门澡。 她撂下仕女,又揪了一团泥到手中,开始捏炎拓,只求出个大致轮廓,不用精塑眉眼,所以几分钟就出活了。 她把泥人立起,低下头,下巴搁上台面,和“它”对视良久,然后抬起手,中指用力一弹,就把泥人弹飞了出去。 泥人半空旋翻,揉泥性软,落地不碎,只砸了个扁。 聂九罗心说:这一局算你赢。 *** 六点正,聂九罗一袭绛红高开叉的及踝长裙,外罩黑色小西服,蹬一双黑色系带高跟鞋下了楼。 听见“噔噔”的高跟鞋声,卢姐从灶房里探出身子:“今天也不在家吃啊?” 聂九罗旋甩着银色镶钻的小坤包,说:“不在。” 卢姐目送着她出门,有点羡慕聂九罗,也羡慕现在的年轻姑娘:真好,浓紫宝蓝,绛红翡绿,怎么漂亮怎么穿,线条裁剪还这么贴身,哪像她那个时候,社会风气偏保守,衣服穿得紧绷点勒胸都会有人背后指戳不正经。 她低头看自己已经有赘肉的腰身和粗胖的腿,怪遗憾的。 *** 车到地方,是条步行街的街口,华灯初上,正是饭点,街上人来人往,聂九罗下了车,正不知道往哪走,一个系着围裙的年轻小伙计向她招手:“聂小姐吧?客人说地方不好找,让我来接。” 果然不好找,店面并不在主街,在岔路的小街,还是尽里头的一家老字号卤水铺子,这年头,酒香也怕巷子深,地理位置不好,生意自然就清淡,难怪正值饭点,还能支使人手出去带客。 聂九罗往不大的小店里扫了一眼,没炎拓。 小伙计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后头:“在包房里。” 这么破的店,还设包房呢,聂九罗拎着裙摆矮身绕过楼梯,还真有一间,垂着蓝印花布的门帘,掀开一看,里头有张四方桌,桌后坐着的正是炎拓。 聂九罗也不拿正眼看炎拓,径直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坤包撂上桌面,卷提裙摆又去挪凳子:凳腿不平,好在地面也不平,挪来移去,总有机会四平八稳。 炎拓看她忙活,说了句:“不好意思,地方简陋,对不住你这身打扮。”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轻描淡写回了句:“我穿什么我高兴,跟和谁吃饭、在哪吃饭,没关系。” 顿了顿又说:“你可真是个疯子。” 说实话,她这辈子,截止目前,还只在他手上栽过,能让她栽的人,是敌是友,她都高看一眼。 还得谢谢他给她警醒,她以后和人争斗,绝对不会靠近水边。 “疯子”大概是说他坠车入水的事。 炎拓点头:“彼此吧,上菜?” “上菜。” 炎拓拉了拉墙上垂下的叫铃,很快,伙计就把菜送到了,都是小碟卤味,牛肉、牛肚、小龙虾、鸡翅、花生米、毛豆、海带结、藕片等等,另外还送来半扎啤酒、一壶菊花茶并两个杯子,外加一个装满开水的暖壶——这架势就是慢吃慢聊、茶不够自己添的意思,吃它三五个小时没问题。 伙计出去的时候,把楼梯旁侧的一个推拉门给拉上了,别看只薄薄一扇门,外间的喧闹声立时就小到几乎听不见。 炎拓俯身从脚边拎了个纸袋过来:“给你的。” 聂九罗接过来看。 是她落水时遗失的所有东西,但只要水损或者不能用了的,都依原样或者更高价位换了新的,所以包是新包,手机也另附了一台最新款,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聂九罗伸手进去拨了几下,看到自己的匕首,长长松了口气——别的都可以丢,这个不可以,独一份的。 甚至,她预备再见面时让炎拓吞下去的那个弹扣也在——他应该是不知道她留着做什么用的,还是依样放进来了。 聂九罗不动声色,把纸袋搁到一边,等着炎拓继续表演。 果然还有下一幕,他脱掉夹克,又低下头,自后把t恤给拽脱了下来。 呵呵,脱衣服了,想搞什么? 聂九罗盯着看,她倒是希望t恤掀起,露出的是肥膘五花肉,不过炎拓肩背宽圆,肌肉结实,身材这块没得挑剔,况且,他这年纪,本就是男人筋骨业已长成、且最强健蓬勃的时候。 片刻后,她移开目光,知道炎拓想让她看什么了:他身上有伤,虽然大多已经结痂,仍旧触目惊心,条条道道,应该都是落在蒋百川手里时遭的罪。 聂九罗不和他对视,目光落在茶壶弯翘的嘴上:“我只负责移交,别人做了什么,我没法控制。” 炎拓同意她这话:“但是,没你中间出力,我也不用受这些罪。裤子就不脱了,腿上还烂了一块,医生拿刀子把烂掉的部分一点点刮掉的。” 聂九罗抬眼:“所以呢?” “所以,当你落在我手里的时候,我完全可以对你做同样的事,哪怕只是拿刀子在你脸上划上几道。” 这话好像没得反驳,聂九罗手指压住茶杯的边沿,压得杯底翘起、在桌面上打转玩。 炎拓两只手伸进t恤袖管,又把衣服穿了回去:“但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送你回家。聂小姐,我送了你一份大礼,我想图回报。” 26、 聂九罗早就猜到了:炎拓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来的, 他想探知一些秘密,问不出,来硬的又不管用, 所以,使了这么迂回的一出。 的确是份大礼,大人情,易地而处, 如果这一次是炎拓折她手上,她会怎么做?她会把人交给蒋百川, 嘱咐他加镣上锁、千万别让人给跑了——不敢说炎拓这辈子就烂囚室里了, 但至少三年五年, 是见不了天日了。 作为敌人,他的确可以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而今秋毫无犯, 你敢说你一点都不买账?和她的命相比,几个问题算得了什么呢。 而且, 炎拓问的问题, 诸如“狗牙是什么东西, ‘扎根出芽’是什么”, 她反复斟酌过,答得到位, 不至于暴露什么。 她旧话重提:“你跟他同进同出, 他是什么,你居然不知道吗?” 炎拓回了句:“突然有一天, 他们就在你身边了,他们不说,你怎么会知道?” 聂九罗心里一动, 背上生凉。 她用的人称代语是“他”,而他回答的是“他们”。 以为只此一例,没想到居然是汹汹一窝。 “你来找我,他们不知道吧?” 炎拓:“不知道,也不知道你。” 聂九罗一怔:“那他们就没问你是怎么出事的?” “问了,我说车过板牙,被人麻翻了。反正狗牙现在昏迷不醒,又没有其他人证,黑白真假,我一个人说了算。” 聂九罗心跳加速:难怪她担心自己暴露了之后后患无穷,这后患却迟迟不到,原来是炎拓出于私心、把她给真空了。 也就是说,他要向她打听一些事,却又不希望同伙知道他的这些小动作。 “你跟他们之间,有矛盾?” “聂小姐,偏题了,这个不关你的事。我只想打听一些信息,然后,大家就两清。” 聂九罗盯着他看了会,终于从筷筒里拈起一双筷子,倒了开水来烫。 炎拓暗暗松了口气,她肯开吃,这饭局就算成了。 他俯身捞起一瓶啤酒,在桌边磕掉瓶盖:“你喝酒还是喝茶?” 聂九罗抓起茶杯摆过去:“给斟点酒。” *** 两人各喝各的,没碰杯,也各吃各的,没搭话,聂九罗不急,炎拓也不催——反正这铺子通宵营业,再长的秘密,也够时间消化。 过了会,聂九罗问他:“知道大禹吗?” “知道,大禹治水。” “大禹还干了什么?” 还干了什么,主要不就治水吗?开山、凿渠、治水…… 聂九罗一看他这表情,就跳下一题了:“知道鼎吗?” 炎拓反应了几秒,从最常见的“顶”过渡到“鼎”:“问鼎中原的那个鼎?知道。” “知道鼎是做什么的吗?” 也知道,历史课上讲过:“烹肉煮肉的。” 聂九罗说:“行了,知道你水平在哪了,我从头讲吧,会讲得尽量详细。你问的四个问题,我都会讲到。不许录音,我讲的时候,你听就行,尽量克制,没必要就别说话,除非我问你话。讲完之后,我会给你留时间、酌情回答一些可以回答的问题。要讲的内容不少,难免口干,记得给我倒茶。” 说完,把杯中残酒饮了。 炎拓很配合,拎起茶壶,给她倒上第一杯茶。 *** 上古的时候呢,人一般是不旅游的,一来没那么多交通工具,二来虎狼满路,出外风险也大,多数都是在自己住的地方附近过一辈子,所以对别处的事情,完全不知道,就好比一个南方部落的人,从来没见过“雪”,而一个常年居住旱区、靠溪涧露水生活的人,也不可能想象到世界上还有江河瀚海、水里还有能食人的大鱼。 但是,当王就不一样了,能当王的人,不能不了解自己的疆域领土、以及各地的风土人情。尧舜禹禅让,不是说找到继承人之后把王位交给他就完了的,找到了,还得培养他、锻炼他、一样样事的考察他。《史记》里记载“帝舜荐禹于天,为嗣。十七年而帝舜崩”,就是说舜立禹为继承人后,至少考察了他十七年,交给他各种各样的工作,做好了,才有资格继续当继承人,几次做不好,说换掉也就换掉了。 所以治水,也只是帝舜交到大禹手上的一项重要工作而已。 十七年里,大禹不止治水,还循行九州、考察民情。他当上王之后,令九州贡献青铜,铸了九个大鼎,这九个鼎,就不是用来烹肉煮肉的了,属于礼器。一个鼎象征一个州,也可以说这鼎就是地方志,大禹命人把自己循行各州时见到的当地奇异之处、奇异之物都刻画了上去,《左传》里也认为,鼎上刻的图画是地方地图,以及只有当地才出产的妖异之兽。你可以把它想成是旅游手册,即便你从没去过,翻翻手册,也能知道当地有什么名胜、特产、猛兽。 *** 不许录音,只能上手记了。 炎拓的手机备忘录一直开着,听到这儿,他键入“鼎书”两个字。 那种民智闭塞的年代,有这样的“鼎书”还是挺必要的。 他想起华嫂子口称“雨大爷”时拜的小青铜鼎,难道说“雨大爷”其实是“禹大爷”,大禹? 聂九罗喝了口茶,又夹了几样卤味吃了,才又继续:“再问你个问题,各地的土壤都是一样的吗?” 炎拓想了想:“不一样吧,矿物质不同,肥力也不同。” “颜色呢?” “颜色也不一样,我记得东北叫黑土地,陕北叫黄土高坡,南方是……红土?” *** 大禹划分的九州,跟现在的行政区划当然不一样,有一本书叫《禹贡》,传说是大禹写的,记录了各地的地形、土壤、物产,当然,现在又有学者考证说不是他写的——不管是不是吧,反正大禹根据各地的不同情况制定过进献贡物的标准。 简单点说就是,不能一刀切。一个地方的土地肥沃、风调雨顺,出产的粮食自然就多,要缴纳的税赋也就多。与之相反,一个地方土壤贫瘠,苗都长不到三寸长的,粮食部分的赋税也自然应该减免。 大禹就是这样一一考察九州的土壤颜色、肥力以及物产。 其中有一个州叫梁州,具体范围不可考,大致是指华山以南、黑水之间,放在今天,咱们去过的石河一带,秦巴山地的很多地方,都属于梁州。《史记》里说这儿‘田下上,赋下中三错’,意思是这里的土地是下上等,肥力一般,那么收赋税的时候就不能往死里收,收个下中档就行了。又说‘其土青骊’,土壤是青黑色的,又称青壤。区别于别处的黄壤、白壤、黑坟等等。 *** 炎拓喉结微微滚了一下,备忘录另起一行,键入“青壤”两个字。 “青壤”这个词是第二次听到了,还是华嫂子,拜青铜鼎的时候提过“青壤结穗,开花见果”。 聂九罗目光瞥过他手机,候着他输入完毕才又继续:“狗牙这种东西,古名‘地枭’,就刻在这尊梁州鼎上——这句话,我晚点会修正,你先这么听着就行。” 炎拓浑身一震,聂九罗从上古开讲,他还以为要过很久才能听到正文,没想到这么快就点了题。 他忍不住问了句:“地是……土地的地?哪个xiao?” “鸟字头木字底的那个。” 原来是那个“枭”,他不再发问,动筷子夹了片牛肚放进嘴里,味同嚼蜡。 地枭,原来叫地枭。 “地枭的名字里有个‘地’字,很直观,因为这东西,是从地下出来的,而且,只会从青壤的地下爬出来。你把它想象成植物就好理解了,别的土壤种不出来,只有青壤可以。又或者这么理解,别的土壤,什么黄壤白壤,对地枭都是有毒的,它只能突破青壤。” 说到这儿,聂九罗抬眼看炎拓:“知道九鼎去哪了吗?” 炎拓:“还埋在地下,或者……博物馆?” 他是真不知道九鼎去哪了,不过,青铜这玩意儿耐久,不大可能腐烂消亡,估计不是待发掘,就是已发掘了。 看聂九罗的表情,他这两个猜测,应该都是不着四六的。 *** 九鼎在当年,估计也跟传国玉玺似的,夏亡了就归商,商亡了就归周,东周的时候,鼎还是在的,因为楚王曾经派人去问鼎的大小轻重,碰了个钉子,所以后人才造了个词,把企图夺权这种叫“问鼎”。 东周之后,一般认为,九鼎归了秦国,《史记》也记载说,“五十二年……其器九鼎入秦”,民间还有传说,说秦国有个大王,就是因为看到九鼎的时候,非要举一下试试重量,结果重伤死了。总之,九鼎最后见于记载,就是在秦,秦以后,史料就再也没提过了。 接下来我说的,你就当个野史听,爱信不信吧。 九鼎入秦之后呢,找了个地方也就放着了,毕竟不是小玩意儿,不适合随身赏玩,再说了,当大王的都很忙,也不可能整天绕着鼎转悠。再后来,就到了秦始皇一统六国。 秦始皇统治后期,沉迷于访仙求药、寻求长生不老,历史上记载很多,国人投其所好,献方献策的也不少,但大部分都是忽悠。不过,其中还是有两条,引起了皇帝的重视。 其中一条就是徐福计划赴东瀛寻找仙山和仙人,有关于徐福的传说很多,感兴趣自己去搜。 另一条就是看管九鼎的官员呈报的。 看鼎这工作你懂的,清闲得很,看守者有大量时间琢磨研究,他上奏皇帝说,梁州鼎上记载有地枭,枭起青壤,地枭这种东西,有两种特性,第一是‘就宝’,‘就’是文言词,趋近、靠近的意思,地枭喜欢靠近宝脉,比如珍宝珠玉什么的,驱使地枭可能会找到宝物,所以地枭后来还有个别名,叫“嗅金兽”。 *** 这是渐渐说到核心了,炎拓没了吃喝的心思,他想起曾经问过雀茶,自己车上那玩意儿叫什么,雀茶回答说“招财猫”,当时还以为她是在拿自己寻开心,现在想想,“招财猫”和“嗅金兽”,本质上的寓意是一样的、都指向不菲的财富。 他注意到聂九罗的茶碗快空了,拎起茶壶给续了一杯。 聂九罗:“秦始皇富有天下,对‘就宝’什么的当然不屑一顾。但第二个就不同了,你可能也猜到了,地枭童颜长生,不但能活很久很久,而且没有‘老’的迹象。肌理不垮,毛色不变。” 炎拓眼前掠过林喜柔的脸。 林姨,林喜柔,这么多年了,她的确没有什么变化,从小到大,他经历过几次举家搬迁,也许正是因为林喜柔总也不老,怕周围的人看出端倪,才有此举措。 他没能克制住:“那地枭……是什么东西?” 聂九罗答非所问:“上古时代又称神话时代,很多超能力的神人,很多诡异奇谲的怪物,夏商是个过渡时代,应该存在,但缺少史书记载,到了西周末,一切突然明明白白落地,史料有、实证有、周礼有,具体人物也有,行事纷争,跟现在也大差不差。那些鼎书上记载的诡谲事物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还有人猜测说,可能是发生过什么事,被一次性肃清了。而肃清的时间,就在没有史料记载的夏商一代、周之前。” “能当皇帝的人,不会只寄望于一种方式、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总得有几手准备。所以,下东瀛的宝船他在派人督造,用于寻找地枭的精兵他也在抽调。” 寻找地枭? 炎拓心中一动:“地枭……在秦始皇时代,已经只是传说了?” “对啊,我刚刚不是说了吗,仿佛经历过一场大肃清,那些鼎书上记载的妖异生物,到了秦时,基本就已经看不到了,其实也不排除是人类活动领域的不断扩张导致这些生物的领地被挤压、躲得越来越隐蔽,甚至是灭绝——你别看人没凶兽厉害,体型杀伤力都不占优势,但人的数量多啊,一对一、十对一打不过,一百对一那还不是一灭一个准?总之,秦始皇那个时候,地枭就已经是传说了。” *** 而之所以徐福的故事广为流传,地枭之说却不为人知,是因为地枭在鼎书中被称为“凶兽”、“邪物”,它嗜血食肉,更可怕的是,被地枭咬过或者抓伤的人,只要稍微重点,基本没药救,伤口一旦扎根出芽、长出兽毛,这人就算是废了、跟禽兽也没两样——访仙求药,向仙人靠拢,听起来高端点,也比较浪漫。找地枭这种事,不怎么上台面,自然也就秘而不宣。 公元前210年左右,即距今两千两百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徐福赴东瀛访仙的宝船鼓帆下海,同一时间,寻找地枭的精兵——这些人一律黑巾缠头,又叫缠头军——秘密进入了地处青壤的南巴老林。 27、 徐福你知道的, 一去不回头了。 我只说缠头军,缠头军一直忠心耿耿,鼎书记载地枭在南巴之地有四个极其隐秘的巢口, 缠头军一再深入老林,找到了密林中居住的土人。 用今人的观点来看,土人就是生活在老林里的少数民族,由于长期伴山而生、远离人世, 他们的生活环境、方式、习性,乃至身高、体型、单项器官的发达程度, 都跟外面的人不一样, 最大的特点是, 能嗅到地枭的味道——据说是一种很奇怪的骚味,但缠头军也好, 除了土人之外的所有人也好, 都闻不到。 不过这也合理,人都是随着环境进化的, 这也是优胜劣汰的一种:在地枭出没地附近世代生活的人, 只有能闻到地枭的味道, 才能提前做逃离或者迎击的准备, 否则早灭族了。 从这些土人的口中,缠头军确认地枭不是虚妄的传说, 而是切实存在过的, 然后陆续锁定了巢口。 接下来,他们做了三件事。 第一是收编土人, 土人的鼻子对他们来说太有用了,被收编的土人后来被叫作‘狗家人’,这不是骂人, 真的就是指他们长了个狗鼻子。 *** 炎拓想起那个老爱吃蘸酱黄瓜的大头,他应该就是“狗家人”了。 难怪华嫂子给他指路时还正常,看完手机里来的新消息之后就莫名其妙、用挪酱缸这种拙劣的借口把他拖住。 现在想来,是大头给华嫂子发了消息,因为他嗅到了从车里传出来的、地枭的味道。 *** 缠头军做的第二件事是“堵”,堵住四大巢口、给巢口安门落锁。 虽然老话说“堵不如疏”,但毕竟不是事事都是治水,地枭本就罕见,堵住了源头,也就等于堵住了后患。 当然,“堵”这件事,也是下了血本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怕各地的百姓造反,于是‘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铸造了十二金人,秦灭之后,十二金人也没了下落——民间有各种传说,有说被项羽火烧阿房宫时一并烧了的,有说被秦始皇带进墓里陪葬的,也有说东汉末年的时候,被董卓销毁了铸造铜钱的。 其它的金人我是不知道去哪了,但就我所知,至少有一尊,是被用在了南巴老林——由一化为四,铸成了四扇大门,因为是金人所化,就叫金人门。 缠头军做的第三件事,就是分期分批进入巢口,反锁金人门,正式寻找地枭——这么做其实还挺悲壮,关门打狗,可以打死狗,但门锁了,自己没退路,也可能在里面被狗给咬死。总之,缠头军死了不少,经历过无数惊心动魄的事儿,历时两年多之后,终于摸着了门路,找到了第一只地枭。 *** 说到这儿,故事差不多也快到尾声了,聂九罗长舒了口气,问炎拓:“依你看,秦始皇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这不废话吗,当然高兴了。 炎拓正想回答,又起了犹疑:一来据历史记载,秦皇这个人好像有点喜怒无常;二来她特意提出来问,答案一定不那么简单。 炎拓:“不……高兴吧?” 聂九罗一脸“我就知道你要这么答”的表情。 她说:“你历史不大好,公元前210年,也就是徐福下东瀛和缠头军进入南巴老林的那一年,秦始皇就已经过世了。过世两年多之后才找到地枭,那时候,陈胜吴广之后,又有项羽刘邦,秦二世都快走向末路了。” 是吗,炎拓觉得自己的答案也没毛病:换了随便是谁,生前交代的事儿死后才有眉目,能高兴吗。 聂九罗:“缠头军的所在太偏僻了,是连信鸽都到不了的地方。山中无甲子,他们一心寻找地枭,终于有了成果时,才发现山外早已变了天,皇帝死了,对口的上级也在换代的争斗中被杀了,换言之,这支缠头军彻彻底底被遗忘了。” “大秦都快没了,回去当官是没指望了,各地都在打仗,他们也不想掺和,集体商议了之后,决定封口、守住地枭以及南巴老林的秘密,易甲为民当老百姓。” “那之后,他们就在南巴老林附近住下,自然形成了一个村落。中国古代社会相对封闭,流动性差,一个村子代代延续,续个千八百年,变化也不会很大,渐渐的,靠山吃山,村落成了猎户村,也就是俗称的‘巴山猎人’。当然了,这个猎户村区别于其它的,有着自己的秘密。” “平时呢他们跟普通的猎户也没两样,打狼打豹、猎熊猎虎,但一般每隔百多年,精壮猎手充足的时候,会秘密组织一次‘拜金人,走青壤’,期待着猎取地枭,这叫‘青壤结穗,开花见果’。毕竟,猎到一只地枭,就意味着额外的财富,哪怕是全村都来分,也足够每家分个盆满钵满了,这世上,谁能不爱钱呢。不过绝大多数时候,走青壤,都是走了个寂寞,一无所获。” 炎拓觉得有点说不通:“不是抓到过地枭吗?地枭不是‘长生’吗,理论上,只要抓到一只地枭,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吧?为什么还要去抓呢?” 聂九罗回了句:“你别忘了,地枭是生存在地下的,‘长生’指的是在地下,那是它们的生存环境。见了天日就不行了,衰老得很快,死得也很快,基本上能活二三十年就顶天了。” 炎拓心里说:不是的,不是这样。 聂九罗开始讲述之后,他几乎全程都是兴奋的,她的很多叙述,和他这些年来所观察到的迹象,是相符合的——他知道的都是碎片,如今被一点点串连,引出前尘、旧事、因果,这种感觉,简直让人激动到难以自持。 但到了这儿,就开始不一样了,林喜柔不是这样的,她没有生活在地下,她几乎不曾衰老,更加没有要死的迹象。 聂九罗看出他表情不对,只当没看见:“现在,我开始正式回答你的四个问题。我之前给出过的答案只是为了帮助你理解,并不准确,这里,会有修正。一切,以我现在说的为准。” “第一,狗牙是什么东西,什么来历。之前我回答说是地枭,在这里,我要更正一下,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不止是我,板牙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很多特征,跟地枭很像,或者说,他一定跟地枭有极其密切的联系,即便不是,也是近亲。” 炎拓想说什么,聂九罗示意他不忙说话,先听她讲。 “有一个很关键的信息点,我之前没有提,特意放到这里来说:缠头军做了巴山猎人,他们以狩猎为生,地枭,跟虎狼熊罴一样,只是一种猎物。地枭是野兽,不是人,它跟人,是有本质区别的,它也不像人,猴比它更像人。所以在我眼里,猎取地枭这件事,虽然不算特别正经,但也不是什么天理难容,毕竟是野兽。”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先前我觉得狗牙非常奇怪——能在高层的外墙立面来去自由、被捅瞎了眼硬熬着不治——我都没有把他跟地枭联系到一起的原因。直到我发现,被他抓伤过的孙周居然扎根出芽了。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在他颈后、手肘、大腿根处放了血,地枭身体这几处的血液比较粘稠,但即便这样,我依然不能说他就是地枭,所以只能说,‘可能有着极其密切的联系’。” 炎拓脑子里已经乱了,先前的喜悦慢慢变质:这么多年了,他那么不容易,都快接近答案了,为什么她话锋一转,就又不是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像她一样、对狗牙有了解的人,结果,只能给个猜测? “第二个问题,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已经回答你了。” “第三个问题,怎么治。缠头军总结经验,地枭是地下生物,畏火,更讨厌阳光。一般是在受伤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拿‘天生火’,也就是用透镜、古代用阳燧,从太阳上取下的火,去反复炙烤,能把根芽渐渐逼退,也就安全了。一定要尽早,拖得越久越完蛋,如果眼睛里出现一条红线穿瞳,那这个人,基本就可以放弃了。” 不对,又不对了,林喜柔不是这样的,她不讨厌阳光,有一段时间,她还曾经去海边晒日光浴,说喜欢那种看着就很健康的、小麦肤色。 “第四个问题,伥鬼是什么。” “所谓伥鬼,取的是‘为虎作伥’的意思,在缠头军和地枭打交道的过程中,偶尔会出现很诡异的情形:平时很好的兄弟,并没有被抓伤,好端端的,会为了地枭鞍前马后、誓死效力,他们没有丧失神智,各方面也都正常,但就是会对地枭百般维护,反过来算计、杀害自己的同类,这种人,就叫伥鬼。” 炎拓明白了:“你以为我是伥鬼?” 聂九罗没说话,她身子前倾,盯住炎拓的眼睛,顿了几秒才说:“你不是吗?” 炎拓心头一颤,没吭声。 “狗牙在兴坝子乡杀了人,还伤了孙周,是你把他转移走的;后来,你要求狗牙去酒店把孙周劫走了,还怪他行事不小心、被我看到脸了;再后来,在小旅馆里,你又吩咐狗牙看守我和孙周——你俩即便不是好朋友,也是互助的同伙,我把你看作伥鬼,一点都没冤枉你,你在板牙受罪,受得也活该。” 说完了,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茶杯上,茶杯口沿有口红印,杯里还剩了一半的茶,她屈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像弹之前那个仿炎拓的小泥人一样,轻轻用力一弹,杯子就飞了出去,落地居然也没碎,骨碌碌滚了一长道,也泻了一长道的水。 炎拓还是没说话,只是斜瞥了一眼那只落地的杯子,他知道,这饭局,是结束了,饭局上这短暂的和平和交情,也差不多走到尾声了。 “炎拓,四个问题,我全回答你了,为了帮你理解,我还附赠了不少信息。现在,你可以问问题,我会决定答还是不答,最多三个,就在这问,今晚问完,今晚两清。” 炎拓抬头看她:“你知道这么多事,你是缠头军的后代吗?” “缠头军的后代,不一定要在祖宗的行当里搅和。我是个普通人,只想忙自己的事,对你、狗牙以及同伙什么的,我没有探听的兴趣。下一个。” 只剩两个问题了。 炎拓喉头发干:“怎么杀死地枭?” 聂九罗眉毛微挑,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猛。 “看来你对地枭有点了解……狗牙的新眼珠子快长出来了吧?” 炎拓没什么表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地枭的再生能力很强,不夸张地说,哪怕是头被砍了,也能从脖腔子里再拱一个出来,时间长短而已。天火烧、捅颅顶和断脊椎都会对它们造成较大的损伤,但也只是拖延痊愈速度。至于杀死……缠头军把地枭当宝贝,设法帮它们延命还来不及呢,只恨它们活得不够长,因为它们活着活着就死了啊。所以,我没法回答。下一个。” 炎拓坐着不动,巨大的失望像渗骨的瘴气,从胸腔里蔓延出来,一寸寸延到全身,几乎要拉垮肉骨。 他还以为,今天晚上,会推开一扇大门,他眼睁睁看着大门徐徐打开,居然又关上了。 聂九罗催他下一个,下一个问什么呢?脑子里像糊住了一样,连最基本的逻辑思考都没法进行了。 灯光昏黄,先前没感觉,现在只觉得这光腻得很,像肥腻的油,散散慢慢满屋乱撒。 炎拓说:“你说的都是真话吗?聂小姐,如果你撒谎了,给我一个比率,我能接受。” 聂九罗冷笑:“一码归一码,我来回礼,没必要拎上假货糊弄人。” 炎拓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是我小人了。聂小姐,你……怎么回去?要送你回家吗?” 聂九罗一愣,不过她很快起身,拎起纸袋和包:“不用了,你的车,我不大敢坐。” 炎拓想起身送她,一来心情实在低落,二来看她神色,未必领情,所以虽然欠了身,还是坐下了。 聂九罗走到门边,又回头看他:“炎拓,两清了吧?” 炎拓:“清了。” “我今天能坐在这跟你吃饭、给你讲地枭的由来,完全是因为要回你的礼。既然两清,出了这扇门,桥路两不挨,你以后小心点,别再被我撞见。我不会在一个人手上栽两次的。” 炎拓抬头看了她一会,说:“你也是。” 28、 聂九罗走出卤味馆时, 特意抬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招牌。 卤小兵。 这名字挺好的,很讨她喜欢,小兵, 透着勤恳做事的朴实味儿,比什么“卤王之王”、“卤味之宗”平易近人多了。 她没有急着打车,反正冷空气尚未南下,温度很适合走马路——她也很需要走一会, 把自己从那个关于地枭的故事里走出来,走回普通但又泛着热烫烟火气的生活里去。 如今, 她唯一的忧虑就是狗牙。 少则三月、迟则半年, 狗牙一定会醒, 而狗牙一旦醒过来,她就没法继续安然“真空”了。 再一转念, 反正中间还有个炎拓:狗牙讲出真相, 就等于直指炎拓也撒了谎,炎拓一定会做点什么的。 不知道为什么, 炎拓最后的样子, 以及最后问的那句话, 让她觉得, 他有点可怜,表象背后, 也许另有款曲。 不过她的心肠很快重又冷硬, 可怜什么啊,管他背后有没有隐情, 伥鬼就是伥鬼。偷了东西就是贼,警察只负责抓,至于这贼值不值得同情、背后有没有什么悲情故事, 那是法官和记者要忙的事。 她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 回到家时,卢姐刚睡下,听到动静披上衣服出来,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 聂九罗摆摆手,示意卢姐安心睡觉,然后径直穿过院子,推门进厅,走了两步之后,觉得高跟鞋真是累,于是就地甩了,赤脚上了楼。 工作室真大,虽然东西不少,但有时候夜深人静、抬头四顾,总会有空旷的感觉。 现在也一样,觉得真是空旷。 聂九罗在工作台前坐下,抽了张淡金色的长纸条出来,写今天的事。 一,和炎拓见面,两清。 二,卤小兵,挺好吃的,可以再去。 三…… 没有三,找不出了。 她扔下笔,把纸条折成星星,拈起了走到靠墙的一个旧式双开门大立柜前。 立柜左右门扇上分雕神荼郁垒,中国最古早的门神,两人嘴巴都微张,做成了孔洞。 聂九罗把星星送进郁垒嘴里,顿了顿,又半弯下身子,拉开了立柜门。 里头是两大箱纸折星星。 其实是两个定制的敞口玻璃缸,分左右,左边上的标签写“2002-2012”,右边是“2013-”;左边的差不多全满,右边的半满;左边的星星比较黯淡,纸张也杂旧,右边的就鲜亮多了。 聂九罗深吸一口气,探手伸进左边的那一个,奖池摸彩一样在里头来回搅了几次,摸出两个小星星来。 拆星最好有点仪式感,她关掉大灯,开落地阅读灯,然后坐到灯下的沙发里,珍而重之打开一个。 ——朱伟拽我小bian子,疼哭了,老师叫他道qian,为了给老师好印xiang,我说没关xi。朱伟,我不灭你满门,shi不为人。 聂九罗噗一声笑出来。 朱伟是谁?毫无印象了。 不过挺好的,她小时候即便遭人欺负,精神上也绝不凄楚。 聂九罗带着笑去拆第二颗,拆着拆着,笑意就慢慢消失了。 这一条是2003年5月6日的,说实在的,和上一条相差的日子并不算太多,但是,她记得太清楚了,甚至能回想起一些细节:写完这一条后,她掰断了塑料壳的自动铅笔,还喝了杯掺水的白酒,以显示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 ——为了我这bei子的幸fu生活,我决定,去找jiang百川谈判。 …… 蒋百川,也是时候跟蒋百川通个气了。 聂九罗点开“阅后即焚”,键入时却犹豫了:如果告诉蒋百川,自己任由炎拓走了却没拦,他一定会唧唧歪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反正自己和蒋百川也不是什么上下级或者亲密伙伴关系——欠债还钱,她做应该做的、尽告知义务就行了。 她斟酌了片刻,键入一行字:今天收到未知号码来电,炎拓打的。 几分钟后,那头回过来两个字:电联? 聂九罗键入:好。 电话立刻就过来了,蒋百川的声音有些激动:“他说什么了?有透露有价值的信息吗?” 聂九罗说:“要让你失望了,他没说什么有用的。他知道地枭的一些事,但不全。目前看来,他已经知道地枭的由来、缠头军,以及狗家人的存在,但他不知道刀家和鞭家,他还问我怎么杀死地枭,我说不知道。” 蒋百川恨恨:“他还说自己就是一普通人,无意中捡到狗牙的……我就知道这小子有鬼。” 聂九罗嗯了一声,反正她没撒谎:炎拓确实知道这些,她告诉他的。蒋百川只需要知道炎拓知道什么就可以了,至于是谁告诉炎拓的,她觉得不重要。 “还有,我问了一下孙周,炎拓说,孙周不在他们那儿。” 蒋百川冷笑:“这小子满嘴鬼话,谁知道真的假的。” 聂九罗:“我觉得他不像在撒谎。当时现场着火了,一切都很混乱。你以为孙周被他们带走了,他们以为孙周还留在你那儿,会不会有第三种可能,孙周趁乱,自己跑了?” 蒋百川顿了几秒:“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吧。” 聂九罗说:“孙周本来就已经扎根出芽了,现在不受控制,情况只会越来越危险,你最好派人去找一找,万一闹出事来就不好了。” 蒋百川答应得很爽快,又说:“那你呢?炎拓逃走之后,我们一直查不到他,这个电话可能是前奏,我怀疑他后续会有大动作。” 聂九罗的目光落在自己拎回来的那一大兜上:是有大动作,不过已经搞过了。 “聂二,还是小心点好。要么这样,我派几个人过去,你放心,不会让他们知道你,只让他们在那一带住下。给你留个号码,万一你需要人,就打他们的电话,一个好汉三个帮,紧急的时候有人帮忙,还是方便的。” 这提议合情合理,还体贴,再回绝就伤感情了,聂九罗笑笑,说:“好啊。” *** 蒋百川在阳台打的电话,挂断时,看了眼时间,11点半。 差不多快到孙周吃饭的时间了,他得去看看。 阳台连着卧室,他拉开隔断的玻璃门,雀茶已经半睡,听到声音,还以为他是要上床,睡眼惺忪间看到,他又开了卧室门往外走。 雀茶:“出去啊?” 蒋百川:“不出去,下去。” 雀茶哦了一声,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着了。 …… 蒋百川一路下到地下室。 这片别墅区的设计,其实是没地下室的,但因为房子是自家的,爱怎么挖怎么挖,所以大多数人家都往下拓了,蒋百川也拓了一层,平时用不到,这段时间派了大用场。 地下室面积在一百平左右,隔了三室一厅,连厨卫都有,油污废水什么的另外加装提升器。 进到屋里,就听刀声笃笃,大头围着围裙对着砧板,正扬刀开剁:板上一摊肉红,有猪大排,也有肝。 蒋百川凑过去:“都新鲜的?” 大头:“那当然,我嘱咐过卖家,如果是化冻的肉,我要退货投诉的。” 说话间,已经剁好了,大头拿了个不锈钢盆过来,满满堆装进去,又在上头插了把叉子。 蒋百川接过盆子:“我拿进去,你玩儿你的吧。” 他端着盆,走到最靠里的那间卧房敲门,这间跟另外两间不同,门外头特意加装了一把挂锁,不过现在,锁是开着的。 门应声而开,山强探出头来:“呦,蒋叔啊。” 边说边让开道,露出身后床上坐着的孙周。 孙周正看电视,闻声看向蒋百川,目光下一秒落在盆里的红肉上,脸上现出嫌恶的神色。 相比之前,他的形容枯槁了好多,原先还算是个长相周正的精神小伙,而今怎么看怎么有点尖嘴猴腮的意味,尤其是眼睛周围,皮肉耷着,更显颓态。 蒋百川笑呵呵的:“孙周,今天感觉怎么样?” 孙周开口就是抱怨:“蒋叔,能不能别叫我吃……这东西了?” 他指蒋百川手里的盆肉,一脸要吐的表情:“怎么样都该煮熟了吧?生肉都有细菌,没准还有绦虫,我闻着都要吐,这是人吃的吗?” 蒋百川说得温和:“为了治病嘛,忍一忍。” 不说治病还好,一提治病,孙周更是一肚子怨言:“蒋叔,开始你们用火烤,虽然烤着难受,但烤完我真的觉得舒服点,为什么就中断了呢?” 蒋百川很耐心:“分阶段来的嘛,你还不信我们吗?这肉你以为只是生肉,其实我们加了东西的,有药效——你要不信,你就去医院治,你也不是没去过,结果怎么样,伤口长那么多毛,人还稀里糊涂的,不是我们,那毛能下去、你能清醒吗?” 孙周不吭声了。 这话是真的。 那天,他受好奇心的驱使,走进那片玉米地,其实没想走远,但冥冥中又在不住较劲:总想找到点证据,以证明前一晚没发生什么大事、自己也并不亏心。 他也看到了血迹、塌折的秸秆,心里有点怕,但天日朗朗给了他继续走的勇气,他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最后,找到一个地洞。 那个时候,地洞的口不是敞开的,洞口堆了一堆土,很像蚁巢的巨型版。 孙周多了个心眼,他捡了根棍子,捅开那堆土。 里头黑漆漆的,毫无动静,他俯下身子,往里看了看:看到两粒莹莹的东西飘着,像两颗发光的青葡萄。 这要换了个山里人,马上就会猜是狼、进而警醒,然而孙周不是,长在城市让他欠缺对山林生物的警惕——他反应慢了一拍,里头突然伸出两条手臂,钢爪样攥住他的肩头,把他上半身拖进了洞里。 孙周的感觉是一下子进了地狱,里头墨黑、潮湿、腥臭,但更可怕的是,他在被不断地抓挠、撕咬。 他尽己所能地挣扎、抵抗,但仍然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吓得几乎失语,只看到那两颗鬼魅样的眼珠子在身周乱舞,再然后,很突然地,有人拽住他两条腿,把他连人、带那个东西,都拖出了洞,同时朝着那个东西怒喝了一声。 孙周压根就没看到是谁拖他出来的,他只看到了被连带着拖出来的那东西:说不清那是不是人,一张脸血红,扭曲得吓人,龇着白森森的牙。 不过,那东西似乎是怕光,又似乎更怕来的那个人,条件反射般往后瑟缩了一下。 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快跑! 他跑出了玉米地,上了车,然后一路风驰电掣,伤口一时麻,一时痒,脑子一时冰,一时胀,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想起: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啊? 于是就去了。 到了医院,也觉得怪,医院的走廊为什么像虫子一样弯弯曲曲地扭呢,地面为什么坑坑洼洼呢,挂号柜台后头护士的脸,为什么一会方一会圆呢? 后来到了医生那儿,医生问:“狗咬的?” 他的脑海中居然真的晃出了一条凶狠的大黄狗,然后答:“是的。” 医生吩咐护士给他做了包扎,又打了针,完事之后,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上车,座位上,他的手机屏一闪一闪,仿佛即将起跳的青蛙,他赶紧伸手去扑,没扑着,自己反一头扎座位上,睡着了。 所以,他和聂九罗说的都是真话,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说的都是真话。 这一觉睡到了晚上,他坐正身子,不知道该往哪去,摸摸身上,有张房卡,想起来了,该去这儿过夜。 他顶着脑子里的一团浆糊发动车子,一路招骂数次,万幸没出车祸,车进酒店停车场的时候,有辆白色越野车也正好往里进,其实他在先,白色车在后,但他脑子里浆糊得厉害,停了车不说,还热情地朝那人招手,客气而又慢吞吞的,像喝了三斤老酒一样卷着舌头打招呼:“你先,你先。” 那人看了他一会,说:“你先吧。” …… 蒋叔说得没错,去医院治过,不是没治好吗。 自己能从浑浑噩噩飘一样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不是多亏了蒋叔他们的“火疗”吗? 蒋叔不会害自己的吧,再说了,自己就一小司机,人害他图什么呢? 孙周摁住恶心,又看了一眼盆肉:“真是药啊?” 蒋百川说:“中医里,蝙蝠屎是药,鸡嗉囊也是药,别看它恶心,良药苦口……利于病嘛。” 29、 开车回西安, 要两天的时间,炎拓心里有事,不能全神贯注, 两天又被他拖成了三天。 第二天的傍晚,车进陕西,地图上,陕西省的轮廓像个跪蹲着的兵马俑, 炎拓感觉,自己是从人俑的脚趾头进了省, 一路向着盆腔处的目的地进发。 高速道热闹又冷清, 热闹的是穿梭不绝的车, 冷清的是独自驾车的人,他跟着导航走, 偶尔抬头看一眼分岔路道处高高立着的指示路牌。 不知道是第几次抬头时, 看到路牌上有一项是:由唐县(62km)。 由唐县。 炎拓心中一动,还没想好要不要去一趟, 方向盘已经往那个方向抹了过去。 *** 晚上八点多, 炎拓的车子上了老牛头岗。 这是他父亲炎还山最初起家的地方、起家的煤矿。 而今孤寂得像坟地, 别说是煤矿, 整个老牛头岗都废弃了,很容易让人想起曾经盛行于美国西部的淘金潮——淘金者来了, 酒馆饭店来了, ji女来了,各种各样的配套设施来了, 一个中小城市崛起了,然而无金可挖时,人潮退却, 只剩了荒芜的废矿。 老牛头岗的煤矿关停,并非是因为煤真的挖尽了,而是开采不再具经济性,再后来,随着煤炭去产能化的深入推进,煤矿大批淘汰,留下了越来越多的废弃矿井,炎拓看过相关报道,2020年,国内废弃煤矿约有1.2万个,全世界都在探讨废弃矿井的资源利用,有说开发工业旅游的,有说建地下医院、深地科学实验室的,总之是探讨得热热闹闹,但这热闹,绝轮不到小地方的老牛头岗。 通往场院的铁门关着,铁栅栏上生锈挂灰,铁门高处的标语铁贴牌还没全朽尽,留了“高,班,家”三个字,向天支棱着。 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炎拓坐在车里,出神地看那扇铁栅栏门,人进不去,车光却能遥遥透入,照亮门后的一片平地。 最初,炎还山就是骑一辆二八杠大自行车,日日进出于这铁门之间的,他的母亲,也常来往于此,哪怕是他,对这儿也有模糊记忆:他在门后的那片平地上学走路,摇摇摆摆,一步三晃,矿工们围蹙在旁,大叫“小拓,加油”,长喜叔手里拿着棒棒糖,像拿着引驴的胡萝卜,引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当然,那个后来成为他“林姨”的女人也在。 炎拓调转车头,车头一转,矿场就暗了,很快,老牛头岗也沉进了黑暗中,像个包裹了秘密的坟头。 …… 车进由唐县城。 县城早不是旧模样了,街道、高楼、商业街,都是新修的,新得让试图怀旧者寂寞。 炎拓把车子停在路边,走进一条小吃街。 街口有家店,叫“长喜酸汤水饺”。 炎拓掀开帘子进去,店面不大,但布置得清爽整洁,已经不是饭点,仍有六七成的上座率。 收银台内站着老板刘长喜,低着头聚精会神,连有客到都没注意,大概是在理账。 炎拓挨过去,屈指叩了叩台面:“一碗酸汤饺,猪肉白菜的。” 刘长喜忙不迭抬头:“哦哦,好,里头坐……小拓啊?” 炎拓笑,看刘长喜又惊又喜的脸,长喜叔老了,鬓角一片白,其实细算算,年纪还不到五十。 刘长喜激动坏了,盯着炎拓看了又看:“哎呦,长高了。” 炎拓:“怎么可能,上次来就这么高。” 上次来是两三年前,那个岁数,也不大可能再“窜一窜”了,但刘长喜就是觉得,炎拓更高大了些,也许是自己老了、长缩了吧,他嘴唇嗫嚅了半天,又加一句:“有男人样了。” *** 炎拓落座不久,酸汤水饺就上来了,还附赠了几碟凉菜,一罐冰峰。 刘长喜生意扔给伙计,专程陪他吃饭:“这趟,住不住啊?” 炎拓捞了个饺子吃了:“不住,路过。” 说着,抬头看了眼店内:“生意不错啊。” 刘长喜笑起来,脸上老大褶子:“是啊,你晓得的,之前都是摆摊,被撵来撵去的,遭罪。盘下这儿之后舒坦多了,说出来你不信……” 他压低声音,比了个“八”的手势:“今年到现在,挣了八万多呢,净利。” 炎拓点头:“挺好,难得现在这么稳定。长喜叔,你也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 刘长喜一愣。 就在这一刻,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时光的飞逝:小屁孩儿,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还吃棒棒糖吃得一手粘,哭着让他拿肥皂“洗手手”,这一刻,居然老气横秋地劝他“该找个人、好好过日子了”。 刘长喜打哈哈:“都老头子了,还找什么人啊。” 炎拓低头去捞饺子:“别等我妈了,不可能醒过来了。再说了,即便能醒,她那心里,也全是我爸。” 刘长喜猝不及防,当场僵住。 他觉得尴尬极了,多年揣着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撕拉出来摊开,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回应,好在,炎拓很体贴,他一直低着头吃饺子,间或喝汤,始终没抬头、没去看他的眼睛,留足时间给他过渡。 刘长喜干咽着唾沫,看炎拓的发顶,以及他吞咽时微微耸动的肩背,直到脸上不那么僵了,才故作随意地问了句:“你妈,最近都好啊?” 炎拓吃完了,抽了张纸巾抹嘴:“还是那样,医生说,如果让她自己选,她可能更愿意痛快地走,而不是这样赖活着。我吃完了,长喜叔,占你便宜,我不给钱了。” 刘长喜应付似的笑:“还给什么钱哪。” 及至看到炎拓起身要走,才反应过来:“这就走了啊?” 炎拓:“走了,说了是路过嘛。” 刘长喜急急起身来送,到门口时,被小伙计绊住了问事,没法把人送到底,只得对着炎拓的背影嚷了句:“帮我给你妈带个好啊。” 炎拓没回头,抬手过头招了招,那意思是:知道了。 *** 因着刘长喜的嘱托,第二天中午车入西安之后,炎拓去了趟托养会所。 这是一家相当私密且高档的植物人托养/康复会所,以前是刷卡探视制,前些日子,因为有人盗取客户会员卡蒙混入内,而今改成了刷卡加指纹准入。 炎拓半年多没来了,一是因为下载了会所app后,24小时监控,想看随时看到;二是来再多次,人也还是那么躺着,也看不到什么不一样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来。 来一次太压抑了。 …… 他的母亲,林喜柔,住的是会所里采光最好、相对也最安静的一间。 推门进去时,两名护士正帮林喜柔做肌肉按摩,目的是防止肌体萎缩,其实肌体早已萎缩了——卧床二十余年,再怎么“被动运动”,也抵不上普通人的活动量。 炎拓见过母亲当年的照片,明眸皓齿,珠圆玉润,而今干瘪、瘦小,不能吞咽,要靠鼻饲管进流食,面黄肌瘦,剃着光头,看上去可怜又可笑。 护士认识他,也清楚他的习惯:“那……炎先生,我们回避?” 炎拓点头,又补了句:“拿点棉签和盐水来吧,我帮我妈刷个牙。” 上次来,他帮她拍了背,防止生褥疮,这次刷个牙吧,来一趟,不能干瞪着眼看,总得做点什么。 护士很快就把需要用的放进托盘送了过来。 炎拓戴上医用口罩,把椅子拖近床边,叠了纸巾垫在脸下,然后把床头的口腔灯拉到合适的位置打开,一手侧托了林喜柔的脸,另一只手拿棉签蘸了盐水,探进口腔,很有耐心,一颗颗牙地清理。 因为长期不咀嚼,她的下颌肉是僵硬的,嘴巴并不易张。 即便护士早晚会做清理,她口腔里的异味仍远超常人,隔着口罩都能闻到。 而他掌心托着的脸,无知无觉,轻得让人心悸,任人摆弄。 …… 全程做完,窗外日光正炽,有一道光落在被褥上,落得温柔绵软。 炎拓盯着那道光看,直到有手机消息进来。 是林伶发的:快回来了吧?林姨让我问你到哪了。 炎拓回了两个字:快了。 回完消息,他又坐了几秒,然后起身把椅子归位,向着门口走去。 开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 失去了生活、爱人、家庭,甚至名字……都被偷走的女人。 *** 回到别墅,已是午后。 往常,别墅里是有点吵的,因为这是熊黑的产业,他负责公司安保,交游甚广又出手阔绰,以至于这儿不像居所,更类似狐朋狗友打牌喝酒、联络感情的俱乐部。 炎拓他们进出,走的是后门的专用电梯,换言之,别墅一二层半公开,三四层私密自住,以门禁分隔,泾渭分明——对外熊黑只说楼上住着重病的亲戚,需要静养,来客知情识趣,从来不会好奇窥探。 然而今天,整栋楼都安静,炎拓进电梯的时候,没有听到任何的吵闹声。 多半是熊黑不在,这就反常了,他向来是紧跟林喜柔、不离左近的。 炎拓先上三楼。 林伶正在电梯边的小客厅里做手工小屋,闻声抬头,炎拓已经进来了。 “熊黑不在?” “两天没见到他了,我打过电话去农场,也不在那。” 那就是被支使着去做别的事了。 炎拓的目光掠过茶几上快完工的小屋,粉色系,很少女心,有小桌子小椅子小梳妆台,是不是每个姑娘都喜欢这种梦幻调调的? 聂九罗肯定不是,她工作室里那些雕塑,有美到极致的,恶到狰狞的,就是没活泼可爱的。 他压低声音:“你怎么样,最近睡觉还正常?摄像头买了吗?” 别墅里是有监控的,但主要对外,防外贼,起居空间都没有。 林伶点头:“买了,没发生什么事。” 这就好,炎拓安慰她:“你可能就是做梦。” 希望吧,林伶朝外间努了努嘴:“林姨让你一回来就去见她。” *** 林喜柔的门关着,炎拓伸手叩门:“林姨,是我。” “进来。” 炎拓推门入内,林喜柔正在打电话,示意他等会。 听不到通话内容,林喜柔只简单地“嗯”,“好”,“就这样”,“拍张照片给我”,但察言观色,能看出她心情很好。 生意上的事已经绝少能让她笑逐颜开了,炎拓心里一激:难道是板牙的追查有线索了? 这对他来说,可绝不是好消息,只要出现一个人证,他撒的谎,就全破了。 放下电话,林喜柔看向炎拓:“可算是回来了,这种药材上的小事,何苦自己跑一趟……” 话到中途,脸色突地一变:“脖子怎么了?” 边说边伸手来摸。 脖子上的伤好差不多了,但牙印没那么快隐形,炎拓不自在地避开:“没事,遇到个神经病……” 林喜柔没林伶那么好糊弄:“是女的吧?” “嗯。” 林喜柔皱眉:“小拓,你正经交个女朋友,别总是招惹这些不着四六的。上次什么聂小姐,把人扔山里了,这次才去几天,又弄来一个咬人的,你就不能交往点正常人吗?” 炎拓:“我下次……注意。” 旋即岔开话题:“林姨,看你心情很好,有喜事?” 林喜柔颇为感慨:“是啊。” “跟板牙有关?” 林喜柔不置可否,但看她的表情,八成是猜对了。 奇怪,林喜柔对“板牙”极为重视,炎拓有一种直觉: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和狗牙在板牙遭了罪。 “不是说,线索到板牙就断了,查不到人了吗?” 林喜柔款款一笑:“小拓,这你就别管了。林姨一直后悔把你搅和进这事,受了那么多罪。你放心,害你的人,林姨会让他们加倍偿回来的。” 炎拓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我懂了,林姨。是我没用,我难得帮你做一回事,就办成这个样子,捅出这么大篓子,要一堆人追着收拾。你没骂我,已经很给我脸了。” 林喜柔一怔,觉得他误会了:“不是,小拓……” 炎拓伸手去开门:“我都明白,林姨你不用安慰我。” 30、 林喜柔无奈:“你怎么这么倔呢, 这回出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是狗牙不做人事, 拖累了你。” 炎拓的手从门把上缩回来:“狗牙?” 林喜柔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事太复杂了,以后再跟你解释吧。总之,完全不是你的疏忽,你不用有心理负担。” 炎拓半晌才开口:“既然这样, 林姨,我自己的仇, 我自己去讨, 一切都由你代办, 别人会看不起我的。” 林喜柔失笑:“你这孩子,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 分什么你讨我讨啊。你还记不记得, 熊黑放火那次,有个女人被烧伤了?” 炎拓不动声色:“那个华嫂子?她醒过来了?从她嘴里掏话吗?” 林喜柔轻蔑一笑:“哪还醒得过来啊, 早死了。” 炎拓心里一沉。 华嫂子的确是当初坑害他的人之一, 但他再愤恨, 也不至于想她死。 林喜柔恨恨:“板牙那群人消失得太彻底了, 只剩这个华嫂子。我一直让熊黑派人在那盯着,从住院, 到死, 到烧成灰,到下葬, 下完葬,我让他盯着坟……” 炎拓听得脊背发凉。 “……终于,刚熊黑跟我说, 葬后第十八天,半夜,有个老头偷偷去烧了纸,拄拐的、瘸腿老头。我跟他交代了,这个老头,一根毛都不能掉,务必给我带回来。” 说话间,有图片消息进来。 林喜柔笑着点开:“来,你看看,是不是你提过的那个瘸腿……” 她忽然不说话了,毫不夸张,炎拓觉得,几乎就是在刹那之间,她脸上的血色褪去,连嘴唇都蒙上了一层灰。 从未见过她这样,前所未有。 她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攥着手机的手指渐渐青白、骨节凸出,足见力道之大。 炎拓朝屏幕看去。 没错,是那个瘸老爹,一般来说,人上了年纪,面目也会相对慈祥柔和,但他不,横眉竖眼,一张老脸上,有一种剑拔弩张式的劲力。 他说:“就是这人,林姨,你认识啊?” 一定认识,因为林喜柔直到现在,还没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听到炎拓的话,她浑身一震,如大梦方醒,茫然“啊”了一声,紧接着,煞白的脸上血色回潮,呼吸也急促起来,语无伦次吩咐他:“小拓,给我倒……倒杯水……” 边说边倒退两步,怔怔跌坐在靠背椅里。 炎拓从养生壶里倒了杯花茶水递给林喜柔,她颤抖着手接过来,一仰头咕噜噜全喝下去了,完全没了平日里饮茶的优雅。 瘸老爹在板牙也就是个小人物啊,甚至没那个雀茶有地位,更别提跟最上头的“老蒋”比了,怎么林姨见到他的照片,反应这么大? 炎拓心下疑窦丛生,尽量不露,满眼关切。 林喜柔终于缓和些了,但说话还是有点前后不搭:“小拓,你这一趟也累了,歇……歇着去吧,林姨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 炎拓应了声,故意走得很慢,出门之后反手掩门,就更慢—— 透过渐阖的门缝,他看到林喜柔已经接通了电话:“今晚能送到农场吗?对,就这个人。” *** 华灯初上,蒋百川家。 正是饭点,做饭阿姨一道道往桌上上菜,大碟大盆,红肉白汤,看着很是诱人。 然而围桌的几个人,没一个动筷子的,蒋百川面色阴沉,看那架势是有雷霆怒、还在强压着,大头悻悻坐着,不时瞥眼看山强——山强正忙不迭地拨电话,拨不通,再拨,急得额上的汗都出来了。 只有雀茶宛如局外人,正忙着玩游戏:她觉得她管理的城市有点太-安定繁荣了,有必要投放一些流氓强盗,增强民众的危机意识。 最后一道菜上完,蒋百川挥挥手,示意阿姨不用再过来了,同时向着山强喝了一句:“还打什么打?这都一天了,九成是出事了!” 山强冷不丁吃了这一喝,吓得差点掉了手机,他小心翼翼把手机搁回桌上:“这也不怪瘸爹……” 蒋百川气不打一处来:“都说了近期别出去乱窜!让他来我这住又不来,口口声声自己能管好自己,结果呢!” 山强硬着头皮帮瘸爹说话:“那人家华嫂子伤成那样,他不想走,也情有可原啊。” 雀茶支棱起耳朵:阖着华嫂子和瘸爹还有情况?她在板牙待得时间不长,没看出来。 大头清清嗓子:“蒋叔,瘸爹和华嫂子那是少年情侣离散,鳏夫寡妇,一对老鸳鸯,人家有感情的——华嫂子烧伤,瘸爹忍着没敢去探望,已经很克制了,现在人死了,去上个坟也合情合理,更何况瘸爹还是挑夜深人静的时候去的,很谨慎了。这都这么多天了,也没想到炎拓那头的人还盯着啊。” 蒋百川知道这话属实,从情分上说,自己也觉着瘸爹去上个坟无可厚非,但现在出状况了,总不能夸他上坟上得对、上得好吧。 气氛一时胶着,雀茶停了游戏,顿了顿,凑向坐在身边的山强,压低声音问他:“什么少年情侣离散?” 山强瞅了眼蒋百川,也压低声音,尽量长话短说,跟雀茶科普了一下。 原来,二十多年前,瘸爹正值盛年,跟华嫂子是情投意合的一对,但华嫂子的家人不大看得上他,嫌他穷、没前途。 这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当闺女的执拗,爹妈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毕竟新社会嘛,婚姻恋爱自由,但瘸爹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受不了别人冷眼,跟华嫂子说,要出去找门路,一定开着小轿车,风风光光回来娶她。 结果这一去出了意外,掉了半条腿,成了残废。 瘸爹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华嫂子,躲起来再不见她,后来,华嫂子嫁了人,瘸爹也在家人的安排下娶了一个,各过各的日子去了。 可惜双方的伴侣都不是长命的,二十年后再遇,两人又都是孑然一身,不过,这俩并没有如别人料想的那样再续前缘,而是就近而居、互相照应着过日子,超过一般爱人的关系,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 雀茶听得怔住,回想起来,她其实挺不喜欢瘸爹这个人,凶声恶气,举止粗鄙,活脱脱一个老刺头,想不到跟华嫂子之间,还有这么一段过往。 再看蒋百川时,就觉得分外膈应了:你自己做局,明明可以通知华嫂子一声的,白白让人送死的意义在哪呢?让这个局更有真实性? 正心里堵得慌,蒋百川的手机有消息进来,他拿起看了一眼,头也不抬,吩咐雀茶:“邢深他们到了,你去帮开一下车库门,迎一下。” 听到“邢深”的名字,雀茶心跳忽然加速,她若无其事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去了。 *** 邢深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瞎子,没法开车。 开车的是老刀,这些日子,他一直陪在邢深身边:走青壤之行意外中止之后,一干人都回了板牙休养生息,再后来,刑讯炎拓毫无进展,再走青壤也不太可能,大多数人便陆续离开了,只有邢深,提出要重返秦巴腹地,把没走完的金人门一一走完。 蒋百川当然不可能跟着他,但也不放心他一个人,所以吩咐年轻一辈中身手出众的老刀陪同。 …… 雀茶刚迎出去,就遇上了,她遥控打开车库门,顺便帮看左右,指引车子入库。 车窗都是半开的,从她身侧经过时,她看到坐在后座的邢深,也许正是因为眼睛瞎了,没有五色乱心,他任何时候,都不急不躁,温和安静,渊水一样深沉。 他身边,坐了个……小孩? 虽然车子很快入了库,但雀茶确信自己没看错,从身量看,是个八九岁的小孩,穿蓝黄相间的卫衣,戴兜帽,兴许是身体不好,嘴上捂了口罩,低着头,很老实地坐在邢深边上。 出外办事,干嘛还把孩子给带上呢? 不及细想,车子已经停妥,老刀和邢深相继下车,然后关锁车门,向着外头来。 雀茶一愣,脱口说了句:“小朋友……不下车吗?” 老刀瞥了她一眼:“你别管了。” 雀茶知趣地闭了嘴:作为长伴蒋百川的枕边人,这么些年,零零碎碎、丝丝缕缕,事情她多少知道些,但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始终不全,蒋百川对她的期望,只是娇俏可人的女伴,并不把她引为可以共事的同伴。 *** 餐桌够大,加多两人也不嫌挤,见邢深他们进来,蒋百川笑着起身:“正好正好,还没动筷呢,菜都还热乎。” 邢深说:“蒋叔,借一步聊两句。” 蒋百川有心理准备,发生这么多事,邢深一出山就接二连三接收信息,要聊也在所难免,他跨步出座,不忘招呼余人:“你们先吃,不用等我们,再等菜都凉了。” 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真让两位吃剩菜,雀茶另拿了保鲜盒来,将各色菜等都挟了小半放过去,候着两人上了楼,才又向山强打听:“哎,你说,邢深眼睛看不见,怎么走路上楼,都不要人领着扶着的?” 山强茫然:“我怎么知道,瞎久了,对世界适应了吧。” 大头则洋洋得意,拈起一根蘸了酱的黄瓜段,嘎嘣一声咬了:“狗家人,那当然是……不一般的。” …… 蒋百川带邢深上了顶楼,周围高层建筑不多,景也不错,外头的路道上,能看到车子倏忽而过,其间夹着不少外卖小电驴。 新产业可真是欣欣向荣、势不可挡啊,蒋百川很感慨,自己当年,如果把钱投在什么快递、外卖而不是搞实业,也不至于人之将老、家底亏空了。 邢深开门见山:“听说瘸爹联系不上了,有没有可能是被……” 蒋百川接口:“八成是了。不过瘸爹还好,我和他三十多年的交情,这人讲义气,骨头硬,嘴也紧,所以问题不大。”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炎拓那边,就完全查不到?” 蒋百川苦笑。 查得到,公司、住址、车牌、手机号,都查得到。 但关键是,公司正常运营着,房子空着,车子和手机报废在板牙了,人是完美“蒸发”了。 非独炎拓,连那个露过一次面的“林伶”,也都无迹可寻了。 当日“将计就计”之后,他其实安排了人,想暗中跟上炎拓的同伙,但跟了没多久就被甩脱了,记下的车牌号也都是套牌的,对方的警惕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也曾想过借炎拓瘫痪在床的母亲打开缺口,但一来,那是个高档托养中心,一般人进不去,好不容易盗了张客户卡进去,还触发了安全警报,现在人家全盘换系统了;二来听说,炎拓一年都难得去上一两回,他实在没那个人力去做长期的守株待兔。 邢深说:“我担心的是阿罗,她跟我们不一样。你就没帮她安排?” 蒋百川无奈:“我安排了,她不要,觉得自己头铁、什么都能解决。我又不好让人盯着她,她那机灵劲,万一发觉了,闹得不好看——我给了她一个电话,有急事的话,能叫到人。” 邢深觉得不靠谱:“真是连她都解决不了的事,你安排的人,也帮不上忙。要不然,我过去吧。” 蒋百川没说话,过了会,他呵呵笑起来:“邢深,算了吧,你们俩不可能再回头了。” “蒋叔也算是看着你们长大的,聂二那脾气,想要就要,不要,扔她跟前她也不捡,她早走出去了,你怎么还原地不动弹呢?听蒋叔一句,她配不上你,你啊,值得更好的。” 邢深沉默半晌:“蒋叔,你想多了。我和阿罗有交情,现在华嫂子死了,瘸爹也失踪了,阿罗是个明靶子,我都不知道人家会怎么对付她。这种时候,还顾忌什么嫌隙呢,当然是能帮多少帮多少,再不济,我总还能帮她嗅个味、示个警吧?” 蒋百川干笑:“随你,晚点我帮你去个消息问一下。” 邢深犹豫:“还是别了吧,发消息她多半一口回绝。我觉得可能直接过去……比较好?” 蒋百川第一反应就是千万别,再一转念,觉得让邢深吃个闭门羹也好:年轻一辈里,他最欣赏邢深,就是看不惯他为了个女人婆婆妈妈——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男人嘛,年轻时总有一两年是会为情优柔的,捱过去了就好了,天大地阔,可以放手干事业了。 他说:“随便吧,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对了,蚂蚱带回来了?” “回来了,在车里。” “这一路,他怎么样?” “挺好的,很听话,也很要表现。” 蒋百川点头:“这真是也看缘分的,他就是跟你亲。他现在爱吃生吃熟?” “爱吃熟的,生的不大沾了。给他扔带血的肉,还会发脾气。” 蒋百川惊讶:“真的?” 然后哈哈大笑:“行,今晚给他上煮排骨。这小畜生,学得越来越像人了。” 31、 夜半两点, 炎拓车进乡村公路,再有一刻多钟,就能到种植场了。 后车座上坐着林喜柔, 这一趟,她也只能让炎拓开车送她:熊黑不在,熊黑手下稍微得力点的也不在,夜半赶路, 总不能随便拉个阿猫阿狗随行。 车身颠簸了一下,乡村公路就是这点不好, 维护不到位。 林喜柔从怔愣中回神:“小拓啊, 你累不累?累就开慢点。” 炎拓没吭声, 果然,林喜柔也就是那么随口一说, 说完了, 又回到先前呆怔失神的状态中去了。 *** 种植场处一片漆黑,只正门的门卫室内亮着微弱淡白的光, 不过炎拓没从前门进, 他绕到后大门, 快靠近的时候揿了两声喇叭。 大门边黑影晃动, 很快,不锈钢电动伸缩门向着边侧滑去。 炎拓一路把车开到了主楼楼下, 一楼的边门开着, 门内有亮光,熊黑正等在那里。 林喜柔下了车, 急匆匆向着那头走,高跟鞋踩得蹬响,风衣的衣角左右飘甩, 炎拓端坐在驾驶座上,不声也不动,很安静。 都走到边门了,林喜柔才想起他来,回头招呼他:“小拓,过来啊。” 炎拓应了一声,解开安全带下车。 林喜柔向着熊黑苦笑:“这孩子,也太老实了,你不叫他,他就不动。这半夜三更的,难道我放他一个人在车里待着?” 熊黑斜乜了眼,看正往这头走的炎拓,嘴角不屑地往一边挑起:“这也老实得太过头了吧。” 还想再吐槽两句,见林喜柔面露不悦,知趣地吞下了不说:有句网络上常用的话,叫只有女人才能看得出谁是贱女人,同理,他想说,只有男人才能火眼金睛,看得出谁是贱男人。 林喜柔是养便宜儿子养太久、里看外看都是花。 炎拓老实?虽然熊黑从来没揪到过他不老实的小辫子,但他也从来不觉得这人老实。 *** 炎拓跟着林喜柔和熊黑,步入地下楼层。 说实在的,他有些怀念十多年前,那时候,科技没那么发达,里外没布下那么多摄像头和现代化感应装备,这地下二层,他还能伺机进出个几回。现在不行了,里里外外,你根本不知道装了多少电子眼,又是声控又是温控,除非断电断网,不然,他还真没那个胆子偷入。 而且这地下,经过持续完善,早不是当初鸟枪破炮的模样了,每一重区域都是不锈钢门配防爆玻璃的配置,进出是定期更换的密码加指纹双重防护,更重要的是,从表面来看,毫无异常,就是个安保森严的存储兼避光培植场所。 熊黑领着两人走到一间小房间前。 这里的房间基本都隔音,门内即便在争吵,外头也听不到,饶是如此,站在门口,还是能听到“扑扑”砸东西的声音。 熊黑轻蔑一笑:“砸屋呢这是。” 林喜柔皱眉:“没绑?” “没有,先让老头发泄发泄,耗点力气,反正这屋扛砸,桌子椅子都结实,砸不坏。要我说,这人也真蠢,跟前都没人呢,较什么劲啊。” 熊黑又在门口等了会,这才键入密码,一把推开了门。 瘸爹早听到了门上的电子音,攒足气力,拐身高高扬起,向着门口直砸下来:“还有没有王法了你们,敢绑老子……” 瘸爹虽然凶悍,但在铁塔一样的熊黑面前,可就不值一提了,熊黑一抬手就握住了拐身,一脚直踹出去,把瘸爹踹撞上对面墙上之后,骂骂咧咧把木拐扔到地上:“脾气还不小。” 这一撞,撞得瘸爹一口气好险没上来,他跌坐地上,狠狠抬眼,视线越过熊黑、林喜柔,一下子锁定了站在最后的炎拓,刹那间双目赤红,一张脸都扭曲了:“艹特么是你们放的火!” 这一遭被绑,他也在怀疑是不是炎拓的同伙所为,但毕竟没见到切实的佐证、不敢下断言,如今见到炎拓的脸,再没犹疑了。 他狂吼一声,向着门口过来,一时忘了自己少了截腿,重重栽倒在地,但这丝毫也没影响他的斗志,手、脚加一边的膝盖并用,拼命往前爬窜。 林喜柔站着不动,冷冷盯视着他,炎拓垂下眼,目光旁掠:还是那句话,这些人坑害过他,他并无好感,但也并不想见到他们落得太过凄惨。 熊黑弯下腰,一手揪脖子、一手抓断腿,老鹰掠鸡仔一样把瘸爹拎了起来:“老不死的,消停点吧。” 边说边把瘸爹拎摔进一张椅子里,双手反剪了铐在椅身上,又转头看林喜柔:“林姐,这样行吗?” 林喜柔笑笑:“行,你们都出去吧。” *** 炎拓退出房间,房门一关,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先前还怕瘸爹会戳破自己的谎言,现在反不那么担心了:看林喜柔的反应,板牙村那一出已经无关紧要,她要聊的多半是“旧事”。 熊黑笑呵呵地看炎拓:“咱们去休息室,喝两杯?” 他跟炎拓并无嫌隙,所以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的。 炎拓:“狗牙现在伤养得怎么样了?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熊黑犹豫了一下,顿了顿爽快地同意了:“行,跟我走吧。” …… 熊黑带炎拓进了一间培植室,走到最角落的地方,伸手去掰墙上挂着的长幅“操作准则”,掰开之后是一扇小门,侧身进去,是十平米都不到的小屋。 屋子中央挖了一个直径约莫两米的圆池子,池壁是水泥砌的,可以储水,池子里便是一汪近乎粘稠的泥水,几乎满到池沿,狗牙脸朝下趴浮在浑浊而又腥臭的池水中,如一具浮尸。 炎拓站在池沿,强忍住反胃说了句:“以前挺好奇你们受伤怎么能好那么快……这治疗方式还挺特别的。” 靠墙立着根带竹竿的大钩耙,熊黑抄起来,往狗牙的脖颈处一勾、然后用力一带,把人翻了过来。 狗牙双目紧闭,满是泥水的脸苍白而又浮肿,但炎拓看得清清楚楚:左眼本该是个血窟窿的,而今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伤处新长出的眼皮和肉,颜色更粉嫩些。 他喃喃了句:“真厉害。” 熊黑瞧了他一眼:“羡慕啊?” “是啊,”炎拓蹲下身子,浑浊的池水里,他模糊的影像一漾一漾,“我从小在林姨身边长大,和你们,也是七八年的交情了,我又不是傻子,相处这么久,当然能看出大家是不一样的——这几年,林姨几乎不对外露面了,估计是怕认识的人发现她长久没变化吧,再过几年,八成又要搬家了。” “大家都是人,怎么你们就这么本事呢?说不羡慕那是假的,熊哥,有这么好的道,不能带我也沾沾光吗?谁不想青春永驻啊,都说女人怕老,男人也怕啊。” 熊黑哈哈笑起来,他就势在炎拓身边蹲下,还拿手拨了拨池水,就跟是在看水逗弄鱼似的:“我就说嘛,你小子削尖了脑袋在林姐跟前表现,指东不打西的,果然是存了心思的。” 炎拓淡淡一笑:“人望高处嘛,狗牙没了眼珠子都能再长,我要有这本事,简直能横着走。再展望一下,林姨这不老的秘方,但凡能开发利用、商业化那么一点点,活上十辈子都不愁用钱了。” 说着转头看熊黑:“林姨对我是没得说,但在这些事上,始终拿我当外人,就拿八月份你们去秦巴山来说吧,我只能当个接人跑腿的。熊哥,能拉一把、帮指点一下吗?我怎么做,才能让林姨完完全全接纳我呢?” 他两指摁向心口:“真心话,肺腑之言。” 熊黑“嗐”了一声:“不是这么简单的,你没法弄,你跟我们那完全不是一个……” 他意识到说漏嘴了,陡然刹住,又扭头看小门外,生硬地拗转话题:“哎,林姐跟那老头,也不知道聊怎么样了……” *** 瘸爹简直莫名其妙。 好家伙,男人都跑光了,留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着他干嘛,他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还能吃美人计那一套? 他气闷得厉害,奈何手脚都挣不脱,半截的那条腿倒是自由的,恨只恨派不上用场,还有,对面那女人一直盯着他看,看几眼还好,看久了,他就有点毛骨悚然了。 瘸爹脖子一梗,以吼壮胆:“你特么看什么看!喊你们管事的来跟我说话!” 林喜柔笑起来:“你不认识我了?” 瘸爹一愣,又仔仔细细把林喜柔打量了一遍。 开什么国际玩笑,他怎么可能认识她?这样一张脸,但凡见过就不可能没印象。 他皱起眉头:“你认识我?” 见林喜柔默认,他更奇怪了:“什么时候?” 林喜柔说:“我提示你一下,九一年底、九二年初的时候。” 瘸爹只当她在放屁:“小丫头,九一九二年,你都还没生出来吧,想诈你瘸老爹,你还嫩点!” 林喜柔笑了笑:“没想起来啊,再给你点提示,那时候,你在地下。” 瘸爹冷不防一个激灵,原本人是歪靠在椅子上的,现下后背发凉,身子也渐渐坐直了:“你怎么知道的?你家……大人跟你说的?” 大人?神特么大人。 林喜柔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起身,两手撑住桌沿,向着瘸爹俯下身子,再然后一字一顿,笑容也慢慢消失:“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想不起来?你那腿,是怎么没了的?” 瘸爹顷刻间骨寒毛竖,连断腿处都在发胀发热了:“你……你怎么知道的?你是谁?” 我是谁? 林喜柔说:“怎么问起我来了?该我问你啊,我儿子呢?” 她双目渐渐赤红,一股恶气直冲胸臆,盯住瘸爹皱纹百结的老脸,猛然张大嘴,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美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美的,即便哭,都是梨花带雨,但狰狞的时候例外——狰狞的时候,再美的面目都会肌理变形、五官移位。 更何况,瘸爹看到,林喜柔翻卷的舌头下头,像动物受惊奓毛一般,竖起了一根根黑白错间的、如同豪猪身上才会有的,密布的短刺。 *** 1993年11月26日/星期五/晴 好久没写日记,本子翻出来,纸页都发黄了。 这事真不赖我,当妈了,时间就不是自己的了,从早到晚,嗖嗖的,都不知道日子过哪去了,老话说“有了媳妇忘了娘”,照我说啊,是“有了儿子忘了郎”,我真是连大山长什么样都记不大真了。 今天难得有时间,得写长点。 过去这一年,最重要的事就是添了小拓,儿子太乖了,可真是个小天使,很少哭闹,还总笑,他笑我就对着他笑,能对笑半个小时也不累,像个乐呵呵的傻子。我已经在嫉妒他未来的媳妇儿了,真是难怪自古以来,婆媳关系都处不好,能处好吗,这么早就已经嫌上了。 大山跟我说,这么喜欢孩子,就再生一个呗,最好生个女儿,这样就儿女双全了,还让我别管什么计划生育罚款,拍着胸脯说“现在咱有钱了,罚款随便交”。 生个女儿也挺好,小拓领着个乖巧的小妹妹,这画面,想起来我都美得晕乎乎的。 不过生孩子对女人来说,真是场消磨,生完小拓之后,我身体就不大好,还添了漏尿的毛病,产假一休再休的,后来索性就辞了。大山体贴我,说要找个保姆。 我吓了一跳,这不是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吗? 大山笑我土,让我放眼看世界,说十四届三中全会都开过了,要建立市场经济体制了,还让我向港台老板看齐,人家那才叫会享受。 上周,他把保姆领回来了,要么,我现在怎么会有空闲在这写日记呢。 这个小保姆李双秀,我其实不是那么满意,有两点,一是,这姑娘太漂亮了,不夸张的说,去当明星都不过分,这样的人,能安心当个小保姆?二是,保姆嘛,当然是岁数大点、奶过孩子的好,太年轻了,不牢靠。 但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人家来帮你做事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这不是地主婆作风吗。 大山私底下跟我说,这小保姆,跟咱家还有点渊源。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李二狗,双秀就是二狗的妹妹,来矿上想找份工作,大山觉得矿上活太重,又都是男人,不方便,才把她领回来当保姆的。 那个偷了矿上的钱、失踪一年多了的李二狗?大山也太好人了,李二狗偷了矿上小一万呢。 不过,我跟大山说绝不可能,李二狗长得那叫一个难看,跟李双秀简直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亲兄妹,眉眼间怎么能一点相似都没有? 大山说我没见识,说这种情况多着呢。 多吗?可能我是需要长点见识了。 话说回来,双秀带孩子还挺似模似样的,有时候,小拓在我怀里都哄不住,到她那儿就好了,我真是怀疑,她是不是有过孩子。 就写到这吧,一年多不写,真是写得干巴巴的,流水账了。 附:今天长喜来家里了,还拎来了两只老母鸡,这孩子,矿上本身钱就不多,还老往我这买东西,我得跟大山说说,月底让会计给长喜多打点钱。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32、 晚十点。 聂九罗翻完了一本《西方当代雕塑》。 老实说, 她的生活还真没炎拓想得那么刺激:外出多是采风,不外出时不是和泥打交道就是看书——老蔡前些天给她提了个建议,让她尽量接触各色人等、多多拥抱生活, 说雕塑绝不是简单的照猫画虎或者闭门造车,一定要注入阅历、阅历!这样,观众从一块泥疙瘩里都能感受到她层次繁复的人生。 太玄乎了也,而且, 她充其量也就二十多年的人生,能“繁复”到哪去呢。 聂九罗撂开书, 忽然想到炎拓。 身边活着一群跟人一样的地枭, 还要装着并未察觉, 这人生,足够肌理、明暗、刺激和层次了, 她的就有些单薄了, 毕竟普通人嘛。 正想着,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聂东阳”, 聂九罗颇反应了一下这人是谁, 然后很平和地接听。 聂东阳在那头笑:“夕夕啊, 这么晚还没睡?” 聂九罗想“敬称”一声大伯, 没叫得出口,不过, 聂东阳是她父亲聂西弘的亲哥哥, 所以这人真是她大伯,亲大伯。 她嗯了一声:“有事?” 聂东阳说:“是这样的啊, 夕夕,你一直在外打拼,也好多年不回乡了。不过今年不太一样, 下周是你爸十九年冥诞,我们这边的规矩啊,过九不过零,十九年,那是比整二十年还要重要啊,你是不是回来祭拜一下?” 居然都十九年了,她是该尽个孝:“好啊。” 聂东阳清了清嗓子:“是这样的,十九年,那肯定要操办得隆重一点,要花不少钱。我琢磨着,这钱是不是你出比较合适啊?” 聂九罗没吭声,有点想笑。 父亲跳楼殉情之后,她算是“父母双亡”,但也用不着进孤儿院,因为虽然母亲那头没亲戚了,但亲大伯还是在的——聂东阳接收了她家的房子、所有的钱,以及她,拍着胸脯表示会待她超过亲生的,将来还要风光送嫁。 可她最终,也没要他养啊。把她家给席卷一空了,这点小钱,还来朝她伸手? 聂东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本来啊,要是没你,我就一手包揽了,毕竟我亲弟嘛,可是你想,父女关系,总比兄弟要亲啊,我越过你,不合规矩,显得不尊重你,再说了,你爸也不乐意对吧。” 真是能说会道、把理给占全了,聂九罗也懒得在这点钱上计较:“行啊。” 聂东阳很高兴:“夕夕你放心,买了什么、花了什么,费用我都会列给你,尽量开发-票。” 还“开发-票”,开了她也没处报啊,聂九罗原本想说不用了,一转念,回了句:“好啊。” 就让聂东阳热热闹闹地为这事使劲赚差价吧,反正他乐在其中。 挂了电话,聂九罗原地站了会,走到书柜前头,从下层抽出影集。 这影集算是父亲聂西弘和母亲裴珂的专辑,其中只有几张捎带上她——这倒不是冷落她,她也有影集专辑,从出生之后的第一张百日照,到六岁那年聂西弘跳楼,戛然而止。 聂九罗翻开影集。 九几年,已经是彩照的天下了,只是颜色不鲜亮,照片跨度从父母恋爱、结婚到婚后,而几乎每一张里,裴珂的颈上,都戴了一条翡翠坠子的白金项链。 这条链子,聂九罗很有印象,因为小时候,她最爱拈着那颗翡翠对着天看,天空登时就成了绿意流淌的碧水,还有白金链子,那时候,她以为天底下最贵的就是黄金,然而裴珂告诉她,白金卖得比黄金还要贵。 后来,母亲出事了,这条项链作为遗物,收在了梳妆台的抽屉里,父亲因着思念母亲而酗酒痛哭的时候,她就会爬上梳妆凳,把这条项链拿起来往脖子上比划,想象着她戴上了之后是多么美丽,而英俊的王子又是如何为她所倾倒,一匹白象把她载去了富庶的王国(她不大瞧得起白马,那小瘦背脊,坐着硌屁股,还是白象背宽肉厚,坐着舒服),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 再后来,项链连同房子、钱,还有她,都让大伯一家给接收了。 聂九罗“啪”的一声,把影集给合上了。 *** 半夜十二点。 地下室的厨房里,大头又在扬刀开剁了,这次,多了山强给他打下手:炉头上一锅滚水正沸,山强拿筷子一块块夹起肉肝,小心翼翼投进锅里。 大头发牢骚:“小畜生,吃什么熟的,还要老子费事过遍水。” 山强“嘘”了一声,拿眼睛示意了一下最里头的卧房,那意思是让大头小声点,别尽说点有的没的,让孙周听了犯嘀咕。 大头会意,旋即压低声音:“哎,我说,孙周该开鞭了吧?” 山强“嗯哼”了一声。 大头:“鞭子买了?” “买了,”山强兴致勃勃撂下筷子,掏出手机给大头看自己的淘宝订单,“看见没,特级,牛筋鞭,祖传手艺编织。” 大头:“你来?” 山强:“我挨得最近,可不就我来吗。” 大头有点不相信:“你丫能行?” 山强不乐意了:“怎么说话呢,谁还不是个鞭家人啊?我是不咋滴,但‘开鞭’这种粗浅活,我还是可以的吧?到后期我应付不来了,再交给余蓉那小娘们呗。” 听到“余蓉”的名字,大头的嘴角扯了一下:“那可是个变态。” 山强耸肩:“要么说人家能做尖儿呢,聂二、邢深、余蓉,哪个不是变态啊。” 说到这儿,又拿胳膊肘去捣大头:“哎,你说,这里头谁最变态?” 大头夸张地紧紧闭上眼睛、闭得眼角飞起了无数的褶:“这还用说吗?” 山强深以为然:“我也觉得是他。” …… 蒋百川是主,邢深老刀是贵客,夜半送饭这事儿,还得落大头和山强身上,而且今晚还是两份,分送两处。 大头抄起熟的那盆:“我去车库伺候小畜生,你和孙周多处处,拉近感情,方便后续开展工作。” 山强也觉得这样正合适,他把砧板上剩的生肉装盆,哼着小曲端往里屋,才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孙周急切地嚷嚷他:“强哥,哎,快,亲嘴儿了哎。” 为了帮孙周度过无聊且无趣的“治疗期”,大头从网上搞了一批动作片的资源,部部都很劲爆。 山强加快脚步,同时感慨:孙周这心还真大,都到回光返照这份上了,还乐呵呢。不过能乐呵一时是一时吧,毕竟这种好时光也是不多了。 他急急推门进去:“什么戏啊,国内国外的?” “国内国内,快快!” 一听是国内,山强喜上眉梢,老实说,看国外的动作片他没多大感觉,毕竟人种不同,隔靴搔痒,国内的就不同了,都是同胞,他入戏快。 他一进屋就搁下了碟子,第一时间坐到床尾,盯着屏幕目不转睛:“这是古装啊?” “不是,这民国。” 民国啊,民国也还行,距离现代不是很远、方便共情,山强往后挪了挪,给屁股蹭了个舒服点的位置,正要吩咐孙周赶紧吃饭,后脑勺上忽然重重挨了一下。 这一下打得山强眼前发黑,还是那种方块状忽大忽小的黑,他居然撑住了没晕,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孙周。 怎么会是孙周呢,这废物,这傻缺,这被蒋百川三两句话就耍得找不着北、整天欢欢喜喜跟他挤在一道对电影评头论足的孙周…… 怎么可能呢? 还真是孙周,他手中举着屋里那盆大虎皮兰花盆的盆托,正恶狠狠地盯着他,见山强没倒,又高高把盆托扬起,冲着他脑顶来了一记。 山强这下是真扛不住了,软软瘫了下去,脑子里掠过一句:“我艹特么的……” 见山强倒了,孙周飞快地忙碌起来,他先把山强的手机揣兜(这几天老凑在一处看片玩游戏,密码什么的他已经记下了),又把那碟子生肉倒进垃圾桶,空盆放到客厅显眼处,然后把山强拖回房间、床上,侧向朝里盖上被子,最后关灯出来,把自己那间房门外的挂锁给锁上了。 好了,做完了,一切都按计划,没什么漏的了。 孙周在衣服上抹掉掌心的汗,战战兢兢、侧贴着墙,快步向着门外走去。 …… 大头晃晃悠悠进屋的时候,一眼看到了空盆。 也不说顺手给洗了!他不悦地抬眼看向卧房,先看到孙周的那间已经关门落锁,再看山强的房门,也闭上了。 靠,睡觉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大头把带回来的空盆往桌上一扔,关灯回房。 老子也不洗,明早使唤孙周洗吧。 *** 孙周像贼一样,在别墅区溜靠走躲,直到翻出墙外,才一通猛跑,终于气喘吁吁收住脚步,是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商业街街口。 安全了,看到人就安全了,他吸了吸鼻子,走到相对人少的一处,给女友乔亚打电话。 那一头,乔亚听出是他,惊讶极了:“怎么换号了?不是说跟朋友去广州看什么创业机会吗?” 孙周说:“嗐,那都骗你们、让你们安心的。事太复杂了,见面跟你说。我待会给你发个定位截图,赶紧开车来接我,我现在在……” 他走近一家房产中介的展示橱窗,看里头房源的地址,然后把市县名报给乔亚。 乔亚吓了一跳:“快出省了,长途啊,你这……不能坐动车回来吗?” 孙周没好气:“都跟你说了事情复杂,那些人,反正不对劲,比掉进传销窝还瘆人,坐动车……万一人去车站堵我呢。总之你赶紧的!如果有人问起我,你也别说啊,我怕那些人还要找我呢。” *** 凌晨六点。 距离林喜柔进小房间和瘸爹“面谈”,已经过去快四个小时了。 炎拓和熊黑在休息室里等,开始两人还聊天,聊瘸爹人犟嘴硬,聊林姨该怎么从瘸爹嘴里套话,后来都乏了,就不聊了。 尤其是炎拓,他原本就连轴开了好长时间的车,临时又被林喜柔差遣来,实在太累了,抱了床毯子,就在沙发上蜷下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林喜柔的声音:“小拓睡了?” 这是……林喜柔出来了? 炎拓登时警醒,还未及反应,就听到熊黑回了句:“睡了,他年纪轻扛不住,老早睡死了。” 说话间,伸手推搡他肩。 炎拓索性继续“睡死”,被搡了两下,毫无反应。 林喜柔:“别闹他,让他睡,这两天累坏了。熊黑,你出来。” 熊黑应了一声,脚步声旋即向外去,末了“咔哒”一声,关了房门。 炎拓心跳得厉害,候了几秒之后,他轻轻掀开盖毯起来。 黎明前的地下,安静到有点可怕,连刮蹭声都有存在感,走廊内飘着的声音细得像丝,近乎渺茫。 炎拓屏住呼吸往门边去,然后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缓缓拧动门把手,把门打开极微小的一道缝。 他听到两人不连续的、中间总留有长时间缄默的声音。 林喜柔:“那些传说都是真的。” 熊黑:“真有……他们?” 林喜柔:“我一看到狗牙的伤口,就知道这事不简单,下刀的位置,是内行人。后来小拓说,有人嗅出车上的骚味……” 熊黑:“不应该有味啊。” 林喜柔:“是不应该,狗牙这混账东西,一定是忍不住、杂食了,小拓这趟受罪,全是他招来的。等他醒了,我非撕了他!” 炎拓喉结微滚,迅速在脑子里组织信息:不应该有味——杂食才有味——也就是说,如果不是狗牙“杂食”,自己在板牙村问路那次,本该太平无事的?但什么是“杂食”呢,狗牙吃什么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 熊黑:“林姐,这老头透露了你儿子的消息吗?” 儿子?炎拓口唇发干,唯恐错过林喜柔的回答。 林喜柔应该是摇头了。 熊黑恨恨:“嘴有这么硬?林姐,要么我来?我就不信了,一个糟老头子,能扛多久?” 林喜柔:“他说你放的那把火,烧死了他老伴儿,他已经没活头了。要命就拿,从他嘴里问出其它人,想都别想——豁出去了、命都不要的人,最难办了。” 熊黑没吭声,过了会,一记响亮的巴掌声传来,显然是在自打自掴:“林姐,都是我坏事。” 林喜柔:“算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以后长点记性,当上人了,得有人脑子,别事事学得跟畜生似的。” 熊黑:“林姐,咱们现在……是不是危险了?” 林喜柔冷笑:“我们怎么就危险了?这个人,你想办法接着审,我听说有些药,会让人神智不清醒,这种时候,反而能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回答问题。总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最好能问出,疯刀是谁。” 33、 闹闹哄哄的一天又开始了。 乔亚顶着两大黑眼圈, 呵欠连天地等着街边店的包子出笼。 很快,笼屉掀开,香喷喷的白气四散, 乔亚接过一袋子鲜肉包,三步并作两步赶回车上。 孙周歪在副驾上,盖着毯子睡得正香。 乔亚推他:“吃饭了,你最爱的大葱肉。” 孙周眼皮勉强掀开了一条缝, 爱搭不理:“我不饿。” 乔亚来气了:“我开了一晚上车,困的是我吧。你现在装什么死?起来吃饭!” 孙周只得嘟嘟嚷嚷坐起了身。 乔亚胆子小、开车慢, 再加上孙周出于谨慎, 让她曲里拐弯绕道——所以即便赶了一夜的路, 现在仍在途中。 他接过乔亚手中的塑料袋:“你舅爷家房子的钥匙,在你手上吧?” 乔亚点头:“在呢。” 她舅爷是空巢老人, 回乡下养老之前, 把城里房子的钥匙留给乔亚,让她得空多去看看、搞搞卫生什么的。 “那我先去你舅爷家住, 保险。” “至于的嘛, ”乔亚觉得他太夸张了, “传销还能上门抓人啊?” 孙周白她:“说多少次了, 不是传销。人没朝我要钱,也没叫我买东西, 就说要给我治伤。” 乔亚呛他:“人多热心啊, 那你倒是留下治啊,跑什么呢。还把人给砸了, 这要万一砸出个好歹来,算你故意伤人呢。” 孙周哼了一声,探手从袋子里捞出一个包子:“亚亚, 你这就是社会经验不足了。人心险恶,做人哪,还是要警惕点好。我呢,表现得很配合,但我一直在观察细节,我觉得这帮人吧,不太像正经人,做事鬼鬼祟祟,说话背着我说,还压低嗓门不让我听到。治疗方式又恶心又不卫生,还有啊,他们晚上锁我门,为什么?治疗就治疗,干嘛要把人像犯人一样关起来?没错,他们现在是对我很客气,但是养殖户养猪也很用心啊,怕冷了饿了病了的,最后怎么着,还不是拖去宰了?” “综合以上种种,我越想越觉得,走为上策!他敢告我故意伤人,我就敢告他非法拘禁,”孙周边说边掰开包子,“再说了,安开的医院不给力,可以去西安啊,再不济还有北京上海呢,非得用土方子治吗……哎呦我艹,这包子怎么是臭的?” 乔亚一愣:“不会吧?” 她从孙周手中拿过掰开的半个,凑到鼻端闻了闻,鲜肉味,混着油盐葱,别提多香了。 “你给我找事呢孙周?这哪臭了?” 孙周是真闻不得这味儿,闻多一会都想吐,他捏住鼻子,把手中的提袋扔回给乔亚:“拿走拿走,拿远点。” “德性!”乔亚恨恨,“生肉吃多了,还闻不得人吃的东西了?” 她心里可烦透了:好好的一个男朋友,原本带出去挺长脸,现在头脸多了好几道疤,人也耷眉垂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丑。 回去之后,得给他多敷面膜,必要的话,还得医美去个疤,毕竟她是个颜控。 *** 聂东阳的一通电话,还真激起了聂九罗的思乡之情。 算起来,她确实离乡很久了,和蒋百川谈判成功之后,她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乘风破浪,只管向前,她不记得父母忌日,只会在清明时点几炷香,春节时吃年夜饭,让阿姨多摆两碗饺子。 冥诞这种仪式上的“尽孝”,是该操办操办,做个普通人,多少要随大流,而且,家乡嘛,到底是她度过了童年的地方。 当晚,家乡就入梦了。 她梦见家门口那条街两旁的树,夏天了,市政安排给树打药,树底下落了无数毛毛虫的尸体,汽车一过,碾平一片,太恶心了。 她穿着小裙子,扶着墙干呕,一边呕一边说:“恶心。” 然后抬起头,目光穿越树顶,看到远处商场的六层楼顶上,孤独地立着她的父亲聂西弘,身子摇摇晃晃,像一根行将被风吹垮的避雷针。 …… 她定了三天后上午的动车票,不过,家乡不通动车,她还得在中转的城市住一晚,然后坐城际大巴回去。 临行前的晚上,她去老蔡家吃饭,顺便去拿那条委托老蔡找人做的、母亲那条翡翠项链的廉价山寨版,而老蔡则重点跟她聊了两件事。 第一是频繁送作品参加比赛、拿奖,聂九罗不是很吃这种急功近利的方式,但老蔡点化她说:“阿罗啊,你这个职业生涯,我也看出来了,不是一炮打响全球知的那种,那种天才型,几十年才能出一个吧。你就安心当个人才,一节节阶梯地往上走,奖是个什么东西?是能让你连跨三级的助推器,你拿了奖,身价就不同了,作品标价也立刻水涨船高。” 听起来不坏,聂九罗最终的意见是:“你看着安排吧。” 第二件事,是给她介绍男朋友。 男方是老蔡生意伙伴的儿子,在商行里挑家居装饰的艺术品,挑中了聂九罗的两件,老蔡收了钱心里高兴,把她大大吹捧了一番,还很显摆地给人看存在手机里的照片。 于是对方先相中了作品,后相中了作者,烦请老蔡给牵线搭桥。 而老蔡的嘴一张,话说得让人难以拒绝:“阿罗啊,这世上好男人不多,所以你得多看几个,就跟买瓜似的,是不是得多挑几个听响,然后才能选到个好的?你先接触了,才能知道不适合啊,然后多总结这些不适合的经验,再出手时,命中率就高了不是?” 聂九罗听得云里雾里,搞不清楚老蔡是想撮合这事呢、还是想搅黄这事,末了含糊其辞:“我要先回老家一趟,回来再说吧。” *** 老蔡家距离聂九罗的住处不远,五分钟的车程,步行二十分钟左右。 往常聂九罗都是打车来回,这一晚不小心,聊得多,吃得也有点多,索性散步回家,顺便消食,老蔡也没上赶着送她——毕竟住的都是市中心,灯火通透,人来人往,沿路还有治安岗亭。 路上,聂九罗想起“交男朋友”的事。 她还真没什么理想型,老蔡口中的那个人,晚点可以见一见:对方如果只是瞧上了她的脸,她会觉得,好肤浅啊;但先相中她的作品就不同了,颇有品味。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自家所在的那条巷口,远远地,她就看到有个男人倚在门口的边墙上,低着头,似乎是在等人,脚边还蹲着什么,像是狗。 遛狗的?可别把她门口当五谷道场了。 再往前几步,她脑子里嗡一声,陡然站住,脸色一下子难看了。 邢深听到动静,抬头看她,旋即站直身子:“阿罗。” 聂九罗忍了又忍,终于按不住,觑着四下无人,紧走几步过来,压低声音,但毫不掩饰音调中的愤怒:“我跟蒋百川说得很清楚,我跟你们不一样。大家保持距离,各管各的事,你现在堵到门上,什么意思?还带着这个……” 她五指成爪,骤然下探。 蚂蚱自她出现伊始,就已然身子发抖、缩在邢深身后了,忽见她出手,简直是吓到肝胆俱裂,“嗷”的一声便往边墙高处窜,手上还好,爪子尖利可以扒住墙面,脚上穿了鞋,可就麻烦了,接连几下都踏滑了,最后终于甩脱鞋子,瞬间窜上墙端,如一只巨大的野猫,趴伏着瑟瑟发抖。 邢深急道:“阿罗,别吓它!” 聂九罗没动,冷眼看两只白色厚底童鞋一前一后砸落地上,真是讽刺,居然还是名牌的。 “邢深,你不懂规矩,怎么敢把这种东西,带到人群里来。” 邢深抬手探向高处,蚂蚱迟疑了片刻,终于战战兢兢窜了下来,匍匐在邢深脚底,连发抖都不敢大动作。 邢深叹了口气:“阿罗,你先听我说,华嫂子死了,瘸爹失踪了。你现在处境太危险了,又不肯接受蒋叔的安排,我是想着,能尽量帮上忙——对方很可能是蚂蚱的同类,有蚂蚱和我在,事情好办一点……” 聂九罗打断他:“我不需要。” “邢深,规矩是大家定出来的,定出来就要遵守。我拒绝了蒋叔的安排,该怎么做心里有数,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至于你,你想做好心人之前,是不是应该先问问对方的意见,而不是……” 说话间,有行人过路,聂九罗收了声,还侧了下身子,尽量遮挡住蚂蚱。 那人估计是挺好奇为什么有人大晚上还戴墨镜,注意力全在邢深身上,倒是半点都没注意到他脚下还有个“东西”。 候着那人走远,聂九罗说得决绝:“你马上把它带走,我认真的,再让我看见这东西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你就等着给它收尸吧。” 说完这句,她走到门口,揿下门铃。 不多时,里头传来卢姐的声音:“哎,哎,来了。” 邢深原地站着不动,顿了会才轻声说了句:“阿罗,如果不是因为我们曾经闹得不愉快,你是不是就会……接受我的帮忙了?” 聂九罗转头看了他一眼。 邢深整个人都很失落,微微低了头,肩背也颓然佝起,看着挺可怜的。 她说:“邢深,我们现在过的日子,都是自己选择的,没谁强迫谁,也没谁对不起谁。我过得挺开心的,希望你也一样。” 门开了,卢姐一脸的笑:“刚你发消息说吃撑了、要散步回来,我给你煮了山楂消食汤呢。” 聂九罗惊喜:“是吗?我是得喝点,胃难受。” 她欠身跨进门槛内。 门很快就关上了,那刚刚才从门内透出的光,像个捉摸不着的精灵,倏地一下又没了。 邢深在暗里站了一会儿,山楂消食汤,不知道熬得是浓是淡,一定很淡,穿透不了身侧浓重的枭味,所以,他闻不到。 蚂蚱终于敢起身了,它蹒跚地走开两步,捡鞋穿。 邢深低声招呼它:“走吧。” *** 炎拓陪着林喜柔在种植场暂住下。 名义上,林喜柔说是在城里住得累、想享受几天田园风光,其实炎拓知道,她是想等熊黑从瘸爹嘴里再套出点东西来。 每天早上,他都能看到工人匆匆忙忙、上班打卡,场区内外,一片和平气象,和平得无趣无聊,仿佛压根就没秘密——有时候,他真是佩服林喜柔,安排了这么多见不得光的事,还能做到完美隐身。 闲暇时,他会不断重温那天偷听到的,掰碎揉开,反复分析。 聂九罗说,狗牙不是地枭,很可能是近亲或者变种,原因是,地枭是野兽、不是人。 其实,不妨把事情简化一下:狗牙、林喜柔之流,就是地枭。问题在于,它们怎么做到跟人一模一样的呢? 林喜柔一定做了什么。 在这个种植场的地下二层,他和林伶共同见过迷你塑料大棚里那个后背长满粘丝的女人,那个女人是做什么用的?后来又去哪了呢? 他的那张有编号和人物登记的excel表格,最初是林伶从林喜柔的电脑里偷拷出来的,目前更新到017号朱长义,但值得一提的是,这表格并不是001号到017号按顺序排列,它是从003号开始的,而且隔两三个,就缺失一个编码。 003号大名孙熊,也就是熊黑。 他和林伶一直琢磨这张表,有一天,林伶忽然有了发现,说这张表里人的姓,正正好好能对应上《百家姓》里,姓氏的排序。 比如“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孙”排第三,所以003号,孙熊,“吴”排第六,006号,吴兴邦。 同理,014号,沈丽珠,017号,朱长义。 这些人会不会都是已经有了完美样貌的地枭呢?林喜柔给它们编码,也给它们起名字。但为什么又要分散到全国各地去?为了降低风险、不把鸡蛋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狗牙目前没有名字,只有个粗鄙的外号,“朱秦尤许”,“朱”字之后就是“秦”了,狗牙会不会是未来的018号,姓秦呢? …… 日近黄昏,炎拓越想越是头疼,他掸着手起身,伸脚把自己用小石子在泥面上分析的那一大堆给抹了。 远处有个人,正向着他小跑过来,那是熊黑。 到了近前,熊黑气喘吁吁,如果没看错的话,脸上还浮着几分尴尬慌乱:“炎拓啊,林姐呢?” “昨晚没睡好,下午说头疼,补觉呢吧。” 熊黑“哦”了一声,一听那心不在焉的音调,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根本不是来找林喜柔的。 炎拓:“怎么了?” 自从那一晚炎拓向他“表露心迹”之后,熊黑看炎拓,着实顺眼和亲近不少,他犹豫再三,压低声音:“炎拓,我这又坏事了……老头那药,让我打多了。” 34、 炎拓跟着熊黑下了地下二层, 已经过了下班的点,下头静悄悄的,灯光倒是大亮, 一路都没见着人。 熊黑打开小房间的门:“你看。” 一股子屎尿骚臭味扑面而来,炎拓不觉闭住气,再定睛看,瘸爹反绑了手, 盘腿坐在屋子中央,正向着门口嘿嘿直笑, 一张脸肿大如盆, 透着惨白, 连眼皮都肿得发亮,嘴已经歪了, 一边的嘴角处, 正不断往下流着涎水和血水。 这帮人,把人弄死了或者逼疯, 家常便饭了吧。 炎拓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表露情绪, 他没那个资格, 也没那个实力。 熊黑忧愁极了:“我也是看他用了药似乎有点效果, 一时高兴,手上忘了分寸。你说, 好不容易有点线索, 又让我给坏了。这都第二次了,林姐不得……剐了我啊。” 炎拓说:“没事, 可能是暂时的。你先别逼他,让他缓一缓,喝点水吃点东西, 可能还能恢复。” 熊黑觉得不乐观:“这万一缓不过来……我不是完了?” “怎么会呢,再找其它线索不就行了。” 熊黑急得想跳脚:“哪还有其它线索啊!但凡有,我也不至于急成这样了。” 炎拓示意了一下瘸爹:“人在你手上,是人质,有人质,还怕同伙不开口?” 熊黑无语,觉得炎拓真是蠢如驴:“你是不是傻啊,找不到他同伙啊。” “当初,你们不是也找不着绑我的人吗?那时候怎么做的?他同伙是躲起来了,但那不代表他们收不到你放出去的讯息啊。” 熊黑琢磨了足有十秒钟才回过味来,兴奋地脸都涨红了:“行啊你,找你可真是找对了。” 炎拓笑了笑。 其实这法子说不说,林喜柔都想得到,但在熊黑焦头烂额的时候点破,会让他顿生“自己人”之信任感,那以后,向他套话办事,就会方便很多。 正寻思着,面前的瘸爹忽然“啊哈”了一声。 这一声,宏亮又诡异,起得像个唱腔,炎拓吓了一跳,熊黑嘴里骂:“艹,又来了!” 边说边抓起扔在桌面上的一条小毛巾,团起了向着瘸爹走去。 瘸爹还自己给自己伴奏:“锵锵咚咚锵!有刀有狗走青壤……” 熊黑一把揪住瘸爹的头发,把毛巾往瘸爹嘴里塞,瘸爹一颗脑袋摆得像倔强的摆锤:“鬼手打鞭亮珠光,锵锵咚咚……唔,唔,狂犬是……前锋,唔,唔,疯刀坐,唔……” 嘴终于堵实了。 炎拓装着好笑:“这嚷嚷什么呢?” 熊黑若无其事:“嗐,乡下人,谁知道打哪听来的乡下戏。” *** 乔亚下了班,先去舅爷的住处看孙周。 刚叫开门,就闻到一股霉腥气,她只当是舅爷的房子太久没住人、下水道往上翻气:“这味儿你还能蹲得住?不知道开个窗?” 边说边撸起袖子,干脆利落打开前窗后窗。 孙周懒洋洋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开了还不得关嘛,多麻烦。” “那你索性别吃饭,吃了还得拉,一直不吃一直不用拉。”乔亚打开冰箱,“今天吃什么了?” 把孙周安顿在舅爷家之后,她往冰箱里买了一堆速冻即食餐饭。 “饺子。” 真新鲜,即食的面包蛋糕都没动,居然肯动手煮饺子,不用说,锅碗瓢盆是留给她洗了,乔亚风风火火,三步两步进了厨房。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台面干干净净,碗碟也摆得齐整,孙周素日里懒成狗,进了一趟医疗传销窝,改性了? 乔亚纳闷了半天,一垂眼,看到脚下的垃圾筒里,有点怪怪的。 她蹲下去看,是剥除下来的饺子皮,生的,化冻之后烂如棉絮,软塌塌耷在原本的垃圾上。 这是什么操作?吃馅不吃皮?那也应该是煮熟了剥皮方便啊,谁听说过硬生生把速冻饺子的皮给剥掉的? 乔亚出了厨房,本来是准备问问孙周这事的,但是一进客厅,看到孙周还是她刚进门时那副姿态,心里就来了气,她大踏步过去,挡在孙周和电视之间:“哎!” 孙周的视线没处着陆,终于肯抬眼看她了:“啊?” 乔亚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旅行社的工作因为你丢客人和玩失踪给闹黄了,一走一个月,先说去跟朋友玩创业,又说是搞传销的要给你治伤,得,这些我都不管,反正都过去了。你人现在回来了,端正态度行不行?天天在沙发里大爷歪算怎么回事呢?你很有钱吗?你买房了吗?一穷二白空着手结婚……” 手机响了,真是吵架都不让人吵得舒服,乔亚拿起手机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她网购多,多半是淘宝商家。 她走到一边,带着气接起电话:“喂?” 那头是个女人,声音很温柔:“是乔亚小姐吗?孙周在你身边吗?” 这谁啊,乔亚还没反应过来,那声音已经在指引她了:“如果在,你保持镇定,不要慌张,不要让他看出反常来,以防他会突然攻击、伤害你。” 乔亚茫然:“哦。” 她看向孙周,他又在看电视了,一张没表情的脸随着电视亮光的明暗变换着明暗。 “乔小姐,你不要害怕,孙周受了严重的病毒感染,面部肌肉的纹理改向只是其中一个症状……” 乔亚没敢看孙周,怕眼神把自己给出卖了:没错,她是觉得孙周这趟回来,面相变差了好多。 “他有较严重的臆想,尽管我们一再阻止,但他已经极度依赖生食和血食……” 乔亚的眼前闪过垃圾筒里那十几张化冻之后烂如棉絮的饺子皮,难道是……吃了生馅?”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试验一下,家里有没有生肉什么的?记住不要当面观察,他会伪装自己。你试一下,电话先别挂。” 乔亚嗯了一声,虽说半信半疑,仍尽量自然地放下手机:“烦死了,换个货唧唧歪歪的,一点都不爽快。” 孙周“哦”了一声。 他觉得脑袋发沉,注意力有点涣散,听演员说台词,才刚听懂第一句,人家已经说到第四五句了。 乔亚打开冰箱门,窸窸窣窣翻了一阵子,用力撕开一袋火锅牛肉卷,低头闻了闻:“怎么回事啊,闻着味道怪怪的,是不是变质了啊?” 边说边递向孙周:“是吧?这我要投诉的。” 孙周没接:“你管它呢。” 乔亚劈手把装肉的袋子摔在茶几上:“你是大爷啊,两手一摊屁事不做,闻个味累着你了?” 她像平日里闹别扭一样,一生气,甩手进了卧室,不过不同的是,这次是装的。 捱了约莫半分钟之后,她极小心地、把卧室的门打开了一道缝。 她看到,孙周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电视上了,他一直盯着那袋肉,有几次,还往卧室的方向张望。 乔亚伸手摁住心口:心跳得太厉害了,这样摁着,她能好受点。 孙周的手慢慢探向袋口,指尖勾了一片肉出来,肉片上的白霜渐渐被室温融掉,顿了顿,孙周做贼一般,迅速把肉片塞进嘴里,狗一般的吃相。 乔亚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她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她关上门,还轻轻上了锁,哆嗦着把手机再送回耳边时,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喂?” 此刻,那个女人温柔的声音,是她最大的慰藉了。 “乔小姐,你一定要冷静,这个病,有一定的传染性……” 乔亚腿都软了。 “这几天,你有没有和他,有过性生活?” 乔亚拼命摇头,调子里已经带出了哭音:“没,没有,但是打过kiss……” 这应该算体-液传播了吧,她一阵恶心上涌,疯狂想吐。 “有没有被他抓伤、或者挠伤过?” 乔亚一阵庆幸:“没,没。” “那应该……不算很严重,他现在,没有怀疑你吧?你把位置发给我们,然后尽量表现正常,离开那里。乔小姐,如果离开的过程中他攻击你,不要反抗,积极配合他以保全自己,我们到了之后,会想办法的。” 卧室倒是有窗,但加了防盗网,没法从窗子走,一想到还得打开这扇门,从那么可怕的孙周身侧走过去,乔亚真是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能不能就待在卧室里、把门反锁?孙周他在……在客厅。” 那女人略一沉吟:“也行,最好找东西挡一下门。” 明知对方看不见,乔亚还是拼命点头,她看过恐怖老电影《闪灵》,里头男主人发疯拿斧头把门劈开一个洞、头拼命往里挤的画面,太让她印象深刻了。 挂了电话,她颤抖着手先把当前的地址发送过去,然后呼吸,再深呼吸,拼命而又尽量安静地推挪着屋里的梳妆台,一寸寸挪挡到门后。 …… 孙周没来敲门,一直在看电视,电视里也不知道是播放的什么节目,音乐特别欢快,乔亚抱着台灯底座,背抵梳妆台坐着,一时吓得打哆嗦,一时又担心到气都喘不上来:那女人说“应该不算很严重”,真不严重吗? 高度紧张会让人异常清醒,也会让人极度疲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乔亚又怕又恍惚,居然睡过去了。 半夜时,她被惊醒了,因为客厅里传来摔撞扭打的声音,但很快,那声音就没了。 有脚步声往这边来,停在了卧室门口,紧接着便是轻轻的敲门声:“乔小姐,你还好吗?” 是那个女人,乔亚如释重负,舌头几乎都打绊了:“好,还好。” 她抓着桌腿站起身,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梳妆台给挪开。 门开了,外头站着的是个穿防护服戴口罩的女人,只露了一双温柔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给人的感觉很可亲。 客厅处,三两人影晃动,也是穿防护服的。 乔亚又想哭了:人家防护得这么严实,她呢,她等于是“全暴露”啊。 那女人先出示证件,其实也就是在乔亚眼前晃了一眼,乔亚只隐约看到“xx分院”的字样,还有钢印和醒目的红戳。 “乔小姐,我建议你这两天去做个血常规,这个病主要是血液传播,只要血细胞数量没有显著异常,那应该就是没事。” 血液?那应该就没问题,乔亚心定下来,人反脱力了,很虚弱地点头。 “后续的事情我们会和直系亲属联系,也会签订相关保密协议,就不和你多说了。” 乔亚机械地再次点头,客厅里的人员都撤了,那个女人也转身要走。 “那个……”乔亚忍不住追问了句,“孙周……能治好吗?” 那个女人说:“我们会尽力,不过,有一点需要提醒你,即便治好了,也大概率终身带菌。而且宿主会丧失生育能力,后期还有致瘫的风险。” 乔亚原本是想送到楼下的,一听这话,双腿就面了,扒住门框没能挪动步子。 她目送着女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听到远去的车声,然后,楼上楼下就安静了,静得发凉,凉得她整个胸腔里空落落的。 这个时候,她应该伤心难过不是吗?但是她没有,且忽然就理解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的意思,更何况,她和孙周还不是夫妻呢。 终身带菌不行的,她不能找个有病的,家里人叮嘱过她,有乙肝的都不行。 更何况还没生育能力。 还有,致瘫,她这大好年华的,难道要护理个瘫痪病人到老吗,她做什么了要遭这罪? 就……早切割早好吧,听着是寡情了点,但总比以后过艰难日子要好吧。 …… 宽敞的越野车后座上,雀茶抹下罩头的帽子,长长吁了口气之后贪省事,拿剪刀把连身的防护服粗暴剪开。 副驾上的大头回头看她:“都还顺利?” “顺利得很呢,”雀茶又拿起那本造假的工作证端详,“小姑娘嘛,没什么社会经验,好骗。” 边上的山强嘿嘿笑:“你说你这人,也是从小姑娘过来的,长成大女人了,又去骗人家小姑娘,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哦。” 越野车里笑成一团,后车厢里,孙周如一条垂死挣扎的死鱼,偶尔还扑腾那么一下。 雀茶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她转向车窗,看自己藏满了心事的眼睛。 真是作孽哦,她想。 再一转念,是该把孙周从乔亚身边带走的,于孙周,她可能是做了恶人,但于乔亚……这么做,是对的吧。 35、 浙西, 安塔县城。 这些年,虽说上头提倡“共同富裕”,但再富庶的省份, 也总有拖后腿的县市。 安塔就是这样,倒也不是说它怎么贫困落后,而是外头日新月异的风吹得太迅猛,就难免被衬托得瞠乎其后。 *** 城际大巴一到站, 就被守候多时的出租车司机给围住了。 ——“塔东塔东,五十块一个人!” ——“有没有去塔北的, 还差一个人, 上车就走啊, 不用等。” ——“打表走啊,打表走, 按表计价。” …… 聂九罗安坐车上, 听这些带口音的普通话,离乡太久, 她已经不会讲方言了, 但听还是听得懂的。 直到乘客和拉客的都散得差不多了, 她才下了车。 车站很小, 来一班车就来一拨热闹,现在热闹散了, 颇为冷清, 西坠的日头也冷冷淡淡的,一点点往下沉。 聂九罗拖着行李箱往出站口走。 聂东阳手里团了本杂志, 正在出站口处东张西望,一别十七八年,这人倒是没怎么变, 也就头发白了些、脸肉垮了些。 见到聂九罗从站口出来,聂东阳愣了一下,忙打开手里杂志内页的人像比对,然后又惊又喜,冲着她挥杂志:“夕夕,夕夕啊。” 聂九罗径直过来,一脸接受采访时端出的无懈可击微笑:“大伯。” 聂东阳笑:“我眼看着人都走没了,还以为你没上这趟车呢。” 聂九罗也笑,转动脚踝,给聂东阳看她短靴的细高跟:“跟高,走不快。” 聂东阳夸她:“哎呀,出息了,都上杂志了,厉害厉害。走走走,先上车。” *** 聂东阳开的是辆簇新的沃尔沃。 坐进后座,聂九罗顺手查了一下,这一款的落地价大概三十万左右——三十万,嗯,是拿她们家小半套房子买的。 车入路道,聂东阳跟她拉家常:“夕夕啊,你可太久没回来了。芸芸拿杂志来让我看,我开始都没敢认……怎么改名字了?” 聂芸是聂东阳的女儿,她的堂姐,两人差了一岁不到。 聂九罗:“艺名。” “哦,艺名,”聂东阳感叹,“艺术家就是厉害,还得有两名字,哦,对,单子。” 一边说一边把一张写满了字的纸给递了过来。 是冥诞的各色花费,共计两万六,包括黄纸、贡品、大祭的活鱼、请棚匠搭棚的钱、请鼓手奏乐的钱,聂九罗粗略扫过,说了句:“辛苦了,我转账给你吧。” 聂东阳说:“嗐,不着急。” 边说边去摸手机,想把支付码调出来给她扫,哪知聂九罗没再坚持、真“不着急”了,揿下车窗看外头的街景。 聂东阳只好把手机又放了回去,顿了顿,又给她说起后续的安排:“夕夕,今天大伯就不招待你了,明天事多,我回去还得跟人交代交代。明儿你得早起,我七点半去酒店接你,到地方了烧纸、拜祭,也就忙这一天。晚上放松一下,我让你伯娘找家好饭店,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好好聊聊。” 聂九罗说:“饭店就别订了吧,浪费钱,我想吃伯娘烧的菜,就在家里简单摆一桌好了。” 聂东阳也觉得这样更加实惠,但嘴上还得坚持一下:“家里做太不上档次了吧,那多不像样。” 聂九罗笑起来:“一家人嘛,不讲究。” *** 酒店在中心城区,周围有不少餐馆,聂九罗随便在一家解决了晚餐,原本是要回酒店休息的,都走到大堂了,又改了主意。 她想去旧家门口的那条路走走,看看路两边那些打药之后会掉虫子的树还在不在,也想看看在路的哪个位置、仰头能看到父亲最后站立过的那幢楼。 然而设想得容易,施行起来一头雾水。到底是近二十年过去了,安塔发展得再慢,也已经面目全非——很多旧有的街道加长、拓宽,很多不是街道的地方变成了街道,很多地标性的建筑如学校、医院等搬迁…… 她完全认不出来了。 夜晚风凉,频掀她风衣衣角,她抱住胳膊打了个寒噤:故乡,远不是一个地理方位那么简单,它是地域、特定的年份、特定的人和特定记忆的综合体,增减一分都不再是那个味道——离乡多年的人,返回的从来不是“故乡”,只是别人现在生活着的地方罢了。 所以,也别故作风雅地在这怀旧了,无旧可追。 她调出手机导航,规划了一条最短的路径回酒店,才刚走了一小段路,第六感的警钟蓦地大响。 有人在看着她,或者说,跟着她。 聂九罗怕自己是疑神疑鬼,还特意多走了一段路以佐证。 还真有,遥遥跟着,但“跟踪”的技巧完全是菜鸡水平,有两次,她故意装着在商家橱窗前梳理头发,利用玻璃映景,把这人的身形样貌看了个满眼。 是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瘦老头,看着挺斯文,但有些木讷,穿洗得泛白的休闲夹克,蹬一双边侧已经有些开裂的运动鞋,身形不是很灵活,有一回脚下一滑,差点绊倒。 见鬼了,这些日子,她怎么老遇到冲着她来的莫名人物?这要搁着平时,她多半会猜是变态跟踪狂,但现在非常时期,老忍不住往炎拓同伙这方面去想。 她继续大步流星往前走,短靴的高跟蹬蹬戳在地上,很有气势。 走了十来步左右,突然一个定身,然后掉转方向,直奔这老头过来。 这老头步子没她大,跟着撵时几乎是在小跑了,忽然见她径直过来,吓得手足无措,然后慌里慌张蹲下系鞋带——然而鞋带并没有松、无带可系——又忙着在地上摸索,仿佛刚丢了东西。 摸索了没两秒,一双绒皮面的方头短靴已经杵到了眼前。 老头不得不抬起头,然后讷讷站起身。 聂九罗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目光和语气都咄咄逼人。 老头强作镇定:“没,没呀。” 路人已经有往这头侧目的了,老头显然很不习惯这种关注,苍白的老脸腾一下涨得通红,连看一眼聂九罗都不敢了。 聂九罗:“我看见了,你从第一食品那里,跟了两条街。” 这老头显然不擅长撒谎和对质,第一回合就兵败如山倒了:“我认错人了……我就是看你长得好看、像我认识的人……对不起对不起……” 他声音发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居然像是考场作弊被抓个正着的小学生一样,就差没哭出来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抬手过头,似是要讨饶,又像是觉得丢人遮脸,连连后退,然后转身快步离开:“对不起对不起。” 这要真是个没脸没皮的老变态,聂九罗也就呵斥两句算了,但看着实在不像,“戏”也有些过,她心里犯嘀咕,不觉反跟了上去。 那老头本就慌手慌脚,听到身后靴跟的敲击声如影随形,再一回头,看见她居然跟来了,更加是六神无主,到末了,简直是仓皇而逃了。 聂九罗忽然好笑,整得她像个变态女流氓,跟踪人纯良大爷似的。 那老头窜进斜前方的小区大门,小区内高楼林立。 聂九罗收住脚步,预备就此打住,就在这时,小区门卫的声音传来:“老詹,回来啦……哎,你跑什么啊。” …… 卖乖套话于聂九罗来说是一绝,更何况是对付一个本就空虚无聊、见到狗都恨不得拽住聊两句的门卫大叔,不到十分钟,她就把刚那位“老詹”的信息打听了个全乎。 这人叫詹敬,是个老单身汉,据说曾经当过中学老师,后来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了,工作就一直不太稳定,东家干半年,西家做六月的,最近在一家足疗店帮忙干杂活,每晚都差不多这个点回来。 十多年前吧,有好心人牵线,给他介绍了一个女的,女方比较积极,一直帮着买菜做饭洗衣服,剃头担子一头热了一个月,见他没反应,女方恼羞成怒,对外嚷嚷说他耍流氓、要去法院告他。 这事沸沸扬扬了一阵子,最后没了下文,但从此之后,詹敬避女的如避母老虎,生怕授人把柄、又被人指指戳戳。 …… 好吧,听起来也就是个可怜又可悲的老头,不像是能当炎拓同伙的,聂九罗摸了摸自己的脸:可能真是因为自己长得像他认识的人吧。 …… 这事于她,又是当日的上纸一笔,折星扔进箱子之后,就此掀过。 *** 如聂东阳所说,第二天是受累的一天。 聂九罗早起之后就没消停过,一直在当工具人,让点鞭炮就点鞭炮,让磕头就磕头,唯独让哭的时候哭不出来,好在她有准备,攥了瓶眼药水在手里,低头的时候往眼睛上用力喷挤,再抬头时,泪水涟涟,效果非常到位。 聂西弘的十九年冥诞,算是圆满结束。 当然,日程还没完,下一项是家宴。 聂东阳早换房子了,高档小区里的大平层,三室两厅两卫,聂九罗没来过,一进屋就兴致勃勃:“大伯,不介意我参观一下吧?” 聂东阳也有心显摆:“嗐,瞎客气什么,随便看随便看。” 厨房里,听到动静的伯娘扬高声音:“是夕夕吧,夕夕到啦?” 一地有一地的风俗,这头过冥诞,嫂侄之类隔了一层的不用参加。 聂九罗于是先从厨房参观,顺便跟里头忙活着的人打招呼:“伯娘好啊,芸姐忙呢。” 厨房里热气腾腾,灶上的砂锅鸡已经沸滚,嗤嗤往外冒香气,伯娘比从前胖了足有两轮,满面红光,一手抓铲一手撒盐:“夕夕啊,我这走不开,你先坐啊,待会就上菜。” 聂芸在边上洗菜,她抽条长个了,但长得有点太高,人愈显精瘦,背也有点驼,她客气而又腼腆地朝聂九罗笑,笑里还带了点自卑。 聂九罗离开厨房,铲勺声声中,隐隐传来伯娘对聂芸的数落:“你怕见人啊,一点气势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没爸妈的那个呢……” 聂九罗笑了笑,这话,她就当是对她的赞赏了。 看了一圈下来,她约莫有数:房子虽然大,没装摄像头,大伯和伯娘是老派人风格,主卧的家具都是实木打的,梳妆台、大衣橱都带锁,如果有什么贵重东西,估计就是放那了。 上菜还得等一段时间,聂东阳拉着聂九罗在客厅里看电视,是地方台版的市民大挑战,普通市民参加游戏,失败得各有千秋,惹得聂东阳哈哈大笑。 聂九罗:“大伯,我去下洗手间。” 聂东阳嘴上应着,目光不离荧屏。 洗手间挨着主卧,聂九罗走到门口,故意把门关出声响,然后一闪身进了主卧,摸出兜里的真丝手套戴上,又抹下手上环圈端头的珍珠——她连手铐都能起开,这种家用的抽屉锁,更是不在话下了。 她一一开锁检视,途中经历一重小凶险:伯娘过来上洗手间,看见门关着,问了句,有人啊。 聂九罗迅速趴伏到床边,就听聂东阳亮起嗓子嚷嚷,夕夕用呢,你等会,要么就去用小的。 伯娘哦了一声,又汲拉着拖鞋回厨房了。 聂九罗吁了口气,重又爬起,一切都进展顺利,在大衣橱靠下方的第三层抽屉里,她找到了自己想找的。 裴珂的翡翠白金项链。 她盯着看了两秒,拈起了放进兜里,又把自己带来的那根赝品依样放进去、关屉上锁。 *** 家宴开席,算是宾主尽欢,聊得都是客气话,说的都是家常事,伯娘问她干捏泥人这行赚钱不,聂芸有点难为情,小声纠正母亲“那叫雕塑”。 聂九罗笑笑:“也跟捏泥人差不多,挣得……时好时坏吧,几十万差不多。” 伯娘惊叹:“几十万啊!” 转头就埋汰女儿:“你看看你,挣得没人家一个零头。” 聂芸的头垂得更低了。 …… 酒过三巡,聂九罗搁了筷子:“大伯啊,我这趟回来,有件事想跟你说。” 聂东阳茫然:“啊?” 伯娘脸色微变,在桌子下头踢了聂东阳一脚:她早提醒过聂东阳,过冥诞就过冥诞,别把这丫头搞回来,她现在长大了、有钱了、主意大了,万一要讨回父母的家产可怎么弄! 聂九罗说:“当年我爸妈出事,家里房子啊什么的,都是你们经手办的。你们还记不记得,里头有我妈的一条项链,翡翠坠子、白金链的?因为是我妈贴身带的,有纪念意义,这趟能不能让我带回去啊?” 聂芸有印象,轻轻“啊”了一声,正想说什么,腿上挨了亲妈一脚。 伯娘说:“夕夕啊,你是不是记错了?” 36、 她说得异常顺溜:“你爸出事之后啊, 我们赶紧把你接来和芸芸一道住,办完了丧事,才去处理你家里的东西的, 那年头治安不好,到了一看,锁都让贼撬了,屋里头翻得乱七八糟的。” 聂芸低着头往嘴里扒饭, 聂东阳尴尬地挪屁股。 伯娘还在侃侃而谈:“你可能觉得,家里的钱全落你大伯手上了, 其实真没有。就说你家那房子, 当年房价不值钱, 才卖了十多万,抵不上你现在一两月挣的。” 真有创意, 拿当年的钱, 比现在的价。 “那些钱哪,去掉办丧事花的, 也不剩多少。后来你不是还在我们这住了一年多吗, 吃穿都要花钱的, 还有啊, 这么些年,你爸那坟地, 也得花钱修缮, 三绕两弄的,我们还贴了不少进去。都是自家人, 本来不该给你提这个。但是我怕你误会我们,所以啊得明白说清楚了,省得你心里有疙瘩。” 聂九罗说:“哦, 这样啊。” 旋即笑笑:“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那么一说。” *** 家宴结束,聂九罗谢绝了聂东阳开车送她回酒店的提议,说是太久没回来了,就想散散步,走一走。 她走出聂家的高档小区,走上人来人往的步行道,越走越快,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听来都像胜利的鼓点。 她取出那条到手的翡翠项链,旁若无人带上,像是自己给自己加冕。 坠子初带时凉沁沁的,很快就暖了,如一记隔空而来的吻,柔软地贴在心口。 …… 再走一段,她觉得周围有点眼熟,往斜前方看,是个居民小区的入口,小区里高楼林立。 想起来了,难怪熟悉呢,昨天刚来过,那个跟了她两条街的詹敬,就住这儿。 这个时间点跟昨天差不多,他应该也快从足疗店下班了,这人要是再见到她,会不会当场吓白了脸? 她近乎促狭地放慢了脚步,反正今天心情好,也没什么待办的事。 果然,没过一会,佝偻着腰的詹敬就从街角绕了过来,全身上下写满了与世无争和小心避让,手里拎着打包的晚饭。 聂九罗斜穿过街道过去:“哎!” 如她所料的,詹敬一见是她,怕不是以为堵上门来闹了,吓得两腿发软、跑都跑不动了,他背靠着小区围墙,高拎起外卖护住头脸:“不是,姑娘,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色狼,我真认错了,你千万别嚷嚷……” 一大男人,怂成这样,聂九罗都有些可怜他了:“你怕什么啊,我就是路过。” 听这口气,不是来找他麻烦的? 詹敬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战战兢兢从塑料袋拎手的缝隙中看聂九罗:她脸上带着抹怜悯的笑,应该是不想给他压力,正倒退着往后走,路灯的光镀在她年轻而又柔滑的脸上,精致的锁骨下晃着一泓碧影。 那是翡翠,一枚因式就形、雕刻成讨喜的柿子模样的满绿翡翠,边上用白金雕刻了一颗袖珍小花生,寓意“好事(柿)会发生(花生)”。 坦白说,翡翠雕柿子形的少,满绿玻璃种的就更少,更何况,还有颗小花生坠。 詹敬脑子里一懵,脱口说了句:“哎,哎。” 聂九罗都准备走了,又让他给叫停了:“怎么了?” 詹敬干咽了两口唾沫,连伸手指都不敢伸得远,畏畏缩缩伸在胸前,遥指她的项链:“你的翡翠,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姓……姓裴的?”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聂九罗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你说裴珂啊?” 詹敬太阳穴旁的大筋都在跳了:“你认识她?你是她的……” “她是我妈。” 詹敬死死攥住手里的塑料拎袋,大梦方醒般:“怪……怪不得,我就说看着有点像,还真是……那,那你是,夕夕啊?” 夕夕,这名字也只有在这才会有人叫了,她本名聂夕,后来觉得生活理当重新开始,于是给自己改了个名:没改太多,只是把生日嵌进去了,九月四号,聂九罗——这名字对朋友非常友好,绝不会记混她的生日,一看名字就一目了然。 她问了句:“你是谁?” 詹敬答非所问:“夕夕啊,你知道……你妈在哪吗?” 莫名其妙,看来这人不止活得孤僻,脑回路也有点异于常人,聂九罗说:“去世很久了。” 她懒得跟一个不正常的人叙旧,转身想走。 哪知詹敬急急撵上来:“不是啊夕夕,她被你爸关起来了,你得救她啊!” 简直是……荒唐透顶,聂九罗十分反感,兼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 詹敬被她问住了,愣了会才说:“我好几次做梦,梦见她在地牢里哭……” 有这想象力,怎么不去写剧本呢,聂九罗很不客气:“你谁啊你,托梦也不该是你,该给我托啊。再说了,我爸都死快二十年了!” 詹敬像是才意识到这一点,嘴唇嗫嚅了几下,再次语出惊人:“是你爸,你爸把你妈给杀了!” 真特么…… 要不是看这人年纪大了,聂九罗真想给他两嘴巴,她撂了句“神经病”,转身就走。 詹敬急得一路追着撵她:“真的,你妈说要离婚,你爸不同意,还说要带她去旅游,这一去,就没……” 扑通一声,他脚下打滑,狠狠栽倒在地,手里的圆盒外卖骨碌滚出去老远,甚至滚到了聂九罗前头,她冷眼瞥到,靴尖往外一拨,就把外卖拨得改了向。 詹敬摔得挺重的,一时没爬起来,眼见她越走越远,别提多绝望了:“真的,小珂还说很快就回来,我去朝你爸要人,他把我打了一顿……” 他越说越是伤心,说到最后,抹着眼呜咽起来。 而聂九罗,早走得看不见了。 *** 回到酒店,聂九罗心头那股淤堵之感仍是挥之不去。 倒不是因为詹敬瞎嚷嚷什么“关起来”、“杀了”,这种胡话,如风过耳,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她在意的是,一直以来,父母那鹣鲽情深、生死不渝的恩爱故事,忽然被撕开了一条口子。 那个詹敬,什么东西,形貌猥琐,性子怯懦,也配跟她的母亲扯上关系? 真是堵心,她拿起手机,想玩两局末日围城的游戏转移注意力,点开页面才发现,阅后即焚的app上,有条新消息的红标。 什么时候发的?光顾着鸡零狗碎的事了,居然没注意。 聂九罗点开消息。 ——聂二,八号之前,南巴猴头。 这是下任务的节奏,但南巴猴头是什么鬼?不过沾了“南巴”两个字,这是又要去陕南? 好在时间上还算宽裕,八号,还有近一周的时间。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聂九罗回了两个字:电联? …… 蒋百川半个小时之后回了条:知道你想问什么,视频已经发你邮箱了,看了就明白,十分钟后我打你电话。 居然还有视频,聂九罗马上登录邮箱,邮件是匿名发的,被系统归置到垃圾箱里去了。 她点击播放。 视频分两段,开场就在板牙,镜头晃得不行,拍视频的人跑得呼哧呼哧,显然是在追赶什么。 很快,被追赶的那人入了镜,是马憨子,扛着一根拐杖,嘴里还哼歌呢。 “我挑着担,你骑着马……” 拍摄的人厉声问他:“马憨子,这不是瘸爹的拐杖吗,哪来的?” 马憨子:“就车上扔下来的啊。” 拍摄者厉声喝了句:“拿来我看看!” 马憨子心有不服,悻悻把拐杖递了过来。 然后是拐杖的特写,用了很久的水曲柳木单拐,垫腋处包了块旧羊皮,扶手常攥的地方被磨得油光水滑。 第二段是在室内拍的,马憨子拘谨而又老实地并腿坐着,两只手端正摆在膝盖上,正坦白从宽。 “就侵略者的车子开过来,我去拦截,车门一开,他们就把拐杖扔下来了。还让我通知村子……” 拍摄者:“通知村子什么?” “说八号那天,皇军要跟八路聊聊……” 拍摄者没好气:“你少在这戏精!原话是什么?一个字都不能差!” 马憨子很是不满,哼唧了一会之后才哑着嗓子,一副凶声凶气的语调:“傻子!拐杖拿去,有人问你就说,八号来南巴猴头领瘸子。” 然后又演自己,一脸茫然:“什么猴头?孙悟空啊?” 末了还客串了一把车子远去的声效:“呜呜……” 最后两手一摊,意思是:没了,一个字都没差。 视频就到这里。 聂九罗不觉失笑,难怪马憨子一开头唱起了改词的《西游记》,原来是被“猴头”两个字勾起来的。 马憨子也算是自己人,他爸死得早,当妈的辛苦把他拉扯大,然而七岁头上发了场高烧,他妈没当回事,翻出袋过期的感冒药给他喝了,又让他盖厚被子捂汗,一捂两捂,病是好了,脑壳也捂坏了。 这下没活头了,当妈的痛哭一场之后,跑了。 马憨子就此成了吃百家饭的村养娃,且知恩图报,矢志守护板牙,一年到头为了板牙打各种各样的对外战争,不过这人的脑袋不算坏得很厉害的,偶尔传个话说个事,倒也像模像样。 邢深来找她那天,说起过“瘸爹失踪了”,看来,对方没能从瘸爹嘴里掏到什么,要借手上有人质这事发挥一把,约在八号、“南巴猴头”。 怪不得要她过去,这种事,是得有刀镇场。 炎拓会去吗?要是再遇到,又能揍他了? 聂九罗有点兴奋。 其实她对打人这事没瘾,但所谓“棋逢对手”,就总想分出高下,人说三局定胜负,目前过了两局,打平,她靠突袭和针剂放倒他,他靠突袭和溺水放倒她,都不算纯靠实力的对碰。 更何况,上次负的是她,那种扳回一局的欲望就更炽。 她已经为自己的胜利设想出了完美的ending,她要把炎拓死死踏翻在地,踏得无反击之力,然后掏出那枚冒充过炸弹的卡扣,对他说:“我也不为难你,吃下去吧,吃了就放你走。” 语气要柔和,姿态要好看,气场要碾压。 太完美了,就差一场胜利了。 …… 心猿意马的辰光过得可真快,十分钟只是一晃眼,蒋百川的电话已经过来了。 聂九罗问他:“南巴猴头是什么地方?” 蒋百川给她粗略解释了一下,这是老山林人对秦巴山腹地山头的命名,因为秦巴山地不是一座山头,而是大大小小绵延百里的山岭,现代科学考察的命名法比较死板,就是“1号”、“2号”,但以前的命名就很生活化和生动,都是依形状命名的,什么“南巴猴头”、“南巴鱼嘴”、“南巴鳄摆尾”。 南巴猴头就是秦巴山林深处的一座山头,看来对方对秦巴山地并不陌生。 聂九罗说:“真要去啊?那种地方,听起来跟赴鸿门宴似的。” 蒋百川无奈地笑:“比鸿门宴还不如呢,去鸿门宴,至少还有口吃的,去那,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 聂九罗:“那还去?” 蒋百川说:“瘸爹是老人了,多少年的老伙计,同伴遇险了,能不救?九一年,第一次走青壤,大家喝了酒、发了誓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聂九罗没吭声,这旧事,她听蒋百川说过。 简言之就是,个人和家族的运道,是跟时代和国运连在一起的,所谓国泰才能民安,解放前的百十年,国家遭难,小老百姓朝不保夕的,饭都吃不饱了,哪还有那个人力精力“走青壤”啊,解放后又是破四旧又是搞运动,青壤之说,更是没人提了。 蒋百川生于六十年代中后期,那年月,教育是铁定给耽误了,当然,他自己也不重视,觉得猎户嘛,靠山吃饭,一门手艺管到老。 不止是他,他身边的一群大小朋友,也都这么认为。 然而有些行当能在新时代焕发新生,有些行当,是注定要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了,一九八八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修订通过,一九八-九年三月一日正式施行。 忽然间,野生动物要保护了,资源属于国家所有了,私自打猎牟利是违法的了。 蒋百川傻眼了,他周围那群“读书无用论”、除了打猎半点技能都没的朋友,也傻眼了。 瘸爹更是唉声叹气:华嫂子的爹娘本就嫌弃他没个上台面的工作,现在好了,连上不了台面的碗都端翻了。 有人提议“管他娘的”,保护法在北京,老林在身边,这头打猎,千里之外怎么可能知道,蒋百川觉得不可行,违法是要坐牢的,而且法律只会越来越完善、施行的力度也只会越来越大。 斟酌再三,蒋百川说:“咱们走一趟青壤吧。” 37、 现在想起来, 蒋百川还无限感慨:那一年,可真是生瓜蛋子走青壤,刀家的耍不好刀, 狗家的运不好鼻子,全村秘密知会了一圈,只不到二十号人愿意豁出去一试,临时培训是靠上了年纪的老人回忆和祖上留下来的、文ge时没被烧的一些手写本。 他说:“瘸爹是元老, 没消息没法救也就算了,现在有音了, 要是不管不问, 像话吗, 搁其它人看了也心寒啊。再说了,这决定不是我一个人做的, 我也问过邢深他们的意见。” 这不是救不救瘸爹的问题, 这事的本质是救不救同伴,每个人都是“同伴”, 都可能面临同样的困境, 现在投了瘸爹一票, 就等于投了未来可能落难的自己一票。 聂九罗:“那我是……到哪里?板牙还是石河县?” “先到石河吧, 具体的我晚点再联系你。” 聂九罗嗯了一声,行将挂电话时, 忽然心中一动:“蒋叔?” 蒋百川:“啊?” “当年我妈在青壤出事, 你亲眼看到的?” 蒋百川一愣:“怎么问起这个了?” 然后说:“看见了,被地枭撕咬着拖走了, 血拖了一路,我们跑不过畜生,没追上, 后来只找回一只鞋。你爸差点发了疯,要不是几个人摁住他,直接往黑白涧冲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聂九罗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 雀茶一个人打车回了别墅。 原本,她是和大头他们一起回的,车进市里的时候,蒋百川打电话来说,地下室太小、已经不适合孙周了,要给他换个地儿。 而换的地方,显然不方便让她知道,于是车子靠边,放下孤零零一个她。 雀茶心里很不是滋味,倒不是多稀罕参与,而是这种“用得着时是宝,用不着时当草”的感觉,可真特么艹蛋。 走近别墅,无意间抬头,看到楼顶上站了个人。 邢深? 她离开的时候,老刀也驱车带邢深离开了,她还以为再见无期了呢。 雀茶那阴恹恹的心情一下子被点亮了,仰头冲着他喊:“邢深,你往里站点啊,别掉下来!” 邢深低头看,还微微把墨镜抬起了一些、以避免镜片颜色干扰。 他看到楼下人形的柔光,有着线条婀娜的轮廓,从声音里,他听出这是雀茶,她的光是有颜色的,浅淡的雀色,很容易让人想起“黄昏雀色时”这句话。 他头一次看到这句话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查了书典也查不到,于是想当然的意会,雀色,就是柔和浅淡的黄昏色。 黄昏雀色,很淡的温暖和宁静。 阿罗不一样,阿罗是月白色,很多人认为月白就是白,其实是一种很淡的蓝,离得很远的冷月亮上带的那种若隐若现的蓝——阿罗就是那轮冷月亮,高高挂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身后传来蹬蹬的脚步声,雀茶已经一口气冲上来了:“邢深你……你,往后退两步,边上没栏杆的,你你……别往前了,老刀呢,老刀没看着你啊?” 邢深失笑,雀色的柔光里,肢体的动作笨拙又紧张,这就是手足无措了吧。 他说:“我没关系。” 雀茶胆战心惊:“你还是下来吧,这顶上没栏杆的!一吹风就……” 说着话,风就来了,雀茶条件反射般蹲下身子,生怕站得舒展点、就被风给吹跑了。 *** 邢深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 厨房里,雀茶翻箱倒柜,忙着给他准备喝的:“邢深,这里有白桃乌龙,茉莉红茶,也能现榨橙汁,梨汁,还有咖啡,你喝什么?” 邢深:“来杯咖啡吧。” 雀茶应了一声,兴奋地忙活开了,有那么一瞬间,心头掠过一丝愧疚:她这么开心雀跃,是不是有点对不住蒋百川啊? 转念一想,她干什么了?她也没想跟邢深怎么着啊,她这心情,应该也就类似于小姑娘追爱豆吧,但这年纪了,没有小姑娘的遐思和幻想了,能见见面、说说话,她已经满足了。 很快,她就端着托盘过来,上头搁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奶杯,以及方糖。 落座之后,先帮邢深准备:“我买的这咖啡有点苦,搁点糖和奶,口感会好点……” 邢深说:“没事,我爱喝清咖,越苦越好。” 话说慢了点,而雀茶的手又太快,糖奶都已经搁进去了。 雀茶反应很快,马上把自己那杯转递上去:“我也猜到了你爱喝苦的,所以你这杯什么都没加。” 当人面撒谎,于她还是第一次,脸上不觉发烫,心说还好,幸亏邢深看不到。 邢深笑起来,说:“谢谢。” 这一笑把雀茶笑恍惚了,她怔怔盯着邢深看,想着:真好啊。 这么斯文有礼,儒雅又好看,年轻的脸庞,笑起来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微微一嗅,似乎还能嗅到初春风里蕊芽被阳光抚照过后才会散发的清新味道。 她十七岁时爱上蒋百川,那时候,蒋百川比她大二十一岁,男人不显老,三十八了,还像三十出头一样,且英俊、成熟、多金。 雀茶一头就栽进去了,对身边那些毛头小伙、青年才俊完全不屑一顾,直到十五年后的今天,才第一次发现,年轻真好啊。 她低头啜了一口咖啡,这杯刚加过糖奶,是甜的,但喝下去发涩,不知道是后味上来了,还是心里头本来就苦涩。 雀茶找话说:“你忙什么去了?刚回来吗?” 不问还好,话一出口,就觉得邢深的面色有异,片刻前,情绪还是上扬的,现在,明显低落。 雀茶知道说错话了:“我……我不该乱问的,我就……老乱说话。” 她尴尬地笑,不安地拿手梳拈头发,又觉得这种高中女生式的慌乱真是恶心,自己怎么了这是?又不是上台发言、要面对千百双审视的眼睛,邢深都没眼睛呢,她这失措个什么劲儿? 雀茶狠掐自己大腿,责令自己正常点。 邢深攥紧杯子,咖啡的烫热透过杯壁,渗进指腹之内。 他说:“没什么,我去看我从前的……女朋友了。” 从前的女朋友? 雀茶的第一反应是这姑娘真是不错,愿意和邢深交往——他毕竟眼睛看不见,其它各方面条件再好,一般女孩子也会退避三舍的吧。 所以不由自主说了句:“那……怎么分开了?挺可惜的。” 很好,又说错话了,这种私人问题,哪是她该乱打听的,雀茶再次结巴:“当,当我没问啊,我这人就这样,真是……” 她还尬笑了两声。 邢深说:“因为有一次,我决心去做一件事,她极力反对。” 雀茶很想问是什么事,但她不敢瞎问了,只是低下头,抿一口咖啡,再抿一口,耳朵竖起,希望邢深多说点。 “她非常生气,认识她以来,就没见她那么生气过。她喜欢捏泥塑,那时候初学,说要捏一个我。她很有天分,捏得很像,都快完工了,但她为了体现自己有多么生气,把塑像给砸了。” 他在这里停住,好像回到了塑像被砸的那一天:聂九罗塑那个塑像的时候,真的很宝贝,不让看,不让摸,挨得稍微近点都要恼火,似乎他呼吸一重,塑像就能被呼倒了,然而砸的时候,是真决绝。 蒋叔说得没错,她想要什么,就会去要,不要了,也是真不要。 他说:“她说,邢深,你要是坚持这么做也可以,但咱俩就此也就完了,一辈子都完了。” 雀茶小心翼翼发表意见:“这么严重啊?” 又说:“其实很多事,都是沟通上出了问题。你们坐下来好好说呗,都相互……体谅一下。” 邢深微笑,说:“体谅不了。” 雀茶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是什么事:“其实,只要不是违法犯法、作奸犯科或者道德败坏,我觉得,想做就去做呗。年轻的时候啊,容易为一些小事争得面红耳赤,过几年回头再看,就觉得完全不值得。你当时,是特别想做什么啊?” 邢深说:“我把我眼睛弄瞎了。” 雀茶差点跳起来,一杯咖啡全翻在身上了:“啊?” 邢深没说话,眼前雀色的柔光里,有一道深褐色的污渍延开。 他搁下咖啡杯,说了句:“你衣服弄脏了。” *** 离开安塔之前,聂九罗又去找了一趟詹敬。 这两天,她打听到一些新的信息:詹敬年轻的时候,确实在一家中学当语文老师,九九年左右因“生活作风”问题被开除,而所谓的“作风问题”,是他介入了一对年轻夫妻的婚姻,男主人告到学校教务处,骂他不配为人师表,校方怕事情闹大,把他解聘以息事宁人。 九九年,聂九罗算了一下,她四岁,父母的确是“年轻小夫妻”,一年后,母亲出事,再一年,父亲跳楼。 …… 詹敬工作的足疗店不大,他一人兼多职,打扫、泡浴足汤,还要帮技师们准备餐点。 八点过,詹敬准时交班,捶着酸痛的老腰从足疗店的门口出来,门口海报上,是双拨弄水花的纤纤玉足,上头印着“一流服务,精湛技术”。 聂九罗迎上去,说:“聊两句吧。” *** 聊两句的地方选在了一家灯光昏暗的清吧,詹敬没来过这种地方,浑身不自在,坐姿也是靠边侧向的那种,像是随时方便逃跑。 他讷讷跟聂九罗道歉:“夕夕啊,我之前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哈。” 那天,陡然间见到那条翡翠链子,往事如潮水般涌入,一下子冲垮了他那被磋磨半生营造起来的、谨小慎微几近懦弱的堡垒,歇斯底里说了很多。 后来就冷静了,觉得自己可笑:裴珂死了二十年了,二十年,旧人旧事,放凉了的汤水,还把它烘热干什么呢?是凉是热,不都还是他一人饮吗。 就别拿过去的事,影响小辈了吧。 聂九罗说:“说都说了,就再多说点吧。你和我妈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詹敬忐忑地抬头看她。 聂九罗笑笑:“放心吧,我成年了,谈过恋爱,狗屁倒灶的事也见过不少,接受度很高,我父母不是圣人,也就饮食男女,感情好,难得,感情不好,也正常。你尽管说就是。” 詹敬愣愣看了她好一会儿,她眉眼跟裴珂有一点像,但性子完全不像,人家说性格决定命运,小珂如果是夕夕这种性格,人生……会大不同吧。 他嗫嚅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知不知道,你父母之前滑过一个孩子?” 聂九罗点头:“知道,很可惜,死在胎里了。我爸妈非常伤心,以至于后来生了我了,对别人介绍时都会说,这是家里的二丫头。” 詹敬不敢看她,头低得不能再低,声音也低得像飘:“那第一个,其实是我的。” 聂九罗耳边轻轻嗡了一声,像是拂过一只苍蝇或是蛾子,她甚至抬手撵了一下,撵了个空。 詹敬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抬起头,慌乱地澄清:“但是你别想岔了,她不是婚内出轨,你爸也知道这件事。我……我跟小珂因为一些误会分手,一气之下去了外地。那之后她……她才发现怀孕,但她性子倔,不……不联系我,你爸一直喜欢她,就跟她说,愿意照顾她,也会把孩子视如己出。那年头,我们这种小县城,闲言碎语还是很可怕的,小珂就……接受了你爸。” “我回来之后才知道这事,还约小珂出来聊,小珂拒绝了,她跟我说,西弘是个好人,她决定和他好好过日子,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詹敬后悔极了,但无计可施,只得找了工作安定下来,默默在远处关注着裴珂,也关注着那个不久之后就会出生的孩子。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八九个月的时候,孩子居然没保住。据说是因为宫腔内缺氧,小珂痛苦得不得了,我也挺伤心的。不过我后来觉得吧,可能是好事,他们都年轻,以后会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的。” 果然,没过两年,聂夕就出生了,詹敬也逐渐从这段伤心的情感中走了出来,还在同事的介绍下,结交了一个女朋友。 “就在你三岁多的时候吧,有一天下班回家,我忽然看到,小珂在门口等我,她状态很不好,应该是哭过,整个人憔悴得不行。我赶紧把她让到屋里。然后,小珂跟我说,她怀疑……” 说到这儿,他畏惧似地看了聂九罗一眼,声音又低了两度:“她结合了很多的细节和蛛丝马迹,怀疑……孩子是你爸爸做手脚,才……掉了的。” 聂九罗说:“哦。”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可能是因为,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吧。 也许是被她的冷漠刺激到了,詹敬一下子激动起来:“你爸爸……其实他根本就讨厌这个孩子,他只是假装很有爱心、赢得小珂的信任,然后,他背地里使坏,这样的人多可怕啊是不是?” “小珂性子比较内向,能交心的朋友不多,所以那段时间常来找我,我……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对小珂,一直还存有感情,对她的事就特别上心,再后来,你爸暗地里找到学校,我就失业了。” 生活作风问题,在当时,足以让身处小县城的詹敬社死,工作没了,女朋友也吹了。 这件事坚定了裴珂要离开聂西弘的决心,她提出离婚。 聂九罗嘴唇发干,她端起面前的柠檬水,很轻地润了一下唇:“按理说,那时候我四五岁了,应该记事了,但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们大争大吵过。” 詹敬苦涩地笑:“我们那个年代啊,多数人都要面子,家里头都分床睡了,对外还是一团和气。不会在你面前吵的,你还小嘛。” “反正,就这么僵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小珂跟我说,要和你爸出去旅游几天,还说,差不多了,估计这趟回来,就正式分了。” 一股酸涩直冲上喉,继而冲上了眼,詹敬眼前发糊:“这之后,就真的没回来了,没尸体,连骨灰都没有,说葬在外地了。夕夕,你能相信只是意外吗?就算真的是意外,只要这意外发生的时候,你爸在现场,我就觉得,这事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38、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聂九罗决定从塔西直接去石河。 走的那天,聂东阳开车送她去车站,聂九罗一路看街景, 车子飞快,行人和行道树嗖嗖后退。 聂东阳跟她搭话:“舍不得吧?” 没什么好舍不得的,正相反,回来一趟, 把她对故乡仅有的一点眷恋都给洗刷干净了。 她点开手机:“大伯,我把冥诞的钱转账给你, 付款码给我一下。” 聂东阳说:“嗐, 这点小钱就算了, 下次办你再给吧。” 这是真心话,聂九罗索要项链这事, 让聂东阳忽然意识到:的确已经捞了人家挺多东西的, 三瓜两枣的还往家扒拉,吃相有点难看了。 聂九罗说:“要转的, 没下次了。” 她以后不回来了。 管它三十五十冥诞, 都不回来了。 *** 又到石河县。 上次来是夏末秋初, 只过了不到两个月, 这儿已经有入冬的迹象了,聂九罗衣服带得不足, 路上连着下单了好几件冬装, 还叮嘱卖家务必发快件。 离八号还有两天,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酒店看书, 没去问蒋百川那头的进展:她只要在指定的时间,到达指定的地点,做该做的事就行了, 其它的,懒得打听,也不想知道。 这一晚,长时间读书之后释卷,眼睛干涩得不行,聂九罗揉了揉眼周,看向窗外。 外头疏疏点点,无数细白颗粒被风推涌,映着室内的暖光斜划而下。 下雪了? 算算日子,是该下雪了,聂九罗走到窗边,打开一扇。 冷风裹着雪粒子瞬间卷入,但因为屋里开了空调,并不感到冷,反而觉得空气尤为冷冽清新,洗心洗肺。 因着天晚落雪,外头已经没什么人了,露天停车场的灯光在雪线里融成一大片柔软的暖橙黄,有个男人,从一辆刚停稳的车里跨步出来。 雪很小,用不着张伞,那男人立在车边、光下,侧着脸,耐心看大衣肩头慢慢堆起雪粒,然后伸出手指,很温柔地一点点拂去,像忙里偷闲,因时就雪,玩一出只有自己窥到法门的小游戏。 聂九罗心说,真是冤家路窄。 那是炎拓。 再一想,路其实不窄,石河县只有这一家高档酒店,他上次住这儿,这次过来当然还住,她也一样。 肩头掸拂干净,炎拓仰起头,看簌簌雪粒里的酒店大楼。 聂九罗没动,她觉得自己如果忽然闪避才会引人注意,停车场只他一个人,酒店却有上百个明亮的窗口,他未必看得到她,看到了,也只会以为是某个开窗看雪的住客。 炎拓的目光掠过这一片。 有那么一瞬间,毫无理由的,聂九罗觉得,炎拓看到她了。 *** 窗外雪粒渐渐稀疏,看来,这场雪是下不起来了。 聂九罗关上窗户。 睡前,照旧写今日三件事,然而这一天过得非常平淡,回想再三,只能记上一条“炎拓又来了,不过,他没看见我”,再一想,在末尾加了个问号。 落下日期之后,熟练折星,星星折成,轻飘飘的。 她把星星弹向高空,候着星星落下,一把捞住,然后瞄准不远处摊开的行李箱,正待投掷,床头搁着的酒店内线电话响了。 聂九罗收势侧躺,伸长手臂捞起电话:“喂?” 那头传来炎拓的声音:“聂小姐,有空见面聊聊吗?” 聂九罗动作一滞,眸光回敛,慢慢从床上坐起:“炎拓,你是不是不知道,‘两清’是什么意思?” 炎拓:“知道,从那一天起,大家就是陌生人。但关系清零,也意味着从零开始、有无限可能——只要有共同利益,还是能聊聊的不是吗?” 聂九罗:“我跟你不熟,没共同利益,也不欢迎你给我打电话。” 正准备挂电话,炎拓说了句:“我见到狗牙了。” 聂九罗心里一动。 炎拓:“他还没醒,但是恢复得不错,我问过,再有一两个月,估计就能翻-墙窜院了。聂小姐,你不欢迎我打电话,我就不打扰了。不过,我欢迎你,随时,不管是电话还是上门,我住406。” 居然把狗牙抬出来了,看来,他也知道狗牙是两人可以继续对话的基点:现下双方之间风暴渐成,华嫂子、瘸爹都是牺牲品,她之所以还能过着有情有调的平静日子,完全有赖于狗牙还睡着。 406。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要么,去跟他聊聊? 聂九罗被子都掀开了,一转念,又盖上了。 他应该笃定她会去、等着给她开门了吧,就不去,让他等好了,等一夜,等失眠。 是他先打的电话,他比她着急,所以,她急什么呢? 聂九罗关灯睡觉。 *** 第二天,聂九罗早早起身,洗漱了之后,去餐厅吃早饭。 都说雪后初晴,雪没下起来,却奉送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晴天,聂九罗取了餐,捡了张靠窗的卡座坐下,阳光透过明亮的窗玻璃推涌进来,在桌子一侧烙下大而晃眼的光斑。 炎拓托着餐盘过来,在她对面落座。 聂九罗微掀了眼皮看他。 炎拓知道,在人多眼杂的地方,她一定会克制又客气,所以没什么压力,还给她推荐菜品:“他们这豆沙包做得不错,馅很细。” 聂九罗:“我没空聊闲天,麻烦你讲正事。” 炎拓其实也没心思扯别的,只是出于客气,想暖个场,没想到,她连暖场都嫌烦。 “聂小姐,你同伴失踪,你好像一点都不关心。” 同伴?哦,说的是瘸爹。 聂九罗:“那些都不是我同伴,我没同伴。” 炎拓抬头看她:“嘴上说自己是普通人,对这些事不关心、没兴趣,但每次发生点事,都能看到你。聂小姐,你在这中间,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聂九罗把球抛回去:“你呢?你又是个什么角色?瘸爹被绑架,你出了不少力吧?” 炎拓沉默了一会,说:“随你信不信吧,我就是个小角色。瘸爹被绑,我不知道;绑来了,轮不到我审;关起来,我也见不到——就是这么个角色。” 聂九罗“哦”了一声:“听起来怪憋屈的,不过角色小,心不小,好像暗中还在筹划着什么吧。” 炎拓居然爽快认了:“是,私事。聂小姐,跟你不熟,就不细说了。你呢,看起来,好像欠了板牙的人不少钱哪?” 聂九罗微怔,旋即想起来了:她把炎拓移交给蒋百川的那个晚上,炎拓后半程醒过来了,两人的对话大概被他听到了一些。 她也不隐瞒:“他们缺人,我刚好是个和他们有钱债的人才,所以有需要的话,就过来帮个忙。” 聂九罗的身手炎拓是见识过的,说是“人才”并不夸张。 “也就是,做事,消钱债?” “对,消完了,也就两清了。” 两清,她可真喜欢用这个词儿,仿佛一段关系是一件物品,抬手就能扔掉。 炎拓头一次觉得她天真:“聂小姐,钱债最好钱来消,你帮的这种忙,太容易引火上身了——就好比这一次,如果不是我撒谎,你一定很麻烦。” 聂九罗说:“这是我私事,跟你不熟,不便解释。” 炎拓觉得,刚才的一番对答,是两人各探触角,也各自触到了铁板。 不过,陌生人的关系,可不就是这样门禁森严吗。 私事,不熟。 那就谈公事吧。 他开门见山:“上一次,狗牙那拨人,其实已经知道你、也想查你了,你运气好,置身事外。这一次,如果你跟他们遭遇,我希望你尽量遮遮脸,你暴露了,我也麻烦。” 聂九罗说:“这你放心,我有主业,给人帮忙是副业,干副业时,我基本不露脸。上次在你面前露了身份,纯属意外。” 这就好,炎拓心下稍安:“狗牙那边,我偶尔能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见到他,如果你有什么隐秘的法子能让他继续睡,我可以代劳。这件事上,帮你,也就是帮我自己。” 聂九罗沉吟了一会:“让他在大太阳底下暴晒,可以。” 这位小姐是不知道什么叫“隐秘”吗?狗牙又不是地瓜,可以拖出来晒太阳。 “用天生火烤他的致命伤口,也可以。” 天生火对被地枭咬伤的人来说是药,对地枭是毒。 炎拓不得不提醒她:“聂小姐,要隐秘,我说过,我只能偶尔见到他,而且身边还有人‘陪同’,只能动一些小手脚、速度还得快。” 聂九罗盯着他看了会,像是衡量他是否可靠,顿了顿才说:“那我再想想办法,想到了再通知你。” 炎拓心下又是一宽:那就是有办法,只是她很谨慎,要再观望他一段时间。 欲速则不达,炎拓也不催她:“那……聂小姐,大家可以加个‘阅后即焚’的好友,方便联系。” 聂九罗:“你有账号?” “上次在你的手机上看到,觉得很好用,就注册了。” 聂九罗想了想,虽说她和炎拓还不至于是“绑一根绳上的蚂蚱”,但确有些不便见光的小合作,加就加吧。 两人拿出手机,明晃晃的大太阳下,互扫互加。 阅后即焚这款软件,聂九罗虽是用户,但一直觉得是为游走于黑灰色地带的人以及狗男女服务的,她还以为,除了“那头”,她不会再加谁了。 两清之后,关系确实可以从零开始,走向也确实神鬼莫测。 收起手机,聂九罗问了句:“这趟赎人质,你在里头,被安排做什么?” 炎拓说:“不知道,等通知吧。大概率是到时候给我个地点,让我接人,跟上次似的。” 上次? 聂九罗心里一动:“上次,你是去接狗牙的?” “是,他们入山前定了地点,说是万一有事,有人走散了,电话又联系不上,就在那儿等。” “定在兴坝子乡?” 炎拓摇头:“一个乡那么大范围,不是把我给找死了?定在兴坝子乡西的破庙。那天,我找到破庙的时候,庙里没人,但有人字梯、相机、工具箱,我还翻了相机,看到拍的都是雕塑。我猜想,应该是有人在这作业,所以,又出了破庙往外找。” 那天? 想起来了,那天中午,她内急,去了乡东找公厕,路上,看到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当时还好奇车主去哪了,现在回想,同一时间,炎拓应该在破庙。 她研究他车里的鸭子的时候,他在翻看她的相片。 感觉忽然有点微妙。 还有,破庙,接人的地点为什么定在破庙呢?对方对兴坝子乡很熟?还是说,破庙有特殊意义? 破庙的来历是…… 司机老钱好像讲过一个小媳妇的故事…… 小媳妇?! 聂九罗头皮突然发麻,那个小媳妇的故事,她一直当是旅途中听到的乡野异闻,听完了再没想起过。 ——老二在大沼泽遇到的小媳妇,她混搭着穿衣服,东拼一件、西凑一件,像是把死人身上的衣服扒拉着脱来穿的。 ——她被天火烧伤,一般人烧成那样,早咽气了,她却拖了一年都没死。 ——她把老二给吞吃了。 ——老道起卦,说根子在大沼泽,要烧铁水把口子给填了,填了之后,果然就没再出类似的事了。 …… 小媳妇的很多特征,其实很像地枭,只不过那时候,“地枭是野兽,而不是人”的这种认知根深蒂固,她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还有,刚炎拓还提了“入山”? 聂九罗脱口问了句:“他们入山干什么?” 不久前,邢深他们走青壤的时候,跟她说起过,在山里,接连遇到两座空帐篷,所有物资、乃至换洗衣服都在,单单人不见了。 是狗牙同伙的帐篷?不太像,他们即便懒得拔营,也可以把装备和衣物带走吧。 又或者是……里头的人被狗牙的同伙掳走了? 炎拓:“入山都不带我,入山干什么,我就更不知道了。你呢,你这趟,又被安排做什么?” 聂九罗说:“也还在等通知,看板牙那头的安排吧。” 炎拓嗯了一声,话到这儿,第一次出现冷场,他不是没话说,还在考虑该怎么开口。 聂九罗却是真的没话说,她清了清嗓子:“你还有事吗?大家之所以用阅后即焚,就是不想留下联系的记录,这种公开见面,我觉得能免则免吧。” 炎拓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即便见了面,你也能滚快滚吧。 39、 炎拓说:“还有件事, 有几句歌谣,不知道聂小姐听过没有。头两句是‘有刀有狗走青壤,鬼手打鞭亮珠光’。” 聂九罗顿了一会儿才开口:“瘸爹说了不少啊。” “不多, 也就几句。” 聂九罗:“歌谣而已,以前缠头军不是自成村落吗,逢年过节,会搭台唱大戏。有刀有狗走青壤, 狗,就是狗家人, 刀是兵器, 古代都用冷兵器, 刀是最常用的。走青壤,当然得有刀有狗。” “鬼手打鞭, 说的是捉到地枭之后, 地枭有兽性,不会甘心就缚, 那就得拿鞭子抽, 戏台上的戏服都很华丽, 鞭身镶金饰玉, 连抽甩起来,可不就亮珠光吗。” 炎拓:“狂犬那一句呢?” “狂犬是前锋?猎户狩猎都带狗啊, 狗是前锋, 当然是越狂越狠越好。” 炎拓不动声色:“疯刀那一句又怎么说?” 这一句,瘸爹只来得及说了三个字, 嘴巴就被堵上了。 “疯刀坐中帐?中帐就是中军帐,元帅住的,指代起决定作用的那个人。擒获地枭, 起决定作用的一定要技艺最超凡出众,一般是刀使得最好的那个。之所以叫疯刀,跟狂犬对应而已,唱起来上口。” 炎拓哦了一声,盯着她看了会才说:“你撒谎。” 聂九罗轻抿了下嘴唇。 有意思,他怎么看出来的? “我怎么就撒谎了?” “你之前都爱答不理,要么就拒不回答。说到这几句歌谣的时候,态度有明显变化,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甚至主动说很多,一句句掰开了解释,力图让我相信,这歌谣没什么意义、很普通。但这恰恰说明,这歌谣不但不普通,还极有可能跟你有关——你这个人,不太关心别人,但很关心自己。” 聂九罗挑眉:“有吗?你不觉得是自己疑神疑鬼、想太多了吗?” 撒谎怎么了,只要你没证据,我又咬死不承认,一切就以我说的为准。 炎拓笑了笑,终于如她所愿,起身托起餐盘,礼貌滚蛋。 临走前,他说了句:“大家毕竟不熟,你想隐瞒什么,我不介意。不过聂小姐,如果你刚巧认识一个绰号‘疯刀’的,可以帮我转告ta,狗牙的同伙,对ta很关注。” *** 聂九罗目送炎拓走远。 他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她不太关心别人,但很关心自己,就好比她对外人外物的好奇心很低,但事关自己和身边人,还是会追根究底一下的。 ——如果你刚巧认识一个绰号‘疯刀’的,可以帮我转告ta,狗牙的同伙,对ta很关注。 回房之后,她联系蒋百川,和他通了个电话。 对方的撂话是“八号,来南巴猴头领瘸子”,但蒋百川不是傻子:电影电视里,狡猾的绑匪对交付地点总是一变再变,你在地点a布下天罗地网,他一个电话,要求立马改地点b,一干人手忙脚乱转场,气喘吁吁赶到时,他又说c才是终极交易地点。 所以,蒋百川对南巴猴头并不做精锐投入,截至目前,只派了包括一名狗家人在内的三人先锋梯队进山,打探情况的同时,寻找南巴猴头一带的“交口”。 这“交口”,是为聂九罗找的。 溯祖追宗,她也好,蒋百川邢深也好,同属古老的支系,巴山猎人。 解放前,有“北巴山,南梅山”的说法,巴山猎人和梅山猎人同享盛名,只不过,梅山因为地处湘西一带,沾带神秘巫术色彩,传说中梅山猎人多少都是会点法术的,最高级别的梅山猎人是打虎匠,所以老话常讲“中等梅山上山打猎,上等梅山弯弩打虎”。 而巴山猎人纯走实力路线,靠听声、闻味、识别粪便、蹄印等行猎,最盛时也流出一句话,叫“中等巴山上山打猎,上等巴山入地伏枭”,后来就不传了,因为不明就里的人觉得这话有问题:枭嘛,古汉语中指的是“恶鸟飞禽”,那当然是在天上的,怎么能“入地”去伏呢,大大不通。 再加上缠头军后人刻意保守秘密,久而久之,知道巴山猎的人多,而知道“上等巴山”的,几近于无了。 巴山猎有个习惯,打猎时喜欢找“交口”,简言之就是,在一片区域行猎,会先确定一个利于隐蔽、方便下手的所在,这个就叫“交口”,由枪法最好、技艺最娴熟的猎手镇守,叫“坐交”,打猎的时候,其它人会极尽所能、鼓噪吆喝,把猎物往交口处赶,由坐交者守株待兔、一一搞定。 对付地枭,毫无疑问,该由她来坐交。 搁着以前,她不会有什么异议,但这次,心里不太踏实。 她说:“蒋叔,你见过那个叫狗牙的,他已经完全是人的状态形貌了,你不觉得奇怪?” 蒋百川笑笑:“当然奇怪,所以才那么想打探到它们到底是怎么来的——按说我们的金人门,都锁得好好的啊。” 聂九罗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上千年下来,我们对地枭的认知,始终停留在老祖宗的那个时代,并没有什么更进一步的发现。你九一年下青壤,靠的还是祖上留下来的、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的手写稿。” 生物学分类,域界门纲目科属种,狗牙如果真是地枭,也一定不是当年的那种了。 “它们已经不一样了,我们还拿传统的老办法去对付,会不会太冒险了?” 蒋百川比她乐观:“聂二,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不过你仔细想想,狗牙虽然像个人,还是被大头闻出了味道,也被你的攻击给放倒了,所以我认为,万变不离其宗,它再怎么变,弱点始终在那。” 这话倒也在理,聂九罗说:“还有个问题,那个炎拓家底丰厚,钱可以被用来做很多事——对方的人里,很可能有一部分不是地枭,也不是伥鬼,只是拿钱办事的人。这个你想到过吗?万一双方冲突起来,你误伤或者误杀了这部分人……” 蒋百川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这一趟,狗家人至关重要,我已经跟邢深打过招呼,他在来的路上了。” 聂九罗嗯了一声:“最后一个问题,瘸爹被抓了,他再硬气,你能保证他什么话都不吐吗?如果他已经招了,你什么打算?” 蒋百川长长叹了口气。 他说:“我是挺相信瘸爹的,但我不能保证。好在他打过交道的就那几个,能吐出来的有限,该躲起来避风头的我都让人通知到了。邢深我是不担心他,老刀和蚂蚱一直在他身边,余蓉嘛,我让她去别墅住了,估计已经快到了。至于你……” 蒋百川压低声音:“瘸爹怎么招都招不到你身上,毕竟,只有我和邢深知道你。” *** 日暮时分,老刀车进石河县。 一进市区,车辆和人流明显密集,即便知道车窗上都贴了防窥膜,后座上的邢深还是说了句:“蚂蚱,眼镜。” 老刀看向车内后视镜:蚂蚱正往脸上架一副明黄镜架的儿童眼镜。 它脸上本就戴着小号口罩,如果不是搭在框架上的手褐黑、干瘦如同鸡爪,指尖微凸且锃亮,别人一定只会以为,这是个小孩子。 架完眼镜,它的双爪嗖地缩回了袖管。 老刀说了句:“真厉害,跟人似的。” 邢深说:“就算是养狗,养两三年,也能听懂简单的指令,何况是它啊。” 前头亮红灯了,老刀缓缓停车,同时拿起杯架上的保温杯,拧开了喝水:“就有时候吧,看到它怪像人的,心里发毛。你上次跟我说过,这叫啥,布谷鸟效应。” 邢深失笑:“恐怖谷效应吧。” 恐怖谷效应是日本学者森昌弘提出的理论,原本是用来描述人与机器人之间的情感反应变化的,后来也被扩大到其它领域。通俗讲就是,人在面对一个类人物体时,会因为其动作、容貌上的稍微像人而对其产生好感,但当这种相似程度不断增加、达到一个特定点的时候,这种情感就会迅速负面,乃至反感恐怖。 举个简单的例子,家养的小狗根据指令,蹲起、坐下、喝水,你会觉得可可爱爱萌萌哒,但如果有一天晚上,你发现它人立着站在厨房台边,两只前爪握着剔骨刀咔嚓咔嚓在磨刀器上开磨,磨完了还拿起来咧嘴一笑,怕不是会吓得当场夺门而逃。 老刀说:“对,就是这恐怖……咕咕效应,怪瘆人的。” 邢深说了句:“习惯了就好了。” 老刀心里犯嘀咕:这哪能习惯啊,你是看不见,所以不当一回事,这要是看见…… 越想越瘆得慌,赶紧换话题:“深哥,大家都猜这一趟,聂二也会来。” 其实他年纪比邢深大,叫“深哥”纯属顺口,毕竟邢深的本事摆在那儿。 邢深说:“你管她来不来呢。” 老刀:“好奇呗,疯刀聂二,狂犬邢深,老话说,疯刀遇上狂犬,必有传奇。想看你们强强联手嘛。” 邢深淡淡回了句:“那是古代了,疯刀狂犬,地下围猎,声势浩大的。现在,哪还有什么传奇啊。” 老刀感慨:“你我是常见的,余蓉也见过,就聂二,只见过她十三四岁的时候,还遮着脸。想想丢人啊,一人高马大的汉子,败她手里。” 邢深知道这事,也亲见了:“其实不丢人,她太爱使诈了,论实力,当时是不如你的。” 老刀说:“我那时候也这么安慰自己,后来想明白了,诡诈也是一种实力。兵不厌诈,两军交战,那是正大光明的‘诈’啊。有技不如人,就有诈不如人呗……” 就在这时,蚂蚱忽然侧身扒住右侧车门,爪子在门内乱划,喉间发出嗬噜的声音。 邢深呵斥了句:“坐好!” 老刀不以为意,还想接着往下说:“所以不如人就是不如人,败了就是败了……” 蚂蚱非但没坐好,还折身过来,一只爪子抓捻住邢深的衣角,向右侧拽。 这下,傻子也能看出有问题了,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邢深往右侧看:右首边的车跟他们的车并不齐头,有两辆,单从他“看”到的,没什么异样,每辆车里都只有司机。 老刀有点紧张:“深哥,是闻到什么了吗?” 邢深觉得诡异,不是因为闻到了什么,而是恰恰相反,什么都没闻到。 换灯了,右首的车子在动,后方的车有不耐烦的,也已经在摁喇叭了,老刀不得不发动车子。 邢深迅速说了句:“老刀,快帮我看看,右边这两辆,车子、司机都什么样的?” 老刀也不含糊,一面放慢车速,一面快速揿下副驾的车窗、以便看得更清楚些:“第一辆是……特斯拉,女车主,三十来岁,她转弯……” 后车的车主探出头来骂了:“妈的走不走了?开这么慢,学爬呢?” 特斯拉后头的那辆车也转弯了,听到边上的叫骂,他还侧过头,瞥了老刀这车一眼。 这是个壮年男人,老刀自忖已经是虎背熊腰了,这男人目测比他还大一个码,那么宽敞的大切诺基,他坐着居然嫌挤,还有,许是车内暖气给得足,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件黑t短袖,肌肉鼓得绷绷的,胸前一行字“揍死哈批”。 “跟着的是大切,男车主,三十来岁,比我壮,面相挺不好惹,也转弯了……” 老刀这条道是直行,他不得不加快车速,再不加速,车后那骂声不绝的哈批车主怕是要撞上来了。 一直行,两转弯,车距渐长,蚂蚱急得乱挠,很显然,如果有什么不对的,一定是那两辆车之一。 邢深心一横:“追上去!” 违规也顾不得了,老刀急抹方向盘转向,在一片刹车和叫骂声中,直驰而去,同时又问了一次:“深哥,你是闻到什么了?” 邢深摇头,什么都没闻到,但他相信蚂蚱不会无缘无故坐立不安。 “先超过那辆大切,看蚂蚱的反应,如果没反应,再追特斯拉。” 老刀依言操作。 车近大切,蚂蚱明显安稳不少,但一过大切,它又着急了,头身都往后方扒拉。 老刀心里有数了,目标是大切。他慢慢降速,落在了大切后头,遥遥跟着。 大切穿街过道,一路稳驰,最后停在了县内唯一一家准四星酒店的门口。 45、 这一晚的蒋百川, 的确忙到脚不沾地,老刀的伤势很险,县医院说治不了, 建议转西安的大医院。 蒋百川有心跟着去,但南巴猴头的事还吊在那、走不开,只得安排人手、调拨车子,又拜托西安那头的熟人代为关照, 直到夜半一点多,才步出县医院那满是消毒水味儿的门诊大厅。 其他人都已经先回了, 外头剩了辆普拉多等他, 邢深也还没走, 大概是嫌车里闷,正倚着车头看天。 真好奇在他眼里, 天是什么样子的。 年纪毕竟搁在那了, 蒋百川极度疲惫,干抹了一下脸, 权当醒神, 然后习惯性地掏出手机, 快速浏览这几个小时错过的各类消息。 点进“阅后即焚”时, 看到聂二连着发了好几条,逐一读完, 有点怔愣, 再想细看,屏幕上火舌乱燎, 消息已经焚毁了。 好在,一条条的,他都还记得。 看了眼时间, 一点半,这个点,聂二应该已经睡了,电联不太合适,等明早吧。 *** 聂九罗一早就醒了。 炎拓已经昏迷,反而很安静,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好迹象:被地枭伤了的人就是这样的,第一阶段精神恍惚,第二阶段痛苦难耐,第三阶段安静如鸡,三四阶段的分界点就是扎根出芽。 当然,各人体质不同、耐受力各异,每个阶段的时长也不大一样。一般来说,前三阶段基本都发生在受伤后的二十四小时内,第四阶段历时最长,算是病入膏肓期,也叫回光返照,这一阶段,人会恢复正常,甚至更加神清气爽、思维敏捷,给周围人以“熬过去了,没什么大碍”的假相,然后,突然某一天,神智尽失,见人咬人、见狗咬狗,跟凶禽猛兽一无二致。 聂九罗开窗看了看天,云层有些厚,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这个时候,取不了天生火。 又去看手机。 蒋百川半夜两点给她回了一条,还留了个号码,叮嘱她看到了之后无论几点、都可回拨。 聂九罗进了洗手间,关上门之后,给蒋百川拨电话。 *** 几乎是刚拨通,那头就接了,聂九罗怀疑蒋百川一夜都没怎么睡,尽等她电话了。 果然,蒋百川的声音疲累而又沙哑:“聂二啊,这事你怎么看?” 聂九罗:“蒋叔,你问我意见啊?” 蒋百川苦笑:“人家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话没错,她的确认为自己是个“旁观者”,可以随时退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喝着卢姐炖的汤,继续钻研她的雕塑,参展、获奖,然后办巡展,争个名逐个利,踏实且坚实地,过自己的红尘日子。 板牙种种,不是她另一半的世界,只是她世界里的一小扇门,她偶尔进出,理理前债而已,绝不会让门里的种种,牵累到她真正的生活。 她说:“要我看,尽量和平赎回咱们的人,然后,这事就算了吧。” 蒋百川没听明白:“什么叫算了吧?” 聂九罗说:“蒋叔,我们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不寻常,是缠头军的后人,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有超出常人的本领,对,这些都没错。可是,你不寻常,你的对手,就一定普通吗?” 蒋百川沉默。 “邢深就是在这一点上栽了跟头。他是狂犬,身边跟着蚂蚱,老刀又是刀家的一把好手,他认为这样的组合所向披靡,绑两个人手到擒来。结果呢?对方随便一个人,就把老刀给废了,如果不是那人突然有事离开,我看连邢深都保不住。” 蒋百川讷讷:“那人……真是地枭啊?怎么会突然就没味道了……” 聂九罗怼他:“也许地枭‘人化’了的这一支早就没味道了,你没遇到过而已。” “那狗牙……” “狗牙能代表其它人吗?也许狗牙恰好是其中进化不完善的那个呢?你还记不记得,狗牙当时,是被装在箱子里带着的。” 而那个熊黑,显然是自主活动的。 蒋百川不说话了,他之前放言说“万变不离其宗,再怎么变,弱点始终在那”,现在想来,确实是武断了。 “蒋叔,截止目前,你这头,华嫂子死了,包括瘸爹在内的四个人失联,老刀重伤。而对方那头,可以说是基本没损失,你除了知道有个炎拓和狗牙,其他的一无所知。这么一对比,实力强弱,你还看不出来吗?” “你手底下的人,走青壤大多是为了求财的,现在渐渐要命了,你觉得还会有多少人愿意淌这趟浑水?” “还有炎拓,我第一次查他的信息,就留意到他父亲那一辈已经发家了,这么多年下来,资产只增不减,你想象一下,一批已经人形的地枭,掌握大量的资财,并且已经进行了长久的经营——你是要跟他们硬碰到底呢,还是及时止损、‘算了吧’更稳妥呢?” 蒋百川心有不甘:“但是我们的人,伤的伤死的死,就这么认了?” 聂九罗笑:“打个不太适合的比方,对方是长-枪重炮,你是大刀长矛,你现在已经损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你还上赶着往上派吗?就算你还想反击,你也得先保存实力、完善装备,再图反败为胜吧?” 蒋百川叹了口气。 他不是傻子,聂九罗跟板牙一干人没什么交情,隔岸观火,站着说话不腰疼。但她说的,条条在理。 一开始,他的确雄心勃勃,想探炎拓背后的底,觉得凭借己方的实力,干什么都不是难事。 但人被打了,是会疼、会怕的,一次两次,人员不断折损,现在,狗家人还可能闻不到这种地枭的味道…… 继续冲斗固然是勇猛,但审时度势、该撤就撤才更明智吧。 蒋百川说:“现在有两个问题。第一是,怎么赎人。我们跟对方,压根没有对话的渠道,没人能在中间搭桥。” “第二是,怕就怕,不是我们想‘算了’,就能‘算了’的。我们确实伤了狗牙和炎拓在先,但他们救回了人、烧了猪场,还烧死了华嫂子,按理说,一口气也该消了。但他们不罢手,绑瘸爹,在南巴猴头算计我们的人,又伤了老刀,我感觉,已经不是想出口气那么简单了,背后好像另有谋算。要是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好了。” ——没人能在中间搭桥。 ——要是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就好了。 聂九罗心中一动,目光不觉瞥向门口。 外头的那个人,于这两件事,或许都能帮得上忙。 她斟酌了一下:“蒋叔,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炎拓,曾经给我打过电话?” 经她一提醒,蒋百川想起来了:当初刚出事的时候,他曾经使过一招“引蛇出洞”,故意“无意间”让炎拓的同伙把人救走了,当时的想法是一石二鸟,让对方去找聂九罗的麻烦,探得新线索的同时,又借她的手加以压伏,说不定还能迫使她完全加入进来。 没想到这招使昏了,还“一石二鸟”呢,一块石头砸出去,连个响都没听着:首先是炎拓被救走的时候,搭上了一个华嫂子,虽说华嫂子只是瘸爹的老来伴,跟他没什么交情,但雀茶每次提起来,他还是觉得脸上无光;其次是,对方居然没找聂九罗的麻烦,只是给她打过电话,当时他以为,电话之后,必有风暴,没想到就此哑炮。 蒋百川觉得这事太蹊跷了:“对啊,他那之后,怎么就没动静了?别是酝酿着什么大动作吧?” 聂九罗:“他当时,号码显示是未知,我也没法回拨。今早起来,看到也有一个‘未知’的未接来电,算算时间,是在昨晚出事之后,你说会不会是他啊?我觉得搞诈骗推销的,也不可能半夜打电话来。” 蒋百川只觉得满眼扑朔,脑子都快不够用了:“有这个可能,不过,他又找你干什么呢?” 聂九罗说:“我猜测啊,我们跟他们没对话的渠道,他们跟我们,也没有啊。总不能每次都让马憨子传话吧。等他电话再打过来,我就接,试探一下他们那头的意图,咱们……随时通消息吧。” *** 虽说身处温暖的卧室,但放下电话之后,蒋百川还是觉得有些八面来风。 他确实莽撞了,他跟昨晚的邢深一样,自信满满,放手去干,干着干着,发现形势完全不在自己掌控之中。 有人敲门,蒋百川回过神来,拢好睡衣,清了清嗓子:“谁啊?” 外头是邢深:“蒋叔,下头开饭了,咱们是下去,还是让送上来、单吃?” 这趟回来,谨慎起见,没住回板牙,也没订酒店,在临近村租了幢三层小楼房,设施齐备、房间够多,另交餐钱之后,房东还能定点管饭,挺方便的。 蒋百川说:“送上来吧,咱们单吃。” …… 乡下地方没那么多讲究,早饭直接搁在炕桌上端进来,往床上一放,就能开餐。 蒋百川草草抹脸漱口,和邢深分坐两边,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只好客气让饭:“这油饼做得不错,农家味儿,你多吃点。” 邢深拿筷子拈了一个,却没心思吃:“蒋叔,今天八号了。” 蒋百川漫不经心:“是,是啊。” 邢深:“咱们没去南巴猴头,昨晚又出了变故,不知道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蒋百川犹豫着怎么切入比较委婉:“邢深啊,昨天晚上,蚂蚱一直不攻击那个大块头,有点怪啊。” 邢深点头:“是,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但蚂蚱不能讲话,又问不出个究竟来。这事不简单,万一多来几次,就太棘手了。” 你也觉得“不简单”啊,那就好办了,蒋百川试探性地说了句:“你说,那个大块头,会不会是地枭啊?” 邢深没说话,顿了顿,他搁下筷子,抬起头,以便蒋百川能看到他的脸。 “蒋叔,你这么说,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吗?” 蒋百川心中叹了一口气,他了解邢深,知道他自尊心很强,所以说话才尽量迂回——但既然他这么直接,自己也就无所谓陪着小心了。 “我刚跟聂二打过电话,她说昨天晚上走的时候,见到炎拓被人救走,还听到了一些信息。那个大块头,就是地枭。” 邢深:“不可能。” 蒋百川白手抓起一块油饼,大口咬去一角,又低头喝了口扯面汤:“可能的,他们都进化得跟人一样了,把那点骚味也给进化没了,不稀奇啊。” “狗牙……” 蒋百川就知道他要提狗牙:“不是有个词儿叫‘以偏概全’吗,狗牙可能是个‘偏’啊,代表不了其它的那些。” 说完了,他继续呼噜喝汤,没再抬头看邢深:不用看也知道脸色很难看,不过没关系,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消化吧——这年头,只有人给世道弯腰的,谁见过世道给人让路的? 过了很久,久到他这一餐都差不多结束了,邢深才开口:“也许阿罗听的也不完全,大块头那样的,只是个别。” “没错,可能只是个别,也可能狗牙那样的,才是个别。邢深啊,跟你说句实话,老刀是刀家拔尖儿的,已经损了,如果狗家也派不上用场,那你老蒋叔,可就怕了、得思谋后路了啊。” 邢深没什么表情,嘴角微微下绷:“蒋叔,你这话什么意思?” 蒋百川呵呵一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失联的人,咱尽量想办法捞,那之后,咱就稳妥点过活吧。” 邢深:“什么叫‘稳妥点过活’?” 蒋百川头疼,他是欣赏邢深,但邢深固执起来,也是挺愁人的。 邢深说:“现在有跟人长得一样的地枭,这种玩意儿血食生食,吃人也跟玩儿似的,不知道数量,混在人群里头,不见得是爬出来做慈善的吧?蒋叔,咱们就不管了是吗?” “咱们的祖辈,缠头军,进洞猎枭的时候,是反锁了金人门的,为什么?就是怕地枭出世,这玩意儿沾了人肉,就等于吸毒上瘾,永远停不下来。那个狗牙,在兴坝子乡吃过人,只要他不死,势必还要开荤,就不管了是吗?” “刀,狗,鞭三家,为什么设刀家,刀家猎枭,也杀枭,阿罗拿了生死刀,生刀主猎,死刀主杀,如果有枭入世,那就是她的责任,她也不管了是吗?” 这一连串的“不管了是吗”把蒋百川听得心头火起,他一巴掌拍在炕桌上,差点把邢深面前的那碗扯面汤给拍洒了:“你也说了是祖辈、缠头军,那时候是一支军队!不管是人力、实力、装备,都是那个年代最顶配的!现在呢?跟聂二说责任,她会放弃那些雕塑,去追着地枭杀吗?” 邢深看炕桌上那只堪堪稳住、汤水还在不断晃摇的碗,碗还是碗,但汤水是一片动荡的明光。 他说:“阿罗应该回来。” *** 炎拓被一阵钻心般的火烤炙烫给惊醒。 居然不是梦,是真的,一丛橙红色的焰头从眼边掠过——聂九罗将点火棒移远。 这是拔罐时会用到的那种点火棒,经久耐烧,有持手柄,端头是钢丝网罩着不焦材质的石棉,很好用。 屋里很亮,窗帘都拉到了窗户尽头,迎进大片暖融融的阳光。 聂九罗说:“醒啦?” 她撕掉他嘴上的封胶带,又剪开手脚处缠缚的:“待会会非常疼,需要用到嘴喘气,松开你手脚,是让你去控制自己的。我可没那个劲摁住你,你自己掂量吧,你可已经出芽了。” 炎拓脑子里轰的一声,脸色都变了:“哪?” 聂九罗指他小腹、胸侧,还有大腿:“你自己看哪。” 炎拓低头去看。 果然,那几处的伤口处,都有像蜷曲的发丝一样的东西,黑褐色,打着卷,而且,可能是心理作用,炎拓真的觉得那几处都在发痒。 聂九罗还给他描述:“你要不要摸一下?软软的,有韧性,拉一下还能弹回去。” 靠,还摸?看一眼都觉得恶心,自己的伤口里,长出这糟心玩意儿,真是光想想就要崩溃了。 炎拓偏转了头,两手攥紧沙发端头:“你开始吧。” 46、 聂九罗轻抿了嘴, 把火头移向他锁骨处。 活烤可真是太遭罪了,炎拓很快就受不住了,他双臂发颤, 额头大筋和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汗粒子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滚,就在行将崩溃的时候,聂九罗及时挪远, 另一只手抄起了一袋什么,清凉软柔, 贴在了他的伤口边缘。 炎拓的睫毛都让汗给浸了, 勉强睁开眼, 模模糊糊,看到是一袋水——保鲜袋灌了凉水、火燎封死了口防漏的那种。 再往边上看, 茶几台面上放了好多袋, 晃晃胖胖,挤簇成堆, 还有开了盖的矿泉水, 里头插了根吸管。 她准备得可真全, 雕塑是个精细活, 能在这上头有所成的人,心一定也很细吧。 聂九罗说:“炎拓, 我问你个问题啊。” 炎拓苦笑:“聂小姐, 你可真会挑时间……问问题。从昨晚开始,你就一直在问。” 聂九罗说:“你可以不答啊, 我这个人不小气,不答我也不会不给你治。最多你答了,我高兴地烤一烤;不答, 我不高兴地烤烤咯。” 炎拓略垂了头,如果不是没力气,他真是会苦笑出声的——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就跟“不高兴地烤烤”不吓人似的。 他说:“你问吧。” 水袋贴肉的那一面估计已经不太凉了,聂九罗把水袋翻了个面,那一处的皮肤赤红,能想象得到,一定很难受。 聂九罗移开目光:“熊黑那帮人,现在穷追猛打,只是为了帮你出气吗?” 炎拓摇头:“说是这么说,但我觉得……不太像。从最初得知大头能闻到狗牙的味道开始,他们就表现得很在意。还有,最上头的那个还向瘸爹追问过自己的儿子,给人感觉是,她的儿子是被瘸爹给拐走了。”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他喉咙干得不行,吞咽的唾沫都好像是烫的。 聂九罗放下水袋,把插了吸管的矿泉水递过来:“儿子?地枭的儿子?” 炎拓想抬手去接,一使力才发觉胳膊发僵,仿佛攥死在了沙发端头处,只得低头就着吸管吸吮。 “是。” 地枭的儿子,那就还是地枭咯,板牙手上,撑死了也就一只地枭啊。 “蚂蚱?” 炎拓虚弱地摇头:“我本来也猜他,可觉得……实在不像,就人兽……殊途的感觉。” 聂九罗把矿泉水放回台面:“忍住了啊,第二拨。” 火又过来了。 炎拓长吁了口气,再次攒足了劲生受,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发狂痛嚎了,然而还得咬碎槽牙拼命捱着,他逼着自己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水袋上,不断催眠自己:马上,马上,水袋马上就来了。 “第二拨”结束,炎拓瘫砸在沙发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也不知是汗还是疼出的眼泪,腌得眼睛生疼。 水袋再次滚上身,炎拓居然没舒服的感觉:只觉得灵魂都出窍了,就飘在天花板上,和他四目相对,对出的都是绝望。 他的声音也发飘:“聂小姐,还有几拨啊?” “快了……十七八-九拨吧。” 炎拓那因为她前半句而稍稍升腾出的希望,biaji一声,栽进了万丈深渊。 然而“第三拨”来时,他还是咬牙撑坐了起来:没办法,他都“出芽”了,这是他和芽之间的战争,他退一步,芽就进一步,阵地一寸都不能失。 …… “疗程”过半,炎拓汗出如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聂九罗给了他中场休息,又拿湿毛巾帮他擦身。 炎拓突然想起孙周:“你们上次,也是这么给孙周治的?” 聂九罗嗯了一声。 她好久没听到孙周这个名字了,也不知道这人在哪,算算日子,多半病发了——很大几率已经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还是那种得穿拘束服、极度危险的病人。 她说回正题:“昨晚上,你说只要能帮你离开,条件随便我开,还算不算话?” 这节点,敢不算话吗。 炎拓:“你开吧。” 聂九罗:“你说你是个小角色,我感觉……也不算很小吧,你和狗牙在一起的时候,他明显有点怕你;后来被抓,对方花了力气救你;昨晚你落单之后,那个熊黑一直打电话找你,很紧张的样子。” 炎拓沉默了一会,自嘲地笑笑:“如果你是最上头的那个人养的一条狗,角色再小,别人也会把你当回事的。”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就是那个‘林姨’吗?林喜柔?” 她还记得,自己被炎拓“绑架”,和狗牙共处洗手间的那次,炎拓曾训斥狗牙说,“林姨说了,你老实,我是来接人;不老实,我就是来运尸”。 狗牙不是怕炎拓,怕的是炎拓在林姨面前播弄——这个“林姨”,很权威的样子。 后来,她查看炎拓的手机,通讯记录里一溜的“林喜柔”,当时她还奇怪来着:炎拓的母亲不是早瘫痪了吗,怎么打这么多电话呢。 再联想到炎拓昨晚说的,“最早的一个,我出生前,就已经在我家了”,很像是地枭顶了他母亲的名,鸠占鹊巢,捎带着养大了他——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炎拓和地枭间的关系那么奇怪:表面上看是在做伥鬼,暗地里却在打听“怎么可以杀死地枭”。 炎拓很久都没说话,聂九罗也没再吭声,反复看剩下要上火烤的那几道伤,看到大腿上那道时,忽然就想歪了:也是幸运啊,这万一要是偏了几寸,抓中间去了,那她是绝对不会代劳的——虽说她是学美术的,画过裸体男模,钻研过大卫塑像,但那毕竟是为了学术。 他自己烤吧,但凡分寸没拿捏好,烤出个三长两短来…… “聂小姐,你想开什么条件?” 突如其来的这一句,把聂九罗吓得手一哆嗦,水袋都掉了,心说还好,只要姿态端庄,没人知道她脑子里涉什么色。 她咳嗽了两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反正你也要回去的,回去之后得交代这一夜去了哪,身上的伤也不太好遮瞒,不如这样……” “你就说你是落板牙的人手里了,被抓伤了,但板牙的人为了表示讲和的诚意,给你治伤,还把你放了。请你帮忙问问,他们要怎么样才肯把瘸爹那几个人给还回来。” 炎拓没吭声,过了会,抬眼看她。 聂九罗让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有问题?” “聂小姐,你一直说自己是个普通人、只想忙自己的事,跟板牙那边是消钱债,对狗牙、地枭什么的,没探听的兴趣。” 没错,聂九罗挑眉,她现在还是这样啊。 “你没意识到,你现在做的,其实是在插手帮忙了吗?还是那句话,钱债钱消,钱来钱往是账目,人来人往就是交情了,越到后来,越理不清。没探听的兴趣,就真的一个指头也别沾,手插进去,保不齐哪天人都被拖进去……” 聂九罗打断他:“我有分寸。” “很多被摔下马的,也都坚信自己是骑术好手……” 聂九罗抓起晾在茶几边角处的点火棒,咣咣敲了两下,炎拓条件反射,一路从头皮麻到脚心。 聂九罗说:“下半场。” …… 下半场,照旧是地狱里兜圈,聂九罗的手法好得让人想骂人:总能使得皮肉被烤得焦而不黑、香而不熟,且确保在他崩溃的前一刻上水袋。 有一次,趁着间歇,炎拓问她,能不能索性就让他痛晕过去算了,昏迷了还能少受点罪。 聂九罗的回答让他毛骨悚然:“不行,痛晕过去的,还会痛醒。而且,万一人晕过去,意志力松散,失禁了怎么办?” 她可真是太知道怎么打蛇打七寸了,炎拓一身热汗之下,硬生生又起了一层冷汗:那他不如死了算了。 …… 好在,遥遥无期只是一种感觉,时间分秒过去,再难捱的煎熬也会结束。 最后那几拨,炎拓已经全然被炙烤得麻木了,汗出完了,牙根咬得都不知道什么叫紧了,喉头干涸得像挤塞进一个沙漠——忽然见她拿玻璃盖罩灭火,还觉得莫名其妙。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完了?” 聂九罗:“完了啊。” 这就完了?炙烤得彻底了吗?确定没遗漏吗? 炎拓看向自己的腰腹:“那些芽都逼退了吗?” 聂九罗拈了张纸巾,把台面上的垃圾等等都扫进垃圾桶里:“什么芽?又没长芽。” 炎拓:“就是刚刚那些……你还问我要不要摸摸看。” 聂九罗哦了一声:“那些啊,我头发。” 垃圾桶满得装不下了,她拿起空矿泉水瓶子、用力把垃圾压实:“我绕了几根头发,拿火燎定型,剪了放上去的……给你点压力,这样你才能有危机感、全力配合,不然又哭又叫的,多难看。” 炎拓:“……” 他想回两句什么,然而,真是什么力气都没了,眼一闭,就彻底睡过去了。 *** 再睁眼时,是被开门声和塑料袋的哗啦声惊醒的。 已经是日落时分了,窗外透进来的光是油油的鸭蛋黄色,还裹挟了些许凉意,他身上盖了条毛毯,而聂九罗正从外卖小哥手中接东西。 关门的时候,炎拓听到外卖小哥有礼貌地说:“谢谢您的打赏。” 再然后,聂九罗就拎着各色大袋小袋进来了。 她把袋子全搁上茶几台面:“醒啦?我估计你也快醒了,换上衣服吃饭,吃完饭,你就好走了。” 边说边把几个袋子递过来:“伤口尽量别沾水,头三天别洗澡,实在憋不住拿湿毛巾擦擦。头可以洗。” 炎拓接过来,他的衣服剪得稀碎,裤子也露肉,是需要换套新的。 随意一瞥,很全,除了外套衬衣长裤,连袜子和内裤都有,虽然不是什么奢牌,但已经属于三四线小县城里所能购置到的顶配了。 聂九罗忙着解外卖的系扣:“我让外卖小哥绕了趟中心商场,找导购内外全搭,应该不会太差。你汗出得跟泡澡似的,都换了比较好。” 炎拓:“那钱……” 聂九罗头也不抬:“放心,钱都你出,晚点会给你账号的。” 这就好,炎拓进洗手间收拾,衣服的码数都合适,穿着刚刚好。他把脱下的旧衣服都塞进袋子里,预备走的时候带出去扔掉。 洗漱好了出来,聂九罗这边已经在吃饭了,他的那份也都揭了盖,香味飘了满屋。 其实也就是普通的蒸面,炕炕馍夹菜,配了两个下饭的小炒,味道不见得绝佳,但炎拓实在是饿坏了,吃得分外有味,连汤汁都喝了个精光。 吃完了,外头也黑了,炎拓扯了张纸巾擦嘴:“我走了。” 聂九罗嗯了一声,推了个手机过来。 炎拓一愣:“我的?” 他拿过来看,手机是关机状态,从机型和贴膜的一些划痕来看,确实是自己的——不过多了炭黑的手机壳。 聂九罗说:“壳里头,我拿胶带粘了根针,没事别乱摸。再见到狗牙的时候……” 她压低声音:“把针摁进他伤口里,不管是哪一处,都可以。” 懂了,炎拓收起手机起身。 聂九罗送他到房门口,目视他走出几步,忽然想到什么:“炎拓!” 炎拓转身看她。 聂九罗说:“你要记得,这些事里头,可没我啊。” 这些事里,没有她。 她在偏南的那个热闹城市、种满了各色绿植花草的小院里,安静地看书、练手,塑够格参展的造像,偶尔应酬,接受采访,或是飞赴各地采风。 ——这些事里头,可没我啊。 炎拓说:“这么相信我啊?我要是非把你搅和进来呢?” 聂九罗不说话,光洁而又小巧的下颌微微扬起,睥睨着看他,似乎在掂量他骨头几根、要不要现在就拆。 炎拓笑起来:“我开玩笑的。” 再次转身离开时,他轻声说了句:“能当个普通人,挺好的。” …… 一出酒店大门,一股子凛冽寒气扑面而来,炎拓周身皮肤一紧,不觉打了个寒噤,紧了紧外套之后,抬头看天。 黑色的夜幕间,无数细小的雪线被风扯着乱舞。 今天是八号,大雪节气刚过。 前天那场未能下起来的雪,终于浩浩荡荡、铺天盖地地来了。 *** 1995年6月11日/星期日/小雨 身子越来越沉了。 b超说这次是个女儿,小拓的名字是大山起的,女儿的名字就我来起吧。 “开拓”,我一直喜欢这个词儿,小拓用了“拓”字,按理说,老二用“开”字最好,全乎了。 可女孩儿,叫炎开多难听啊,叫炎心吧,心心,小名就叫“开心”,也是爸妈的心肝宝贝儿。 自打怀了心心,小拓就基本交给双秀带了,这些日子,小拓明显跟双秀更亲,我要抱他,他还嘟着嘴挺不乐意,我就捏着他的嘴巴逗他:“小拓啊,嘴巴嘟成小鸭子了,妈妈给你买个小鸭子好不好啊?” 终于把他给逗笑了,可一转眼,又去找他的双秀阿姨了。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怪嫉妒的,可有什么办法呢,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分身乏术啊。 1995年6月22日/星期四/晴(夏至) 今天去产检,本来双秀要陪着我一起的,可是小拓感冒,咳个没完,小脸涨得通红,怪心疼人的。 我留双秀在家看护小拓,打电话给敏娟,让她请半天假陪我去。 敏娟陪是陪了,一路唠唠叨叨,说,你家大山呢,孩子又不是你一人的,阖着他把人造出来、不管啦? 我跟敏娟解释说,大山忙,市里造商场,他的工程队忙着竞标,这阵子,连矿上的事都放手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敏娟现在说话酸溜溜的,她说:“男人啊,看紧点,你家大山现在腰包鼓啦,外头那些小妖精可眼馋呢。” 我说不会的,大山很顾家,一得空就待在家里,撵他都不走。 敏娟说:“那当然了,你家里放着个那么漂亮的小保姆。” 这叫什么话!我一生气,撇下她走了。 这还是好朋友呢,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 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菜场,我想着顺手买点梨,给小拓炖冰糖水喝。 没想到遇见长喜,这糊涂孩子,拣了鱼、让人杀好之后才发现身上钱没带够,摊主不爽快,扯着嗓子骂骂咧咧,长喜人老实,跟根桩子似地杵那任人骂,脖子都红了。 我气不过,上去给了钱,把摊主骂了一顿,长喜吓坏了,一直拽我走,说怕对方打我。 我才不怕呢,我肚子里怀着一个,你动我试试?你打不起! 长喜把我送回家,一路上,我老觉着他有话说。 我问他是不是手头紧、想借钱,让他别不好意思,有话尽管开口。 长喜吞吞吐吐,最后憋出一句:“林姐,你把你们家那小保姆……辞了吧。” 为什么啊?我有点紧张,问他:“双秀是不是在背后,虐待我家小拓了?” 长喜赶紧摇头,说:“就你不知道,外头都在传……” 他看了眼我的肚子,不说了,我再追着问,他居然一拔腿,跑了。 准是有不好的事,怕说了我动胎气。 我的感觉一下子糟糕透了,不会叫敏娟给说中了吧? *** 回家的时候,我跟做贼一样,慢慢地、屏着气开门,门开了才发现自己傻透气了:大山这两天不在家,我这是准备捉什么呢? 小拓房间的门没关,我偷偷挨过去,看到小拓躺在床上,双秀给他讲神话故事呢。 听了会,讲的应该是夸父逐日。 “夸父说啊,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把太阳给大家带回来。” “他遭遇了重重的险阻,终于气力不支,倒了下去。可是他不甘心,他拼命地用手指往前扒,扒得鲜血淋漓,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他还是扒……” 现在的儿童读物,是不是写得也太吓人了?跟我小时候听的不大一样啊。 我听到小拓磕磕绊绊地问:“那……那夸父的手手,不就坏了吗?” 双秀说:“是啊,他扒到死,也没成功。还扒秃了三根手指头,多惨哪。” 小拓纠着脸,在那数手指,就跟他也疼得很厉害似的。 把我给看笑了。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47、 炎拓走出酒店很远, 才打开手机,给熊黑打电话。 按理说,他已经快“失踪”一日夜了, 设想里,熊黑一定是火烧火燎接电话,没想到过了好一会儿熊黑才接,声音倒不失兴奋:“炎拓?” 炎拓说:“是我, 我现在去哪?” 他仔细分辨听筒里传来的、不清晰的背景音,熊黑应该不在屋里, 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 还听到了汪汪的狗叫。 熊黑说:“你等会啊……我把地址发给你, 你直接去阿鹏那……艹,这死狗, 赶走赶走!” 后一句话, 明显是对着边上人说的。 炎拓有不好的感觉:他刚刚回答“是我,我现在去哪”, 故意不透露之前的动向, 以为熊黑一定会追问, 也一定会驱车来接——没想到都没有。 这不合常理, 除非熊黑现在有更紧急的事做、暂时顾不上他。 他追问了句:“你现在在哪?” 熊黑嘿嘿笑了两声:“办事呢,炎拓啊, 你回来就好, 等我回去再说啊,挂了。” 炎拓还想再问什么, 那头已经断了。 *** 熊黑给的地址是个县乡结合部的小区,位置很偏,往西去不久就是野地了, 一期交房不足一年,二期刚交房,三期还在建,所以绝大多数业主要么正装修,要么装修还没提上日程,入住率奇低,一幢十几层的楼,亮灯的也就两三户。 看栋数和房号,是在小区最里头的一隅,炎拓一路进去,颇有孤魂野鬼逛园子的感觉——别说人了,连个野猫都没碰着。 找对楼栋之后,揿电梯直上三层,电梯里的轿厢防护木板都还没拆,上头零落贴了两三张装修小广告。 出了电梯,炎拓左右看了看,这是两梯两户的格局,两边门口都堆着装修材料,防盗门上蒙满灰尘,塑料护膜都也还完好未撕。 熊黑没给房号,只说是“三楼”,到底是哪家呢? 炎拓正迟疑着,其中一间房的房门开了,吕现的脑袋冒了出来:“我一听电梯响,就知道是你来了。这栋楼,现在都没住户呢。” 边说边房门大敞,把炎拓迎进来。 这屋子是大平层,四房两厅卫,里外反差还挺大,外头看着像是没人住,里头装修已经很齐全了,就是乱,入目各种餐盒和方便食品袋,门口的同款塑料男拖横七竖八摆了十几双。 炎拓换了鞋:“就你一个?其它人呢?” 这屋子听着挺安静的。 吕现指了指对门:“这一层都我们的,阿鹏和老四老七他们,搁那屋打牌呢,我嫌他们吵。其它人天黑的时候,都让熊哥给叫走了。” “有说干什么去了吗?” 吕现耸肩摊手,以示自己不知道,又问他:“吃饭没有?给你下袋面?咱这不让叫外卖哈,怕人来人往的,嘴杂。” 炎拓瞥了他一眼:“你经常来这?” “也不算经常,这里建成没多久呢。去年来过,八九月也来过,再有就是这次了。” 去年,那时候林喜柔办私事,还不带他。 八九月那次,就是进秦巴山,虽然终于带他了,但也只是让他跑腿接人。 原来那两次,就带着吕现了,看来这儿已经算是一个固定的据点。 “你每次来,都住这?” 吕现嗯哼了一声。 “林姨呢,不在这住?” 吕现说:“这破地方,哪配得上我女神啊。对了,你行李什么的,昨天熊哥带过来了,主卧搁着呢。” 炎拓点头:“装修不错,我参观一下啊,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吧?” 吕现完全无所谓,手臂前引,那意思是“您请”。 这屋子虽然房间多,也能住人,但主要功能不是住。 炎拓在最大的那间房门口停下,看了挺久。 这布置的,怎么说呢,炎拓对医用器械所知不多,但跟吕现熟了,也认识一些,他看到了电动综合手术台,无影灯,用于消毒的紫外线管,以及其它各色各样的器具,不夸张地说,除了那些太过高精尖的手术,譬如搭桥开脑,其它的,下到小伤小痛,上到分娩动刀,这儿都能办。 炎拓喉头轻轻吞咽了一下。 虽然他跟吕现挺熟,也聊得来,但人心隔肚皮,而且,某些话题,他们是从不涉及的,所以,他讲话不能太明,立场也不能太明。 他说:“吕现,你学医这么久,现在做这些啊?” 吕现说:“嗐,想通了就行了。反正是治病救人,在哪都一样,血淋淋的人抬上来,我能干瞪眼不做点什么吗,医者父母心嘛。至于这人干了什么、是好是坏,不是我操心的事,我守好这张台子就行。再说了,没你爸的助学金,能有我今天吗?女神待我也不薄,做人得知恩图报。” 炎拓装着对一切都很了解:“怎么样,不算忙吧,我们的人进这儿的……” 他示意了一下那张手术台:“应该不多吧?” 吕现摇头:“不多,也就拗个指头破个皮。不过九月头送来的那个……” 他往大门口张了一眼,继而压低声音,像是生怕被对面屋的人听去似的:“差点死了,肋骨折断,险险就插进肺子里。虽说不是我们的人……” 吕现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也知道商场如战场,暗地里流血要命不稀奇……你得空跟林姐说说,还是要约束一下熊黑这些人的,万一闹大了,太麻烦了,人命毕竟。” 炎拓脑海中迅速组织起信息:九月头,差点死了个人(非己方),救活了。 看来,林喜柔一干人上次进秦巴山,很不平静。 正寻思着,吕现忽然想起了什么,当笑话一样跟他讲:“对了,熊哥昨晚也来了,后腰上叫人开了道口子,也亏得熊哥身子壮实、肉厚,伤了还能走动,这要换了普通人,早躺下了。他让我包得‘严重点’,我起先都没听懂。” 炎拓也没听明白:“包严重点?” “就是说要包得怎么说呢,看起来伤得不轻的样子,他那头上都没伤呢,还非让我用纱布裹了半个脑袋——我心说咋滴,包严重点,年终能给你评个先进?” 吕现觉得自己特别幽默,哈哈笑起来。 炎拓却约略猜出了几分:熊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畏林喜柔三分,他把人接丢了,应该是怕被林喜柔骂,所以故意把自己装扮得挺惨,以一搏同情,以示“喏,我虽然办砸了事,但我也伤成这狗样了,少骂两句吧”。 “然后呢?” 吕现:“然后就兴冲冲地走了。” “兴冲冲?” 确信不是忧心忡忡?熊黑再缺心眼,也不至于那种情况下还能“兴冲冲”吧。 吕现说:“是啊,看起来,就跟立了什么功似的。” 炎拓嗯了一声,嫌吕现在面前晃来晃去的妨碍他思考:“你去,给我煮碗面吃,我饿了。” …… 把吕现打发进厨房之后,炎拓走到沙发边坐下。 他感觉有点怪。 立功,难道熊黑发现了什么?总不见得重伤了老刀叫立功吧? 昨晚兴冲冲地走了,今天天刚黑,就把这头的人叫走了办事,连自己给他打电话都被匆匆挂断。 看了眼时间,八点多。 炎拓思忖再三,给聂九罗发了条信息。 ——你们这两天小心点,这头可能会有动作。 …… 这一头,聂九罗正包着发巾泡澡,她昨晚没睡好,今天又一直在忙活,急需放松。 一次性的浴缸套买得有点大了,不服帖,她一直拿脚去各处撸平,忽然听到信息进来,抬手在半空中甩了甩,湿着手拿起手机,看了之后,觉得这话真是说了跟没说一样。 ——从绑瘸爹,到三人梯队失联,到昨晚老刀受伤,对方不是一直有动作吗?而且今天是八号,八号他们爽了南巴猴头的约,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对方会有新一轮动作的。 都在等着这新动作呢。 她把手机撂回边台,忽然生出要超越自我的念头,顿了会之后,深吸一口气,仰头闭住口鼻,慢慢往浴缸里沉。 就在浴缸里的水没过耳际、行将没上她下颌的时候,她慌里慌张以手撑住缸壁,急急坐了起来。 算了算了,不敢不敢。 *** 乡下地方黑得早,又没什么娱乐,蒋百川早早就洗漱了上床,给雀茶打视频电话。 雀茶这趟被撇在家,原本就不高兴,这几天就更不高兴了,冷着一张脸,眼观鼻鼻观心的,就是不看他:“在一起十几年了,还拿我当外人。余蓉来这只住了一宿,就让大头接走了,问去哪也不跟我说,想跟去吧,人家不欢迎。姓蒋的,你防我有意思吗,我还能把你那点事到处抖落不成?” 蒋百川呵呵笑:“你有钱有闲,做美容、约姐妹喝茶,不都挺好吗,何苦掺和我这些事?怎么人人都这么大好奇心呢?” 他身边这些人,好像就属聂二没好奇心了,蒋百川觉得这是聪明的表现——好奇心害死猫,猫有九条命呢,都能叫好奇心给霍霍没了,人可只有一条命啊,上赶着凑这种热闹干嘛呢。 雀茶听不进去:“那个孙周,好歹是我带回来的,让我见见总没关系吧,我就是想知道他怎么样了。” 蒋百川打哈哈:“有机会,有机会。” 雀茶一听他打哈哈,就知道再多说也没用,恹恹说了几句之后,很快挂了。 蒋百川关灯睡觉。 他今天很不顺心,早上跟邢深说僵了之后,心情就一直不好,再念及瘸爹一干人下落不明,真是连饭都没心思吃了。 …… 邢深大力拍门的时候,蒋百川正在做梦,梦见瘸爹耷拉着头跪在地上,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拿枪抵着瘸爹的脑袋,说:“八号了,你们的人不来接你,留着你也没用了。” 然后扳机连扣,“啪啪啪”,蒋百川一身冷汗地坐起,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拍门声还是枪声。 正摸索着想去开灯,邢深的声音传来:“蒋叔,醒了吗?别开灯。” 什么情况?蒋百川有点心慌,鞋都顾不得穿,几步跨到门口开门。 外头黑洞洞的,邢深嘘了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窗边带,窗帘都是蒙实的,邢深把边缘处掀开了一道细缝:“你看。” 看什么啊? 适逢半夜,这个村里又没彻夜的路灯,蒋百川完全是个睁眼瞎,即便地上盖了雪、泛出点幽微的亮,他还是觉得眼前像立了堵砚台、遮得严严实实。 但他知道,邢深不一样,他的眼睛在晚上,那简直比夜视仪还好使。 邢深说:“这边面南,六个,西三东四,北面三个。四面围圆了,一共十六个人。” 蒋百川脑子里一嗡:“是……他们?你闻到味儿了?” 这些人,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黑暗中,邢深的唇角紧抿了一下:“没有。我也睡得正熟,蚂蚱突然发躁扒床,我才起来的。” 十六个,蒋百川紧张地计起了数。 他这趟,不算聂二,连自己在内,一共十五个人,南巴猴头减了三个,减了个老刀,分了一辆车随着老刀去西安就医,再减掉跟车的两个,那就是还有九个。 九个,数量上就落下风了,而且,对方万一是地枭呢? 这么冷的天,蒋百川脑门上居然渗密汗了,他压低声音:“要么咱们把人叫醒?我们有几把枪,或许还能……” 话未说完,邢深色变:“冲进来了。” 蒋百川还想问什么叫“冲进来了”,下一秒就懂了:楼下传来破门而入的闷响,这是趁着夜半人熟睡、打闪电战啊。 邢深语速飞快:“蒋叔,我们翻北窗,那头人少,枪给我,我能把人撂倒。” 说话间,下头已经掀桌踹门、轰响不绝了,得亏他们住的是三层,一时半刻,还没闹上来。 这么短的时间,也没更好的招想,只能先按邢深的话来,蒋百川迅速从枕头下摸出枪。 北窗开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间内,邢深接过枪,一声唿哨,三步并作两步跨了下去,蒋百川只觉得眼前黑影一掠,是蚂蚱也紧随而下。 他赶紧跟上,到跟前时,邢深已经推开了窗,两手撑台,身子纵了出去。 三楼,说矮也不矮,想顺利下去得受点罪,邢深觑准斜下方的空调外挂机,一狠心,抱扑了过去,也是他运气好,外挂机吃不住力,哧啦一声,虽说松滑了一半,但好歹是抱住了。 这一来就好办了,邢深再一松手,滚落在地,虽说双脚杵地钝痛,但好歹是踩实了。 仰头看时,蚂蚱已经飞掠着窜了下来,比之猫都不遑多让——到底是兽。 邢深催促蒋百川:“蒋叔,快!” 边催边回头张望:为了方便进出,这房子租在村口西北角,西头北头,其实都已经是荒地了,北边的那三个,显然是听到动静、有所警醒。 邢深并不慌,夜幕遮掩,又有枪在手,即便是一对三,也没什么打紧。 蒋百川心一横,翻身出窗,双手扒住窗台,低头找刚刚的空调外挂机。 就在这个时候,楼里突然渐次亮灯,邢深心头一激,急往黑暗中窜了进去,而几乎是同一时间,上头有人大叫道:“哟,这里还挂着个老头呢!” 蒋百川脑子里轰一声,双手撒开,预备硬生生跳下去,然而手才刚离了窗台,就被探出身来的两人一左一右给攥住了,其中一个说了句:“上来吧你!” 48、 蒋百川只觉得腾云驾雾、丧魂落魄, 人已经被拽回窗内、重重砸落地上。 下头的吵嚷声很杂,夹杂着胜利的口哨和怪笑,有人叫了句:“老头呢?逮住了吗, 带下来带下来!” 那两人应了声,同时伸手拽进蒋百川的后衣领,喊号子一般“呦吼”着,像拖牲口一样倒拖着他下楼梯——楼梯一级一级, 蒋百川的屁股就在楼梯上不断一跌一顿,钝痛从尾椎处一层层涌上来, 蒋百川眼前发黑, 牙关一再打磕, 忽一下身子终于顿住,是拖到了位、那两人松手了。 蒋百川缓了口气, 抬起了眼。 好多人, 糊影般晃来荡去,灯光刺眼, 仿佛比平时亮了千百倍, 蒋百川不得不伸手遮眼。 过了会放手再看, 终于看清楚了。 走了个邢深, 连他只剩八个人了,一个不少, 那七个都已经被勒令双手抱头、两两间隔半米而蹲, 看得出,都是从被窝里被拖出来的:有人穿着睡衣, 有人只着裤衩,还有那癖好裸睡的,索性就光着。 大半夜的, 正是最冷的时候,每个人都嘴唇发青,冻得瑟瑟发抖,有几个鼻歪脸肿、眼上淤青,很显然,这是警觉性高的、束手就擒之前还反抗了一把,然而无一成功。 见蒋百川也被拖扔了过来,这些人都忍不住看他,有目光茫然、带着询问的,有自知事情不妙、绝望偏转了头的,还有眼含愤恨的,估计心里已经骂上了他,觉得是他无能、安排失当,连累了自己。 看到那群夜袭者时,蒋百川多少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边这么不堪一击。 这些人个个人高马大不说,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有枪。 蒋百川其实也有枪,大多是土制猎-枪,也有私藏下的手-枪——年轻一辈只知道国内是禁枪的,却不知道真正意义上严格的禁枪令是1996年才实施的,那之后的几年全面收缴,当时街面上甚至出现过脚蹬自行车、肩挎冲锋-枪,兴冲冲去派出所交枪的奇景。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几个头铁、硬扛着政策不交的,蒋百川就是其中之一,他的考量是:人无我有,真出事了有倚仗,再说了,走青壤,有几把枪压阵总是好的。 但这些人手里的枪,一看就知道是非法渠道走私来的,枪身锃亮,光微冲就有七八把,而且枪口上都加装了消声器——遇到这种枪,还不抱头蹲下?谁敢拿肉身去拼? 蒋百川瞬间想起聂九罗说过的—— “炎拓父亲那一辈已经发家了……” 是啊,炎还山发家的时候,正是国家法令尚未十分健全、各地黑恶势力还没完全肃清的时候,开矿起工程,需要白的黑的,手眼通天,这些人脉,但凡有十分之一得以保全和经营了下来,想搞到点什么违禁品,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更何况对方还是地枭,吃人都无所谓,还在乎什么法例? 蒋百川苦笑,聂二提议“算了吧”的时候,他就应该心狠一点、马上撤退,因着那想把瘸爹他们赎回来的一念之仁,现在,要赔进更多的人去——是的,更多,说不定还不止现场这几个。 他不觉打了个寒噤。 “咣”一声,一条大长凳被掇了过来、端正横在面前,有个虎背熊腰、头上缠了圈白纱带的男人坐了上去,这男人可真壮啊,站是一截塔,坐是半堵山。 *** 这男人正是熊黑。 熊黑这一天很是得意。 一直以来,他都被林喜柔训斥“没脑子”、“个子这么大,脑子里塞的都是肉”,心内颇不服气,很想哪天动动脑子、一鸣惊人一把,然而事与愿违,不管是烧伤华嫂子,还是手重药傻了瘸爹,都坐实了他“光长个子不长脑”的事实。 所以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是扬眉吐气了。 昨儿晚上,他一直在东头找炎拓,真是连每一条岔道、犄角旮旯都转遍了,还是一无所获。 他垂头丧气,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回事发地碰碰运气:即便炎拓不在,万一那瞎子还在呢,抓回来了,也不算空手而归——尽管心里明白,人肯定早跑了,傻子才会继续留在那。 车近芦苇荡,吓了一大跳:那一处人声鼎沸,灯源杂乱,救护车的警灯光闪烁个不停。 这是惊动官方了。 自己造下的事,阵仗还“出圈”了,按照林喜柔定下的规矩,那是得远远避开的,熊黑不敢停,油门一踩,径直开过去,给人的感觉,这只是辆过路的夜车。 他一路前驶,努力“思考”:当然,这也是被逼的,炎拓不见了,他总得思考一下补救的措施。 再然后,突然福至心灵:刚刚匆匆一瞥,他觉得刚芦苇荡里的人有点多,车也有点多。 按说即便来了救护车,也不会这么大声势,会不会来家属了?而伤者的家属,多半跟板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开车跟着不是不行,但对方刚刚吃了亏,一定很警惕,熊黑给阿鹏打了个电话:阿鹏的据点在城里,到各处都挺方便。 他让阿鹏点几个机灵的小弟,只要是县里排得上号的医院,都安排人蹲守:只要有救护车来,且伤者是伤了头的,重点关注,对方亲友来了几个,开什么车,车牌号多少,都记下来,多多益善——还特别强调最好找护士、护工什么的侧面打听,别让对方察觉。 吩咐完了之后,车头一掉,去吕现那儿装饰性包扎去了,而还没包完,好消息就来了:说是那人伤得有点重,县医院不敢接手,连夜送西安去了,亲友里有两人一车,沿路陪同。 西安啊,真是老天都帮忙:西安可是他的地头啊,要查车截人,可比石河方便多了,毕竟石河只是客场,西安可是主场。 所以熊黑“兴冲冲”地走了,把炎拓什么的抛在了脑后:一直以来,对方都藏得跟地鼠似的,他们空攒了力气、无处施展,现在好了,突然之间柳暗花明,而且,还是他熊黑的功劳! 回去跟林喜柔一说,果然只挨了几句骂,林喜柔比他心思缜密,吩咐他:别太早对那两人下手,等他们在医院安顿好了、跟板牙报过平安之后再出手——万一下手太早,板牙那头打电话问起老刀的伤情却联系不上,难免心生警觉。 *** 突袭结束,该盘点战果了,熊黑左右扫了一圈,该有几个人他记不清,但少了谁心里有数:“不是还有个……废狗瞎子吗?” 有人回了句:“好像跳窗跑了,那头的人撵去了。” 瞎子还跳窗,够拼的,熊黑不以为意,撵一个瞎子,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么。 他一边拨打林喜柔的电话,一边挂上耳机,以便她能即时听到这头的动静。 然后看向蹲着的一圈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个领头的,姓蒋啊?” 没人说话。 其实依着那两人的交代,对蒋百川的年纪形貌,熊黑约莫有数,但见一干人都当哑巴,心里很不舒服,眼睛一竖,随便点向两个人:“这,还有这个,拖出来,蒙一个人的眼。” 立马有人上去,把那两人揪了出来,枪口紧抵着心窝,又有人拿了条牛仔裤过来,倒扣在其中一个人的头上。 熊黑指没蒙眼的那个:“你先来,你指,如果你就是姓蒋的那个,就指自个儿。指完了他指,你俩要是指得不一样,那都毙了,再换一组。” 那人听得一哆嗦。 蒋百川心里叹气,这还指什么啊。 他说:“别指了,我就是,蒋百川,百万的百,山川的川。有什么事跟我说吧,别为难小字辈了。” 说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刚刚那一通逃命,可真够狼狈的:脚丫子光着,睡裤有一条腿蹭到了膝盖以上。 蒋百川把裤腿放下去,整了整领口,又理顺蓬乱的头发。 又补了句:“有事就问我,他们是出力跑腿求财的,有些事,未必知道。” 呦,还挺有骨气,熊黑正要说什么,听到林喜柔吩咐他:“别乱发挥,别动手,问该问的。” 熊黑清了清嗓子:“你九一年,下过地?” 蒋百川胸腔里一凉,像有满包着冰碴子的水漫上来:果然,这一切不是为了报复炎拓被囚,事情有缘由。 只是他没想到,居然回溯到那么久,一下子回溯到他这半生经营的最初。 他说:“没错,是下过。” 熊黑示意了一下其它人:“还有吗?” 蒋百川渐渐镇静:“九一年到现在,都快三十年了。你看看他们的年纪,他们那时候,要么是娃娃,要么还没出生呢。会下去吗?瘸爹下过,已经落你们手上了。” 熊黑嗯了一声,朝边上撇了撇手。 很快,他的人押着板牙那些人退到了别的房间里,大厅里只剩了熊黑、蒋百川,并另一个持枪随伺的,空空荡荡,显得分外安静。 蒋百川指了指边上的一把椅子:“我能坐下吗?上年纪了,腿不好。还有,能加件衣服吗?外头下雪,太冷了。” 熊黑还没来得及吭声,耳机里传来林喜柔的声音:“给。” 他只好点了点头。 蒋百川拖了椅子过来坐下,边上那人去隔壁房间找了件羽绒服扔过来。 羽绒服裹上身,上半截是暖和了,但下半截就显得特别冷,蒋百川没再提穿裤子的要求,怕对方嫌烦。 熊黑:“瘸爹那截腿,知道怎么没的吗?” 蒋百川:“知道。” “那说说看,说具体点。” 蒋百川不知道对方了解多少,但听他语气笃定,也不敢作假,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九一年,下地,猎枭。选的是晴朗天大太阳日子,没想到下去之后,天天阴雨,山里树又密,大白天都跟黑地儿一样。” 熊黑没吭声,耳机里,林喜柔的呼吸和缓得有些过分。 “我们当时已经找了十多天,下到很深的地方,几乎都到黑白涧的边上了,一无所获,本来都准备放弃了,又不甘心。其中,尤以瘸爹最……那什么,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想大赚一笔,回去娶媳妇儿。” “所以,即便是我们都休息了,他还带着家伙,四处寻摸。” 林喜柔:“问他是什么家伙。” 熊黑:“带着什么家伙?” 蒋百川想了想:“身上背了把猎-枪,腰后还别把刀,不对,是锥子。那时候打猎嘛,有时候要制皮子,有锥子方便点。” 林喜柔没再说话,应该是答对了。 熊黑:“你继续。” 蒋百川:“我记得那天,又是搜罗了一块新地方,没收获。我们找累了,打牌的打牌,啃干粮的啃干粮,只有瘸爹,又往深里找去了——=因为一连十多天没动静,大家都有点放松警惕,就任他去了,还跟他说,这要真找着了,让他分大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突然就听到了他的惨叫声。大家伙都慌了,抄枪的抄枪,拎刀的拎刀,循着声音往那冲,隔大老远,就看到他倒翻在地、拼命拿腿踹着什么、手里锥子雨点样一直往下插,有那性子急的,马上放枪恫吓,就看到黑影嗖的一下,应该是被枪声给吓走了。” “到了跟前我们才看到,他边上有个地枭,跟册子上画的差不多,得有……猴子那么大吧,被石头砸晕死过去了,瘸爹一条腿上被抓得稀烂,几乎能瞧见骨头。” “当时有人问,是地枭吗?又说坏了,现在这种阴雨天,见不着日头,更何况人在深山,出山就得一天多。” “瘸爹当时,也是活命心切,让趁着刚被抓伤,把……把他那截腿给砍了。” 说完了,他后背已经铺上了一层汗,这么多年了,那惨烈场景犹在眼前:那是硬生生把人的腿给砍了啊。 熊黑:“那只地枭呢,三十年了,活着还是……死了?” 蒋百川心里约莫有点数了,看来,他手里还是有牌的。 他相信邢深能逃得出去。 “活着,活得还挺好的,在一个很稳妥的地方。” 特么的这什么态度,熊黑正要发火,听到林喜柔说:“接着问。” 熊黑摁住火头:“听说,你们有几个本事人,疯刀聂二、狂犬邢深、鬼手余蓉。” 蒋百川没说话,他非常庆幸:邢深跑了,余蓉他已经提前通知到、跟大头他们汇合了,至于聂二,那更是藏得没人知道。 “那条废狗就算了,余蓉,听说是驯兽师,还去泰国表演过什么把头伸进鳄鱼嘴里,这样的人,也不难找。我就想问你,聂二是谁呢?这像个代号,不像人名啊。” 蒋百川点头:“没错,她的身份保密,这是缠头军一脉的传统,毕竟,疯刀能杀枭。为了防止伥鬼做手脚,疯刀从来都是不明宣的。” 熊黑冷笑:“别屁话一堆了,问你疯刀是谁,都这份上了,还瞒着呢?” 蒋百川不吭声。 熊黑向林喜柔请示:“林姐,你看,是不是该给他松个骨头?” 林喜柔:“松。” 熊黑抬手就是一枪。 消声器极大削弱了声响,蒋百川都没反应过来,只是听到“嘭”的一声响,像是啤酒盖迸开了,他还以为是熊黑吓唬他,一低头,忽然看到右脚上血如泉涌,包括大脚趾在内的三根脚趾头已经崩没了。 蒋百川发出撕心裂肺一声惨叫,一头从椅子上栽下来,抱着抽搐的腿乱滚,而随着他的滚动,鲜血淋漓,在身周抹了一圈。 熊黑:“不说是吗?” 旋即提高声音:“来,拎一个出来!” 话音未落,就近的一扇门砰地打开,有人老鹰拎小鸡一般,拎了个只穿裤衩的出来了,那人之前在屋里听到惨叫,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了,一出来看到蒋百川在血泊中打滚,更是险些崩溃,手脚并用着就想爬回屋里。 熊黑大踏步过去,一脚把那人踩翻,枪口抵上他喉咙。 蒋百川嘶声大叫:“我说,我说!没必要这样!” 非常好,熊黑收了枪,走回蒋百川身边:“怎么说?” 蒋百川身上手上全是血污,痛得鼻涕眼泪混了一脸,甚至没看见熊黑凑过来,只是喃喃重复着:“我说,我说。” 熊黑拿枪口拨拨他的脸:“那说啊。” 蒋百川气喘不匀,声音断断续续:“疯刀……聂二,你忘记了,被你……给砸得,现在都没醒,送……送西安去了。” 49、 被自己砸得送西安去了? 熊黑还颇反应了下:他拳头重, 抡出来就是柄大锤,这些年,吃他砸过的人不少。 “昨晚那个?” 居然这么巧?熊黑诧异的同时, 还点飘飘然:自己不砸则已,砸,就砸了个疯刀? 耳机,林喜柔的声音很笃定:“不可能。” 熊黑枪口提起来:“蒙我是吧?信不信老子给打个对称?” 蒋百川初痛到乱滚的那股劲儿已经过去, 进入另个极端:死人样静躺着,仿佛只要自己绝对静止, 痛苦也能相对暂停。 他虚弱地呓语:“真的, 疯刀通常都是狂犬道行动的, 昨晚上,他们就是起的, 那个瞎子, 就是邢深,另个, 就是聂……聂二了……” 说着说着, 语声渐弱, 到末了, 完全声息了。 熊黑拿脚拨了拨他下巴,跟林喜柔汇报:“老头儿意志力, 痛晕过去了。” 林喜柔吭声。 熊黑发表自己的解:“林姐, 我准他说的是真的,人家说富不过三代, 又说开的皇帝亡的龟蛋,这缠头军,古时候可能是厉害, 现在嘛……么狂犬,废狗条啊,昨晚差点被我开车轧死……” 说到这儿,心内很是遗憾:要不是昨晚炎拓坏事、他不得不离开,疯刀狂犬锅端,妥妥双杀达成。 林喜柔沉吟了下:“就是点太巧了。” 不过目前下来,这些所谓缠头军后人,确实不足为惧。 熊黑侃侃而谈:“无巧不成书呗,我也想不到那个瞎子能是狂犬,哎呦我去,狗家是绝后了吗,就找不到个四肢健全的?” 林喜柔好气:“不懂,就别瞎嚷嚷。五官五,每种觉,都是要分走人的精力的。得失,作废,其它四会相应提升,狂犬是个瞎子,点都不稀奇——但凡们上味,他早嗅出来了。” 熊黑悻悻,顿了顿又请示:“那……林姐,这些人可怎么办啊?七八个呢,都绑了是不是阵仗太大了?” 虽说这些年,自己作奸犯科的事也干过不少,但那都是个两个、零星的,下子七八个,还真点底。 林喜柔:“先都带去农场吧,分开了,逐个问。这个蒋百川,我得。地方收拾干净,这些人的东西,尤其是手机,都收拢回来,还,好留两人在那,会不会还人上么的。” 挂了电话,熊黑自觉打了漂亮仗,真个神清气爽。 他四下,总觉得还漏了么事,下秒想起来了:“那瞎子呢?还逮回来呢?这都么废物!” *** 炎拓睡到半夜,忽然听到外头嘈杂片,开阖,脚步声此起彼伏,人尖声痛呼,似乎还夹杂着熊黑的痛斥:“叫么叫?这不医生了吗?吕现,再叫,把他嘴缝了!” 他立刻披上外套出来。 外头人不少,而发声的果然是熊黑,竖眼叉腰,正对着手术室那头叫骂,吕现显然也才刚起,正匆匆换穿手术衣。 隔着人与人之间的间隙过去,躺在手术台上的人眼熟,是熊黑下头的,腰际捂着的纱布已经叫血给染透了。 熊黑骂骂咧咧:“多去庙拜拜神,霉运上头了吧?个两眼全乎的,让个瞎子放枪撂倒了!” 手术室很快关上了。 炎拓笑着过来:“熊哥,么瞎子?” 熊黑这才他:“呦,回来啦?哎给我说说,之前哪去了?” 他边说边窝进大沙发,又吼剩下的人:“该睡觉滚去睡觉,晃来晃去,老子头疼!” 那几个人都往对面走,对面是大宿舍,吕现这头相对专业,又是药品又是医械的,他们习惯了即来即走,省得碍事。 炎拓拣了边上的单人沙发坐下,顺手去掀外套衣领,想先给他上的伤:“是这样的,我……” 熊黑使唤走得慢的那个:“去,拿几罐啤酒过来,冰箱凉菜?弄两碟来。” 炎拓放下手。 真奇怪,熊黑今晚是去办事的,手下还受了伤,怎么这么高兴? 他先按下自己的事不说:“熊哥,今天办事很顺啊?” 熊黑眉飞色舞:“那是当然。” 说着凑过来:“炎拓,这趟可是帮报仇报彻底了……” 他做了个荡平台面的手势:“锅,端掉。” 炎拓心头凛,满脸茫然:“谁啊?” 熊黑不乐意了:“不是缺心眼吧,板牙那伙啊。” 炎拓把外套拢了拢,更深地倚进沙发:“吹吧就,保不齐只是揍趴了几只小鱼虾,非说是连锅端了。” 熊黑心情好,兼具实绩在手,不跟他计较,反而得意洋洋:“我就说样,他们的头儿,姓蒋的老头,呵呵,老子亲手崩了他半只脚。” 炎拓哦了声:“锅端,男女老少都?” 熊黑摆手:“着女的,是不是想起那个雀茶了?,这趟她。嗐,女的能成么事儿。” 炎拓笑笑:“这话,说给林姨听听?” 熊黑时语塞。 说话间,啤酒凉菜都过来了,熊黑掰了双次性筷子,拈了大筷塞进嘴。 炎拓盯着他上下咀嚼的嘴:不管是林姨还是熊黑他们,喝酒吃肉常人,到底么叫“杂食”呢? 正想着,熊黑抬头他:“之前又是怎么回事?” 事先打好的稿子不能用了,现编还真是挺考验人,炎拓欠拿过罐啤酒,用力拉开拉环:“我啊……” 他忽然想到聂九罗,她可真是瞎话张嘴就来,这辈子,他就过撒谎撒得那么自然无痕的人。 他尽量说废话拖延:“我当时不是往东头走吗,本来是想叫车,谁知道乡下地方,司机都不接单……” 熊黑吃得呼哧呼哧,同时猛点头:“那是,城车多,好叫车,乡下不行。哎,吃啊。” 炎拓:“我就路走,路尝试,太留心道边。突然间,就两人窜出来,把我给放倒了。” 熊黑筷头暂停:“板牙的人?” “我也以为是,还当是事先埋伏好的,点慌,加上开始防备,吃了点拳脚亏,好不容易觑了个空子逃跑,他们穷追不舍,还又叫来了两同伙。我找了个犄角旮旯躲起来,给打电话。” 熊黑点头:“怪不得我听当时,上气不接下气的。” “谁知道电话打完,那几个人就追上来了,怕他们听到动静,只好先掐了电话。本来啊,可以躲过去的,但是我犯傻了,调静音——个电话回过来,就叫他们给发现了。” 熊黑半张了嘴,想到这头还自己的事,错,他是连着打了十几通电话…… “我又千眼,我哪知道当时还是那么个情况呢?” 炎拓很体贴地隔空朝他摁了摁手:“事熊哥,大家自己人,虽说我后面吧,吃了刀……” 他把外套下边缘翻起,给熊黑右小腹上那道抓痕,这道不深,创口细,起来跟刀撩得差不多:“但好在只破了点皮,大碍。再接着反正就是打呗,那几个其实不经打,但架不住人多,我撂倒他们之后就跑了。其实当时,还存了个心思:我认为他们是板牙的人,想反过来偷偷跟着他们,要是能跟去他们的窝点,不也算意外收获嘛。” 说到这儿,他仰头灌了两口酒。 截止目前,应该圆得还行、破绽。 熊黑说:“那也该跟我说声……” 炎拓放下啤酒罐,抹了下嘴:“手机掉了,让那几个捡走了。” 原来此,熊黑恍然大悟:难怪后次,电话接通了声,再之后,就彻底关机了。 他说:“然后呢,应该不是板牙的人吧?” “后确定不是,就是打-黑棍捞偏财的混混,这我能饶得了他们吗?后头还挺复杂,不细说了,反正动我的共四个,个个,我都给好好发送了。手机也折腾故障了,我拿去修了下……” 他从外套拿出手机:“喏,还给赠了个巨丑的壳。” 熊黑听得叹为观止,末了指了指仍紧闭着的、手术室的:“等他好了,俩起去拜拜吧,这么运气,接二连三的,尽碰到这种破事!” 炎拓苦笑:“不提了。熊哥,林姨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出了点事、手机又坏了,耽误了。问我我也这么说,细节么的就别提了,显得我怪用的。” 他把啤酒罐底在台面上顿了顿,熊黑隔空碰杯:“恭喜了熊哥,我这儿立着功,那重大突破……对了,说崩了姓蒋的半只脚,枪崩的啊?这得让吕现处理下吧?” 熊黑声冷笑:“处理?他也配!烂着吧就。” *** 聂九罗晚上睡觉,手机都是关静音。 但这晚睡到半夜,愣是被手机屏上烁动不息的亮光给晃醒了,睁眼时恍恍惚惚,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拿过手机,是个完全不认识的号码,着时间无人接听,自动断了。 往前翻,这个号码已经打了二十多次。 正纳闷着,新轮的屏闪又来了。 聂九罗迟疑着揿下了接听:“喂?” 那头居然是个口音挺重的男人:“博社咧,等哈。” 聂九罗头雾水:“啊?” 下秒,那头换了人、传来邢深的声音:“阿罗?” …… 四十五分钟后,也就是凌晨两点左右,聂九罗顶着渐小的雪、匆匆打车赶到目的地。 这是个位于城乡之交的私人板材厂,按说这个点,正常厂家都不该开工,但私家作坊弹性大,年底笔大单子急着交付,是以半夜了机器还在轮转不休。 聂九罗穿过杂乱的场院,走进嘈杂而又简陋的厂房,头木头味儿浓重,空气中都飘着刨花屑,赶夜工的工人们好奇地瞅着她,个人给她指路,那意思是,往去。 她路往,走着走着,边上堆着的废板材块旁忽然立起团东西,叫她:“阿罗。” 聂九罗吓了跳,还以为是木头疙瘩段成了精,再定睛时,心头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么滋味。 是邢深错,戴墨镜,脸色青,嘴唇发紫,脚上只剩了只拖鞋,上裹了条脏得不出花色的毛毯,应该是好心的工人可怜他冷、借给他裹的。 聂九罗走近他:“么情况?” *** 邢深就着轰轰不绝的机器声响,把之前发生的事说了遍。 他落地之后,察觉到亮灯,下意识就冲进了黑暗之中,匆忙间回头瞥,到蒋百川已经被硬生生拽进了窗内。 “反正我也救不回他,能跑个是个。” 他发足狂奔,而蚂蚱只会比他跑得更快,只贴地疾掠的野猫。 多久,后头就人亮起手电追上来,邢深不依赖光,反而比对方灵活多了,过程中,对方放了两枪,不过来太黑,二来人在奔跑,手端不稳,所以那两枪别说打中他了,压根连近他的都能做到。 逃至村外、靠近路道时,他听到车声渐近,于是当机立断,转贴地扑倒,觑准追赶者中的个,抬手就是枪。 那人猝不及防,应声而倒,而另外两个也大吃惊,立马趴倒在地,邢深就趁着这机会,爬起来向着路道疾冲,原本是想拦车的,虽说想让蚂蚱也同上车相当困难。 然而运气比他想象中要好多了,那是辆拖板材的皮卡车,而为板材太,后车斗的挡板是放下来的,邢深用尽全力,扒住车边跃而上,而几乎是同时间,蚂蚱也窜进了车斗。 开车的人所察觉,但以为是人扒车,所以非但不停,反而油踩、疯狂加速,等那几个追他的赶上来,路道上早已黑漆漆的、空空也了。 就这样,他被路带进了板材厂。 听到这儿,聂九罗下意识向左右:“蚂蚱呢?” 邢深知道她在顾虑么:“放心,进板材厂的时候,我就让它下去了,躲在外头呢,不会惊着人的。” 顿了顿又说:“逃得仓促,么都带。好在我记得的手机号,所以朝工人借手机,请他直帮我拨,毯子也是他借我的,就是给指路的那个……果方便,帮我给他转两百,意思下。” 聂九罗嗯了声:“那蒋叔他们呢,怎么样了?” 邢深摇头:“不知道,可能束手就擒,也可能把对方反杀了——后者可能性比较小。” 聂九罗翻出手机。 邢深猜到了她的心思:“果想给蒋叔发消息,我建议别,现在蒋叔的手机,未必在他自己手上了。” 聂九罗说了句:“我分寸。” 她点开阅后即焚。 “那头”的对话栏空空也,“阅后即焚”的好处在此时体现无疑,她在蒋百川的手机是隐形的。 她想了想,网上临时搜了张穿着暴露、搔首弄姿的坐台女照片传了过去,然后键入行字:年底优惠,单次千八,包夜五千,老板么时候再来啊? 那头秒读,但回复。 聂九罗盯着屏幕了几秒,说了句:“手机确实在别人手上。” 顿了顿又问:“地址在哪,总得过去情况。” 邢深提醒她:“对方人多,枪。” 聂九罗还是那句:“我分寸。” 她先过去向那个帮邢深拨电话的人致谢,再回来的时候,左右手都拎了方扁桶。 邢深问了句:“这是么?” 聂九罗回答:“汽油。” 50、 聂九罗朝板材厂老板租借了皮卡车, 又问工人们有没有多余的外套和鞋子出售,新的肯定是没有,但因为她出的价钱不错, 有人当场就把身上的脱了给她。 邢深只拣了外套,没要鞋,宁愿就那么光着。 驱车出来,聂九罗在厂门外略停, 邢深打了个唿哨,引蚂蚱上车。 聂九罗感觉到车后斗里微微一沉, 十分嫌恶, 但这种时候, 也懒得说什了。 再次上路,邢深问她:“带汽油做什?” “不是说人多, 对方还有枪, 如果都还没走,就放把火搞点乱子, 趁乱……说不定还能把蒋叔抢回来。” *** 目的地有点远, 至少也得四五十分钟车程, 聂九罗专心开车。 邢深没有再问问题, 安心坐在副驾上,了会, 聂九罗察觉到, 他似乎是在背手机号。 她竖起耳朵听了会,好像是一个个往下串的, 139xxxx4695,139xxxx4696。 聂九罗忍不住问了句:“这是号码?” 邢深冷不丁被打断,思绪一时有点接不上, 顿了顿才说:“余蓉对内的手机号,我记得有点不太清楚了,找口感顺一顺。现在都是录入号码,点人名拨打就行,实在记不住号。” 聂九罗没吭声,是这道理没错,她手机里的那些联系人,号码她一个都背不出。 邢深居然还记得她的。 正有些唏嘘,听到邢深问她:“见余蓉吗?” 聂九罗回神来:“没有,知道有这号人。” “她跟年纪差不多,蒋叔把余蓉接在他那了,联系上余蓉,她就能早做准备,这样,别墅那拨,还能保得住。” 说着,他阖上眼皮,继续反复筛选自己顺过的那些号码。 *** 三点过十分,车子驶近村子西北角,打眼看去,村子里黑魆魆的一片,一丁点的光都没漏出来。 聂九罗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停下,车灯全熄。 她夜视不行,手边又没专业的装备,适应了好一会儿才问邢深:“就是那幢高的、三层的小楼?带围墙院子的?” 那幢小楼离着村里的住宅有段距离,像个孤悬海外的小岛。 邢深点头:“听说是特意选的,别和住户离得太近。毕竟十多号人住进来,乡下人又好打听,怕麻烦。” 道理是没错,但有利必有弊:一旦出什事,都没人知道。 聂九罗坐在车里,定定观察那幢小楼,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又点:“没味道?” 邢深面上发窘:“闻不到。所以不知道是地枭、人,还是一半一半。” “走的时候是亮灯的?” 邢深很肯定:“是。” 现在灭了灯,有几种情况。 一是都走了——是没走,她还能就近、趁热,帮衬一把。是走了,她可无能为力了。 二是都没走,只是熄了灯,表面平静,暗潮汹涌。这种好办,放火搞事。 三是绝大部分都走了,只留了一两个以观后续。这一两个人,是在屋内,是在别处,也窥视着这幢小楼。 她低声吩咐邢深:“看看,这附近周围,有人吗?” 邢深开了车门出来,爬上车顶观望一圈之后,钻进车子:“没有。,我先让蚂蚱去探路,如果里头是地枭,它应该不敢靠近,咱们也能心里有数。” 也行,聂九罗虽然很膈应蚂蚱的存在,但事急从权,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 邢深屈指抵唇,哨声低得几乎没存在感,蚂蚱很快就窜到了车边,邢深从半开的车门处探出身子,摸了摸蚂蚱后颈,下一刻,蚂蚱已经向着小楼处疾奔了。 聂九罗尽全力盯着那跃动的身形去看:蚂蚱到院门口了,嗖一下扒窜上墙,狸猫般在墙头急窜,攀上竖向的墙壁…… 邢深有点兴奋,车门一开,抢先下了车:“没枭,阿罗,里面一定没地枭!” 而只要没地枭,管它多人呢,有蚂蚱在,足够了。 聂九罗低头戴口罩:“没枭的,里头就是人。把蚂蚱管住了,别让它乱抓人。还有,去了先关闸,配合我。” 邢深听到前半句时,不觉皱眉,按他的想法,管它十个八个,都抓倒了了事,何必跟这些人讲仁。 但听到后来,尤其是“配合我”四个字,忽然回忆起少时模拟实境的合作,不觉心中一暖,柔声说了句:“好。” *** 两人蹑足潜行,很快靠近院门:因为下雪,地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难免留下脚印,好在先前雪是渐小的,现在又有往大了去的态势,只要能继续下三两小时,一切痕迹都能尽数遮了去。 聂九罗照旧拿手环端头开锁,开了院门,又开一楼房门。 进到屋内,满目漆黑,她想打个手电光,又忍住了:这一层是没人,谁知道是不是在二楼三楼藏着呢,还是小心为上,省得灯光泄了踪迹。 邢深四下一扫,压低声音说了句:“阿罗,这儿。” 他在门内右首边的墙前蹲下:“踩我肩膀。” 聂九罗伸手扶墙,一脚踩上邢深右肩。 邢深伸手稳住她小腿,慢慢起身,聂九罗一再摸索,终于碰到了高处的电闸箱,一番推试之后,把总电闸给扳了。 再踏回地面时,两人都松了口气:这样一来,全楼没光,邢深却“看”得见,优势就在自己这头了。 邢深安静而又迅速地把一楼的卧房走了一遍,没人。 于是顺着楼梯上二楼,聂九罗看不大清,只能抓着扶手慢慢上,邢深很想扶她一把,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刚上二楼,邢深就是一怔:斜前方的一间卧室房门虚掩,里头传来忽轻忽重的呼噜声。 这是在……睡觉? 听鼻息应该只有一个人,邢深走过去,伸手推门,动作已经够轻够和缓了,没想到门扇才移动了一两个角度不到,门后便哗啦一声塌响,像是好几件不同材质的东西摔砸在地,异常刺耳。 邢深脑子里一激,索性把门推到底,而床上的人显然被惊动了,唰地翻身坐起,喝了一声:“谁?” 然后自然而然,伸手去摸床头的开关。 邢深闪到一边,快速说了句:“正前方,床上,一点五,头一点三!” 音未落,聂九罗身形一闪,直掠了去。 这久了,她的眼睛已经相对适应黑暗,约莫能看到成团的黑影,再有邢深那句“目标正前方,距离一点五米,头在一点三米高度”的指引,更加明确了。 那人开关揿下,没见灯亮,正怔愣时,感觉有人冲到了面前,紧接着头被控住,下颌处重重挨了一膝,颅内刹时间翻江倒海,哼都没哼一声,人已经晕了去。 聂九罗松开那人脑袋,低声说了句:“门后是故意堆了地震垛子的,别推。” 邢深有点懊恼:自己居然没想到这节。 地震垛子是一种防震措施,有些人听到地震的传言,怕晚间来地震、自己又睡得太死,就会搭一些特别不经震的“垛子”:比如板凳四脚朝天、一只凳脚上倒立着一个啤酒瓶子啦,比如用各种形状的积木搭个颤巍巍的“高层”啦,这样只要略有震动,这些“垛子”就会倒塌发出震响、及时把人惊醒。 后来这“垛子”沿用到日常活中,也会用来防贼:以为那门是忘了关了,其实门后拿各色家什简单堆了个垛子,一推就倒。 刚刚的声响有点大,怕是余下的人都会被惊醒,如今只能寄望于人点,一两个还好解决,五七个一拥而上可就麻烦了。 两人都屏息不语,了会,楼上传来粗声粗气的声音:“刚子?是停电了吗?刚子?” 只还剩一个人? 这就好办了,邢深从枕边拿过刚子的手机,递给聂九罗的同时压低声音:“帮我调手电,最亮。” 聂九罗依言调好,邢深接过来,手机屏贴腹放,一只手掌捂住了出光口,而聂九罗借着一闪而的这点微光,看到刚子脱挂在床头的裤子。 她把裤子拽过来,轻轻抽了皮带在手。 又了会,踢踏踢踏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一级级下来,间或有手机的光亮不住晃荡:“刚子,死啦?叫你怎么不应声呢?” 到后来,明显警惕。 邢深继续沉默,直到那光亮进了二楼的走廊,才压着嗓子重重咳嗽了两声,“嗯啊”着大踏步出去。 刚一出门,他就移开手掌,手机一翻,光源直直对着那人的眼睛打了去。 大晚上的,双眼正对上这亮的光源,实在跟个瞎子无异,那人下意识抬手遮眼:“特么……” 而几乎是在他说话的同时,聂九罗已经从邢深身后抢了上来,正看到这人抬起遮眼的那只手里握着枪,她想也不想,觑准方位,抬手就是一记皮带甩抽。 这一下抽得极其到位,皮带尾梢如一条咝咝流毒的响尾蛇,从那人头脸处重抽而,那人一声痛呼,枪和打光的手机都脱了手,机不可失,聂九罗前冲两步,撑住走廊扶手借力腾身,两腿勾住那人脖颈,再接一记半空翻身狠绞,带着那个人砸倒在地。 落地之后,她还不敢松腿,直到确定那人晕去了,才撑着地爬起来。 因着自身力量不够,她习惯用腿劲,之前放倒狗牙、对付炎拓,都曾用过,这次还是这招,真屡试不爽,十秒钟不到,尘埃落定。 邢深伸手拉她。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扶住他胳膊,借力起身。 邢深由衷说了句:“阿罗,我们配合得很顺。” 所谓“有刀有狗走青壤”,疯刀狂犬,原本就是最佳组合。青壤之下,一片漆黑,古时候,火把燃烧的时间有限,遇上变起仓促,难免会在浑无光亮的情况下遭遇地枭,而且,地枭也多在黑暗中发难。 这种时候,疯刀就需狂犬辨味定向了,上下左右、距离多,对彼此的默契求很高,最完美时,声起身动,真是跟两人一体差不多。 他已经很久没跟聂九罗合作了,而且,之前多是模拟环境,这一次,虽说只是普通的夜间小楼,但到底真刀实枪,那种热血贲张的感觉,一下子就拿捏到了。 聂九罗淡淡回了句:“一般吧。” *** 再说那两人,先后晕死,又齐刷刷被冷水浇头淋醒,醒来的时候,手脚被布条扎得死紧,嘴巴塞了布团,连眼上都厚蒙了好几道。 聂九罗提刀在手,先走到刚子身后,把他的头摁低,抬手就在他颈后横开了一刀。 如今地枭没味道,体貌又跟人一模一样,只能靠放血来辨别了,然,放血也不保险:万一这个族种进化得连血液都辨不出异样了呢。 然而刚子不懂,还以为是要开杀了,吓得拼命扭动着身子,喉咙里发出唔唔的闷声。 血液很快涌出,并不粘稠,聂九罗朝邢深摇了摇头,又走到另一个人身后开了一刀。 初步判断:这俩应该是人。 两人挣扎得更厉害了,聂九罗先扯掉刚子嘴里的布团。 刚子猛咳了几声,眼睛看不见,胡乱择了个方向发言:“大哥,大爷,啊不,大姐,老板,老板,我们投降!投降!” 他实在也没看见是什样的人把他放倒的,恍惚中知道有两个,好像还是一男一女。 这声“投降”来得实在太意外,聂九罗想说什,又忍住了——她不发声,一切都让邢深来。 哪知刚子呶呶不休,不待发问,就开闸放水般往外倒了:“我们也是拿钱办事的,让我们在这住着,守……守株待兔,说是,万一有人过来找姓蒋的,就,就尽量拿下,拿不下就投降,给对方传个话。真,真的。” 聂九罗心里微凉:敢把人留在这儿传,也就是笃定了即便这两人被抓住,也吐不出什来。 邢深问刚子:“们是干什的?” 刚子这才知道自己方向转错了,赶紧拧回来:“就是混……混混,我在江西砍人,在逃,就偶尔接点业务,靠各位老板赏饭吃。真的,不信你查我身份证,们还可以登录追逃网,有我照片。” 邢深:“那这趟,们受雇于哪个老板?” 刚子:“不知道啊,拿钱就行,不打听老板。” “这屋里那些人呢?被带哪去了?” 刚子比邢深还迷惑:“屋里人?不知道啊,我们被叫过来的时候,屋里就没人了,不原先可能是有人,我看被窝都没叠,有些摸着还有热气呢。” “让你给我们传什?” 刚子清了清嗓子,挺直脊背:“首先就是,我们的安家费都给足了。们可以把我们打晕,然后打个匿名电话,让警察把我们抓走。我们该坐牢就去坐牢、接受法律的制裁了——警察问起来,我们就说是入室盗窃被打晕的。” 聂九罗无语:连这些都想到了,安排得真可谓体贴。 邢深:“还有呢?” 既然用“首先”开头,势必还有个“第二”吧。 刚子:“第二,说是天冷,们的那些朋友,还是趁早接回家,至于去哪接,告诉们的。” 聂九罗一怔,还没反应来,刚子已经继续往下说了:“第三条是跟大眼说的,就是和我一起的那个。” 原来边上这人叫大眼,而大眼显然也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不住点头。 聂九罗恨恨把刚才的布团塞回刚子嘴里,又扯掉大眼嘴里的那个: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非常糟糕,但又没办法。 大眼猛喘了几口气:“让我传的是,天冷了,果子冻掉了,就埋树底下,再结一轮新果子,直到掉完为止。还画了张画呢,在我床头、上衣口袋里——我住三楼,靠门的那间。” 果子?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果子上了? 聂九罗一头雾水。 她示意邢深原地待着,自己去到三楼把大头说的外套拿了下来,一边走一边挨个兜地摸。 走到半道时,摸出了一张叠得方正的纸。 她把纸展开,借着楼道的灯光,可以清楚地看到,纸上画了一棵果树,笔法潦草,也就有个树的轮廓,树上结的的确是果子,但是,那些果子不是结在树杈上的。 树上垂下一道道虚线,果子就吊在虚线上。 数了数,一共四个。 51、 聂九罗下到楼梯, 邢深招了招手,示意他上楼。 邢深起过来,路过大眼时, 防他嘴巴得空瞎嚷嚷,把团布塞了回去。 *** 怕二楼不够隔音,两人上了三楼说话。 聂九罗先把画纸递邢深。 邢深的眼睛,看屏幕和纸张上的字画都很费劲, 他举起画纸,映着灯光看了好一儿:“什么意思?” 聂九罗迟疑了一下:“我只是怀疑……这一趟, 这小楼里, 被抓走了几个?” 邢深仔细回:“连蒋叔, 八个吧。” “八个,那加上瘸爹, 以及三人梯队, 一共十二个?” 暂时是这样,邢深点了点头:目前和老刀以及余蓉那头都失联, 可以确认的受困人数, 就是十二个。 聂九罗:“对方让我们趁早把人接回家, 还说告诉过我们去哪接——那应该就是南巴猴头了?” 邢深没异议:“截止目前, 他们确实只提过这一个地点。” 聂九罗从邢深手中把纸拿回来:“他们让刚和大眼传话,不能说, 所以采用了这种模棱两可的方式, 只有懂的人才懂。这棵树上有四个果,但不是正常结果, 采用了悬吊的方式,我的理解是,这代表了瘸爹和三人梯队, 四个人,被吊在南巴猴头的某一棵树上。” 邢深头皮一麻:“吊死了?” 聂九罗摇头:“他们强调了‘天冷’、‘果冻掉了’,我觉得不是吊死,是就这么吊着。” 邢深:“你的意思是,瘸爹他们四个,现在正被捆吊在南巴猴头的树上?现在?” 聂九罗没吭声,只是转头看窗外:雪大了,已经在飞片了,这种天气,深山里只更冷吧,把人活活冻死,真的也就是一夜的事儿。 不觉了个寒噤,过了才接着往下说:“八号就让我们接瘸爹了,我们都没去,瘸爹很可能从八号……一直吊到现在,后来的那三个,是后吊上去的。” “‘果冻掉了,就埋树底下,再结一轮新果,直到掉完为止’——很可能是暗指,如果有人冻死了,他们就地深埋,再把新的人挂上去。因为反正他们现在手上有很多我们的人。” 直到掉完为止。 邢深沉默了好一儿,才说:“这是个圈套,他们知没抓到所有的人,引剩下的人上钩。” 聂九罗看了他一眼:“是圈套没错,一看就知是。” 但是,这圈套太人压力了。 它传递出一个残忍的信息:你同伴的死活,掌握在你们手上,不是我们手上。人,我们反正陆续往那儿放,接不接,看你们。你们来得越迟,“果”冻掉的自然也就越多。 然后……直到掉完为止。 邢深说:“你别被吓住了,这只是虚张声势,这么多条人命呢,我就不信他们真的敢这么无法无天。” 聂九罗:“如果是真的呢,你预备怎么办?” 蒋百川不在,邢深就是事人。 邢深答非所问:“我顺出七个号码,里头一定有余蓉的。阿罗,你手机方便用吗?现在通知剩下的人最重要。”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卸了手机壳,机壳之间,有几张备用sim卡,拣了一张替换原卡:几乎不蒋百川电话,从来都是蒋百川联系,但未雨绸缪,必要的准备是要有的。 替换之后,依次帮邢深拨号,果然,拨到第五个时,那头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女声:“喂?” 邢深大喜:“余蓉?” *** 联系上余蓉,事情就好办了,毕竟那头人多,人多意味着可以调用的资源多:比如匿名电话报警送刚和大眼坐牢这事,就有人代劳了;再比如已经联系了车接邢深去和余蓉汇合,车等在地标建筑中心商场的大门。 聂九罗简单收拾了一下小楼这头,开车送邢深和蚂蚱去中心商场。 这一晚的雪忽大忽小,不过估计最终也只是“小雪”,因为路面没什么积雪,多几辆车一碾,就更加连雪的影都没有了,只余湿漉漉一条路。 但广播里说,山地的雪相对更大。 相对更大…… 聂九罗的眼前是湿亮的路,但总觉得路深处有阴森树影婆娑,树上吊着的人在风雪间冻成冰棱,随风慢悠悠地晃着。 邢深在边上说了句什么。 聂九罗缓过神来,但没听清:“你说什么?” “余蓉那头是保住了,据说,还驯了个什么,到了之后,我再和详谈。阿罗,你一起吗?有咱们三个,有蚂蚱,我觉得只要好好规划,前景也不算很差。” 前景?十二个人生死不的,谈什么前景呢? 聂九罗随回了句:“我还有工作要忙,回去了,还得参赛。” 没错,参赛,老蔡让多拿几个奖来着。 还说要介绍一个青年才俊认识…… 这一刻,聂九罗觉得自己过得真是有点割裂。 邢深不说话了,顿了才开:“阿罗,我觉得,你自己的事可以先放一放。蒋叔现在被抓了,万一他扛不住,把你招出来了,你觉得,你还忙得了工作、参得了赛吗?” 聂九罗抿了抿嘴唇。 “如果他没把你招出来,阿罗,那就是拼命在保你啊,你就这么放着他不管吗?蒋叔对你,一直是不错的,如果没他,也没现在的你了。” 聂九罗冷冷回了句:“我没说不管他,该帮忙的时候,我出力的。还有,刚我问过你,你没回答我——如果那两个人传的话是真的,你预备怎么办?你和余蓉汇合了之后,立刻带人上南巴猴头吗?” 邢深沉默。 聂九罗觉得好笑:“带或者不带,答一句就是了,我只是知,你更倾于怎么做。” 邢深斟酌了一下:“我很救人,但这显是个圈套,去了也是有去无回。我倾于先保存力量,再寻找机。” 聂九罗嗯了一声:“那十二个人呢,万不得已,也就放弃了?” 邢深不敢说这话:“这我得回去,问问大家的意,这么危险的事,我不能帮别人做。” 聂九罗笑了笑,说:“懂了。” *** 聂九罗没有把车开到商场大门。 在街停车,目送邢深拎着装蚂蚱的行李袋一路过去,直到看着他上了车,才掉转车头,去板材厂还车。 邢深的回答,其实很客观。 对方敢设这个局,一定额外布置了什么,谁敢拍板上南巴猴头?且蒋百川一行差点军覆没,剩下的人多半已经是惊弓之鸟了。 大家的意?用脚趾头都知一定是什么“从长计议”、“不要冲动”、“慢慢来”。 然后呢,果就那样,一个个地……掉了? 聂九罗把车开下路,疲惫地在方盘上趴了。 天还没亮,皮卡车的暖气声响不小,效果几近于零,聂九罗只觉得前心后背,脚上腿上,一阵阵凉意夹击。 希望如邢深所说,对方只是“虚张声势”吧。 摸出手机,自己约辆车,页面亮起时,才发现“阅后即焚”有条未读消息。 难是蒋百川那头回的? 聂九罗瞬间坐起,点击阅读。 是炎拓发的。 ——你们的人是不是出事了? 看了一下发送时间,是在一个多小时之前了,那时候正忙,没注意。 聂九罗键入:是,你知什么? 暗自祈祷炎拓可别睡觉,最好能立刻回复、马上。 很显然,这一晚于炎拓,也是个不眠之夜,那头秒读,然后回复:知得不多,听说是一锅端,有个姓蒋的受伤了,被崩了半只脚。 聂九罗捧着手机看了半天,文字都焚毁了,还对着空白的屏幕发怔。 被崩了半只脚是什么意思?怎么一上来就把人残了呢? 定了定神,再次键入:知人被带去哪了吗? 炎拓回:不清楚。 聂九罗有点失望,眼看着手机屏幕光黯淡下去,心里说:关我什么事呢? 可下一秒,邢深的话似乎响在耳边:蒋叔对你,一直是不错的,如果没他,也没现在的你了。 …… 炎拓也许是个小角色,可此时此刻,他是唯一的信息源了。 聂九罗重新激活屏幕,炎拓发了句:方便出来个面吗? *** 房间和楼里都有监控,这种天不亮的点跑出去,很难解释,炎拓思忖再三,和聂九罗约了早饭时。 时间还早,他钻进被窝,强迫自己再睡一个钟点,然心中有事,很难睡得踏实,迷迷糊糊间,一直在:聂九罗不是一直不愿意搅和进来的吗,怎么突然间转了?难被一窝端的人里,有特别关心的人? …… 刚过七点,炎拓就爬起来了,熊黑半夜就走了,这屋里,只住了他、吕现,以及昨晚受伤的那个。 炎拓先去把吕现的门敲得山响,吕现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在床上吼:“叫魂啊你?” 炎拓已经编好词了:“我要吃饭,冰箱里都速冻的,是人吃的吗?不让叫外卖,我要吃热乎的。” 吕现没好气:“那你滚出去吃啊。” “走路累,车借我。” 吕现怨气冲天地开了门,把车钥匙扔了出来。 炎拓捞了钥匙就走,直下地库,进了吕现的车之后,先关了行车记录仪的电源,然后一路驱车出来。 在约好的街,他看到了等在那儿的聂九罗,倚着根电线杆站着,看起来就快睡着了。 炎拓把车停到边,揿了声喇叭。 聂九罗睁开眼,然后拉开车门坐了进来,刚一进来,就带进一团寒气,炎拓看到眼睑下方微微发黯:“没睡好啊?” 聂九罗随嗯了一声,岂止是没睡好,板材厂还了车之后,车往这赶,简直是马不停蹄。 炎拓把暖风到最高,驶最近的小吃街,做戏做套,他既然是出来“买早饭”的,待自然要带几份回去,阿猫阿狗都照顾到,后续干什么都更便利些。 车内温度上升得很快,吕现的车是好车,座椅尤其舒适,聂九罗系好安带、倚靠进去的刹那,舒服得差点就阖眼睡了,掐了把腿侧,问炎拓:“你们把人一锅端了,把人带去哪?” 炎拓摇头:“不知,林喜柔在石河好几处落脚点,我连住哪都不清楚。怎么,你听这个,去救?” 聂九罗问得委婉:“你是不可能知,还是说,多方听一下、有可能知?” 炎拓了:“听一下,有可能吧,如果有消息,我通知你。” 聂九罗语出惊人:“你能帮我救人吗?” 炎拓一怔,下意识踩了刹车,车一顿,就停在了空荡荡的路上。 也亏得时间太早,是郊区、左近没车,四面起了薄雾,把视野搅得有点灰黄。 顿了顿,炎拓重新发动车:“聂小姐,很感谢你之前帮过我,但我没法帮你做太危险的事,我的命挺宝贵,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得珍惜着用。” 聂九罗哦了一声:“那你前两次,用得挺草率啊。” 炎拓知指的是自己落在板牙手里,以及被蚂蚱抓伤那次。 他点头:“是,所以我每次都反省了。我,做人冷漠一点、戒备强点,心硬一点,对我来说,可能更合适。” 说到这儿,忍不住问了句:“你救谁?救人我做不到,如果能到,帮忙关照一下、递个话什么,应该不难。” 聂九罗踌躇了,觉得有关照总好过没关照:“脚受伤的那个。” 炎拓有点意外:“就是姓蒋的那个?梳一个大背头的……老男人?” 他曾远远地听过聂九罗和这个姓蒋的说话,听语气,完公事公办、钱来债往。 聂九罗点头:“受过他点恩惠。” 说话间,已经到了小吃街。 炎拓靠边停车:“你稍微等一下,我得人带几份餐,回去好圆谎。” *** 难得帮人带一次餐,不能太潦草,炎拓走了两家店,订了几份相对豪华的,等餐的当儿,忽然到聂九罗应该也还没吃,于是折回来,问要吃点什么。 才刚走近车,手已经预备敲窗了,蓦地停下。 过了,炎拓凑近车窗。 聂九罗睡着了。 真睡着了,靠着颈枕,睡得很安静,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圈暗影,不过,再仔细看,就知人并不完松弛,炎拓注意到,搭在侧的那只手的食指,是微微翘起的,像是上下唯一一处被甲枕戈的机关——他只要一拉车门,或者一敲车窗,就立刻醒过来。 炎拓缩回手,退开了几步,转头量这条渐渐热闹的小街。 这里应该靠近学校,街面上能到不少穿校服的小学生,继早点铺之后,文具店、玩具店、教辅教材店等等也相继营业。 距离他最近的是一家玩具店,店正忙着往店门的摊板上货,一个不小心,有一只橡皮鸭就滚到了炎拓脚边。 炎拓捡起来看,这是只小黄鸭,通体黄色,有乌黑的眼睛和橙红色的长喙。 店问他:“要小朋友带一个玩吗?这是洗澡鸭,能漂在浴缸里的,捏了还嘎嘎叫。” 边说边伸手过来,要示范他看。 炎拓说:“不用了,家里没小朋友。” 他把橡皮鸭放回摊板上。 橡皮鸭安静地蹲在那儿,很像很久很久以前,蹲在玻璃柜台里的那一只。 小小的,连话都还说不囫囵的妹妹炎心,扒着玻璃柜台不肯走,含糊不清地嚷嚷:“鸭鸭,买鸭鸭。” 边上的林姨俯下,柔声说:“好,听心心的,就买鸭鸭。” 52、 果然如炎拓料想的那样, 他刚拉车门,聂九罗立刻就醒了。 炎拓坐进驾驶座,把拎着的大包小袋往后放:“要吃点东西吗?” 聂九罗:“不吃。” 炎拓说:“我买挺多的, 中西都有,现在吃口感最好,你早吃晚吃,这吃那吃, 总归得吃吧。你放心,店家打包好送出来的, 我动不了脚。” 也是, 一夜消耗, 是该补充点了,再说了, 热腾腾的各色香味, 挺勾人的。 聂九罗微侧了身,就着炎拓中的包袋翻看。 还中西都有, 咖啡面皮豆腐脑, 汉堡油坨胡辣汤, 还有锅边油花, 炸得鼓胀胀的,蓬松焦黄。 她伸去拈油花, 将挨未挨时又犹豫, 嫌太油、会脏了。 炎拓提醒她:“边上塞了小塑料袋。” 聂九罗捻开一个,包了油花拿起来, 又拣了杯豆浆,拿吸管戳进去,送到嘴边啜吸。 确实现在吃口感最好, 热乎乎的,带点清甜,从喉到胃,再到四肢百骸,立马便妥帖舒展了。 炎拓其实是想开一碗油泼辣子豆腐脑的,转念一想,味道太冲,车里空间小,还是吃点气味比较一致的吧。 他也拣了杯豆浆,拿塑料袋包了根炸油条。 车外人来人往,多是小学生,有个小男生揪前头女生的小辫子,女生暴怒,抡起书包就砸,然后一跑一砸,跑砸了半条街。 炎拓就着这场景,肚半根油条。 聂九罗问他:“知道南巴猴头吗?” 炎拓说:“这两天老听到,但没去,具体也不知道在哪。说是约了你们在那交人?” 聂九罗点头:“据说是会把人吊在树,如果我们不去,就那么一直吊着。这种天气,要不了几天,人就会冻死。冻死之后,再吊个新的去,直到把抓到的人都给发送完。” 炎拓想象了一那场景,头皮微麻。 聂九罗:“你觉得,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来吗?还是只是说说而已?” 了好一会儿,炎拓才说:“做得出来。” 聂九罗最后一口油花噎在了喉咙口,费了好大力气才咽下去:“报警管用吗?” 炎拓摇头:“首先,我没去南巴猴头,但听地名,也知道是深山、没路,得花一两天才能到的地方。警察怎么进去都成问题。” “其次,警察出警,总得有警情吧,你也说了是‘据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里的树,的吊着人?” 聂九罗没吭声,她也算有一次报警经验,知道出警的基本程序,目前来说,确实什么证据都没有。 “最后,就算警察的去了,你信不信,到了那儿,什么都发现不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透吗?” 聂九罗把中的塑料袋捻成团,扔进边侧的车载垃圾袋:“想得透,听别人说出来,更容易死心而已。如果是你,会去救吗?” 炎拓把剩下的半根油条塞进嘴里囫囵嚼了,又狠吸了一大口豆浆送服:“原则,不去。太明显的陷阱了,很可能救不回人,还把自己栽进去。” “非原则呢?” “非原则,得看落难的是谁了,这要是我爸妈被捆吊在那,明知山有虎,也得虎山哪。” 说到这儿,炎拓看了眼窗外,喃喃了句:“这么冷的天。” 这么冷的天,车外的人说话,嘴里都直呵白气,要是他爸妈在山里遭这罪,他一秒钟都待不住。 聂九罗:“那就只能听任那些人,一个一个被冻死?” 炎拓沉吟片刻:“倒也不是,那些人,冻死的,现在可能已经冻死了,剩下的,多半就不会冻死了。” 聂九罗觉得这话无比绕口:“什么意思?” 炎拓:“把人吊在树、活活冻死,观感的确残忍,本质是一场戏,目的在于刺激你们,你们越抓狂、越崩溃,他们就越得意。对吧?” 是这道理没错,聂九罗没意见。 “但是戏要演去,是需要观众的,就好比电影,一个入场观众都没有,只能匆匆档。南巴猴头那是备了戏,你们去了,他们才会有动力,说不定还会搬出更刺激的戏码。可从早到晚没人去,他们演给谁看呢?不断地往树挂人,锻炼身体吗?” “他们是做得出这种事,但做事是要达到目的的。他们的目的不是把人冻死,而是通这种方式,诱捕你们剩下的人。一旦发现这种方式根本不奏效,他们就会另寻途径了——毕竟傻子都知道,人质活着才更有价值。” 聂九罗听懂了,也暗自吁了口长气。 出来得够久了,炎拓发动车子:“你在哪下?我送你去方便打车的地方。” 聂九罗答非所问,旧话重提:“帮我救人这事,你不考虑一?” 炎拓无奈:“聂小姐,救不了。那个蒋百川既然是头头,各方面的看守一定最严密,我这种小角色,想见他一面都难,更别提救了。” 聂九罗:“我可以提供报酬的。” 炎拓苦笑,都懒得说话了。 聂九罗看他:“你就不问问是什么报酬吗?” 炎拓:“这不是报酬的问题……” 聂九罗打断他的话:“你曾经问过我,怎么杀死地枭。” 炎拓心头一震,握在方向盘的不觉攥紧,他目视前方,没有放任情绪上脸:“当时,你说你不知道。” 聂九罗笑了笑:“你听得不仔细,我从来没说过自己不知道,我说的是‘我没法回答’——只不你当时太失望了,没有细想而已。” 时隔太久,炎拓已经不记得聂九罗当时的回答是什么了,但“我没法回答”确实不等同于“我不知道”,这是很狡黠的语意偷换。 他喉头有点发干:“所以你知道?” 聂九罗嗯了一声:“这个报酬,你觉得怎么样?” 炎拓忽然笑起来:“你们都已经被地枭搞成这样了,领头的都生死不明,还能杀死地枭?” 聂九罗也笑:“搞成这样又怎么了,足球要踢上场,拳击还得看局呢,局不利不代表一败涂地吧。” 炎拓逢岔口拐右,他已经不在意开到哪了,只要有路让他就行:“地枭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长成了人形,狗家人也闻不出他们的味道,你能保证你的方法还管用吗?” “能啊,狗牙不就躺了几个月了吗?” “狗牙不一样,他杂食。” 聂九罗一时语塞。 还的,蚂蚱被她“杀”,但蚂蚱是传统意义的地枭;狗牙也被她放倒,偏又是个杂食的。 她还没办保证自己的刀仍旧管用。 聂九罗说了句:“不感兴趣就算了,先帮我关照他吧,尽量让他吃饱、少受点罪。” 又指前面街口:“那儿放我车,好打车。” 炎拓放缓车速,驶入停车道,聂九罗解了安全带,门下车,一只脚才刚踏出车门,听到炎拓叫她:“聂小姐。” 她又坐回来,看向炎拓:“怎么说?” “只要我做得到,这个交易就有效是吗?” 是啊,聂九罗点了点头,又补充了句:“人得是活的。” 炎拓顿了会,才说了句:“那我试试。” 聂九罗也意外,也不意外,她提醒他:“我保证不了我的方法还管用。” 炎拓说:“我懂,有消息我再联系你。” 聂九罗再次开门下车,都已经走出一段路了,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炎拓的车还在原地,了会,他低头贴靠在方向盘,让她想起,前一天的晚,她也曾经这样、很疲惫地趴在方向盘,前心后背,一阵冰凉。 她的要求很分吗?太过危险的话,他可以不做的。 聂九罗犹豫了一,掏出手机,给他发了条:量力而行吧,太危险就算了。 视线里,炎拓显然是听到消息声响了,他坐起身,拿出手机,怔了一之后,意识地朝前方看,也很快看见她了。 然后,他键入消息。 聂九罗看机。 他发的是:不做的话,交易是不是就没了? 聂九罗回了句:蒋百川对我很重要。 炎拓回:我懂,大家都有重要的人,你为重要的人开价,我为重要的人冒险。 消息焚毁的时候,车开了,车身掠她,带起一阵微寒的风。 聂九罗握着机,想着:蒋百川对我,还是重要的。 *** 聂九罗第一次见到蒋百川,是在五岁那年。 那时候,裴珂还没有出事,和父亲聂西弘也似乎一团和气,反正,她是从没见人吵架,也许正如詹敬所说,父母吵架是避着她的吧。 那天,幼儿园放学回来,她看到家里来了客人,蒋叔叔,蒋百川。 当年的蒋百川,英挺俊朗,成熟儒雅,虽然已经年过旬,但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聂九罗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帅哥,见到蒋百川之后,顿生一山还比一山高之感。 她脑子里还非常不孝地闪过一个念头:蒋叔叔要是我爸就好了。 家里的规矩,来客吃饭,小孩儿不桌,她高高兴兴在小厨房吃完了饭,饭碗一推去朝裴珂要钱买零食:根据她的经验,家里有客的时候,要钱的成功几率比较高,说不定一箭双雕,还能从客人里也拿个五十。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听到里头传来的对话声,很奇怪,居然是在说她。 她立刻竖起了耳朵。 蒋百川兴奋地:“夕夕是个好苗子,你的不考虑……” 裴珂温柔但坚持的:“别了,老家的行当,别扯她了。我至少林子,打兔,夕夕在城里长大,是个普通人,将来做个普通姑娘就好。蒋哥,有我还不够吗?” 聂西弘:“这事可行吗?” 裴珂笑:“你看看蒋哥现在的气派,带我们发财,你还不乐意?” 蒋百川也笑呵呵的:“老弟,巴山猎的传统,叫来者有份,管你出不出力呢,只要全程跟来,绝对有你一份。” …… 聂九罗听得云里雾里,当晚睡觉的时候,她钻进裴珂怀里,问她:“妈妈,我是什么好苗子?” 裴珂笑起来,点了点她的小鼻头:“你是个宝贝,蒋叔叔想让你给他做事,咱不去,给多少钱都不去。” 聂九罗:“一个月八千都不去吗?” 裴珂熄灯睡觉:“不去,你好好读书,考大学,再去国外念个博士,比一个月八千强多了。” 黑暗中,聂九罗非常遗憾。 她非常想给蒋百川做事,一个月八千,她很知足了,再说了,蒋百川还长那么帅,收七千她都愿意。 第二次见到蒋百川,是在父亲聂西弘的葬礼。 她抱着聂西弘的黑白遗像,戴着白布的孝帽,想不通自己怎么突然间就“父母双亡”了,裴珂死了之后,她很怕聂西弘给她找个后妈,小伙伴都说,后妈可凶了。 现在好了,她想要后妈也不能够了,她得跟大伯一家过日子了,那还能有她的好吗? 她悲从中来,眼泪哗啦,泪眼模糊间,有个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叫她:“夕夕啊。” 聂九罗抬眼看,认出是蒋百川,这人要是她爸多好,肯定不会随便跳楼。 她哭得更伤心了。 蒋百川往她手里塞了一卷钱,还有张写了机号码的字条:“以后要是有事,尽管给蒋叔叔打电话。” 她抽噎着点头,攥了又攥,把钱和字条都攥得汗津津的。 …… 平心而论,聂东阳两口子并没有虐待她,没有像她脑补的那样,九天让她在冰水里给一家人洗衣服,或者吃一家人吃剩的残羹冷炙。 但大伯家这碗水,到她这儿,总是不平。 有一次,伯娘喊她吃鸡蛋糕,软绵绵香喷喷,她舍不得吃,一口只啃一点点,外头玩了一圈回来,里还剩大半个。 路过厨房,听到伯娘压低声音跟聂芸说话:“她的鸡蛋糕没奶油的,你这个有,别让她看见了。” 她偷偷伸头看,聂芸的何止有奶油,奶油还圈成了好看的花。 简直是岂有此理,她就不配吃有奶油的吗?是士可杀不可辱,剩下的那大半个鸡蛋糕,都让她给扔了,当晚,她还书一条:这bei子只吃有奶油的dan高(糕),不然我就是狗! 这条手书,是她折星星记日记的雏形。 又有一次,她偷听到大伯和伯娘聊天,展望女儿升学的事。 伯娘说:“两个小的成绩都一般,不芸芸得重点,花钱也得。夕夕就家附近念念吧,女孩儿嘛,念个技校就行了,将来找个稳定的活儿,其实我觉得在超市干就不错,可时兴了。再给她找个老实的对象,我们对你弟一家,也算有交代了。” …… 聂九罗气得在门口抹眼泪,说好的去国外念博士呢?还有,凭什么给她找个老实的对象,她的对象明明是王子啊! 她有了深重的危机感,觉得自己站在了寒风凛冽的人生岔路口,急需拯救。 那天晚,她翻出了蒋百川留给她的机号码,写一条“为了我这bei子的幸fu生活,我决定,去找jiang百川谈判”之后,掰断了一支自动铅笔,还喝了杯掺水的白酒,以示自己破釜沉舟的决心。 她还记得,自己是在一家小卖部打的公共电话,接通之后,听到蒋百川的声音之后,她就哭了。 她说:“蒋百川……叔叔,我要跟你谈判。” 原本是想直呼其名,以示双方地位对等的,又怕这样会冒犯人家,只好又加了个“叔叔”。 蒋百川起先都没听出是她,反应了老半天:“夕夕啊?你怎么哭了?别哭,慢慢说。” 聂九罗说:“我要去大城市念书,将来能念博士的那种。” 蒋百川应了一声,尽管他也不清楚哪个大城市是跟“念博士”挂钩的。 她继续往说:“我要有房子,自己住的房子,得有佣人照顾我,毕竟我是个小孩,你得给我钱,我现在没钱,将来可以还你,或者给你做事也行。” 每说一条,蒋百川都答“行”,又劝她:“先不哭啊。” 最后一条,她说的是:“给我转学的时候,你要穿最贵的衣服,牵着我的,假装是我爸,到我学校转一圈。我一直跟人说,我爸妈出国去了。” 蒋百川说:“行啊。” 53、 炎拓带着各色早餐来, 果然博取了一众好感:这里很只认识他、知道是老板,却没打过交道,乍然收关照, 不觉都沾沾喜,还有些受宠若惊,甚至于手里早餐都觉得格外香甜。 他重点关照昨天半夜手术室那位。 那叫田祥,二十来岁年纪, 因为受了枪伤不便移动,熊黑让他就地养伤, 说是工资照支, 伤好了归位。 炎拓拎了餐袋过去, 正刷牙吕现瞥眼看,含糊不清冲他嚷嚷:“哎, 不能给病号瞎吃, 忌辛辣现在。” 炎拓了句:“这点常识我还是懂,牛肉蛋花粥, 补充蛋白。” 吕现没叽歪, 而听动静田祥赶紧揿动电动病床开关辅助起身, 又拉出小餐板, 满眼感激之意:能当老板果然都是高素质,如此平易近, 连餐饭这种小都这么周, 熊黑那种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踹踢,这辈子也就是个被使唤料了。 炎拓解开餐袋, 拿出粥盒,开了盖放了勺之后搁餐板上:“己能吃吧?” 田祥忙不迭点:“能能能。” 边说边舀了一勺送嘴里,味都没尝着就猛夸:“好吃了。” 炎拓笑笑, 在床边凳子上坐下:“昨天,熊哥都跟我说了,辛苦你了。” 田祥惶恐地:“不辛苦不辛苦,拿钱了,是熊哥看得起我、给机。” 炎拓没立刻说话。 熊黑这吧,你说他块大无脑,但因着不怕花钱、讲义气,身边颇聚拢了一批耍狠斗勇敢于踩线犯险小弟,这些跟么地枭、伥鬼搭不上边,但棘手程度怕是差不了少。 炎拓给林喜柔这伙画过结构图。 核心是以林喜柔为首地枭,数量未知,但他怀疑,林伶偷拷出那张excel表格,记录就是地枭员分布,编号有缺失,目前展号朱长义——这些除了熊黑,散布于各地、各个阶层、各种行业,像普通一样活。 内环是伥鬼,用聂九罗话来说,属于莫名且诡异变节者,没有被抓伤过,没有丧失神智,各方也挺正常,但就是为了地枭鞍前马后、誓死效力。由以上看来,他父亲炎还山,就是一个伥鬼,一个不那么“伥”伥鬼。 伥鬼名单完是空白,而正因为空白,他对身边每一个都保持距离、不敢尽信,话说三分,真真假假——反而对着陌,更易觉得亲切。 外环就是类似田祥这种了,是没错,但狠起来,连鬼都要让道。这部分,数量未知,员不定。 画完结构图时候,炎拓觉得己特别孤单,像一只渺小、强行想拽下热气球蚂蚁,以一己之力,对抗一个庞大且诡异集团。 有时候,他觉得己展慢了,七年过去,几乎没有突破,但一转念,又安慰己:只要不输、只要这条身子还立着,慢都以,不用求快,毕竟怎么快,他家也不来了。 …… 炎拓收心神,问田祥:“一直跟熊哥?久了?” 领导开始问话了,田祥有点紧张:“我是经朋友介绍,推荐给熊哥,跟熊哥四年了,去……去年时候,熊哥给我在公司安排了个位置,很稳定,还给交五险一金。” 炎拓点了点:“在公司还习惯?” 田祥点如捣蒜:“习惯、习惯。炎……炎,我嘴很严,很懂规矩。” “第一次来石河?” “二,二次。上次八九月,也来了。” 炎拓一副对上次也很了解样子:“上次不顺吧?差点闹出命,你们少也注意点。” 他还记得吕现说过,九月送来个,差点死了,肋骨折断,险些就插肺里。 田祥诚惶诚恐:“上次大意了,以为就是个普通露营,没想那么凶,大家一急,手就重了。” 露营,那就是随机抓?还把送来急救…… 炎拓忽然想起林伶提过、在农场地下二层经历。 她说听一个男被熊黑锤击,还哀求说“跟你们无冤无仇”,而林姨提醒熊黑“注意点,别打死了,要留口气”。 听起来,跟八九月这次很像:被抓者都不明就里,但得是“活着”,死了就没用了。 炎拓不敢在某一点上问,怕引起怀疑,很然地转了话题:“做这种活,得分外警惕,你看你这次……” 他示意了一下田祥伤口:“听说还是个瞎子。” 这一下,田祥真是羞臊难当,连要表现得谦恭都忘了,一脸凶悍戾气,恶狠狠骂了句:“艹,老子就是点背,炎你说,有我这么霉吗?瞎子胡开一枪,都能撂中我……” 炎拓淡淡说了句:“没撂中脑子,也不算很霉。” 田祥愣了一下,后背上泛起凉意,这看似随口来一句,掀出他无数后怕来,是啊,万一撂中是脑子…… 熊黑让他去庙里拜拜神,是得去拜拜,谢谢神佛保他过了一劫。 他吞了口唾沫,说:“炎,你这真是高,一语就把我给点醒了。难怪说做应该……乐观啊,乐观真是在坏里都能看好一……” 炎拓本意是想呛田祥一记,没想给己呛来一顶高帽子。 不过,在田祥身边已经待很久了,久就反常了,他站起身:“没,反正那瞎子同伙都落我们手里了,我过去看看……” 说这儿,看似不经意地问了句:“是在那吧?” 林喜柔在石河应该有两个落脚点,不是这,就是“那”了。 田祥随口应了一声,应完了才反应过来:“啊,不是,炎,你别过去了,去了也白跑。昨晚上就往农场送了。” 农场。 原来是去农场了。 炎拓笑:“这猴急,昨晚还下雪呢,至于这么赶么。” 又指小餐板上粥:“尽快喝,别凉了。” *** 炎拓借口早起出去买早点困着了,要屋睡个笼觉,吕现一脸“我就知道”表情:“就说嘛,你能转性?勤劳不过三秒。” 炎拓没理他,屋之后,关门落锁。 他其实只是想要个安静地方,整理一下目前信息。 在农场。 很不好办,地下二层,防守得严了,就算他关了闸、破坏了电脑监控,里那些,他得怎么突破呢,又怎么才能把蒋百川给带出来? 或许应该慢慢来,去农场,见蒋百川之后,做打算。 正想着,手机电话了。 林伶打。 炎拓很意外,接起来第一句就问:“出了?” …… 林伶是他同伴没错,但不是理想同伴。 她过怯弱,农场那件之后,她吓得病了一场,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关灯睡觉,不能吃莲藕以及一切拔丝菜式。 她做过两次很小抗争,一次是说想考去外地大学,但林喜柔一句“不行”,她就也不提了。 另一次,是炎拓看她怜,给她建议说,要不你就偷偷走吧,别做么周密计划,林姨那么精明,你在她前藏不了东西。不要告诉任何,连我都别告诉,哪天出门逛街时候,突然冲去车站买张票就走,了地方买下一站车票,下一站,几次三番,应该就很难找了。 林伶含着泪问他:“你走吗?” 炎拓说:“这是我家,我哪都不去。” 林伶犹豫了很久,终于如他所愿,某一天出去逛街时,不知所终。 炎拓挺高兴,真心高兴,他己倒霉,但不想拽陪己倒霉。 但他没想是,林伶第二天下午,就被熊黑给找来了,林喜柔动了真怒,揪起林伶发,连掴了她好几个耳光,捏着从她身上找出三张票根问她:“我对你不好吗?我把你养这么大,你怎么敢一声不吭就跑了?你为么要跑?这一程又一程,要跑哪去?给我说!” 林伶编不出合适谎话,又不敢讲真话,哭得抖成一团。 眼看场子很难收拾,炎拓站了出来。 他说:“算了,林姨,你别气了,这是因为我。” 林喜柔愣了一下,似乎也意识己失态了,不在地理了一下发:“你?” 炎拓知道,这谎得撒得大点,不然圆不过去。 他说:“是这样,林伶喜欢我,前两天跟我表白了,我拒绝她了,说大家一起长大,没那种感觉。她估计是女孩儿脸皮薄,一时间接受不了,想跑得远远,也不见我吧。” 青春期女孩儿,确实容易有很钻牛角尖想法,林喜柔很然地就接受了这个说法,她有些后悔己反应过激了,尴尬又有些内疚地笑了笑,说:“女孩儿是长大了,怪我,没注意。” …… 那之后,林喜柔对林伶百般安抚,给她买了很新衣服和小玩意儿,还抽时间跟她谈心、为她开解情感问题,跟她说目光要放远一点,身边风景未必最好。 总之,又是一派和和美美,一切似乎就这么掀过去了,至少,在林喜柔那儿,是这样。 不过,林伶这儿,显然不是。 她偷偷找炎拓,跟他说,她有一种直觉,那就是,己是跑不掉,林喜柔一定想方设法把她找来。 又问他:“炎拓,你说林姨为么要收养我呢,一定是有原因吧。” …… 林伶就这样然而然,成了他同伴,虽然不是最理想,但有相伴,总好过龋龋独行。 炎拓很照顾林伶,只让她做最隐秘和安,比如帮他打掩护、探听某些边角料消息,比如从林喜柔电脑中偷出了那份excel表格,比如一直暗中跟表格里那些动。 林伶不大打他电话,除非是真有。 *** 果然,林伶声音又低又急:“炎拓,你还记得那张表吧,百家姓那张?” 炎拓:“记得,你说。” “那些一直是待在原地、老实过日子,工作需要之外,很少出远门。但是我这两天发现,其中有五个,都外出了。” 五个? 炎拓倒吸一口凉气,那张表虽然编了017号,但是从003号熊黑开始编,而且编号不连续、有疏漏,最终算下来,除了熊黑,一共十个。 五个都外出了,那是一半了。 他迅速从行李箱里翻出电脑,一边开机一边问:“查去哪了吗?” “都是西安。然后分成了两拨,你记一下,010和015号,应该去是石河,就是你现在待地方。004、009和016号,去半是农场。” 表格打开,炎拓迅速浏览了一下这几个编号。 010和015号,都是男,看照片属于比较壮、偏熊黑一挂。 004、009和016号,二女一男,都比较瘦弱文气,其中一个女还上了年纪,六十了。 给感觉,第一拨偏动武,第二拨偏议。 林伶继续往下说:“石河那拨,我不大清楚。但去农场那三个,其中一个,是公司调车去接,车上不是有行车记录仪吗,我偷偷拆了卡来看了,虽然摄都是车外图像,但能听声音。” 炎拓有点意外:“挺机灵啊。” 林伶不好意思:“你们这趟没带我,我在家反正也是闲着,想做点。你说嘛,慢慢来不怕,做一点是一点。” 炎拓:“有发现吗?” 林伶嗯了一声:“我从尾听了一遍。那个在车上打了几个电话,家长里短那些就不说了,其中有个电话,他明显压低了声音,而且说得很含糊,不过有一句话,特别诡异。” “话是这么说:你反对也没用,大家都已经投票了,得守规矩,我赞成死刑。” 54、 炎拓没听明白:“死刑?那人是陪审员?” 印象中, 国外的死刑多见陪审员投票,国内是不是这个制度,他还真不了解。 再一想, 不对,表格里的人他很熟,也从各方面都分析过:职业大多没门槛、偏体力活,花卉养殖、服务员、酒吧驻唱什么的, 陪审员这种相对专业的,还真没有。 林伶说:“我也不知道。那人大概是怕司机起疑, 挂了电话之后, 还此地无银地解释说是他们那的一个罪犯, 还没判,报纸出了民意调查, 看是赞成死刑的多还是不赞成的多, 司机也没多想,就被糊弄过去了。” “但是你仔细琢磨这话, 什么叫‘你反对也没用, 大家都已经投票了’, 死刑是法院判的啊, 又不是民众投票决定的。还强调‘得守规矩’,总之很怪。” 是很怪, 更何况, 还是从“疑似地枭”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判谁死刑?不是蒋百川吧?还要投票决定,地枭还讲起民主来了? 炎拓心头一阵急跳, 他强令自己冷静下来:不像,熊黑跟玩儿似的,就崩了蒋百川半只脚, 林喜柔想杀他,还不是一抬手的事儿,犯得着征求别人的意见? 挂电话之前,他问林伶:“近晚睡得还好吧?” 林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还好。” 炎拓松了口气:“别想太多,可能就是你那段时间太焦虑了。” 林伶沉默了,轻声说了句:“也有可能是这段时间,大家都外出了,只有我在。” 大家都外出了,那个深夜潜入她房里的变态,也外出了。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炎拓说:“晚睡觉,把门锁好,摄像装置要满电,万一事情正发生的时候你醒了,就当不知道,别反抗,别惊动那人,一切都等把人熬走了再说。” 林伶嗯了一声,声音有点发抖。 炎拓硬着心肠结束了通话,没作任何软语宽慰,他不是老母鸡,没法把她护在羽翼下头。 再说了,也不能让她太依赖他,万一哪天,他死了呢? 挂断电话之后,他研究了一下那几个人。 去石河的两个,一个叫陈福,三十出头,现居山东临沂,是个开铲车的,一看就是孔武有力型。另一个叫韩贯,二十多岁,住在长沙,长得小帅,不过帅中带点油腻,是做大型活动安保的,经常出现在车展、明星演唱会等场合。 去石河…… 炎拓心一动,难道是去支援南巴猴头的? 再看去农场的三个,果不是出现在同一张表格上,可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年纪大的那个叫李月英,六十多了,在江苏扬州开了家剪纸店,扬剪算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硬往一处凑的话,跟聂九罗算半个同行。 小的叫冯蜜,二十出头,人在厦门,是个酒吧驻唱,在当地算小有名气。 后一个是男的,叫杨正,四十来岁,在昆明从事花卉养殖。 两个去石河,三个去农场,足见农场的事更重要。 得去趟农场。 *** 聂九罗回酒店之后,补了个长觉,长觉有个美梦,梦见自己开了国际巡回展,展馆布置得很雅致,她穿背后镂空的金色炫光长裙,走在昂贵而又柔软的地毯。 休息室,各国记者正在等着采访她。 就快走到门口时,她停了下来。 老蔡在边问:“怎么了啊?” 她回:“唉,人生目标这么容易就实现了,有点空虚。” …… 太美好的梦了,以至于醒来的刹那,她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午后的阳光特别温柔,金灿灿的,让人想不起隔着一层玻璃就是寒冬。 聂九罗懒懒地躺了,起床收拾行李——蒋百川的事已经拜托炎拓了,邢深去会余蓉了,她也该回家了。 …… 这个点,是退房和入住的分界口,前台人有点多,聂九罗正踌躇着该排哪边,前头一个年轻男人主动把位置让出来,还笑着说了句:“美女先来。” 聂九罗看了他一眼。 长挺周正的,剑眉星目,不过,她不喜欢这种全身下每一个毛孔都向外散发“我很帅”信息的男人。 她先来就她先来,聂九罗说了声“谢了”,连笑都没对他笑一下,越过他,递了房卡。 那男的悻悻,不过刚好有电话进来,也顾不别的了。 他走开了几步接电话。 聂九罗办好手续,经过他身侧时,听到他大笑:“好,好,我退房呢,好久不见,我马上过去。” 公共场合大声喧哗,这素质,真是对不起那张脸。 聂九罗腹诽着出了大堂,招了辆计程车去车站,本地没机场,她得先到西安,再搭飞机回家。 车程不近,她窝在后座刷手机,正百无聊赖,“阅后即焚”连着进来三条消息。 聂九罗坐直身子。 小角色又来找她说话了。 点开app,头两张都是照片,两个男人,第三条是文字信息:陈福、韩贯,这两个很可能是地枭,近期在石河进出。 地枭? 聂九罗心头一震,仔细看那两张照片,很快,两张脸就在烈焰中焚毁了。 她不易察觉地舔了下嘴唇,顿了,拍了拍司机的椅背:“师傅,我给你加钱,调头回酒店。” 司机一听加钱,二话不说,转弯调头。 *** 第二张照片的男人,韩贯,就是刚刚在酒店前台给她让位置的男人。 这要换了一般人,未必认得出来,因为炎拓发来的照片是旧照,而且属于比较木讷的大头照,发型、气质、衣着打扮等等,都跟现在的韩贯大不相同。 然而聂九罗是学雕塑的,对形体的纵深空间尺度相当敏感,看脸的同时,摒除一切华丽而又花哨的外包装,迅速建立起纯五官的大致轮廓和相对位置数据。 她相信自己没看错,那个男人,就是韩贯。 那个人,比狗牙进化得更完美,属于真正意义的“人形地枭”。 这也是她第一次得以接触这种地枭。 她得去搞清楚一些事,比究竟还能不能凭借血液的粘稠与否来鉴别地枭,再比,狗家的鼻子在他们面前已经废了,她的刀呢? *** 运气很好,刚到酒店门口,就看到韩贯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聂九罗给司机指那辆车:“跟去,你这车包一天多少钱?” 司机往高了说:“四五百吧。” 聂九罗:“我出五百,今天别接外活了。” 司机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反正司机这一行干久了,帮捉奸帮盯梢,什么奇葩事都能遇到。他卯定前车,不疾不徐地跟着,过了十分钟左右,前头那辆车在一家餐馆前停了下来。 早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等在了店门口,韩贯一下车,两人就热烈拥抱,彼此大力拍背,十足久别重逢模样。 聂九罗看得清楚,另一个方头大脸,吊眼勾鼻,正是陈福。 她要了司机的号码,吩咐他在附近等,然后下车进店。 餐馆还挺高档,中间大厅,两侧是半封闭的包间——说是半封闭,是因为虽然是带门的一间一间,但隔断是木板而不是墙,且端不到顶。 早过了饭点,店很冷清,服务员想引陈福二人大厅落座,陈福不乐意:“不是有包间吗?” 服务员解释:“包间现在不开放……” 陈福瞪眼睛:“不开放个鸟,你们就是嫌麻烦。老子是上帝,爱坐哪坐哪。” 又拽韩贯:“走走,包间关上门好说话。” 他长得五大三粗,又是一脸凶相,服务员敢怒不敢言,只好悻悻引两人进了包间。 聂九罗远远看见,记下了包间位置。 见又有客人门,另一个闲着的女服务员忙迎上来。 聂九罗酝酿了一下情绪,一抬头双目泛红,低声说了句:“我可以坐包间吗?” 女服务员一愣,心说一个人坐什么包间啊,正想婉言回绝,聂九罗“嘘”了一声,指了下陈福他们的那个包间:“别让他们听见了,刚那个年轻男的,是我未婚夫,我们都要结婚了。” 女服务员没听明白。 聂九罗眼圈渐红:“都快结婚了,结果发现他喜欢男的,我就跟踪他……” 女服务员一下子懂了:“他跟那……那个男的啊?” 聂九罗点头,顺势抬手,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我想进包间,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能帮个忙吗?” 都是女人,这还有不帮忙的?女服务员赶紧点头:“行行,你去吧。” 聂九罗拜托她:“你同事那里,也帮我打声招呼,别让那俩知道我就在隔壁啊。” 女服务员郑重点头,还以目光严厉制止不远处不明所以的同事,示意一切事出有因,待再说。 *** 聂九罗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幽灵般闪进了紧挨着陈福他们的包间。 她在包间里静坐了,手机先调静音,呼吸都放得轻缓,然后将耳朵贴隔板。 那头显然已经上完菜了,陈福吼服务员:“去去,不喊别过来了啊。” 服务员估计知道这头的状况了,走得飞快。 聂九罗听到韩贯笑:“本来还以为这趟能见着林姐呢,熊哥先是说她忙,后来又说走了已经,太遗憾了。” 陈福感叹:“林姐不容易啊,来来,敬林姐。” 碰杯声旋即响起。 韩贯:“陈哥,狗牙那事,你投了哪边?” 陈福:“这还用说吗?这王八蛋,坏规矩,死啊。你呢?” 狗牙? 是被她戳瞎了眼的那个狗牙吗?聂九罗头皮微炸。 韩贯:“一样一样,听说了这事之后,我都笑了。陈哥,你说大家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偏偏他忍不住?这么点坎都过不去,还要他干什么啊,留着也是祸害。” 炎拓说这俩“很可能是地枭”,现在,因着那句“大家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聂九罗基本可以确定,这俩就是。 陈福压低声音:“不过我听说,熊哥想保他。” 韩贯:“为什么啊?” 陈福的声音又低了一度:“这不是传说中的缠头军露头了吗,我能理解熊哥的用意,正是用人的时候,与其杀他,不用他。” 这句话之后,两人好一儿没交谈,沉默地各自吃了,偶有咀嚼的声音传过来。 再开口时,韩贯有点紧张:“缠头军……多少人啊?你说……他们对我们知道多少啊?” 陈福笑他:“你看你这怂样,万事有林姐呢。我听说缠头军完了,狗鼻子废了,疯刀瘫了,领头的都叫人打残了。这趟安排我们过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剩下的给收了。” 聂九罗一阵茫然。 疯刀瘫了?谁瘫了?一干人当中,只有老刀跟“瘫”能沾关系,难道对方以为老刀是疯刀? 她一颗心忽然跳得厉害:八成是蒋百川刻意误导的。 韩贯尴尬:“这不是……老听说缠头军,心理有阴影么。” 陈福冷笑一声:“你也别把他们想太神了,这趟进猴头你就能看到了,听说抓了四个在那。” 这话过后,又是一阵推杯过盏、让菜劝菜。 还是韩贯先开口:“西安过来的时候,你见着英姐了吗?” 陈福:“没见到,她不是去农场吗,听说身体不大好?” 韩贯:“我见着了,是身体不好,脸色很差,人也没力气。” 陈福叹气:“没办法,血囊没选好,她是头一批,跟熊黑一样早,能活着算幸运的了,熊黑之前的,都废掉了,即便熊黑之后,也不是都顺利啊。那时候林姐也没经验,一切看运气。我们是靠后的,越来越讲究,应该还好。” 血囊又是什么东西? 聂九罗还想多听点,然而这俩都不再说了,过了,韩贯感慨了句:“咱们想活着可真不容易啊。” 陈福附和了句:“谁说不是呢。” 55、 饭到半途, 陈福去洗手间,吩咐韩贯:“加菜加菜,有得吃就吃个饱, 进山了可就没这口福了。” 看来这俩是去南巴猴头压阵的,反向推理一下:南巴猴头目前没地枭?那是不是意味着,她要是把这俩给办了,南巴猴头设下的圈套, 也就不足为惧了? 再一想,聂九罗暗自叹气:她连南巴猴头在哪都不知道, 手头也无人可调——以前, 给“那头”发个信息, 什么事都有人代劳,现在…… 难怪说独木难成林, 人多才好办事。 再说陈福进了洗手间, 原本只是放个尿完事的,尿到中途, 肚山响, 暗骂这家店炒菜不干净, 急急钻进隔间, 畅快之后,撸纸开擦。 就在这个时候, 外头门响, 进来两人小解,哗啦声响里, 带交谈的。 一个说:“这都几点了,点菜。我刚忙清打了个盹,被叫起来了。” 另一个:“嗐, 一样一样。我这刚送完了回来,说有外卖。” 听着像服务员,一个是后厨的,一个是店里送外卖的。 前一个:“现在的骗婚gay,也是太嚣张了,非得拽个女的结婚,有意思吗?” 另一个没好气:“你不觉得眼瞎了吗?那么好看一女的,不要给我啊,非看中个大那么多的,那么丑,鼻子比鹰还勾。” 陈福心里咯噔一声,竖起了耳朵。 老实说,这一堆七七八八,完全如风过耳,也不觉得跟自己有关系。 但有一点。 是鹰钩鼻。 前一个:“美女没出来呢吧?” 另一个:“没呢,叫我说,她应该录音,这是证据,万一分手的时候有纠纷,就放录音揭发他,让丫的……” 陈福提起裤,一把搡开了门。 *** 两分钟后,陈福把被揍昏过去的两个人都塞进洗手间最里头的隔断,由内闩上门之后,踩马桶翻了出来,若无其事回了包间。 韩贯等得不耐烦了已经:“真怕你掉里头了。” 陈福给使眼色:“嗐,拉稀,这家菜不,特么看好吃,不卫生。” 韩贯一愣,没反应过来,陈福以口型示意他,继续说。 然后脱下鞋。 韩贯约略反应过来,一颗跳得砰响,用筷头磕碟,茶杯拿起了放下:“哥你肠胃不啊,我怎么就没事呢。” 陈福踏上了座板,慢慢直起身子:座板是连在隔断上的,木质,木头的材质,承力过猛会发出噼啪的轻响,所以他得脱鞋、尽量轻、慢动作。 韩贯啪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陈哥,林姐安排我,那是看得起我,南巴猴头,只要有人上,我叫他有来无回……” 看到,陈福的头探上隔断的顶端,悄无声息地缩了回来。 两人目光对视,陈福用手指了指隔壁。 韩贯脑袋嗡了一声,用口型问:“有人?” 陈福忽然叫骂:“特么的上点鸟菜这么慢,害老拉稀,不吃了!走。” *** 聂九罗把门开了一道小缝,候外头结完了账,眼见二人出了餐馆,赶紧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给司机打电话,让他马上把车开过来。 收银台的小姑娘叫她:“哎,哎!” 聂九罗没空理她,生怕丢了那两人行踪,那小姑娘急不过,一矮身从柜台下头钻出来,紧跑几步拽住她胳膊:“哎。” 这是添的什么乱啊,聂九罗正恼火,那小姑娘压低声音:“你叫人看到啦!” 什么意思? 聂九罗头一凉,猝然止步。 小姑娘指向包间的方向:“刚我算账,一抬头,看到隔板顶上有个头,勾勾地往下看,一转眼又缩回去了。我的妈呀吓死我了,差点叫出来。我喊你你不站住呢。” 聂九罗脑里一懵,一时也不知该以什么表情回她,僵硬地说了句:“是吗?” 小姑娘只当她是正常反应:“这些男的,真是精死了,这婚你千万别结。” 聂九罗不知道自己回了句什么,脑里只萦绕一句话。 ——你叫人看到了。 是从上头,真是叫人毛骨悚然,回想起来,她确实全程都没抬头往上看过。 聂九罗下意识从包里掏出口罩戴上。 出了餐馆,车子已经到了,天色没刚才那么亮,阳光也弱了,透出几分萧瑟的寒意来,聂九罗四下看了看,没看到那两个人。 但毫无疑问,这两人一定在暗处窥伺,只是片刻功夫,她就从狩猎者变成了猎物。 聂九罗上了车。 车子开动,司机问她:“小姐,是去车站是吗?” 聂九罗嗯了一声,旋即改口:“不是。” 她理了下思绪:“师傅,你知道往乡下,哪个方向来着,有个芦苇荡吗?” 司机是本地人,跑惯城乡,一说就知道了:“是,大李坑乡是吧,没人住了。前两天听说有车祸,有辆车开水塘里去了,现在还沉在那呢。” 聂九罗:“就去那。” 事得速战速决,找个没人的地方,对方方便下手,她也方便。 李箱是放后车厢了,好在最紧要的背包是随身的,聂九罗把大衣搭上前座,弯腰换衣服,手碰到皮肤,皮肤是温热的,手上冰凉。 司机有点奇怪,看了眼后视镜,立刻知趣地移开了目光。 *** 两个地枭。 对方还有准备。 聂九罗深吸了一口气,她也是头一次面对这种况,以前不管什么事,总有蒋百川通知、安排、策应。 邢深走了,现在身边连个可以帮忙的都没有。 换好衣服,聂九罗坐直身,车子已经出了城区,从后挡风玻璃看出去,后头的车不少,一时也说不出哪辆坐鬼。 不过没关系,再走一程就知道了。 聂九罗调息平气,也不知出于什么理,翻出手机,给炎拓发了条信息。 ——你走了吗? *** 炎拓收到信息的时候,正在路上。 现在一门心思想去农场,虽然暂时没借口,但反正回去得一天的车程,路上时间足够慢慢想了。 午饭过后他就收拾了李,朝吕现借了车——这段时间,为安全计,一直是用别人的车,吕现虽然舍不得,但炎拓一句“开坏了赔一辆更贵的给你”解决了一切。 私里,吕现还有点盼着开坏,毕竟人是旧的好,车是新的香。 …… 炎拓单手掌方向盘,回了句:已经走了。 顿了会,聂九罗回过来一条:走得远吗? 炎拓看了眼导航,看了看前方的指引路牌,出城没多久,倒也不算很远,只是她这问得怪。 回了两个字:有事? *** “有事”两个字,也是把聂九罗给问住了,她觉得自己有点想一出是一出:炎拓再怎么说,明面上是地枭那头的,而且,这两人的照片是他发给她的,把叫来有意义吗? 她穿上大衣,拢刀入袖,再次转身向后看:后头的车渐少,而有一辆灰白色的途观车,始终都在。 聂九罗给司机转钱,吩咐:“加油门,开快点。” 再回头看时,不其然,那辆车也加速了。 形势差不多是摊开了,聂九罗交代司机:“待会到了地方,马上放我下车,你一直往下开,回城别走原路了,李什么的暂时帮我保管,我有你号码,过一阵子会找你拿的。” 司机隐约觉得这一次跟以往那种盯梢捉小三不太一样,而且,因越开越快,也注意到那辆紧追不舍的车了,不觉腿上打哆嗦:自己这不是遇到了什么黑-道仇杀,要上演什么撞车戏码吧? 这种小老百姓,可负担不起车毁人伤这种损失,当下也顾不得什么交通安全、限速了,后半程恨不得把车开成火箭,远远看见芦苇荡,立马急刹车,聂九罗跳下车,车门都还没来得及帮他关严,车子已经狂啸着去了。 聂九罗怕对方以为她仍在车上,刻意在路边站了两秒,直到那辆途观车速度慢下来,才小跑进了禾草丛。 这儿还跟前两天一样,冷清而寂静,午后的那轮暖黄的太阳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轮冷白。 这处禾草丛有一人多高,头上顶着绒毛一样的白穗,因为被她的奔跑扰动,细小的穗毛在身周飘来荡去,落了升,升了落。 那辆车也开下来了,速度很慢,她之间隔一大片禾草。 聂九罗不想像当初的邢深一样被车子追碾,她得有掩体。 她迅速向不远处那几幢废弃的房子奔去。 *** 开车的是陈福,面色阴鸷,嘴唇紧抿,唇角抿下的纹络跟鼻头一样弯钩。 韩贯有点不安:“陈哥,不问问她是谁吗?” 陈福说:“有什么好问的,一般人谁会偷听我们讲?” 韩贯:“也许是搞错了呢?可能她以为她未婚夫在我们那间呢?” 陈福:“如是搞错了,听一两句就知道搞错了,会从头听到尾?我中间拉了个稀,她还在呢。” 韩贯咽了口唾沫:“那……要不要跟林姐那头说一下啊?” 陈福冷笑:“让林姐知道我们两个这么不小心,在外头乱说话,被人听了去?事可大可小,狗牙什么下场,你不知道?” 韩贯不说话了。 前方就是那几间半塌废弃的土房,陈福停下车,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其中一间:“是在那后头吧?” 韩贯点头:“我看清楚了,往那一闪就没了。” 陈福不屑地咧了咧嘴角,这些都是土坯房,塌下来的房顶上支棱密密的稻草。 俯下身子,从脚下拎了把德造的微冲给韩贯:“三十发弹,打完再装。” 韩贯:“打完啊?” 陈福:“当然打完,你给谁省呢?哦对……” 拿起消声器扔过来:“装上。” 韩贯把消声器装上,掂了掂重量之后,枪口外指,牙一咬,扣动扳机,弹呈扇形,一溜扫了出去。 刹那间,那一处土坯房烟尘四起,仿佛起了浓雾,土墙虽然有四十多厘米的厚度,但微冲子弹连穿钢板都不是问题,何况是泥呢,一时间,就听嗖嗖破空之音不绝。 尘雾中,陈福注意到一团身影窜出,吼了句:“往那边了!” 韩贯枪口一转,紧咬人影窜至的那一间,是扳机扣到底,那间土房被打得发颤,像是中枪的人被弹的穿透力带得乱抖乱癫,一匣子打完,半堵墙轰然倒塌。 而在倒塌的烟尘中,有条人影艰难地扑了出来,踉跄奔了几步,闪进了不远处的机井房。 韩贯说:“没子弹了。” 陈福扔了一匣新的给替换,同时骂了句:“艹,没死,真能捱。” *** 机井房一般在农村才有,是用于农田灌溉的,大多会盖成砖头房子,因为里头有水泵,所以又叫水泵房。 水泵把水从深井内抽出,通过管道惠及就近,早些年,机器宝贵,有农民晚上会住到房子里,看守设备。 再后来,随着智能井房的普及,单独的机井房渐渐被弃用,大李坑乡这一带连人都没有,机井房自然也年久废置了,里头的机器蒙上了厚厚的尘土,水管胡乱堆,墙角处的深井也拿杂七杂八的木板盖上了。 聂九罗喘粗气,倚住门边,更紧地拢住了大衣,抓紧衣角的手上糊满了血。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中枪了,能感觉到身上的某处,温热的液体正汩汩流出,但她不敢低头看:人的精神很脆弱,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能撑得久一点,一旦知道、看见、看清楚了,辅之以各种脑补,反而会立刻崩溃。 她颤抖手摸出手机,给炎拓发了条“芦苇荡”。 原本是想多打几个字的,但是手抖得厉害,无意间触到发送键,倾刻就发了出去,再想追加一条,屏幕上的血太多,触屏不灵敏了。 再然后,身后的砖墙上枪声起,伴随着扑扑砖屑乱飞的声响。 砖墙也未必能支撑很久,聂九罗向屋角扑去。 *** 韩贯在通往机井房的路上已经看见了血,所以相对放松,而且砖墙什么的,比之泥坯,也坚厚不了几个层级。 第二匣打完,砖墙面上上下下,多了十来个孔洞,韩贯没再朝车里的陈福要弹匣,扛微冲,探头进去看,然后头也不回,给陈福比了个“okay”的手势:“欧了!” 陈福松了口气,从手套箱里摸出根烟点着:“一个娘么,这么费劲!” 韩贯走进屋里。 聂九罗俯身趴在地上,身下洇了一大滩血,一动不动,长发被日落前的微光笼着,浓密柔软,缎子般光滑。 韩贯蹲下身子,忍不住摸了一把她的头发,靠近脑后的地方还温热着。 拿枪口拨聂九罗的脸,想看看她长什么样。 就在这个时候,聂九罗双目陡睁,使尽浑身的力气翻身,一刀插进韩贯的咽喉。 韩贯双眼瞪大,下意识伸手去捂喉间,然而事没完,聂九罗揿动匕首柄上的暗扣,匕首明明还插在他喉头,匕首内部居然脱出了一把更小的,聂九罗手起刀落,这第二把自颅顶直直插入,直到没柄。 整个过程,五秒都不到,韩贯愣愣看聂九罗,犹在眨动的眼睛里渐渐充血,先是鲜血,然后发暗发黑,像是黑色的眼珠子撑满了眼眶。 聂九罗一口血唾沫唾在韩贯脸上,说了句:“死去吧你。” 她抽刀回手,顾不上去看倒歪的韩贯,咬牙捂住了小腹。 刚动作太大,整个腹部撕裂一样疼痛,流血的地方不止一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大衣都被浸透了。 她还是没低头看。 不能看。 *** 陈福几口烟吞吐过,忽然意识到,韩贯有一会没声息了。 纳闷地看向机井房:“韩贯?” 没人回答,那座密布弹孔的砖墙房里,正往外丝丝渗死亡的气息。 陈福将烟头在掌攥灭,开门下车。 56、 微冲让韩贯拿走了, 陈福手里只剩了把小的,推弹上膛,心里几分庆幸:幸好韩贯的弹匣已经打光了, 这要是微冲落到对方手里、反过来对付,那可真是够喝一壶的。 临近门口,陈福又叫了声:“韩贯?” 还是没声息。 陈福心一横,一个猛冲进门, 枪口平举,以待随时击发。 门内所见, 让他头皮发凉, 既感惊愕又觉诡异。 屋里很乱, 废置机井房的常规配置:早已朽坏的水泵、积满尘土的水管,地上落了不少砖屑, 那是墙被子弹击穿之后带下的碎料。 空地上, 洇一滩血。 靠墙角的地方,一口井, 一般废弃了的机井房, 要么大门锁死, 要么井口堵填, 这是防止孩童玩耍时掉进去或者家禽误入——井边摊堆木板条,显然, 片刻之前, 这些木板还是用来盖住井口的。 但现在,木板被掀移开了, 韩贯大半个身都没入井下,只有肩部以上露在井外,低垂头, 两条手臂外扒,跟经典恐怖电影《午夜凶铃》里、正要往外爬的贞子似的。 除此之外,没看到第二个人。 陈福心里骂了句“艹”,这机井房里头藏不了人,高处个小气窗,但没见人出来过,毫无疑问,那女的在井下头。 小心翼翼,一步步挨近,到底是关心韩贯:“老弟?老弟!哼一声。” 身为地枭,自信:重的伤,也不至于死过去,哼还是能哼的。 果然,韩贯的身体似乎耸动了一下,喉腔处发出一声模糊而又怪异的嘶噎。 真特么要命了,陈福脚下迈近,身子却极后仰,同时斜乜眼看井下:看不见,机井的口一般打得比较小,现在这亮度,加上又是在屋内,压根瞧不清。 心往下头放两枪,又怕打韩贯。 陈福心中默念“1、2、3”,一声怒吼,一把抓住韩贯的后颈皮兼衣领猛然外拎,同时枪口朝向井内,砰砰连放。 地枭本就大,陈福又是个中精壮,拎举个上百斤不是问题,但即便如此,还是觉得,手上的重量有点异样…… 来不及了,就在他拎出韩贯的刹那,条人影从韩贯的身下翻出,连这人长相都没看清,就见一道森然寒光向喉间抡来。 陈福心知不妙,一把撒开韩贯,同时枪口回指,然而还没来得及扣扳机,就觉得掌心中段如被风吹、一阵冰凉:下一秒,的半个手掌,枪,以及握着枪的几个指头,已经尽数飞了出去,在井口边“咣啷”磕了一下,然后直落进井中。 聂九罗重重砸落地上,心中懊恼极了:她本来就是依附在韩贯的身体上、借于他的,陈福一撒手,她也随之下跌,刀尖难免失去准头——绝好的、可以在几秒内干掉陈福的机会,就这样没了。 她有经验:一旦不能偷袭得手、一击得中,紧接的对决就会无比艰难,陈福本来就是条悍狗,现在,得变成躁狂的疯狗了。 陈福眼皮痉跳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井口:枪和半个手掌已经下井了,落了两个指头在井边。 自己……手掌没了? 疼痛来得点滞后,陈福左手包住半个右手,一张脸无比扭曲,凄厉地痛嚎起来,还以头撞墙,哐哐声,又一阵狂搓生磨,抬头时,额头一片血肉模糊,还几道血道子下流,把一张脸切分得分外凶横狞恶。 这是特么受到刺激,狂性复苏了吧。 聂九罗咬牙站起身,系紧大衣腰带,这大衣,平时为姿态好看,都是敞穿的,现在不行了,系得紧点好,权当包扎了。 不能看,只要没看见,她就能当自己没伤。 两条腿有点发颤,痛逐渐模糊,但是能听到血滴在脚边的碎声,她一点都不怀疑只要嘴里咬的这口气泄了,她立马就会倒下去——所以不能泄,强敌当前,泄了就是死。 她不能死,她八岁朝蒋百川讨来的幸福生活,一路辛苦打造,而今渐成规模,很可能再攀顶峰,老蔡说过,她有希望开巡展呢,不能让这东西葬送了,谁葬送她,她就葬送谁——今天,要么是她走出去,要么是她和双双死这,反正,走不出去。 陈福目眦欲裂,吼韩贯:“老弟?” 看到韩贯喉口的血洞了,但没太担心:是大伤没错,恢复一两个月,也就好了。 抬眼看聂九罗:“你是谁?” 聂九罗没吭声,现在一丝一毫的气都是宝贵的,她没气说话。 陈福忽有所:“你特么是……缠头军的人?” 现在哪还什么缠头军,古早传说了。聂九罗掌心抵住刀柄,脑子里嗡嗡的,可能是因为失血太多,眼前一阵阵发黑:得正面杠了,陈福比她高,她很难攻得到他颅顶,只能重点去断脊椎,得绕去他身后…… 见聂九罗一直都不说话,陈福失了耐性,大吼一声,伸手就去抄墙边立的撬棍,却忘了自己右手已经废了,一抄抄了个空,聂九罗觑这个机会,冲着陈福腰腹处直扑了过去,一手抱住陈福的腰借支撑身体,另一手悍然翻出了匕首。 陈福也不是吃素的,知道不好,两手下抄,硬生生揪抓住聂九罗腰际,把她整个人抬举起来,向对面墙便砸。 聂九罗眼前一黑,只觉得身子骤然腾空,紧接砸上墙面,然后便跌撞下地,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金星混着血色乱冒,之前明明缚好的头发也松脱下来。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陈福左手抓起一根泵管,冲着她的头砸下来。 水泵这玩意儿,大多是合金钢制造,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多重,聂九罗身体应激反应,脑袋急偏,泵管擦着她耳边直砸在地上,把水泥地生砸出一个碗口大的凹窝,也砸得她耳膜嗡嗡蜂响。 一击不中,陈福杀红了眼,又是一下手起泵落。 这要是被泵给砸死,死得也未免太难看了,聂九罗用尽全力翻身避过,这一翻使了大力,腰腹处翻江倒海,仿佛丢落下好几个内脏——不过没能翻到底,泵管落下,把她一大片头发砸进了凹窝,扯住头皮,让她没法翻彻底。 既然翻不过去,就翻回来吧,聂九罗收势急转,一刀插下,刀尖自陈福右脚鞋面没入,直至探底。 陈福只觉得脚上刺痛,趔趄直退,一般情况下,脚上插刀,跟打了钉没两样,人是退不动的,但绝就绝在聂九罗这把匕首太过锋利,一退之下,眼睁睁看匕首从鞋尖处直豁而出,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屁股跌坐地上,抱住脚凄厉惨呼。 鲜血从鞋底的裂缝中涌出,滴滴拉拉洒了一地。 聂九罗仰面朝天,哈哈大笑,然而刚笑出声就止了:她的气泄了,没力气了。 这机井房没天花板,顶上是梁架,光秃秃的,很丑,很粗糙,聂九罗闲着没事的时候,设想过自己死时的情景:一般情况下,她都是活到一百多岁,无病无灾,睡梦中安详而去,去的时候躺在或海边或山间的豪华别墅里,阳光明媚,长天湛蓝,周围还鲜花盛开。 没想到,会是在这里。 她闭上眼睛,眼角一道很淡的泪痕,缓缓稀释掉脸上沾的血。 黑影晃动,是陈福拖伤残的脚过来了,走得很慢,一条腿后拖,一步一个血脚印,一步一个血脚印,但这不妨碍终于走到她身边,抬脚踩上了她一条胳膊。 聂九罗抬眼看,她看不大清楚了,只觉得血色的视野中,晃一个硕大且让人作呕的身影。 陈福弯下腰,喘粗气,左手抓住了她的手臂,骂了句:“你个臭娘们。” 语毕,狠狠用力一掰。 咔嚓一声响。 聂九罗身子一挺,这咔嚓一声,简直把她一半的魂魄掰出了天灵盖,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她所业已停工的神经瞬间又通了电,她惨厉一声尖叫,膝盖狠顶上陈福裆间。 估计这子孙根,不碎也残,就是……地枭的恢复能力太强了,只能让碎残个两月。 聂九罗跌躺回地上,气已经上不来了,只能半张嘴呼吸,陈福似乎在边上痛得乱滚,又似乎发狂般乱撞乱嚎,她已经不在意了。 她太累了。 聂九罗缓缓闭上了眼睛。 然而,没能安息太久,又被一阵晃动和头皮的扯痛给吵醒了,聂九罗的眼睛掀开了一条线,看到屋顶的梁架左摇右晃,仿佛是地震了。 不是地震,是陈福拖她的头发在走,数十万根头发的发根深扎进头皮,居然带动了她这么沉重的身体。 陈福把她拖到了井口,嘿嘿笑,把她的身体、皮肉连的断臂,往井里塞,含糊不清地跟她说话:“你特么就慢慢在下头,泡死……泡化了,烂在里面,臭死在里面……” 井很深,机井一般都不会浅于四十米,加上井口窄,就愈显逼仄狭窄、深不可测,刚挪开木板时她探头看过,很深很深的底下,汪黑亮的水,发出经年的陈腐味。 聂九罗几乎是对折被塞了进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头是朝上的,身体和井壁间有一点点摩擦力,让她不至于立刻滑下去,但也不住。 她的身体寸寸往黑里滑,像一团浸满血的脏污破布,阖该和这腐臭的井葬在一起。 手指无地抠攀了一下井壁,没攀住,眼见陈福那张丑陋的脸离她越来越远。 陈福还嫌她下去得不够快,喘息着去摸井边的泵身组件,泵身比泵管可要重得多了,重伤之下,一只手拿不起来,于是用上了那只秃手,慢慢托举了起来…… 聂九罗觉得自己该闭眼,但她没闭,她睁眼看。 不到头颅碎裂、喘息停止的那一刻,她不死心。 然后,就像是看电影,陈福连同那只泵身,突然被什么掀翻了开去,给她留出没被遮挡、能看见光的井口。 她听到沉重的泵身砸地,听到厮打,听到重击声。 末了,一切归于平静。 紧接,很突然的,井口又有人影晃动,她看到,炎拓探下身来,伸手拉她,叫了声:“聂小姐。” 拉不到她。 而她气一松,又向下滑了。 聂九罗的眼睛重又阖上,上下眼皮,像一双正被暴雨重砸的蝴蝶翅膀,也睁不开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来得可真快啊。 应该不是在收到“芦苇荡”那条信息之后才往回赶的,在那之前,就回车调头了。 *** 聂九罗想把一口气泄到底,她觉得苦难结束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然而还是不行,整个人像进了只黑色的茧巢,天地都在晃,身体忽上忽下,疼痛散落在各处,一时这儿疼,一时那儿痉抖。 忽然听到炎拓叫她:“聂小姐,聂小姐?” 聂九罗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啊?” 声音很低,跟呻-吟没两样。 她觉得自己躺在炎拓怀里,很暖,大衣下只穿了薄衬衫,她头脸都靠在衬衫上,衬衫是新的,或者刚浆洗过,透着好闻的布料味道,隔这层布,她感觉到他的温,还心跳。 不管是体温还是心跳,都透着蓬勃的生命力,蓬勃得让她点嫉妒。 炎拓低下头,低声说了句:“聂小姐,你的命在你手里,我现在帮不了你,没人能帮你。你要扛半小时,半小时之后就好了,听见没有?半个小时。” 半小时? 半小时是什么? 聂九罗的意识又涣散成无数片了,每一片都长出了翅膀,翩翩飞散,而在这纷乱的翩飞间,炎拓的话跟魔音穿耳似的,一直回荡。 半小时。 扛半小时。 *** 吕现平时是不大能和阿鹏一伙人玩到一起去的,但大概是前一晚救了田祥,劳苦功高,下午的时候,阿鹏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做精油按摩,还特意强调绝对不是情se意味的,正宗按摩。 身为医科生,吕现很了解推拿和按摩的好处,难免动心,简单安置了田祥之后,高高兴兴和一拨人出来等电梯。 电梯到三楼,叮一声响,两扇电梯门徐徐向两边打开。 电梯不是空的,里头站了个人,炎拓。 手里还拖了只行李箱。 57、 吕现愣了一下:“你不是走了吗, 又回来了?” 炎拓跨出电梯,反问他:“去哪?” 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吕现邀请他:“按摩去啊, 走,大家伙一起,阿鹏买单。” 电梯门又关上了,好在这楼没旁人, 关上了也是停三楼,阿鹏伸手揿开, 笑道:“大老板在这, 我买单合适吗, 也不配啊。” 大家一起哄笑。 炎拓冷着脸,伸手攥住吕现胳膊, 向阿鹏说了句:“你们自己去, 我跟他有账算。” 吕现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他倒拽着往门口拖, 一时脚下趔趄、嘴上结巴:“哎, 哎, 干嘛这是……” 阿鹏几个面面相觑, 眼见两人去到门口,入了屋, 大门又砰一声关上。 也不知是谁揿了键, 电梯门再次开启,几人一拥而入。 门扇闭合的刹那, 阿四冒了句:“早上给我们买饭,还以为这大老板好说话呢,没想到脸黑起来, 还怪吓人的。” 阿鹏清了清嗓子:“做领导的,就是该亲近的时候亲近,该发威的时候发威——这叫领导的智慧。” *** 吕现踉跄进门,一头雾水。 屋里有点静,炎拓问了句:“田祥呢?” 吕现示意了一下对面屋:“又不是什么致命伤,稳定下来之后,转对屋了啊。” “那这屋现在没人?” “有人啊,你和我不是人啊?” 炎拓蹲下身子,动作尽量轻地把李箱放平,然后迅速启开卡扣掀起箱盖:“救人。” 吕现一句“救谁啊”已经到嘴边了,生生卡了回去。 他看到,箱子里盘卧着个年轻女人,长发纷乱,面白如纸,浑身是血,也看不出是死是活,左边的那条胳膊还以反常的角度折。 炎拓伸手去抱她,头也不抬:“我知道应该尽量别搬动她,讲究不了那么多了……我给她做了简单的止血处理,但手法不,估计不到位,你赶紧……” 说到这儿,察觉吕现僵立没动,抬头吼他:“你特么傻了?救人啊!” 吕现一个激灵,这才如梦初醒。 *** 吕现在医院供职的时候,手术室有多规矩,比如彻底消毒、限制人数、病人衣物不得进手术室、地面擦拭要使用含氯消毒剂,且每日不低于两次…… 但一旦小作坊私下作业,多规矩就四舍五入了,熊黑这群人,哪管得了那么多,想留下来围观拍视频的都有,所以久而久之,他也没那么严苛了。 吕现穿好无菌衣戴好帽子口罩,先往外赶炎拓:“你走,手术要无菌环境,出去!我先给她麻醉。” 都这份上了,还讲究什么无菌,聂九罗那衣服上,不到处都细菌吗? 炎拓心头拱火,但也只心里牢骚而已:手术室里,医生最大,哪怕吕现说他应该爬着出去,他也得爬啊。 炎拓快步出门,正想把门带上,听到吕现叫了声:“炎拓!” 声音不对劲,炎拓身子一僵,回头看他。 吕现刚是俯身按压的,现在抬起来了,眼睛还盯着聂九罗:“她没了。” 胸廓没起伏了。 炎拓脑子里一嗡,骂了句:“你放屁,刚她还……” 话到一半,也忘了“刚她还有呢”是在多久之前,他快步走到台边,伸手虚掩在聂九罗口鼻处:仓促间也探不出有没气,只知道口唇还都是温的,没凉。 没凉就行。 他看吕现:“你给她心内注射啊,肾上……腺素还是颠……颠茄素,还有电击除颤呢,不是配了除颤仪吗?” 说来也怪,这都是从前跟吕现闲聊时,有一搭没一搭听说的,搁平时他绝对想不起来,此刻脑子里却一片晴明,连专业用语都说得一字不差。 吕现嗫嚅了句:“除颤仪……她外伤多,还在流血,容易漏电。心内注射有危险,现在很用了,效果不……” 炎拓打断他:“比死还危险?” 往常看吕现,觉得挺专业挺决断,今天越看越窝囊,炎拓愤怒:“你是医生我是医生?你特么这应急处理要我教?还有你……” 他一瞥眼看到聂九罗穿的装备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种紧身衣服,你为什么不给她剪了?这么勒胸,有也勒没气了!” 吕现没办法,转身去准备针剂和仪器。 炎拓抄起边上的手术剪,撩起她领口咔嚓一路下剪,剪到一半嫌太慢,上手两边用力,哧啦一声撕开。 她的小腹上糊满了血,几乎和衣服粘在了一起,至少两处中弹,两个近乎暗黑的孔洞。 衣服剪开,下头还有文胸,一见到这种高强度支撑文胸,炎拓真是咬牙切齿,想也不想,抬手又剪:特么都没了,还穿这种高强度、强支撑的! 其实这真不怪聂九罗,她是为方便打斗,在出租车里换上的。 一剪子下去,炎拓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不合适,眼见罩杯处连接的结带崩开,下意识想伸手帮她遮,刚遮上去,就觉得有丰盈柔软一下子陷进掌心。 他脑子里一懵,尴尬到死,手拿开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看手术室是一片狼藉,看自己是狼藉一片。 那一头,吕现已经备好过来了,生死关头,也顾不上其它,炎拓匆匆把剪开的衣片拢过来给她搭好。 然而吕现可不讲究这个,他是医生,手术台上只是伤员、只是身体,不分男女老胖瘦美丑。 他还是不大敢用电击,先帮她心口周围皮肤消毒。 炎拓别过脸去,眼角余光依稀看到吕现下了针。 时间忽然一下子无比漫长,炎拓不知道注射了之后人会不会醒,多久才会醒:能醒应该很快就醒了,不醒也就永远不醒了吧。 他盯着手术室空空的角落看,感觉上,吕现又在做按压了,一下,两下。 再然后,某个瞬间,他听到聂九罗喉间逸出“嗬”的一声。 吕现长出一口气,连退了两步,没护士帮他擦汗,只好仰着头,试图让汗倒流、被头发和手术帽吸收。 炎拓急转回身,目光第一时间落到聂九罗搭在手术台边的右手上,她右臂没受伤,是完好的,右手的指尖,正在不受控地痉动着,像是要疯狂抓住什么。 炎拓俯下身,把她的手包在掌心,用力握住:“聂小姐?” 她的手终于安静了,近乎死寂地团在他掌心,指尖冰凉,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都被衬得细弱——炎拓手上用力,如果生命力可以以这种交握的方式传递,他真心愿意分她一点。 回过来的吕现赶他:“你出去!我这刚开始呢,说了手术要无菌环境!你想她死啊!” 以前在医院,任何手术都不让家属在场,不管家属做什么承诺:加钱啊,穿无菌衣戴口罩手套待在角落绝不出声啊,都不允许。 吕现当时还觉得,大可不必:愿意给钱就放人进来呗,医院还多个创收渠道,只要做好防护,跟边上立了个人形器械没两样。 现在懂了,绝不能放进来,好家伙,刚那一通吼,险些把他吼懵了。 *** 炎拓出了手术室,先在吕现房里搜罗了一通,把他的手机泡了水,又把挂在玄关处的门钥匙揣进兜里,最后开冰箱取了罐啤酒,坐在餐桌边等。 这个角度,能看到手术室紧闭的门,只是门而已,没有显示灯——其实光有“手术中”的灯远远不够,最好有个进度条,能让人知道进展的百分比,这样,至少等待不会显得遥遥无期。 他现在,好多事亟待处理。 那根需要送进狗牙身体里的针,蒋百川,以及三个正赶往农场的地枭——不知道这奔赴,跟林伶听到的那句“死刑”有没有关系。 机井房那头,他只做了简单的遮掩和处理,还等夜幕降下,好去善后。 然而走不开,聂九罗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他走不开。 只能干等,脑子里太乱,做不了任何事,想分析计划点什么,又定不下心,索性打开手机,搜索“手术”、“心内注射”、“腹部中枪危险吗”,一张张点开了看,文字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总反应不出是在说什么。 无意中点进一个手术相关的帖子,看到回帖说,亲人做手术的时候,自己在外头默念佛经,一遍一遍,给亲人祈福,也静心。 炎拓觉得这法子挺好的,他网上搜了《金刚经》的全文出来,找了纸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抄。 经文相对晦涩,有字不认识,有连句读都断不准,什么“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什么“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然而正适合他,他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抄有意义的字句反而易分心。 也不知道抄了多久,有人敲门,炎拓放下笔,面无表情地去开门。 门外是阿鹏,见到炎拓的面色,他有点忐忑,但仍挤出一脸的笑来:“炎,炎先生,你要跟吕现算账,没什么事吧?” 炎拓说:“没事,他的破车,我差点撞死,跟他算算账。” 阿鹏恍然大悟,难怪走了一半折回来呢,炎拓是借吕现的车走的,“差点撞死”,这是车子性能不好、让他险些出了车祸? 他试图当和事佬:“幸好什么事都没有,炎先生,这是你福气大,捎带等于救了吕现一命呢……我们打包了外卖,过来一道吃啊?” 炎拓:“不用了,待会出去吃。” 打发了阿鹏之后,他坐回桌边,继续抄经。 《金刚经》全文五千多字,抄到第二遍头上,手术室的门开了。 吕现走了出来,倚住门框,摘了口罩,又低头拽下帽子。 炎拓抬眼看他:“人死了?” 吕现无语,顿了顿没好气:“现在不敢说没事了,要观察!至少观察二十四小时吧。” 炎拓向吕现走过来。 吕现还以为他要跟自己说话,哪知炎拓越走越近,末了一把攥起他的衣领,把他搡到了墙上。 真是莫其妙,炎拓自打离开又折返之后,简直跟撞了邪一样反常,吕现翻白眼看他:“怎么,你还要壁咚我啊?” 炎拓心里头天人交战。 现在情况特殊,他得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吕现可信吗?他是伥鬼吗? 但现在聂九罗还没过危险期,还得倚仗吕现。 吕现这儿来过危重的病人,他可以暂时大事化小,把这事蒙混过去。 炎拓笑了笑,撒开手,顺带还帮吕现理了理衣襟,然后凑到他耳边:“事情秘密,还没办完,事关重大,对谁都不能说。” 吕现没好气地推开他:“离老子远点,老子是直的。” 又补充了句:“我懂,人都是装箱子里带过来的,我能不懂吗?” 懂就最好了,炎拓示意了一下对面屋:“对谁都别提,咽肚子里,那屋的人现在起,不准进这屋。” 吕现斜乜了他一眼:“人家本来也不大来这屋……这女的谁啊?” 他觉得炎拓对这女的,还挺上心的。 炎拓没吭声,只盯着他看。 吕现让他看得心头发毛:“,不问不说。” 炎拓示意了一下手术室的方向:“我身上带菌,能去看她吗?” 吕现真是槽多无口,其实聂九罗这种手术,不属于类似开颅那种易感染或者多并发症的,而且他这儿也没icu,所谓的“无菌”压根不能完全做到。 但他还是怼他:“那你不能不带菌吗?无菌衣、口罩、帽子、鞋套样样都有,你不能穿吗?” 炎拓嗯了一声,承着吕现的目光,还真去穿了。 *** 对比刚才,手术室里收拾得干净,大堆沾血的消毒巾、棉球等等,乃至聂九罗的大衣、鞋子,都已经密封装进了塑胶袋里。 聂九罗安静地躺在台子上,脸色发白,嘴唇也罩上了一层灰色,身上盖绿色的手术油布。 万幸,她有呼吸,油布随着她身体的起伏而微微伏动。 炎拓掀开油布,略看了看。 她的小腹上厚缠绷带,一圈一圈,缠得稳妥,左臂上也打了夹具,身后,吕现想起了什么似的探进头来:“对了,她那胳膊啊,先别上石膏,防止有粉碎性骨折或者骨折线不良好——建议还是去大医院看看,我这设备没那么精细。” 炎拓放下油布,退了出来。 吕现已经换下了头,正在洗手间洗手,炎拓走了过去,倚门而立:“我出去一趟,给她买点衣服。” 吕现嗯哼了一声。 “还有,跟你道个歉。” 吕现倨傲地扬起头:“是不是为了之前那么不礼貌地对待doctor?” 炎拓指了指放下了马桶盖的马桶:“不是,刚无聊,拿你手机玩游戏,手一滑……” 吕现大惊失色,猛冲过去掀起盖子:特么的居然是真的,他的手机卡在最底下的吸水管处,被一汪水泡得死挺挺的。 炎拓说:“所以我顺便给你买个新手机,放心,我这人,拿了你的银子赔你金,如果太晚了买不,明天也一定奉上,走了。” 说完,也不等吕现反应,大步出了门,关上门的刹那,钥匙插入,顺势一转,把门给反锁了。 58、 买衣服、买手机云云, 都是借口,炎拓车出小区,直奔大李坑乡, 芦苇荡,机井房。 从小区到机井房,大概半小时路程。 他确是在还没收到聂九罗那条“芦苇荡”消息时就回车折返,当时倒没多想, 只是觉得聂九罗都知道他已经走了,还追问“走得远吗”, 看来是有重要事找他——与其继续赶路再被她叫回来, 不如先调头, 省时省力还省油。 没想到这车头是调对方向,而且, 老天也眷顾把:芦苇荡距离石河县城四十来分钟车程, 但位置是在石河县城和西安之间,也就是说, 他回石河, 要先经过芦苇荡, 这是他能及时赶到的主要原因;另外, 吕现所在的小区地处城郊,离着中心城区要十来分钟, 四十减十, 是三十分钟,所以, 找吕现,比去医院要更近。 般认为,心脏停搏后, 有个“黄金四分钟”说法,超过四分钟,被救活的希望就很渺茫,聂九罗今天看似凶险,其实占无数的运气——凶险在但凡他走错步、延时一刻,她就会没了;运气在他每一步都走对,每一刻都掐准。 天渐渐黑下来,炎拓紧踩油门,暗暗祈祷老天的眷顾再留片刻、机井房周围一切如故:千万别有人好奇误入,那可就是盖子掀开、发不可收拾了。 万幸,到的时候那一带黑黢黢,平静到只有大丛禾草随风摇摆。 *** 炎拓慢慢把车驶近。 先看到陈福和韩贯开那辆途观车——他走的时候,怕这车横在地里引人注意,特意把车开到半塌间土屋后,还扯了半幅屋顶做遮掩——还好,车还在,满是茅草屋顶也依然倾盖在车身上。 又看到机井房的门,被他拿汽车链条锁给锁上,门口还堆块石头。 炎拓长舒口气,车子熄火、车灯全闭,静坐会之后,拎起工具包下车。 开锁进屋,先打手电看圈,屋还保持着打斗之后的惨相和狼藉,除了样。 那口井。 那口井被他用木板条重新盖好了,盖得比先前更加严实,上头还加压截废弃泵身压阵。 炎拓走过去,放下工具包,找出枪来先插后腰,手电斜支在一边照明,然后俯下身用力挪开泵身,又把木板条尽数推开。 股混着血腥味的陈腐气息涌上来,炎拓用手扇扇鼻侧散味,然后拿起手电,筒头朝下,看看。 这机井因为是废弃,所以井端有豁口,其中有两处豁口上都系绳子,两根长绳另一端,都深深绷坠下去,井太深,亮光打不下去,看不真切。 炎拓仔细观察绳身,根静置着,另一根偶有颤动:没错,这情形是合理,他把两人倒吊着放下去的时候,确是一个看上去已经死了,另一个仅仅昏死。 炎拓把手电尾端的挂扣扣到大衣领上,撸起袖子,脚踩上井口借力,身子下探,先抓住静置的那根往上拉。 刚使力,心中咯噔声。 不对,这根吊是韩贯,百几十斤的分量,身子死沉死沉,怎么会这么轻? 感觉上,轻了半有余。 难不成人逃,把切布置复原、在这儿留下个圈套套他? 炎拓后脊心凉,条件反射般回头。 屋静悄悄,外头黑漆漆,车身在微弱月光映照下,反射出幽幽的冷光。 并没有什么人悍然窜出、袭击于他。 再仔细听,周围也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 炎拓定定神,继续拉绳,起初飞快,估摸着距离井口十余米时,手上放缓,谨慎探看。 应该还是个人形轮廓没错。 再近点,因着头下脚上,先看到鞋子裤子,似乎也没错。 后一两米时,炎拓心下横,用力将“韩贯”拽出井口,然后猛退两步,拔枪对准。 韩贯身子摔跌在地上,两只鞋先后摔落,人作趴伏状,静默无声,手足都是捆着——为了保险,炎拓当时在他嘴巴身上各处,还多缠几道胶带。 切都还是照旧,胶带缠裹方式也确是自己手法。初步解除警戒,炎拓微松了口气,但仍觉得有哪里不对。 手。 是手。 炎拓死盯着韩贯手看,亚洲人皮肤偏黄白,男人肤色即便相对黑点,也黑不到哪去,但现在,韩贯被反缚着手,几乎是褐黑色的。 非但如此,那手还干瘪、萎缩,皮肤呈鳞状,像鸡爪上粒粒凸起。 炎拓心头突突跳,他收回枪,趋前蹲下身子,顿了顿,扯下韩贯只脚上袜子。 果然,如他所料,脚以及通往裤管小腿也是一样,干瘪、发黑,脚趾往脚心内扣,难怪刚跌落,鞋就掉——脚已经缩了好几个号,压根抓不住鞋。 炎拓把韩贯翻过来。 这翻,明显感觉出衣服松垮。 脸就更恐怖,只“死”几个小时,按理说,尸体应该处于尸僵状态,然而不是,他像是被生生饿了几个月,肉都饿没了,只剩皮包着骨头,甚至于骨头也似乎在萎缩,原本合适衣服显得异常宽大,衬着颗滑稽的小头。 怪不得他觉得重量轻了那么多。 炎拓有种直觉:韩贯死了。 很透彻的那种死。 是因为什么呢?喉口的血洞吗?难道杀死地枭的关键是插喉?是不是也太简单点? 炎拓时想不明白,不过也没时间管这么多,他掏出手机,以电筒打光,给韩贯尸体拍照:正面,侧面,部位细节,受伤处特写。 这些都是资料,都是信息,管它懂不懂,打包收拢再说。 拍到头顶时,只觉得韩贯顶心处反光异常,炎拓凑近细看,这才发现韩贯正头顶处还有个不易察觉伤口,这伤口跟喉咙处不,边缘处堆着黏液。 他不敢拿手去碰,木板上掰了块裂条下来,轻轻搅碰,然后缩回手。 不出所料,黏液拉成长丝,带着让人恶寒褐黄色光亮,如蜘蛛丝般,在半空中轻轻晃着。 拍完照,炎拓收起手机,又去拉另一根绳。 这根吊是陈福,明显要重得多,非但重,陈福可能还醒、正在不断挣动,因为绳子抖得很厉害。 拉出陈福,炎拓已然满头是汗。 陈福被捆得要比韩贯结实多,除绑绳外,还费了炎拓两卷黑色的像塑胶带,整个人缠得如人形茧、木乃伊,连眼睛都缠上,全身上下,只露出个凸出的鼻子呼吸。 他像条离水的鱼,感知到了身侧风险,即便已经摔在地上,仍使劲挣蹦。 这是个活的,或许还能问出点话来。 炎拓想了想,从工具包掏出剪刀,剪断陈福遮眼的胶带,把撕开。 这撕,粘下陈福不少眼睫毛来,他痛得眼皮急眨,但很快就定睛、死死盯住炎拓,嘴巴发出唔唔闷声,显见有话要说。 炎拓又把他封嘴的那道给撕。 陈福得以长呼了口气,他口齿不清道:“我……我想起来了,我认得你,你是林姐身边那个。” 炎拓没有立刻说话,如果不是林伶偷出了那份表格,表格里人,他是一个都不会认识,陈福却认识他,说明这些人对林喜柔身边情况很熟。 他顿了会才说:“你既然认得我,那你就等着死,或者被关到死吧。” 陈福浑身一震,破口大骂:“你个小畜生,你敢背着林姐搞鬼!” 炎拓冷笑:“她不也背着我,搞这么多年鬼吗?没错,我就是要待在她身边搞鬼,直到把你们一个个,什么熊黑啊,冯蜜啊,朱长义啊,都给搞干净。” 陈福脑子轰一声,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他万万想不到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林喜柔身边,居然埋这么个炸弹。 他忽然想起韩贯,挣扎着四下扭动脑袋:“韩……韩贯呢,你把他怎么样……” 话没有说完,他已经看见韩贯。 这下刺激不小,陈福瞳孔瞬间放大,身子都僵住:“你……你杀他?你怎么杀?你特么,你是疯刀?” 疯刀? 炎拓觉得这个词怪熟。 想起来了,那首歌谣。 有刀有狗走青壤,鬼手打鞭亮珠光。狂犬是先锋,疯刀坐中帐。 还有,林喜柔说过那句:“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好能问出,疯刀是谁。” 陈福认为他是疯刀? 炎拓还没回过味来,陈福已经先自己纠错:不可能,林喜柔把这小畜生带大,他不可能是疯刀。 “你……你勾结疯刀?那个女的呢?是那个女的,那个臭娘们,怪不得!” 陈福恨不得以头抢地,怄得眼眶里几乎挣出血来:被骗,林喜柔、熊黑都被骗,医院里瘫着那个不是!不是! 他差点就杀她了啊,只差点,就能为族群把这个祸患给除了,要不是这个小畜生突然出现。没人知道这小畜生真面目,他还会装着若无其事、再回到林姐身边去…… 陈福用尽浑身的力气,想暴起逃走、通风报信,可心有余而力不足,被捆缚成这样,他连爬都不能够——他拼命挪动着身体,想像蚯蚓或者蝮蛇那样,点点挪出去。 然而炎拓脚就把他踹翻身。 陈福躺在地上,大口呼吸,胸口起伏得厉害,连带着缠裹的胶带都哗啦生响,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完,恨得几乎嚼穿龈血,恨到后来,索性哈哈大笑。 炎拓站着不动,居高临下,看他作态。 过会,陈福笑声陡收,恶狠狠抬起头来:“你爸死吧?” 炎拓嗯了声。 陈福脸上笑意大盛,之前那些血道子都干涸在他脸上,这笑,血迹干裂,映衬得张丑脸分外可怖:“你妈也死……哦,不对,她被楼板给砸瘫了,瘫二十年了吧,还没醒吗?” 炎拓说:“没醒。” 这些人知道他,也知道他家里事,没准平时是当聊资样谈。 陈福说:“你还有个妹妹……” 炎拓还是不动声色,但他觉得,浑身的血,慢慢往脑子流。 他说:“我妹妹呢?” 陈福说:“你妹妹啊……” 他张开嘴,慢慢伸出了舌头,肉红色、大而肥厚舌头,上下扭动着,也许只是为戏弄恶心他——炎拓没注意过地枭的舌头,林喜柔熊黑之流,也不会对着他夸张地伸舌——现在才发现,这舌头像是从喉咙出来的,比人的要长,舌头背面初时无异状,但渐渐,奓起了根根错间的短刺。 炎拓血冲上脑,把抄起手边的木板,冲着陈福的嘴狠抽了过去,吼了句:“我妹妹呢?” 这板子下去,陈福口鼻处片血肉模糊,都看不出是嘴了,舌头被砸得再也卷翻不起来,牙也挂落了两颗,但仍是哈哈笑着。 炎拓拎起他胸口,往他脸上狠落下拳,再拳,还是那句:“我妹妹呢?” 他越打,陈福就越笑,越痛,笑得越畅快。 末了,他嘴里呛着血沫,含糊不清地说句:“你妹妹,你这辈子都见不到你妹妹。” 炎拓正往下落的拳僵在了半空中,连拳头带小臂,不自觉地发着颤。 陈福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勉强睁开眼睛——脸颊被打得淤肿,眼睛再睁也只是可笑道线。 他线一样的眼睛迸出诡异笑意,呻-吟着说了句:“不对,有机会。我祝你们……早日见面啊。” 59、 陈福是个狠硬茬头, 这种人,打也没用,越打, 越显得你没招对付他,他越得意。 炎拓发泄一通之后,收了手。 陈福连声出不了了,一张脸被打得几乎凹陷、汪在血里, 脸上犹有笑意。 炎拓盯着他看了会,一剪刀插了他的喉——地枭当然杀不死,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杀死”, 但让陈福死一阵也是好的, 省得碍。 手电开得时间太长,电光有走弱, 机井房比先时暗了很多, 地上滩的血,渐渐凝固发黑。 外头起风了, 拂过片的禾草, 起声萧瑟, 从草尖梢头流泻而过, 半天上有轮残月,残瘦得像道线, 像极了陈福自肿胀的眼肉间睁开的那道, 透着诡异和森冷的光。 炎拓打了个寒噤。 该善后了。 *** 时近半夜,炎拓驱车回城, 车过城乡结合部,仿佛自地狱回到人间,灯光渐明, 明得有些晃他的眼。 过的几个小时,他做了很多。 ——在芦苇荡打水,反复洗刷血迹,取土掩盖,尽量粉饰。 ——搜找机井房内外,不遗留任何物件。他认为还用得上的,比如聂九罗的手机、匕首等,拿了回来;用不上且很容易惹麻烦的,比如空弹壳、微冲,拆卸分了几包,沿路找不同的地方,或沉塘或深埋。 ——韩贯的尸体及途观车的前后车牌、车里翻找出的相关个人物件、证件,淋上汽油烧了,残骸扔进了幽深的机井。 ——陈福就只带着了,照旧是装进帆布袋、藏进后车厢。 ——最麻烦的是那辆途观车,那么个物件,弃置有风险,烧又烧不掉,最好的方式是“分尸拆解”,车壳改头换面、零部件重新流入市场。他走乡村道、把车开了临近县的某个地下停车场,暂时停在那儿,预计这一两天联系自己在外省的人脉,把这车迅速改造、进而“消失”。 …… 虽说不是杀人毁迹,但做的这桩桩件件,哪件像是正常人该做的?炎拓一路有些恍惚,城里车多,不知道是哪个操作激怒了临近车,对方疯狂冲着他摁喇叭宣泄,还开窗探头,骂了句“sb”。 炎拓一惊,陡然回过神来,在最近的一处街口停车道停下,低头时看到手腕上沾着的血忘了擦,拽了片湿纸巾,慢慢擦拭。 他还有么要做来着? 对了,要给聂九罗买衣服,至少得给她买身干净舒服的睡衣。 炎拓正想下车,一抬头,看到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他的表情僵硬得可怕,眼神也一样。 得从那种情绪里出来,他回到世俗世界来了,要跟普通人打交道、要买东了。 炎拓用力搓揉脸颊,间或下手扇上一记,对着玻璃笑,两手推着唇角,硬推出正常的笑容来,反复眨眼,深呼吸,直到状态渐渐正常。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门下车。 进入街内,看到部分店铺已经关门落闸,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很晚了,炎拓不死心,一直往里走,也是运气好,还真让他遇到一家家居服饰店,不过人家不是在营业,是快到年底了,漏夜上货,赶着做即将到来的促销。 上门是客,专门分出一个年女店员过来接待炎拓。 炎拓先买了条毯,又请女店员帮忙配一身:“概一六六、六七的样,很苗条,九十多斤吧,睡衣内衣裤还有袜拖鞋,给拿一套吧,衣服要质量好、舒服透气的,价钱不是问题。” 女店员:“文胸也要吗?” 炎拓含糊:“要……要吧。” 其实他觉得,聂九罗得躺一阵了,文胸短期内用不上,但总得配齐吧。 女店员问:“多的?” 炎拓:“么……多的?” “size啊,这种不均码,得看号的。” 炎拓心说,我怎么会知道! 掌心忽然发烫,那种尴尬至死的感觉又来了,他避开女店员的目光,一抬眼,正看到斜前方货架上挂着的一件一件,蕾丝缎面,精雕细绣,么半杯深v,各个款有。 他随手指了一个:“就那个可。” 女店员觉得炎拓不靠谱,跟他确认:“70c啊,一般女孩要是比较苗条,罩杯也会偏小……” 炎拓打断她:“c,就c。” …… 拎着包小包出来,时间已经过了十二,吕现的手机是别想了,好在这个容易打发。 *** 车入小区地库之前,炎拓先观察了一下三楼的灯光:阿鹏他们群居的那间,灯已经熄了,吕现的那间,还亮着。 由灯光来看,应该无发生。 饶是如此,为小心计,炎拓还是没有乘电梯直上三楼——他走楼梯上,先在门外听了会动静,这才掏出钥匙开门进来。 吕现正窝在沙发上,抱着薯片袋看电视,闻声回头,先谴责炎拓:“你丫把门反锁了,么意思?” 炎拓:“我怕阿鹏他们进来,你脑蠢,万一拦不住呢?锁了放心。” 吕现果然立刻被带偏了:“我蠢?老医科读下来了,蠢?” 话到末了,眼睛盯住了炎拓手的包袋,且立刻得出了“其绝对没有手机”的结论,一下激动了:“炎拓,老新手机呢?我这等到现在没睡觉……这年头没手机人怎么过?” 炎拓漫不经心把钥匙挂回玄关:“你也知道这小地方,我想给你买折叠款,没货,来准备安买的。你要是着急,我明天就随便给你弄……” 吕现喝了声:“慢着!” 继而又惊又喜:“折叠款,是不是刚上市的、两万多那款?” 炎拓:“是啊。” 卧槽!吕现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躁动了:“拓哥!你气!我不急,没没,回安给我买。” 语毕扔下薯片,关了电视,喜滋滋就待回房。 炎拓喊住他:“干么?” “睡觉啊。” 炎拓指手术室:“你睡觉,她怎么办?” 吕现没听明白:“我睡觉,碍着她么了?” 炎拓说:“她情况不稳定,还在观察。万一半夜有么状况……” 吕现懂了:“你要我不睡觉、在边上观察?” 炎拓头。 吕现怒了,不过看在手机的份上,还是极力委婉:“拓哥,你是要医生死吗?你听说过哪个医生是白天做完手术,晚上还熬夜在边上观察的?这要你当院长,得猝死多少医生?” 听着很有道理的样,炎拓还是没绕过弯来:“那她要是出状况……” 吕现被他蠢怒了:“要护工干么吃的?家属陪床干么吃的?出状况就来喊我啊。” *** 吕现一睡,屋里就安静了。 炎拓洗漱了之后,关掉外屋的灯,进了手术室——白天看不觉得,晚上这儿就有瘆人,为手术室的光偏冷,到处又是医用器械,那些锃亮的刀、剪、钳具,多少有些阴气森森。 聂九罗躺在手术床上,还是那副昏睡的模样,嘴唇有些干结,炎拓开了瓶纯净水,用干净的棉签蘸湿,给她润了润唇,说了句:“原来你是疯刀啊。” 她听不见,很安静很安静。 睡着就是好,炎拓张开毯,给她全身罩上,然后拖了张椅坐到床边:虽说屋里有暖气,但毕竟入冬了,晚间会降温,盖一层手术油布,远远不够。 正要把她的手也送进毯里时,忽然发现,她的手在动。 还是那只右手,动得没心脏复苏时那么狠了,但仍在动,时不时抽那么一下。 真奇怪,整个人那么安静,安静到跟死只一线之隔,除了这只手。让他忽然想起聂九罗在他车里睡着的那次,也是有只手——忘记了是不是这只了——微微翘起,不肯跟身体一同睡。 代表了么?代表她有那么一根始终没安全感的、焦虑的神经,像只张皇的小动物,即便在主沉陷的时候,也始终不断奔跑、处张望,不得安息吗? 炎拓伸出手,把她的手轻握进掌心。 果然,像上次一样,她的手,连带整个人,立时静寂下来。 炎拓握着她的手,肩膀靠上椅背,仰头看天花板,及高处的手术无影灯。 这楼可真安静啊,无影灯的冷光镜里,影影绰绰,扭曲地映出了他的形容。 炎拓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炎还山。 *** 炎还山死的那年,炎拓八岁,而在那之前两年,生母算是“基”死亡——身体尚在,人生倾塌。 对父母的死,炎拓没太感觉,他是林姨带的。“林喜柔”这个名字对他来说,从来没有指过母亲。 对于更小时候的,他只有模糊的记忆,但分辨不出到底是记忆还是臆想。 比如他依稀记得,自己有个妹妹,很可爱,很漂亮,说话时娇声奶气,跟林喜柔提起时,林喜柔说:“你记错了。” 他坚持过一两次自己的意见,每一次,林喜柔发脾气,于是到后来,他再也不提,也渐渐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妹妹。 …… 炎还山死于癌症。 死之前,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很久,整个人形容枯槁、行动迟钝,医院建议居家休养,说是再治疗也没太意义了。 他会在炎拓做作业时硬守在他身边,嘿嘿笑个不停,笑到口水流到了他的书上,赶也赶不走。 几次之后,炎拓习惯了锁门,炎还山也习惯了蹲在门口,间或着空气小心翼翼解释:“小拓做作业呢。” 他会一早就起床叠衣服,一件一件,叠进行李箱,然后偷偷摸摸拖着行李箱来找炎拓,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今晚的火车,我们车站见。” 然后咧嘴一笑,满脸洋溢着幸福。 炎拓极其无语,烦死这个神经病了。 再然后,家里还添了个丑不拉几的林伶,他不懂林姨是怎么回,不是说没妹妹吗?为么还给他搞回来一个? 而且还这么难看,脑袋上稀疏的黄毛,扎起来像猪尾巴! 八岁的他如同一只气泵,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脾气,或许是为潜意识早已累积了很多愤懑,只是他不明白而已——好在除了林姨,其人可供他发泄,他踹过炎还山,炎还山反应迟钝,被踹了之后很久才回头看他,一边看一边嘿嘿笑;也打过林伶,林伶不敢告发他,每次躲到角落里很窝囊地哭。 炎还山死的那天,林喜柔带着林伶打预防针了,家里只有他。 他记得,自己在玩单机游戏,《暗黑破坏神》,角色名叫“烈焰之拓”,沉迷于在一片片暗黑地上奔跑、杀敌、成长,目标是成为种族内的“master”。 正玩得起劲,听到炎还山的房间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落地上。 炎拓停了游戏,这闷响让他有不祥的预感。 果然,闷响之后,又有桌椅被抓挪的声音传来。 炎拓循声过看。 一进门,就看到炎还山正拼命往门口爬,全身猛烈抽动,气喘不匀,枯槁的脸上爆起一根又一根青筋。 再小的孩也看出是出了,更何况炎拓已经八岁了,他转身往客厅跑,想打电话。 炎还山急促地叫他:“小拓!小拓!” 炎拓一下立住了,他转过身来。 炎还山叫他的声音跟平时不一样,语气不再痴傻,或许是死前的回光返照,让他的意识有了片刻晴明,他用尽浑身的力气往外爬,一直爬到炎拓身边,痉挛着的手一把攥住了他的小腿。 炎拓呆呆看着他。 炎还山仰起脸,忍着一拨又一拨袭来的痛苦抽搐,艰难地给他留话:“小拓,你要记得,有位长喜叔,刘长喜,这人……可信。” 炎拓听不明白,跟着林喜柔出门时,叫过很多叔叔,张叔叔,王叔叔,唯独没有一位“长喜叔”。 炎还山说:“小拓,你不要……学你爸,你爸没用,是个废物。你不废,老炎家靠你了,啊,把心心找回来,团……团聚……” 他就说到这里。 至死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双目赤红,两行泪顺着眼角慢慢往下流。 *** 炎拓看着无影灯,觉得有行温热也慢慢滚落眼角。 他抬手抹了把眼睛,忽然听到聂九罗呻-吟了声:“水……” 水? 是要喝水吗? 炎拓忙坐起身,但聂九罗又没声息了,也不知道她究竟要没要过水。 而且,刚做完手术的病人喝水吗,炎拓不太确定。 他松开聂九罗的手,起身拿过边上的瓶水和棉签,浸湿了给她润唇,偶一垂眼,看到她的那只手,又在轻轻地颤动着。 两只手在用,可没法握她的手了,炎拓想了想,把自己的衬衫拉出来,衣角塞进她指间。 果然,她的手指立刻勾挨住,又安静了。 炎拓笑起来。 原来,她只是需要么,握着。 60、 吕现前一天耗精力做了大手术, 晚上又睡得晚,是以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中午——不过大清早时, 他起来上了个洗手间,出于医生的责任心,绕去手术室看了一回聂九罗,得出的结论是, 挺好的,基本过危险期了。 他记得, 当时炎拓冲他笑了笑。 再醒来时, 就是中午了, 阳光好,吕现打了个呵欠, 刚开卧房门出来, 就迎上一股贼香的方便面味道。 炎拓坐在餐桌边,正大口吃面, 冲他示意了一下厨房:“你留了一份, 赶紧的, 不然坨了。” 吕现兴冲冲应了一声, 职责所在,进洗手间前, 先往手术室张了一眼。 这一张大惊失色, 急吼吼窜进去,又慌里慌张冲出来, 挨屋去找。 炎拓头也不抬,安心吃面。 一圈找完,吕现回到餐桌边, 冲他吼:“人呢?” 炎拓好整以暇咽下最后一口面,喝了口汤:“什么人?” 装什么疯呢,吕现跳脚:“那个女人啊。” 炎拓抽纸巾擦嘴:“哪个女人?” “就你装箱子里带回来的,昨晚帮守夜的那个女人啊。” 炎拓把纸巾团了扔进垃圾桶,绕过吕现,径自去洗手间含漱口水,咕噜漱口声里,话说得含混不清:“做梦呢吧你。” 特么…… 吕现一把推开炎拓卧室的门,指横放在当地的行李箱:“你就是用这个……” 话到一半,不得不咽了回去:行李箱里,满当当塞衣物、洗漱用品。 再看炎拓,漱完口,抽了张洗脸巾擦脸,o都不o他一眼。 老子就不信了! 吕现发了狠,又把屋里转了一圈。 没了,都没了,炎拓早上一定收拾过,那些自己用胶袋封好的手术垃圾,一袋都不见了;炎拓昨晚明明拎回来几兜购物袋,也都没了影;手术床擦拭得干干净净,连个印记都没有;都说女人容易掉头发,可他蹲地上看了,一根头发丝都没捡着。 监控!对!监控。 吕现眼前一亮,旋即泄气:监控是有,可是装在门外,而且炎拓连头发丝都能给清了,能漏过监控吗。 他看向炎拓,心里怪不得劲的:“你这,至于吗?” 炎拓皱了皱眉头,伸手挨向吕现的前额:“没发烧啊,一觉起来说什么胡话呢。” 吕现没好气,一把格开他的手。 炎拓不露声色:吕现如果可信,当然很好;如果不可信呢?是防患于未然的好,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不能翻船,更得加倍小心。 他在毛巾上擦干手,进屋把行李箱好了拖出来:“走了,我跟阿鹏过招呼,他会帮你搞个旧手机先凑合,回西安找我拿新的。” 吕现蔫蔫地目送炎拓离开,连即将到手新手机的欢愉,都冲淡不少。 这一家子…… 设立了助学基金、资助他的学业,对他有恩却早逝的,炎拓的父亲炎还山。 被他奉为女神,年轻貌美却游走于黑灰色地带的,炎拓的小阿姨林喜柔。 看似最正常的,却忽然间也有了距离和秘密的,炎拓。 都不是我普通人相交得起的啊,他想。 他汲拉拖鞋去到厨房,一筷子一筷子捞起已经发坨的面条。 也该为自己的未来设想一下了。 多存点钱,希望能在公司这些违规操作败露之前,金盆洗手、及时上岸吧,否则万一被带累,铁窗之下,他连坨了的方便面都享用不到了。 *** 炎拓乘坐电梯,直下地库。 地库里,只寥寥两三辆车,都是“自己人”的,吕现的那辆,他停在了最角落的地方。 炎拓走到车边,先开后车门。 裹着毯子的聂九罗正安稳睡在后座上,后座长度不够,小腿微微屈起了些。 炎拓把行李箱竖放到前后座的夹缝中,权作挡板,防止紧急刹车时她的身体会不受控滚落,然后帮她掖了掖毯边,正待抽身出来,忽然想起了什么,身上摸索了一回,实在也没什么东西。 又在副驾上自己买的食品袋里翻找,末了拣了颗小金桔出来,塞进她的掌心,这是他买了预备路上醒神时吃的。 而她手指内扣,也就那么握着了。 …… 聂九罗这一觉睡得长,但并不安稳,偶尔有意识,能接收到身周的一些动静,可没法形成考,为太累了。 累得没法费一点点神。 只记得起初凉,后来毛绒绒的暖和,再后来像在游车河,无数或急或缓、或轻或重的车声,从耳边飘掠过去,似乎路过橘子树下,清甜的味道里带一点点酸,刺激得她身体没醒,味蕾倒先开了。 模模糊糊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了。 屋里亮着灯,她眼睛没适应,看不清,只觉得周围的陈设简单、朴素,透着点旧。 有个男人站在她床边,居高临下看她,看不清面目,只觉得身形高大,遮去了她一半的视线。 聂九罗一下子紧张起来。 她听到那人说:“是我。” 声音挺耳熟的,她想了又想,反应过来。 这是炎拓。 炎拓啊…… 她的身体重新松弛,眼皮复又闭上。她不知道自己滑入机井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但隐约有一种直觉:炎拓对她,没有威胁。 那就好,她又可以安心睡了。 炎拓说:“聂小姐,你知道你差点死了吗?” 这噪声真是烦人,聂九罗眉心微蹙,脑袋不耐地往枕头里窝了窝,快,整个世界又消停了,身子不断往黑里坠。 一看她这架势,炎拓就知道,她没那么快清醒。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是生死河岸淌过水的人。 炎拓出了房间,客厅里,刘长喜正帮他削苹果,见他出来,紧张地站起身,削了一半仍没断的果皮颤巍巍地缀挂下去:“怎么样,房……房间还满意吧?” *** 刘长喜是中午的时候接到炎拓的电话的。 炎拓没具体讲原,只是说有个朋友受伤了,想送去他那儿,让他帮忙照顾一阵子。 刘长喜一口答应,把店里的生意交给伙计,赶回家做大扫除,原本是想把主卧让出来的,又怕自己住久了有味,于是重点打扫客卧,翻出新的被褥床单铺盖上。 即便如此,仍是心头惴惴:炎拓家境好,一路是富养着长大的,怕他嫌弃自己这儿太寒酸。 炎拓说:“挺好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聂九罗需要静养,刘长喜这儿,最合适了。 他想了想:“暖气太干了,你她买个加湿器吧,她身上花的钱,回头都找我结就行。” 刘长喜:“加……加湿器?” 他是个跟不上潮流的人,听过,但没用过这东西。 炎拓反应过来:“我买吧,回头下单递过来。你照顾她不方便,帮忙找个阿姨,她做点滋补的汤汤水水,能帮她洗头擦身子什么的。她要是醒了,你就打我电话,有,过两天带她去看一下胳膊,她左臂那里骨折了……” 刘长喜记不住,慌慌放下苹果,找纸笔来记:“你慢点,一条条说,第一是加湿器……” 炎拓笑笑:“你也别记了,我到时候提醒你吧。先走了,过两天有空,我过来看她。” 这来去匆匆的,好在他一向如此,刘长喜也习惯了。 他送炎拓到小区楼下,目送他上了车,才迟疑问了句:“小拓啊,这是你……女朋友啊?” 炎拓愣了一下,顿了顿失笑:“不是,没到那份上。” 刘长喜却满心欢喜,这么多年,他头一次看到炎拓带个异性朋友上他这来:“人要靠相处的嘛,没到那份上,处处就到了。我看那姑娘怪好看的,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你妈要是知道,肯定高兴。你不知道,你小的时候啊,你妈有一次说……” 炎拓断他:“长喜叔,走了啊。” 他关上车窗,发动车子,小区很旧,路道狭窄,车子像是贴路阶出去的。 刘长喜站在当地,看车子远去:小区是上了年头了,绿化却很好,种的都是常绿植物,冬天也不掉叶子,风一吹,头顶上叶影婆娑,间杂细碎的轻响,抖罗抖罗,就把往事的细屑筛了下来。 刘长喜想起林喜柔。 炎拓小的时候,有一次,刘长喜拎了水果上门拜访,跟林喜柔聊聊,就聊到了炎拓的终身大事。 林喜柔说:“也不知道小拓来会找个什么样的,好不好看。肯定……比我好看。” 刘长喜脱口说了句:“那不一定,林姐,你最好看了。” 话一出口就红了脸,手都不知道往哪摆。 林喜柔只顾看在床上爬来爬去的炎拓,没注意到刘长喜的异样:“我希望是好看的,又怕好看的姑娘心太飘……嗐,来就知道了。” 她嘴里说着“来”的时候,应该没想到自己几年后就永远没有来了。 刘长喜便心心念念,一心想代她看、帮她掌掌眼。 林喜柔出事之后,刘长喜再也没在炎拓周围出现过,直到炎拓二十岁那年,要去交他一样东西。 这也是当年罹患癌症的炎还山千叮咛万嘱咐的,他说:“长喜啊,这事就拜托你了。你千万别太早去找他,他长大了、心智成熟了再说,年纪太小的话,容易冲动,坏事。有啊,你得看仔细了,确认他是好孩子……他是那女的养大的,谁知道他的心偏着谁呢。” 二十岁的炎拓正念大学,是校园风云人物,长得帅,家境好,是好多女生的心仪对象,刘长喜记得,他那时候身边已经有了个女朋友,白净乖,听说是校花。 真比林喜柔漂亮。 刘长喜以为就是那姑娘了,可惜快就分了,在他把东西交炎拓之后不久,就分了。 *** 炎拓赶了夜路,夜半时分回到西安,熊黑的别墅。 起先,他以为熊黑必定不在,这种节骨眼上,多半在农场住下了吧。 谁知在车库里居然看到了熊黑的车,炎拓心内一阵猛跳:自己的后车厢里,放着陈福呢,就这么大剌剌跟熊黑的车并排停,有点太过荒谬了——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距离这么近,到底有些不放心,再说了,谁知道熊黑那鼻子是不是特别灵敏呢? 炎拓又把车倒了出去,停去了别墅区的对外停车场,然后一路步行回来。 进了后门,正准备揿电梯,电梯自己从三楼下来了,炎拓心中一动,先行闪到了一边的暗角中。 电梯门还没开,里头就传出了熊黑的嚷嚷声:“喂,喂!在电梯呢。” 下一秒,人从电梯里跨了出来:“刚信号不好,什么?没到呢?你没给陈福打电话?那韩贯呢,了吗?” 突然听到这两个名字,炎拓心头巨震,大气都不敢出,再次往暗角里避了避。 “不通?俩都打不通?” 视线里,背对着炎拓的熊黑伸手挠了挠脑袋:“估计正在路上吧,去南巴猴头,又不是一天才能到的,山里信号不好,不通那还不是常事么,呗!” 说着挂了电话,骂了句:“蠢货玩意儿!长脑子干什么的,都不会推理。” *** 候熊黑离开,炎拓长吁了口气,乘电梯上楼。 想到熊黑的那句“都不会推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旋即心中又生出疑惑来:熊黑一般都是紧跟林喜柔的,熊黑在,林喜柔必定也在,这个时候,他们怎么会在别墅呢? 快,电梯停靠三楼,门扇才刚开,炎拓就听到林伶带哭腔的声音:“我就是不愿意!” 61、 么不愿意? 炎拓止住步, 还想再多听点,然而电梯停靠是有声响的,旁侧小客厅里的人立刻都察觉了。 静了会后, 里头传来林喜柔的声音:“熊黑?不是让你去下头等吗?” 原来是林喜柔和林伶在客厅说话,炎拓调整了下情绪,着走了进去:“林姨,是我。” 林伶眼圈泛红, 看到是他,大概是觉狼狈, 把脸偏转了过去, 林喜柔倒是有点惊喜:“小拓啊, 你怎么回来了?” 一看这表情,炎拓就知道林喜柔是这两天重要的和突发的事太多, 把他给忘了。 忘了好, 他也不想刻惦记着,炎拓说:“听熊哥说事了了, 在阿鹏那待着也无聊, 就先回了……林姨, 待会要出去啊?” 他注意到, 林喜柔穿很齐整,并不是睡袍夜话的模式, 而且刚刚, 她还说了句“不是让你下去等吗”。 林喜柔嗯了一声:“回来收拾点东西,农场这两天事忙。” 炎拓立顺杆爬:“我听说了, 林姨,我能一起去吗?姓蒋的欠我块肉,我怎么着也下他两颗牙出气啊。” 林喜柔迟疑了一下, 也不好驳他:炎拓当初受了罪,想亲手报复回去,也是人常情。 她折中了一下:“你不是刚回来吗,急么,人还能跑了?休息两天再说。” 这是首肯了,炎拓头一松,又转向林伶:“林伶怎么啦?” 林喜柔了:“问她啊,好好意,想帮她撮合,跟谁要害她似的。” 撮合? 炎拓有点意外:“相亲吗?谁啊?” 林喜柔正要说话,林伶脖一拧:“我这想,我还年轻。炎拓比我大,怎么不让他先呢?” 炎拓一无语,觉林伶很不仗义:大家不是一头的么,怎么拉他出来挡弹呢。 林喜柔脸色一沉,话也随硬了:“小拓我不担他,他性还定,女朋友要么处不长,要么处些不靠谱的,总归还是有。你呢,我就从来见你有苗头,凡你有,也不至于我赶着操了。” 林伶嗫嚅着唇,敢说话:她偶尔顶撞林喜柔,只要林喜柔沉了脸,动真怒,她就不敢回嘴了。 “这屋里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用顾忌么,话可能不好听,理不糙。自己是么条件,自己不清楚吗?” 林伶鼻一酸,眼泪立刻涌了来,炎拓有点疼她,也觉尴尬:“林姨,算了,回头再说吧。” 林喜柔冷:“算么算,提过不止一回了。吕现哪点配不你了?” 吕现? 炎拓大感意外,脑里忽地冒出一个念头:林喜柔勉强算是林伶的养母,这要是撮合成了,她就是吕现的丈母娘——吕现还真是g不倒,永远丈母娘最爱。 林喜柔靠沙发靠背:“论年纪、长相、能力、学历,人家都是强过你的,还是个学医的,将来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身边就有个大夫,多方。” 炎拓隐约觉有点不劲:“不是,林姨,你这件事,问过吕现吗?” 他刚从吕现那离开,怎么一点风声都听着呢? 林喜柔淡淡回了句:“只要她意见,吕现那儿不是问题。” 炎拓不觉凉气倒吸,老话说剃头担一头热,阖着林喜柔撮合人,担两头都是凉的,只她这个中间人起劲。 话也说差不多了,林喜柔站起身:“我先走了,小拓,你有空劝劝她。” *** 林伶一直垂眼抿唇不说话,直到听到电梯下去、确信林喜柔不会再回来了,才终于绷不住,泪水一个劲儿往下滚落。 炎拓叹了气,抽纸巾给她擦眼泪:“别哭了,林姨走了。” 他也是想到,自己这刚回来,就遇催婚现场。 又说:“她说她的,你做你的,又不是封建社会,还能强迫你吗,别往里去。” 林伶接过纸巾攥起,狠擦了一下眼睛,犹自哽咽:“不是,你不懂,这次是你撞了,她前提过好多次了。我就不懂了,她着么急啊,炎拓……她催过你吗?” 炎拓摇头。 林伶失望:“那干嘛……尽催我啊,男女不平等这是。” 炎拓哭不:“你听她说么,可能是我会不交个女朋友,而你一直动静吧。” 林伶也有点好奇:“你为么女朋友都……交不长呢?” 炎拓苦:“家里么情况你不懂吗,咱们自己命不好也就算了,还扯别人?有候做做样,让她知道你在忙一般人忙的事就行了。” 不过,他总觉这件事透着点蹊跷。 “她跟你提了好多次了?提的都是吕现?” 林伶先点头,又摇头:“前几次提的是别人,这次又说的吕现。” “前几次提的,是她身边的人吗?还是外人?” 林伶想了想:“外人吧,感觉她也不是很熟,么熊黑场面的朋友啊、公司里谁谁的侄啊……” 说到后来,大概是察觉出么,头惴惴:“有问题吗?” 炎拓说:“有啊,第一,你年纪还轻;第,养了你这么多年,再多两年也不费么米粮,怎么突然这么着急把你往外送呢,让你嫁了她能么好处?总不会图彩礼吧?第三,她刚刚语气不好。” 这种催婚不成的事儿,牢骚两句也就算了,犯不动真气。 是林喜柔在那一刹那,真是黑了脸了。 林伶愣了一下,让炎拓这么一说,头那原本只是催婚的烦躁,蒸蒸酵酵,化作了胸腔内凛凛一片凉。 她忽然惶恐:“炎拓,她语气不好,我再拒绝,她会不会硬来啊?我房间里,晚进来过人的……她不会安排人,米煮成熟饭,不会吧?” 说到后来,语无伦次,周身一阵寒颤接着一阵。 炎拓想说“不至于吧”,一转念,实在也不该连杀人放火都不忌惮的人,抱么侥幸理的。 不过他还是先安慰林伶:“事,至少目前么事。至于后面,走一步看一步吧。” 然而林伶已经自己的脑补吓破了胆,她哆嗦了会,忽然打定主意、一把抓住炎拓的手:“炎拓,你能帮我逃吗?” 炎拓也想到,听到这句话,自己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想。 到底是怎么了最近,怎么所有事都落他身了? 要帮着救蒋百川,要去狗牙身放针,要防人追查陈福和韩贯,要妥善安置聂九罗,要想办搞清楚去农场的那三个地枭是干么的,要日常与林喜柔以及熊黑周旋,现在,林伶又要他帮她逃…… 他想说点么,林伶紧攥他的手:“真的,炎拓,我不是说说的,以前我怕这怕那,想着苟一是一。可是今天,突然就有很强烈的直觉,我觉再待下去,我一定会很惨的。炎拓你帮帮我吧,我只能靠你了,真的!” 炎拓沉默了好一会儿。 见炎拓不说话,林伶的脸色唰的就全白了,一间双腿发软,攥着炎拓的手慢慢瘫坐在地,脑里嗡成一片,想着,这世果然谁都靠不住,真出了事,只能靠自己。 她怎么就这么孤单呢,她的亲人在哪呢,她的家呢?不能指望家了,关于家,她只记大黑猪、土院墙的豁,以及那张带框的黑白遗像。 恍恍惚惚间,她听见炎拓的声音:“林伶,你起来。” 林伶想站起来,力气。 炎拓又说了句:“这事花间筹划,考虑方方面面,太仓促的话,一定行不通。” 这是……有希望了? 林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就站起来了,揪抓着炎拓胸的衣服又哭又:“你答应了是吗?你肯帮我了?” 又一把抱住炎拓,不住吸着鼻:“炎拓,你太好了,小候你老打我,我还以为你是坏蛋呢。” 炎拓又是好气又是好,顿了顿低下头,看林伶埋在自己胸的脑袋,伸手拍了拍她的头。 都走吧。 这汪腐臭的泥潭底下,浸着他家人的尸骨,他是走不了了。 能走一个是一个。 他低声叮嘱林伶:“让我想想办,寻找机。这段间,你别跟林姨着干,假意顺从,不妨跟吕现做做戏,其它的,我来安排。” 林伶用力点了点头。 *** 安顿好林伶后,炎拓外出了一趟,把车开回别墅,又把装着陈福的帆布袋拎楼,锁进了杂物房。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凌晨两点。 这几天舟车劳顿、高度紧张,炎拓仍毫无睡意,他关了大灯,只留台灯照,在书桌前坐了很久,想帮林伶计划一下脱身的,脑却如一团浆糊,在不同的事件中来回撕扯。 顿了会,他突然起身,把踏步梯搬到书架边,踩着到最高层,把其中一格堆放着的那摞书外移,伸手探进书后。 这一格的背板,是做了夹层的。 炎拓摸索着移开夹层,缩回手,手里多了册厚厚的本。 重新坐回桌边后,他把册正放到台面。 这是一本硬壳的笔记本,32开大小,本已经很破旧了,九十年代中期,曾经流行一,里头的纸页都分了不同的颜色,或淡紫或浅绿,印着不会妨碍落笔行字的花卉图案。 在这笔记本簇新的候,纸页还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现在,十多年过去,本通身也只剩下纸张的腐味了。 翻开硬壳,扉页的那张,有只很小的白色书虱匆匆爬过,而略显发黄的纸页头,有几行娟秀的蓝色水笔字。 【坚持记日记,让它成为伴随一的良好习惯。这是命的点滴,这是年华逝去后,白发苍苍,最鲜活灿烂的回忆。】 落款:林喜柔。 炎拓随手翻至一页。 *** 1997年3月12日/星期三/晴(植树节) 今天是植树节,买菜回来的候,我看见小学们扛着小树苗、在老师的带领下山种树。 听说今年种树特别有意义,因为香港回归,是回归树。 人也是挺好玩的,给树这么多名头,树可不知道,只顾着往长就是了。 今天也是我带着搬出来住第十天。 有候想想,是不是给起错名字了,小名叫“开”,可自打她出来后,我一天也开过。 我瞎想么呢,这是大人的破事,跟女儿有么关系。 想小拓了,那天离家出走的候,小拓李双秀带出去玩儿了,一气下,只抱了走,也不知道小拓这几天,吃好不好,睡香不香。 想想小拓真是可爱啊,刚出的候,小拓带来看,我满以为,会是小哥哥小妹妹相见,特别温馨。 想到小拓皱着眉头,很嫌弃的样。 憋了很久才问我:“妈妈,妹妹怎么这么丑啊?” 我肚都疼了,是真疼,刚完嘛,我说:“刚出的小孩儿都这样的,长着长着就好看了。” 小拓显然不相信,过了会又憋住:“妈妈,妹妹是个秃啊?” 差点把我岔气了。 真是个傻儿,将来你有了自己的小孩就知道了,刚出来的孩,本来头发就少嘛。 晚的候,接到大山的电话,说是天要来跟我谈一谈。 天就天吧,药买好了,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只回了句:“你一个人来,这是咱们夫妻间的事,你敢带她试试看。” 1997年3月14日/星期五/小雨 昨天乱糟糟的,么都乱糟糟,今天腾出手来,把事写写吧,毕竟是我这辈第一次自杀。 当然了,假自杀。 其实啊,我一直以为,男人出轨这事是不会发在我身的,即发了,我也该够决绝够潇洒,一走了。 可是事到临头,才知道特别不甘,敏娟也劝我说:“凭么啊,辛辛苦苦一个家,儿女双全了都,你潇洒一走,么都让给狗男女了?临到头来,你只落了个潇洒?” 也是。 我算是理解为么那么多女人遭遇第三者插足、打那么撕破脸皮了,三个字,不甘吧。 我请敏娟帮我带一天。 前买了一百颗安眠药,在跟大山约定的间前半小吞了,大山一向是个守的人,这么重要的事,应该不会迟到的。 当然了,他迟到我也不怕,我通知了长喜,让他在楼下守着,如果那个间点大山还到,就来找我。 长喜是个靠住的老实孩,我相信他。 我就想赌一把,夫妻这么多年,大山你是救我还是不救我,咱们间,是不是真就一点情分都了——你要是做出来,我也就死了,也不想挽回么了。那后咱们该怎么分怎么分,这辈也不用牵扯了。 …… 一百颗药,可真够呛的,洗胃把我难受惨了,自杀这事,我这辈应该回了。 不过,我的体质可能比较抗药,大山进门的候,我都还完全昏睡过去,所以,大山的反应我全听到了。 他拼命晃着我的身叫我“阿柔”的候,疯狂冲出去叫人的候,眼泪落我手的候,我觉不是装的,装也装不出来。 …… 在医院醒过来的候,大山守在床边,整个人都憔悴了。 我问他:“大山,咱们还过不过了?家还要不要了?” 大山拼命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掉眼泪。 我也哭了,我离家出走那天,他我吼:“林喜柔,你要不想过了,你就走!” 我说:“那你为么这样呢?你为么要跟李双秀不清不楚的呢?” 大山也不说话,过了会,忽然就抓住我的手,声音又低又慌,说:“阿柔,你信不信我?我说了你信不信我?” 我说:“你先说。” 他声音发颤,说:“阿柔,我也不白怎么回事,我就跟入了魔似的,她叫我做么,我就做,我,我就么都忘了,一就想讨她开,事后想想,我也觉后背冒凉气,就好像……自己不是自己了似的。” 我真是都凉了。 我甩开他的手,冷冷说了句:“你是想说她魅力大呢,还是觉着事情都推她身,显你错呢。炎还山,你怎么不说你是遇到《聊斋》里的狐狸精,勾了魂儿呢?” 62、 一大早起来, 雀茶先忙着做饭,十多个人的餐食,只靠一个电磁炉。 简陋是简陋了点, 她安慰自己,毕竟是过渡期嘛。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她被通知尽快离开别墅、去新地点与众人汇合,到了才知道, 是老蒋一行人在外出了事。 具体什事,没细说, 只是让她把手机交了, 一是怕被定位, 二是万一蒋百川打电话过来,由他们斟酌应付。 她隐约觉得, 应该是炎拓被囚禁那件事的后续。 *** 新住处是位于城郊、刚转手的一家小型服装加工厂, 下家出于种种原因,推迟了接手时间, 厂子凭空空出两个来月——余蓉他们也不知打哪知道的消息, 托人从中周旋了一下, 只花了点小钱, 就拿到了这两个月的使用权。 一行十多人,包括隔天赶回来的邢深, 就这样在厂子里暂住下了。 落脚点是有了, 但相比别墅,真是天壤之别:没有独立的洗手间, 得去公共厕所;随便找间屋,插上电磁炉就是厨房;什都得自己来,再也不能依赖家政…… 所有人都有事忙, 只雀茶是个闲人,所以做饭这事就交给了她,好在她虽然十七岁就跟着蒋百川过上了阔日子,但她喜欢烹烹煮煮、常变着花样给蒋百川做吃的——这差事,也算用人得,不至于累着她。 …… 粥锅翻沸,是煮得差不多了,雀茶戴上隔热手套,锅端了下来:米粥真香啊,她还特意加了点鲜百合,闻上去透着一股子清甜。 不知道老蒋现在何处、今早吃的是什——雀茶有点担,好像不是特别有所谓,套句网上的说法,爱会消失的吧。 反正,她现在对蒋百川,早不是十七八岁时那种迷恋至极的喜欢了:年的蒋百川,在她眼里是焦点,是依靠,甚至是骄傲,现在,也就是个普通的鸡肋老男人罢了,只要他在,她就跟他过呗。 她忽然冒出一个邪恶的念头:如果蒋百川死了,她会重新开始、收获新生吗? 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雀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些有的没的都给晃出去:老蒋是她自己选的,这些年,人家对她也不差,她怎么能这丧心病狂呢? 身后传来踢踏踢踏的鞋子声,山强从门口探进头来:“茶姐,是能吃饭了吗?你都不知道,累惨我了。” 雀茶嗯了一声:“你坐着去,我给你盛。” 话刚落音,外头又飘进大头的声音:“雀茶,也给我盛一碗啊。” 雀茶皱了皱眉头。 给山强盛她没问题,山强早上起来要帮余蓉“热鞭”,上百鞭甩过,胳膊抖得抬不起来,给山强帮点忙,她权照顾残障了。 可你大头凭什呢? 从前大头对她,就很是阴阳怪气,话里话外,透着她只不过是蒋百川“小情儿”的感觉,但也就嘴上阴阳,这两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蒋百川不在,他忽然有点没皮没脸讨人嫌。 雀茶心里膈应,不好撕破脸,只好一边嫌恶,一边把汤粥给两人端出去。 外头是加工间,设备保持原样,一台台的缝纫机齐齐列放,墙角堆着布匹衣料,墙上高处,挂着用以激励工人的“勤奋务实、开拓进取”的大红条幅。 山强和大头两个,拿缝纫机当桌,正凑在一处说话。 山强:“可了事了,我的天,可把场子交出去给变态了。” 大头:“哪个变态?余蓉啊?” 山强:“嗐,两个,都齐了。” 雀茶正搁下粥碗,闻言不觉蹙眉:“你们这样背后讲人家,合适吗?” 老实说,雀茶第一次见余蓉,也吓了一大跳。 怎么说呢,余蓉不像个普通意义上的女孩子。 她二十五六年纪,长得高壮,皮肤晒得黝黑,胳膊腿上甚至练出了贲起的肌肉块,剃了个光头,脑袋右侧纹了条盘缠的蜥蜴,鼻子上打了鼻环,舌头伸出来,正当中一颗锃亮的舌钉。 这不都是酷刑,给自己找罪受吗?雀茶看着都替她疼。 后来听说,她先前在泰国工作过,可能都是跟外国人学的吧,不是说国外的这种另类文化挺盛行。 余蓉的性子有些孤僻,虽说同处屋檐下好几天了,雀茶跟余蓉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不过,她对余蓉感觉不坏,甚至对两人间的这种差异觉得新奇:同是女人不是吗,年纪差得也不算特别多,但人生可谓是天差地别了。 大头斜了眼看她:“你不觉得余蓉怪吗?那是女的吗,哪个男的会要那样的女的?” 雀茶呵呵了两声:“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肯定不上你这样的男的。” 说完了板起脸,收起托盘就走。 山强在边上吃瓜戏,笑得前仰后合。 大头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冷冷看雀茶离去的身影,唇角不自觉地抽了一抽:“嚣张什啊,你男人指不定回不回得来呢。” 山强笑声陡收,顿了顿,不悦地看大头:“胡说什呢,你咒蒋叔啊?” 大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实话实说嘛。” …… 雀茶回到厨房,气了半天,末了安慰自己,别跟这种没素质的人计较。 她烧了热水,冲了两杯咖啡,都用一次性加盖的纸杯装了,其中一杯特意什都没放,在杯身上写了“黑咖”两个字,然后用纸袋拎了,出了厨房,一路走出加工间。 大头一直埋头喝粥,直到雀茶的身影消失在加工间门口,才抬头瞥了一眼,然后屈肘捣了捣山强。 “你发现没有,雀茶这两天对邢深,很热情啊。” 山强有点迟钝:“有吗?” 大头冷笑:“这种女人,蒋叔在就靠蒋叔,万一蒋叔有事,她就赶紧抱下一个的大腿,浪货一个,没事装清高,我见得多了。” 山强觉得这话刺耳,小声说他:“你说话注意点,大家都是认识的,万一被她听到了,多尴尬啊。” *** 出了加工间的门,雀茶一路往东走。 东边是库房。 这加工厂虽然规模小,库房却盖得挺结实,厚墙、铁门、坚窗,窗户开在高处不说,加装了防盗网,大概是怕贼偷货吧。 走近库房时,雀茶隐约听到有凄厉的怪声,从气窗里传出。 那是孙周吧? 雀茶心头一悸,定了定神,才重新迈开步,走到门口,叩了叩门。 等门开的儿,她又瞥了一眼那扇气窗。 现在没声了。 门开了,是邢深。 他对着雀茶笑:“一开门,闻到咖啡味儿,就知道是你。” 雀茶也笑,纸袋递给他:“一人一杯,你那杯上我写了字,让余蓉别弄混了。” 说话间,她透过邢深身侧的间隙,向库房里张了张。 没看到孙周,到了几排横七竖八放着的、蓝黄相间的仓库货架,货架上留了不少衣包,也到了余蓉,她背对着门站着,这冷的天,只穿半截的紧身背和短裤,身上汗津津的,腰上缚了个腰包,背后好像…… 没看清,视线忽然被遮挡,是邢深挪了下身子。 雀茶回过神来:“有,孙周吃点什啊,要不要我也一起准备了?” 反正有人负责出去买吃的和日用品,她只管做。 邢深温和地笑笑:“不用了,孙周你不用管,这几天辛苦你了。” 雀茶红了脸:“没事,应该的。” 同样是男人,差距可真大,跟大头说话,呕得想吐,要是所有男人都像邢深这样,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该有多好啊。 走之前,她指了一下高处的气窗:“那个,有个窗户是开着的,能听到里头的声音,你们最好关一下,虽然厂子里都是自己人,但万一呢,对吧。” *** 重新关上铁门,邢深清了清嗓子:“余蓉,听见了吧,要关下窗?” 余蓉抬头了开着的那一扇,嗯了一声,前冲几步,两手抓住货架,身形极快地窜到了架顶,紧接着大步迈跨、跃跳到另一排货架上,几次三番之后,很快接近那扇窗户,一抬手,唰的一下,就把玻璃窗给推上了。 她这几下干脆迅速,但并不轻盈,因着踏步重、动作大,人都已经跃下地面了,货架犹在微微晃动。 不过,窗户关上,噪声小了不少,屋内的动静显得清晰很多:拐角处一排装满了货的架子后头,隐隐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余蓉沉着脸,拔出背后插着的皮鞭。 这是根一米不到的鞭子,纯手工牛筋编制,鞭身处只筷子粗细,整根看上去更像截棍,掂在手里才能看出鞭身微晃,是有韧度的,完全符合中国传统鉴鞭“韧、圆、润”的标准,而且,鞭子尾梢处散了点缕,嵌了颗锃亮的珠子进去。 一般来说,鞭子越到尾梢越细,这样抽出去,易于在人畜皮肤上“开缝”,一抽一道口子,但也有人会在鞭尾嵌颗钢珠什的,这可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增加梢头的重量、打击力更强。 邢深从纸袋里拿出自己的那一杯咖啡,纸杯壁薄,入手滚烫。 但他一点也不在意,或者说,太过兴奋,压根就顾及不到咖啡烫不烫了。 他说了句:“余蓉,我要站开点吗?” 余蓉说:“没事,你就站那。” 语毕鞭子凌空一抽,速度极快,连空气都似乎被抽得发颤。 孙周慢慢从货架后爬了出来。 不是贴地的那种爬,而是像猫科动物那样,手掌和脚着地,悄无声息,安静诡谲。 单长相,是能依稀出孙周昔日的轮廓的,只是嘴脸尖酸了不少,两颊深凹,眼神太过戾气,完全改了面相。头脸处原本被抓伤的地方,长出密密的兽毛来,一条一条,像是剪出的细绒条,紧贴着皮肤。 身上穿了衣服,不过都已经被抽得破碎,布条经血一粘,和伤口长到了一处,再加上总在地上滚爬,混尘带土,脏得不出颜色了。 他身子只出来一半,双目烁动不定,趾甲抓地,后背微微拱起。 余蓉伸手探进腰包,取了个鸡蛋大小、彩色的弹跳球在手上,往空中小抛了几下,孙周的头像被看不见的牵线拉扯着,紧紧跟随球的上下而上下。 再然后,余蓉手上一顿,扬起手臂,大力球向着边墙掷出。 几乎是与此同时,孙周如疾风样贴地掠起,如一团鬼影,紧窜了出去。 余蓉吼:“三!” 弹跳球这玩意儿,触墙即返,遇到障碍物之后,会改向,而且初期速度极快,如果傻追着球,只会疲于奔命、永远落在后头。 “二!” 弹跳球已经改向了,从货架间直穿过去,孙周如敏捷悍勇的豹子,紧随其后。 “一!” “一”字话音刚落,就如按下了休止符,方才的躁动瞬间归于寂静,孙周一手摁地,另一手内扣,掌内扣着的,正是那个彩色的弹跳球。 余蓉唇角露出笑意。 她转向邢深:“清楚了吗?” 邢深摇头感叹:“太快了。” 余蓉说:“他学聪明了,以前只会跟着球跑,然后挨抽。现在,知道判断球的走向、中途截击了。” 邢深兴奋:“什时候能把它交到我手上?” 余蓉转过头看孙周,后者撤回了手,只留弹跳球在当地,安静而警惕地,缩回了货架背后。 “再等一阵子吧,没驯熟。” 邢深说:“有了他,我里就踏实多了。蚂蚱怕地枭、不敢攻击,他可不怕,这要感谢蒋叔,有见明。” 他也是这趟和余蓉一干人等汇合,才知道蒋百川这儿,藏着一个孙周的。 山强跟他解释说:“蒋叔时跟我说啊,他努力过了,孙周红线穿瞳孔,救不回来了,送回去,后半辈子也是进精神病院,是最危险的那种,指不定什时候就会伤人。不如变废为宝,万一驯成了,就是对付地枭的利器,哪天和狗牙遭遇,帮着拿下了狗牙,不也算自个给自个儿报了仇了。” 被地枭伤过,已经丧失神智、了近乎野兽,再遭遇地枭,也就再也不怕什抓挠,浑无畏惧了。 63、 炎拓在别墅歇了天, 三天的早上,驱车前往农场。 走之前犹豫了好久,还是把陈福的“尸体”给留下了, 他总不能老带着这颗炸弹进出吧,更何况还是去农场——他带走了钥匙,把杂物房委托给林伶,跟她说头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千万留意,别让进去。 这个决, 他放心, 也不放心, 放心的是林伶尽力照做,不放心的是, 万有突发情况, 林伶未必拦得住。 所这路,心高高悬起:这是孤军奋战最大的劣势了, 有可靠的、有力的帮手, 处处掣肘, 分身乏术。 快到农场时, 接到刘长喜的电话,炎拓还为是聂九罗终于醒了——之前, 她短暂清醒过, 跟刘长喜说过三两句话,又昏睡过去了。 然而不是, 刘长喜只是跟炎拓通知声,帮聂九罗找到合适的阿姨了。 炎拓初听觉得不错,细听实在无语:“这是个伺候月子的阿姨?” 刘长喜:“是啊, 中介说这个最合适了。” 这是梦的合适吗? 炎拓哭笑不得:“生孩子跟受伤完全是两回事啊。” 刘长喜解释说,小地方不分那细,要是纯搞庭卫生的,要是医院护工型的,这种只管擦身拍背、不负责做饭,所,既想照顾好病号个卫生,又要能炖个汤蒸个菜,只有月子阿姨最合适了。 行吧,炎拓只能向现实低头,吩咐刘长喜:“那你得给阿姨说清楚了,别把聂小姐往死补,她现在虚不受补,得尽量清淡。” 他想起自的母亲刚生下炎心那,天吃好几个鸡蛋,还是混在加糖的小米粥吃下去的,那甜腻带蛋腥的味道,现在想起来有点反胃。 …… 挂了电话,农场赫然在目。 其实这农场,90%意义上真是个普通的种植农场,进出的那些,也大多是普通,但是因为有个地下二层、有那小撮异类,在他看来,永远是波澜诡谲的所在、切风暴的源头。 *** 炎拓把车停进停车场,路往主楼走,说来也巧,隔着还远,看到熊黑在边门外头打电话——地下的信号不好,般打电话,得上到地面。 炎拓放轻脚步,同时加快速度。 熊黑的状态有些暴躁,手拿手机,另手撑在墙上,指间还挟着烟,烟身已经烧了大半,眼见快烧到手指了。 “联系上?还联系上?这两王八羔子,死哪去了?” 这应该是在说韩贯和陈福了。 “跟酒店联系过吗?什时候退的房?卧槽……” 边说边侧过身,反正也发现,炎拓先发制,抢先拍了拍熊黑肩膀:“熊哥,别光顾打电话了,烟烧着手了。” 熊黑“啊呦”声,赶紧撒手撂了烟,同时冲着手机好气地吼了句:“那找啊,问我有个卵!” 边说边挂了电话,余怒未消。 炎拓察言观色,觉得自是时候“贴心”把了:“熊哥,有事啊?” 熊黑也正想找倾诉:“艹,堆破事。两个兄弟,在石河失联了。” 炎拓:“两个兄弟?公司的啊?我见过吗?” 熊黑赶苍蝇样挥手:“,,你见过,外勤的。” 还“外勤”,挺拿术语敷衍的,炎拓笑笑:“石河,不是咱们动了板牙那群的地方吗?” 熊黑觉得炎拓话有话:“是啊,怎了?” “也什,我是想着,咱们动了他的,他们也能动咱们的啊。” 熊黑怔了半晌,消化了下这句话,断然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不知道,我那两兄弟……业务能力还是挺强的。” 再说了,这俩直是“藏着”的啊, 是挺强,那张excel表格上,熊黑、陈福、韩贯,算是武力派的三巨头了,下子三去其两,炎拓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淡淡回了句:“我是这说。” 熊黑让他的话搅得心烦意乱,顿了想起问他:“你怎来了?” 炎拓说:“我跟林姨打过招呼了,蒋百川坑过我,我不得意思意思?” 熊黑懂了,有仇必报这点,他是赞同的:“那你手上悠着点,别搞死了行,留着他还有呢……” 炎拓冷笑:“他有屁?” “嗐,林姐儿子……” 熊黑陡然住了口。 炎拓向着他笑了笑:“林姨儿子?林姨还有儿子?” 熊黑矢口否认:“有有。” 炎拓说:“我听到了,你不说,我问林姨去。” 卧槽,这憨批要去问林喜柔,那自不得骂死?熊黑赶紧拽住他:“不能问!不让说!炎拓,哥平时对你不错吧,别给哥找事行吗?” 炎拓心念急转:林喜柔先是向瘸爹问儿子,然后绑了蒋百川行,如今要留着他,也是为了“儿子”,地枭的儿子是地枭,可蒋百川手,蚂蚱只地枭啊。 难道蚂蚱真的是林喜柔的儿子? 他给熊黑吃心丸:“放心吧熊哥,我不这眼色。对了,狗牙恢复得怎样了,我这趟来,也想看看他,怪惦记的。” 不提狗牙还好,这提,熊黑真是糟心无比:“还看个什劲?看也看……不过你趁早看吧,再不看,后得看了。” 炎拓听懂:“什叫‘得看了’?他要成仙啊?” 熊黑答,只是骂了句“艹”,又指向边门:“走,先下去吧,外头怪冷的。” *** 地下层照旧是堆得乱七八糟,和林伶误入时不同,二层之间除了楼梯之外,多了扇厚达九公分的铸铝防爆门。 熊黑输入密码,带炎拓进来。 下头还跟上次来时差不多,不过,现在是上班时间,走道能看见工作员,穿蓝色的工作服,来去匆匆。 熊黑领炎拓先往狗牙待的培植室走,刚走近,听到尖叫和惊呼声,再然后,有个年轻女从门内跌摔出来。 说是跌摔,其实跟撞飞差不多,且方向正朝着炎拓。 炎拓不明所,但条件反射,紧走两步接住了,想到这撞的力道太大,他脚下收住,蹬蹬连退三步,背倚着墙住身子。 又有个从门内冲了出来,声音愤怒得几乎变了调:“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这穿衣服,但满头满脸的泥浆,像是刚从泥潭子爬出来的。 炎拓脑子轰了声:狗牙!狗牙居然醒了! 不过再想,也不奇怪,从狗牙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这在泥浆泡得也够久了。 熊黑也是又惊又怒,骂了句:“龟孙子,醒得倒快!” 边说边冲了过去,抬脚要踹,想到狗牙见是他,如见亲,把抱住他踹过来的脚,势跪到了地上,简直是声泪俱下了:“熊哥,熊哥,你说句话啊,我不想死啊。” 这唱得哪出? 炎拓糊涂了,在这个时候,股粉香浮上鼻端,怀传来把娇柔的声音:“谢谢你啊。” 他刚接了个,自忘了。 炎拓低头去看。 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长得很有味道,头乌发结成脏辫,部分脏辫拿锃亮的双股发钗盘在了脑后,两边各留数缕,耳骨上打了两颗很小的钻钉,有秀挺的鼻子,细长的媚眼,下眼睑处还点着亮粉,说话的时候,眼波流动,映衬着亮粉的炫光,更加显得那双眼睛勾心魄。 炎拓心头凉。 这他知道,excel表格上的地枭009号,冯蜜。 他退后步,回了句:“不客气。” 冯蜜本来是倚靠在他怀,他这猝然退,她险些站住,好在身子晃了两下之后,又住了。 房间又冲出两个来,个是林喜柔,另个也是表格上有名姓的,杨正。 林喜柔脸色铁青,冲熊黑吼了句:“还愣着干什,还不……” 话到半咽了回去,这是看到炎拓了。 熊黑把拎起狗牙,反剪了胳膊往屋拖,狗牙拼命挣扎踢腾,忽然看见炎拓,不管不顾,嘶声大叫:“炎拓,你帮我说两句好话啊,我不想死啊。” 很快,他熊黑和杨正合力拖进了房中,地下的房间隔音好,门关,嘶吼声淡得像背景音了。 炎拓站着不动,脸上什表情,手心慢慢冒汗,指尖有些发痉。 自的手机壳,还藏着根针呢。 三个直蛰伏着的地枭,农场,死刑,狗牙又口口声声“不想死”,难道说,死刑是针对狗牙的? 林喜柔追问狗牙当初受伤的事吗? 又或者,林姨对自并无疑心,眼下“死刑”事大,不再去翻旧事? …… 林喜柔显然也觉得刚那幕不好解释,尴尬地笑了笑:“小拓,你怎来了?” 炎拓说:“我来找蒋百川。林姨,狗牙怎了?有什事不好解决,要闹到死这严重啊?” 时半的,林喜柔也想不出借口来搪塞,她走近炎拓,柔声说了句:“小拓啊,你先去休息室等着,晚点安排你见姓蒋的,去吧。” 炎拓点了点头:“好。” 转身时,正迎上冯蜜的目光,大胆而又灼灼热烈,正肆无忌惮地看他。 炎拓只当看见。 候着炎拓走远,林喜柔叫冯蜜:“还不进来。” 冯蜜嘻嘻笑,走近林喜柔,娇憨地把抱住她,凑向她耳边道:“林姨,你干儿子啊?他好香啊。” 边说边伸出舌头,在嘴唇内浅浅舔了圈。 林喜柔冷冷瞥了她眼:“怎,想陪狗牙起死呢?” 冯蜜咯咯笑:“那我不敢,我哪有那蠢。” “那是发情了?” 冯蜜面上飞红,又去蹭林喜柔:“林姨……” 林喜柔说:“有那精力,多去跟韩贯聊聊,你俩比较配。” 冯蜜大为扫兴,冷哼了声,松开了抱住林喜柔的手,也收起了刚刚的黏糊劲儿。 林喜柔说了句:“还不进来。” *** 林喜柔先跨进门去,冯蜜不情不愿地跟在她后面,随手带上了门。 在房门行将掩上的时候,炎拓从另侧的拐角处大步过来,行至半时蹲下身子,像是在系鞋带,同时将手的东西向着门扇的方向轻弹过去。 是他从聂九罗给他加装的手机壳上,掰下的侧边小截,几乎什重量,贴地无声,但因为略有厚度,到门边时,微卡了下。 这卡,使得门看似关上、却又能最终关严,炎拓后退了几步,做好门内万有察觉即刻撤的准备,然而幸运的是,门那微卡着了。 炎拓屏住呼吸,慢慢走近门边,但并不鬼鬼祟祟地贴在门上,而是倚墙而立,很悠闲的等待姿态。 他不得不冒这个险:万狗牙说出了什,他和聂九罗也双双暴露了,所,他得抢时间,几秒也是好的,旦听到有不对,即刻逃离。 刚佯作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了,虽然狗牙这头吼出了很大的动静,但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工作员并有过来查看,这些可能得过什吩咐,不大靠近这。 这个区域,当然,不止这区域,整个地下二层,设置有摄像头,但是,监控的目的,是为察觉异常的,所他赌把,只要他表现得自然、合理,即便影像正呈现在摄像头上,也不引起什怀疑。 门缝,渐渐飘出了声音。 *** 狗牙拖进屋之后,犹自死死抱住熊黑的腿:“熊哥,熊哥你说句话啊,你说句话吧熊哥。” 又央求杨正:“杨哥,大自,杨哥!” 杨正微敛着脸,表情木讷,仿佛面对着的不是涕泪横流的狗牙,而是他平日伺弄到早已厌烦、随时想揪头掐叶的花花草草。 熊黑早为狗牙说过无数好话了,也犯不上这时候再去碰钉子,他冲狗牙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求我。 狗牙看懂了,手脚并,爬向已经坐在椅子上的林喜柔:“林姨,林姨我错了,你给我个机吧。” 林喜柔垂下眼皮,皮笑肉不笑:“还要给你什机?做的机我给过你了,你不要啊。” 狗牙直起身子,左右手开弓,下下扇自的脸:“是我时忍住,林姨,你看在,咱们是逐日脉的份上。这世上,那多,可……我们少啊。” 64、 林喜柔说:“兴坝子乡的那个人, 是你吃的吧?” 狗牙浑一震,噤若寒蝉。 “我后来问过小拓了,你没有跟他讲真话, 非但没讲,你还故意瞒他。他跟我说,你瞎了只眼,是因为带走孙周的时候被一个的看到、还画了下来, 他骂你做事小心,你心里舒服, 半夜想爬窗找人麻烦, 结果被铁丝给扎了眼, 是吗?” 狗牙声音发颤:“是,是啊……” 林喜柔厉声喝了句:“你还撒谎!杂食之后如同吸毒上了瘾, 会一直渴望新鲜的血肉, 你是找人麻烦,你是去吃人的!” 她弯下腰, 与狗牙四目对视:“你, 也配跟我提一脉。夸父后人, 逐日一脉, 我辛辛苦苦,这多年尽心尽力, 连自己的儿子顾上、生生赔进去了, 为的是什?为的可是你这样的废物!” “你浪费了我给你选的血囊,浪费了我在你上花的这多精力, 我们是少,还没能壮大,你明道少, 还守规矩,差点把其它人拖进危险之中、葬送后来者的机会。” “熊黑还为你求,说现在是用人之际……” 被点了名的熊黑咽了口唾沫,大气也敢喘一声。 “没错,我是用人,但用废物,任时候,废物值得用。今晚十二点,我送你上路,你配再见到太阳。” 狗牙周巨震,心里道再无转圜余地,再抬眼时,面孔扭曲,目露凶光,一条鲜红肉舌从嘴里探了出来。 林喜柔慌忙,倚向靠背:“看看,还让我留他,这个狗急跳墙的东西!” 熊黑暗骂狗牙自寻死路,正出制住他,冯蜜突扬拔下头上发钗,向着狗牙的肉舌狠狠扎落。 冯蜜和杨正两个,一直站在林喜柔侧,全程没说什话,狗牙只当他们是摆设,也没想着提防,浑没想到这看似娇俏的小姑娘会悍出。 冯蜜这一插,可是扎进舌头完了的,她势单膝跪地,一扎到地——培植室的地面,大部分留有土壤,钗头直直插入土中,舌头被牵,狗牙的脑袋得一路跟下来,下巴猛砸在地上,看起来,像是突给林喜柔磕了个响头,紧接着,没命地痛呼起来,但是因为舌头被扯钉在外,声音一直含混在嘴里,凄厉之至又含混清。 熊黑瞪大了眼睛,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吼冯蜜道:“你特干什!” 冯蜜咯咯笑起来:“他死死了,我给他点颜色看看啊,怎,他刚那样了,你还护着他啊?” 说着哼了一声,拔出发钗,在破洞的牛仔裤上擦擦干净,又紧慢绾起头发。 发钗一拔,狗牙立刻痛得原地翻滚,舌头断抽搐着,嘴里很快溢出血沫来。 林喜柔皱了下眉头。 杨正那副耷眉吊眼的表终于起了变化:“怎说也是你同族,至于这作践,明道口器重。” 冯蜜听着刺耳:“真是稀奇了,对个废物这护着,枪口反朝着我了——我可是规规矩矩的,林姨说什,我样样照办,对吧林姨?” 说到最后,语意中又透出娇纵来。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我还想问他话呢,你倒好,这让他还怎说话。” 冯蜜瞪大眼睛:“林姨,他对你亮舌头了,你能忍?舌头一亮,是他死是你死,这谁对我亮,我非给他生拔-出来、剁碎了喂狗——还问什话,听他讲屁话吗?” 话糙糙,连舌头亮了,那是没什好说的了,林喜柔欠站起,吩咐熊黑:“收拾一下吧,晚上十二点好办事,到时候,能到的到场。” 说着径直出来,到口时,一揿把,感对,轻轻松松开了。 林喜柔回头问了句:“刚谁最后的?” 冯蜜应声而出:“我啊,有问题吗?” 林喜柔指舌:“做事这小心,没锁上。” 是吗?冯蜜探头看了一眼:“林姨,是你这用久了、灵敏了吧。” *** 炎拓在听到林喜柔那句“收拾一下吧”的时候,立刻拿鞋尖拨飞了那截塑料壳,后大步循向过去,中途弯腰捡起、收进袋中。 他并没有回休息室,匆匆往回赶太过显眼——他优哉游哉,开始了散步闲走,这样,林喜柔中途会遇到他,他也可以解释是嫌待在休息室里闷、出来活动筋骨。 地下二层的布局较为复杂,岔道也多,行将拐过一个岔口时,忽有低哑而含糊的阴笑声飘过来。 炎拓心头一凛,猝止步。 阴笑声过后,是压抑着的、苍老的咳嗽声。 炎拓定了定神,小心地探出头去。 他看到,有个花白头发、子瘦小的人,正一撑在墙上,另一拿着帕、掩口住咳嗽,咳得力道太猛,整个体哆嗦得像冬日枯树枝头上仅剩的一片叶子,分分钟能掉落。 炎拓隐约猜到这人是谁了。 来农场的三个地枭之一、年纪最大的那一位,李月英,004号,排在熊黑的后面。 真是奇了怪了,截止目前,炎拓见到的所有地枭,即便是孔武有力,也是精气神满满,唯有这位,别说跟枭比了,跟人比算孱弱的。 李月英咳了一阵,喘过气来,拿帕擦了擦嘴角,喃喃了句:“凭什……” 语气又阴又狠,还带点沙哑,听得人寒而栗。 说完了,扶着墙,一步一挪地,向着旁侧的方向走了。 炎拓这才发现,李月英刚倚靠的地方远处,有一扇。 这扇他陌生,他第一次潜入地下二层时,是在这扇后头,见到了误入的林伶,当时,这周围还没建好,也只是普通的木板,而今一切改了,这一处的禁,比其他各处更森严,而他在那之后,也再也没能得进。 内,还跟当年一样,有着迷你塑料大棚以及诡异的、看似从土壤里长出来的……人吗? 正思忖,有人在他肩上轻轻一拍。 炎拓这一惊非同小可,脊背僵冷了,顿了顿,才回过头来,触目所及,暗自松了口气。 是冯蜜,而且有且只有冯蜜。 冯蜜目光流转:“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是是反应迟钝啊?被人拍了,该立刻回头吗?” 炎拓说:“你认识我啊?” “听林姨说过啊,”说着,冯蜜也探过来,“看什呢?” 也是是错觉,炎拓总觉得,冯蜜看到那扇时,表有些许微妙。 他漫经心:“刚有个老太太,没见过,咳嗽得很厉害的样子,走过去了,是你一起的啊?” 冯蜜“哦”了一声:“她啊。” 后唇角下撇,一副很屑的样子,嘀咕了句:“又来看,看也白看……命是老天给的,得认哪。” 炎拓觉得这话里有玄机:“什意思?” 冯蜜嫣一笑,上前一步,指勾住了炎拓衣袖中肘处的褶皱,轻巧把话题给转了:“这乡下真是好闷哪,什时候一起约着出去喝酒呗,我还可以唱歌给你听呢,你道,我喝醉的时候,唱得特别好听。” 炎拓笑了笑:“我还道你叫什名字呢。” 冯蜜的笑愈发甜腻:“冯蜜,蜜糖的蜜。” 炎拓点头:“那择日如撞日,今晚呗。” 冯蜜眼前一亮,旋即懊恼:“行啊,我今晚有事。” 炎拓面色一冷,缩回肘,甩了冯蜜的:“既没诚意,还说个屁。” 语毕转走,把冯蜜撂在了当地。 这脸变的,冯蜜半天没回过神来,她平素里出入夜场,边围满了狂蜂浪蝶,“变脸”这一招,是她常对男人使的,高兴时笑脸相迎,一个高兴,甩脸子走,那些人还敢生气,把她当宝贝样哄着。 万万没想到,今天被人甩了脸了,冯蜜绕着自己的一根辫子发怔,心里头怪怪的,有点异样,过,非但生气,还有点…… 一瞥眼,忽看到林喜柔和杨正站在远处,正看着她。 冯蜜辫子一甩,嘻嘻一笑:“林姨,我可没招惹他,放心,我会规规矩矩的。” 说完了,还冲林喜柔飞了个吻,步子轻盈地去了。 …… 杨正面无表地看着冯蜜远去,说了句:“林姐,你可得管管她。” 林喜柔回了句:“她又没坏规矩,怎管?” 杨正:“我可是听说,她在夜场玩,有两男的,下了床是痴呆了。” 林喜柔愣了一下:“怎会?” 杨正说得平淡:“年轻人,自控力差,只顾着快活,她那舌头一起刺,去绞人家的,个人受得了?没死算幸运的了。” 林喜柔略松了口气:“没被人察觉吧?” “那倒没有,夜场人杂,她又很小心。但能纵着她这样下去,这性子,迟早出事。” 林喜柔顿了会才说:“一样米养百样人,这渡出来的人多了,各种性子有,你也没法求每一个合你心意,只别跟狗牙似的踩了红线,大差差,也行了。” *** 炎拓进休息室后久,林喜柔进来了,进屋时,还反带上了,显是准备跟他好好聊聊。 炎拓开见山:“林姨,狗牙到底怎了啊?会真的闹到‘死’那严重吧?” 林喜柔反问他:“你怎看这事?” 炎拓说:“我想着,他可能是坏了你们的规矩,很严重的那种。” 说到这儿,他伸出去,握住了林喜柔的:“林姨。” 很少见他这郑重其事,林喜柔心中咯噔一声:“你说。” “这多年了,我从来问,你也说,其实你也明白,我问,代表心里没想法,对吧?我只是想等哪一天,你动跟我说。” 林喜柔笑。 炎拓说:“可是怎等等到,我今天索性明说了,林姨,你真的考虑帮我……变成像你们一样吗?” 林喜柔一点意外,熊黑曾经当笑话一样,跟她提过这事,她也觉得,炎拓最可能生出的,是这心思了。 她斟酌了一下:“没办法,真没办法。小拓,你过普通人的日子,开心吗?你缺钱,有事林姨会帮你解决,喜欢什姑娘去追,你完全可以过得比这世上99%的人开心快活,必自寻烦恼呢?” 炎拓说了句:“但我会因为意外受伤、会残、会老,林姨,将来某一天,我经老掉牙了,你还是这年轻,你把我从那小带大,真的忍心……看着我老死吗?” 林喜柔苦笑:“你这孩子,正是大好年华,怎一下子想到‘老死’、操心那远的事?” 又说:“这年,我眼看着你努力想帮忙,也听熊黑提起过,道你的心思,所以过家家样,会安排你些无紧的事——但在林姨心里,你是绝该掺和进来的,上次你受了伤,我经后悔了。” 她缩回去:“小拓啊,正好借这个机会,林姨把话给你挑明了:真没办法,这是血缘的事儿,你死了这条心吧。以后,你只管过自己的快活日子,我这头的事,跟你没系。” 炎拓也慢慢缩回:“林姨,你们到底……是什人啊?” 林喜柔说:“这是个秘密,你永远也会道。待会你过去见蒋百川,出完气之后,事算了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炎拓也好再坚持,他靠回椅背,满脸沮丧失望,一小半是真的,一大半是装的。 过,他道林喜柔的底线在哪了:“这是个秘密,你永远也会道”,看来,即便一心思效忠,得到了十足的信任,也得到真相。 “夸父后人,逐日一脉”是什意思呢?一定是指“夸父逐日”这个耳熟能详的神话传说。 母亲的日记里,提到过“七指夸父”的故事。 那个故事怎说来着? ——夸父把太阳给大家带回来,但后来,他体力支,倒了下去。过他甘心,用往前扒,爬也爬向太阳。到末了,扒秃了三根指头,只剩下七根…… 难道夸父是地枭的先祖?可按照地枭的特点,脑袋没了能从脖腔子里再拱出来一个,没了三根指头又算得了什,必特意强调? 林喜柔察觉到了炎拓的恍惚:“小拓?” 炎拓回过神来,拿话遮掩:“对了林姨,有个好消息。我跟林伶谈过了,这丫头,只是一时转过弯来……现在,她也觉得,吕现这个人是错,愿意接触。” 林喜柔的脸庞亮了:“真的?” 炎拓点头:“是……吕现这人,我比较了解,他是个颜控。” 林喜柔笑着打断他:“没事,好办。” 其实呢,事怎办是办,只过她喜欢勉强,希望顺顺利利的,这样心里舒服。 65、 和林喜柔聊完, 熊黑恰好也忙清了狗牙那头的事,来领炎拓去见蒋百川。 在熊黑面前,炎拓“挥”起来就要自如很多了, 路耷拉着脑袋,长吁短叹,最后索性往边墙上靠,悻悻蹲了下去。 熊黑莫名其妙:“你怎么了?马上就要报仇、揍那孙子了, 这么表情?” 炎拓说:“我跟林姨明说了,林姨让我死了这条心。” 熊黑想了会, 懂了, 看炎拓时, 觉得可怜又可笑,他走过来, 也在炎拓身边蹲下, 还递烟给他:“来一根?” 炎拓摇头。 熊黑自己点着了,慢慢吞云吐雾。 炎拓斜乜了眼, 看他的腕上凸起的青筋:“跟我说是因为血缘, 熊哥, 我血缘差在哪了?” 熊黑唾了句:“真特么看人家的就是好的。” 说着转头看炎拓:“你说你, 既有钱,又有命花, 不趁着好时候好好享受, 非受苦受罪的,要往我们这里凑, 图什么呢?” 炎拓笑笑:“熊哥,你这就不懂了,都是这山望那山高, 没钱的求有钱,没命的求康健,有钱有命的,就要求平安、求命长了——要是没办法也就算了,偏偏让我知道有,我能不往这使劲吗?使了半天,又告诉我没戏……” 说着,凑近熊黑,压低声音:“熊哥,我真没戏了?点希望都没有了?” 林喜柔的嘴是密不透风,但熊黑脑子里肉多、挤占了脑细胞的生存空间,经常能漏个一句半句——线索这种事,两个字也是好的,反正目前他为地枭画的拼图也还不全,多块是一块。 熊黑说:“嗐,炎拓啊,我问你,你想平安、想命长,还不是为了纵情享受吗,对吧? 没错啊,炎拓点头。 “那如果让你再也享受不到了,连特么日头都见不着,要平安命长,还有么意思呢,对吧?” 说着拍了拍炎拓的背,就势站起了身:“走吧,趁着心情不好,拿那孙子出出气。” *** 炎拓事先已经知道,蒋百川的状态是“伤不让医、饭不让吃、水不让喝”,但即便做了定的心理准备,跨进门时,还是被股恶臭熏得眼睛都睁不开。 蒋百川被关的地方,跟关狗牙的那间类似,头看是培植室,得通暗门进来:这种暗室面积小、不设通风管道,即便是普通人关进去都会闷味,何况是一个受了伤且伤口腐烂,拉撒还都在屋里的人。 炎拓没熬住,迅速关门退了出来,接连睁眨了几下眼睛——暗室里没开灯,回想起来,他只看到了卧趴在狼藉中的、脏兮兮的团,依稀有个人样,其它的,么都没看清。 熊黑在外头嘿嘿笑:“怎么样,是不是挺解的?” 炎拓说:“好像死了啊?” 死了?熊黑吓了跳:“不可能,早上看还动弹呢。” 说是这么说,但心里头到底不放心,拿了根松土的草叉在手上,掩着鼻子进去捅了捅人,又退回来:“没死,吓我跳。” 看来,蒋百川确实还有用,时半会的没性命之忧,炎拓拿手虚掩住鼻子:“熊哥,帮找个口罩来。” 熊黑没明白:“啊?” “太臭了,这让我怎么进去?万揍着揍着,把自己揍吐了呢?” 熊黑冲他翻了个白眼:“破事可真多。” 觑着熊黑出了培植室的门,炎拓把推开暗门进去,摸索着打开灯,趋前步蹲下身子,忍着反胃去推蒋百川的肩膀:“蒋百川?” 蒋百川的身子挪了下,慢慢抬起头。 以前,蒋百川是个不太有年龄感的人,这倒不是他长得显年轻,而是因为优渥的生活打底,精气足、又注重粉饰保养,但这几天,切在的支撑都没了,身体又遭受折磨,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老态”这个词儿,就爬满了全身,比之实际年龄,看上去大了十几岁也不止。 他眯缝着眼睛,眼底片浑浊:“啊?” 炎拓说了句:“你要想少受点罪,就装死,越是看上去要死了越好。” 蒋百川愣愣地看他,渐渐地,有点认出他来了:“你是那个……那个?” 正说着,头门响,炎拓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惨叫总会吧,叫得越惨越好。” 语毕迅速起身,脚踢在蒋百川肚子上,厉声吼了句:“去你妈的。” 骂得挺狠,下脚其实不算重,蒋百川起初都没回味来,顿了两秒才抱住肚子,痛苦地嘶声哑叫,又挣扎着往墙角爬。 头的脚步声急促起来,很快,熊黑探进头来,递口罩的同时嘱咐他:“意思意思行了啊,别打死了。” 炎拓把扯过熊黑手上的口罩,副老子凶起来连你也打的模样,斜吊了眼看熊黑,眉间眼梢尽是戾气:“这还不都是你们,把人弄半死不活的,我这打都不敢下重手。” 又不耐烦地冲他勾手:“给根烟,还有火机,这味大的。” 熊黑递了给他,还想再说点什么,炎拓脚就把门给踢撞上了。 *** 暗室很小,门这撞,似乎带得整个屋子都颤了颤。 炎拓点着了烟,权当熏香,在身周晃了几下,让烟袅袅荡开,然后俯下身子,看向门底缝处,紧接着抬眼看缩坐在屋角愣的蒋百川,以口型示意他:叫啊。 蒋百川会意,又是一声张皇的痛呼,还带发颤的尾音,再求告:“别……别打了……” 门外,贴门上听声的熊黑觉得甚是满意:炎拓这小子,翻起脸来,还是挺带劲的。 他叩了叩门:“炎拓,十分钟啊。” 炎拓闷哼了声,看着门底缝处那两团暗影没了,又听到外间门响,才暗松一口气,起身走到蒋百川身边,烟头掉转,那意思是:抽吗? 蒋百川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哆嗦着伸手接了,塞进嘴里,贪婪猛吸了大口,慢慢吐出。 再然后抬起头,不解地看向炎拓。 这些日子,炎拓算是这群人中,唯一个对他释放些许善意的了,但为什么呢? 炎拓说:“有位聂小姐……” 蒋百川浑身一震,口烟忘了吐,硬生生给吞了。 “你如果想传话给她,我可以帮忙转达。” 蒋百川僵了会,才意识到呛了,连咳了好几声,镇定下来之后,才沙哑着嗓子说:“我知道了,怪不得……” 炎拓竖起食指,轻挨唇边。 蒋百川咽了口唾沫,没再说话,只是抖抖索索着,嘬着烟头猛抽。 怪不得,怪不得炎拓逃走之后,华嫂子被烧、瘸爹被绑,聂九罗这个本该最先被波及的,却一直太平安稳。 炎拓这人是什么立场?是伥鬼吗?说这些话,是来诈他吗?自己是该搭腔、还是不搭腔呢? 蒋百川紧张极了。 他的这些心思,炎拓都猜得到:“我是什么人,跟你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我能见到她,也能帮你带话,就可以了。带不带随便你,十分钟很短,自己掂量。就一次机会,这村,就没这店了。” 蒋百川的脑子迅速转着念。 ——炎拓确实能见到聂九罗,他早就知道她。 ——虽然不清楚他的目的,但也许……可以让他带话,因为他如果跟林喜柔那些人是一伙的,聂九罗早出事了。 ——自己被抓时,完全一头雾水,相信邢深他们也稀里糊涂。如今他被刑讯过几次了,有了大致的推测,得让剩下的人知道,到底是为了么事…… 蒋百川嗫嚅着抬起了头。 *** 当晚,炎拓在农场留宿,是因为实在没必要当天就往回赶,二是狗牙的事还没尘埃落定,舌头受伤,只是不便说话,而不是不能说话——风险还没过去,今晚十二点,才是真正的坎。 农场专门有栋两层小楼用于留客,因为林喜柔常来住的关系,设施设备比起酒店也不遑多让——楼是餐厅、阅览室、健身房和酒水室,二楼的房间全部用于住宿。 炎拓注意到,开始,只有李月英因为身体不好在房间里歇息,其它人都在外头忙,但九点钟后,陆陆续续都回来了,进房后第件事就是洗澡,因为隔着墙都能听到管道运行的水声。 他待在屋里,把电视音量调大,试图让人觉得,于他而言,这只是个平常的晚上。 十点半的时候,他打了两个电话。 个给林伶,确认杂物房一切正常。 个给刘长喜,问聂九罗的情况,刘长喜说,自己还在店里忙,回去了会给他消息。 那应该就是没事,毕竟有事的话,那位月子阿姨会及时跟刘长喜通的。 电话后,炎拓把手机调成静音,熄灯就寝。 上床是真上床,睡觉是假的,他穿戴齐整,睁着眼,手指在身侧轻点,等时间一分秒去。 十点一刻左右,头有开关门的动静传来,炎拓迅速坐起,动作很轻地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看。 先看到熊黑,拾掇得比白天清爽,下巴刮得光溜溜的,头发也梳得很顺溜。 真不像他的做派。 接着看到冯蜜,也是错愕了下才认出来,她的头脏辫都解开了,还特意用电夹板夹平,整个儿成了清汤挂面的造型,比起浓妆艳抹时,多了几分清纯意味。 再然后是杨正搀扶着李月英,杨正多半是洗澡最晚的那个,头发还都透着湿漉漉的水意,李月英则应该是为了掩饰病容,薄施了层粉,虽说满脸褶子敷粉看起来有些奇怪,但面庞的确提亮了不少。 走在最后的是林喜柔,她穿黑色大衣,头长发绾成髻,绾得整整齐齐、丝不乱,这使得她比往日里凭添了几分威严。 走到炎拓门口时,她扭头向门上看。 目光对视,炎拓脑子里激,险些就要下意识避开,下瞬,他想起这是猫眼,而他已经“睡了”,所以不管怎么看,猫眼内反正都是黑的。 他屏住呼吸,立定不动。 人影晃,是冯蜜又折回来,亲亲热热地挽住林喜柔的胳膊,还朝门的方向努了下嘴:“林姨,你这干儿子可真是老年人息,我不到夜半三点,绝不上床的。” *** 候着几个人下了楼,炎拓又快速退到窗边,微掀开窗帘角。 果然,夜色之下,五个人影,错落前后,手电光打得杂乱,正前往漆黑片的主楼。 开门出去避不楼道监控,炎拓动作很轻地开了窗,双手扒住窗台,先把身体吊了下去,然后吸气撒手、倏忽落地。 最理想的情况是能跟进地下二层,但难度系数太高,见机行事吧,大概率是放弃。 不最次也得在边门附近守着,这几个人再出来的时候,可以偷听一下对答的内容,从语里推测判断——万狗牙把他给说出来了,他就直奔车子,连夜逃走。 …… 因着几个人里有李月英,拉低了速度,炎拓很快就跟上了几个人,而又因为李月英总在不时咳嗽,多少帮他遮盖了本就很轻的脚步声。 炎拓甚至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林喜柔:“天生火取好了吗?” 熊黑:“取好了,专门找了个房间,点了好几盏油碗,不会全灭的。” 冯蜜凉凉来了句:“要是全灭了就白搭了,等明天吧。” 熊黑没好:“你说点好话。” 林喜柔:“值班的人都打干净了?” 熊黑:“是,都走了。还有件事,林姐,用得着拉闸吗,还是关灯就行?” 杨正:“要我说,拉闸吧,怎么也是送人上路,在这儿办,本来就很敷衍了,别太敷衍了。” …… 天生火、拉闸、关灯。 听起来,这“死刑”还很有讲究,炎拓颗心急跳:如果拉闸关灯,是不是意味着,他混入地下二层的几率,大大提升了? 正如此想时,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衣兜内正一亮一亮。 卧槽,是手机! 幸亏事先调了静音,不这亮也够惊险的,幸亏是现在亮,要是在什么“拉闸、关灯”的全黑环境里给他闪这么几下,他岂不是…… 炎拓迅速避到一棵树后,边拿手机,边随时关注那几个人的动向。 刘长喜。 真是,这时候打么电话,炎拓有心挂掉,又怕是聂九罗那头有状况,心横揿下接听,几乎是耳语般“喂”了声。 那头居然连“喂”都没有,炎拓还以为是刘长喜误拨了,正准备挂断,心里蓦地一动。 他听见了很轻浅的呼吸声。 “聂小姐?” 果然,那头响起了聂九罗的声音,能听出很虚弱:“在……做事吗?声音……这么低?” 炎拓嗯了声:“在忙,跟着几个人……地枭。” “半夜?” “嗯。” “手机……静音了吗?” 炎拓不由微笑,说:“静了。” 他看向前方,还好,有李月英在,没走出多远。 “穿长衣服……吗?衣摆会……容易挂到东西,有声响。” 炎拓下意识低头,他还真穿着大衣:“懂。” “挂了,等你……报平安,小心点。” 炎拓步子顿,想应声“好”,那头已经断了。 他还是第次听到有人让他“小心点”,连林伶也没说,因为他大多事后告知,很少事前报备。 也头一次听到,还要报平安。 66、 炎拓把机放回兜里, 顺脱了大衣,包叠齐整,放在了树边。 季节, 不穿大衣当然是冷,但精神度紧张,后背甚至都有些汗湿,穿不穿也无所谓了。 他一路跟至边门, 在边门口略靠了会定神,然后后背贴墙, 顺墙悄悄进了走廊。 大晚上, 没灯他实在看不见, 好在前方不远处那几个人打着电光反成了他可以借助光源,而且, 进了楼, 他们明显比前兴奋。 冯蜜:“林姨,黑洞洞, 好有感觉啊, 像不像回了黑白涧?” 李月英哼了一声, 不咸不淡来了句:“哪里像了, 差远了去了。” 冯蜜娇嗔:“因还有光嘛,不信你们把电都关了。” 杨正没好气:“关了还怎么看路?你还当是从前呢?” 冯蜜叹气:“真是, 以前我可有双好呢, 鼻子也……” 林喜柔清了清嗓子:“别总想着把好处占全了,以前是以前。” 冯蜜不说话了, 最前熊黑拿钥匙开门,嚓嚓锁齿转动声,听来分外刺耳。 很快, 那一道又一道电光,依次掩入漆黑内,炎拓觑准时机,一个箭步冲上前,伏低蹲,掌撑地,慢慢往前挨,铁门沉重,嘎嘎关阖——没过几秒,掌缘处就抵住了铁门边缘。 是暂时把门给阻停了,门关阖力很大,炎拓身子前欠,用一侧肩膀使劲、顶住了门面,然后探进了门缝。 还好,五个人都是往前走,没人回。 炎拓心一横,迅速溜窜进门内,而几乎是同一时间,林喜柔对冯蜜说了句:“门关好了吗?别又跟白天似。” 冯蜜嗤笑了一声:“林姨,你儿贼很吗,么小心翼翼。” 话虽如此,她还是转过了身。 炎拓见有一道电光中途回抡,脑子里一激,瞬间矮身子,那道电光抡过他刚刚站地方,定在了铁门上。 铁门确实还没完全关阖,冯蜜不耐烦,大步往回走,炎拓紧张得耳膜嗡响,好在地一层原本就是堆放杂物地方,可以用于遮掩大件,他屏住呼吸,往前挪移了一段,迅速闪进一台废弃打包机后。 “砰”一声重响,冯蜜撞上了铁门,还用力拉了拉:“林姨,你可放心了吧。” 炎拓在打包机后窝着不动,半缓和心神,半让视线适应黑暗——第一道门是进来了,还有第二道。 第二道是密码门,而且门开后,四无遮无挡、一览无余,他可不能么紧跟着了。 候着几个人远去,炎拓才从打包机后站起,努力在黑暗中分辨障碍物,半摸索半回忆地,到了第二道门门边。 密码门用是干电池,不受拉闸或者关灯影响,密码盘上数十个按键,在黑暗中泛莹莹蓝光。 炎拓将耳朵附在门上听了会,又伏身,一侧耳朵贴地,确认门后没动静了后,才又站起身。 地二层用密码是日,白天来时候,他看着熊黑输过密码——现在还不到夜半十二点,当日密码应该还没过期。 他咽了口唾沫,依着记忆,逐一输入。 嘀一声,锁舌弹开。 其实声音不算大,而且现在档门,在合页上做了静音效果,但炎拓愣是被一声“嘀”吓到半天没动,缓缓拉开门时,额一道冷汗,滑落睫上。 里一片漆黑。 白天还不觉得,晚上能明显闻出空气味道,带点地闷久了微温,还泛着土腥气。 所谓“睛适应黑暗”,在地一层还勉强可行,到了二层,就完全不管用了,里深,黑、也静了,连电器音都没有。 冯蜜刚刚提过一个词叫“黑白涧”,还说“像不像回了黑白涧”,难道黑白涧就是地枭原始老巢? 炎拓谨慎地迈动了脚步,同时伸前探、盲人摸象般开始了一段。他大致记得入口处附近布局:只要挨到左侧墙,顺着墙往前,然后左拐,就是休息室那条道,那条道走到尽,右拐,走一段后,会遇到十字路口,再然后就有点记不清了——些年,地变化很大,而他能进来次数又屈指可数。 先走起再说吧,他依着能记得,小心地一步一步,同时暗暗数着步子,是他进来路,待会,也该是他撤出路。 走到十字路口时,犹豫了一:三个方向,实在不好抉择。 赌一吧,他吁了口气,一直往前,才过路口没几步,就听到冯蜜咯咯笑声,但很快被人喝止。 一秒,橘红色微光亮起,光亮闪烁不定,很明显是火光,晃亮了他刚刚经过路口,而被火光拉长拉大人影,很快上了墙。 要是拐进他条走廊,不是撞了个正着吗?炎拓脑子发懵,赶紧加快脚步,条走廊尽只能右拐,他迅速拐右,回看时,暗暗叫苦。 火光伴着脚步声渐近,显然,那几个人就是冲着他方向来。 人走霉运时候,真是怎么着都倒霉,刚才还有三个岔口让他选,现在却是华山一条道,炎拓屏住气,暗暗提醒自己别慌,放轻且加快脚步同时,沿路去试房门——无论如何都不能打照面,如今看什么“死刑”已经是次要了,先把自己藏起来是真。 然而接连经过三个房间,都是密码门,尤其让人心慌是,背后脚步声和火光渐近,却没人讲话,自打冯蜜笑声被喝止后,就再也没人发声了。 是“死刑”开始了吗? 万幸,第四扇门被他打开了,炎拓悄无声息闪入,关门刹那,借着门外隐约透入微光,他突然看到,屋中央一把椅子上,绑坐着狗牙。 狗牙耷垂着脑袋,胸前衣襟上血迹斑斑,似乎是半晕过去了,但仍有呼吸,肩膀微微耸动着。 卧槽! 他是什么运气,该说运气好呢,还是该说简直衰成屎? 没时间了,屋里压根就没地方躲,炎拓一颗心狂跳,电光石火间,忽然想到了什么,拔腿就往墙边冲。 狗牙显然被声响惊动了,身子痉了一,刚抬起睁,旋即扭向一侧避光:门打开了,当先一支蜡烛燃着火焰,焰红得像血。 而在烛光未能照亮暗处,一幅长条“操作守则”挂框轻轻阖上,炎拓侧身在挂框后,微掩口鼻,大口喘息。 他身侧是扇半开门,门内就是狗牙待了数月久那间暗室,正中央一个泥水池子,泛着让人作呕恶臭。 不过,此刻炎拓可一点也不嫌弃。 *** 长幅玻璃挂框只是障摆设,本质是玻璃内侧贴了海报,炎拓缓了口气后,拿指甲轻轻抠拨海报边缘,抠出了可供一只睛凑上去看空隙。 他看到林喜柔一行静默无声,两两间隔半米左右,正鱼贯进屋,人员排列顺序诡异地契合了excel编号序,打是林喜柔,最后是杨正,每个人里,都擎了根点着了白蜡烛,焰在黑暗中打飘,如躁动不定鬼火。 而且,杨正里不止有燃着蜡烛,还了个小瓷碗。 种诡异、在黑暗中弥漫开来“仪式感”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五个人围着狗牙转了一圈,各自站定,恰好把狗牙围在了中央,林喜柔正对着狗牙,眉目间泛森然寒光。 狗牙脑袋摆锤一般挣来晃去,看看个,又看那个,最后盯住了林喜柔——炎拓个方向看不到他脸,只能看到后脑勺。 他听到狗牙嘶声大叫:“姓林,凭什么?你特么算个什么东西,你没资格让老子死!” 果然,他虽然舌受伤后疼痛肿胀,但不妨碍说话,只是言语有些磕绊含混。 说完话,他身子猛然一拧,又朝向李月英:“李姨,你也跟她站……一边吗?我跟你是一……一样啊,我们都是牺牲品,我们要是没出来,现在还活得好好呢,你想想你惨不惨,都是她害。都是个女人……” 林喜柔上前一步,一耳光抽在狗牙脸上:“闭嘴!” 一劲力奇大,狗牙连人带椅子被抽倒在地,仰面朝天,哈哈大笑:“李姨,你站着看我笑话吗?一个就是你了!” 又嘶声狂骂:“姓林,你不得好死,贱人,骚货,臭biao子……缠军找来了已经,你们迟早死光,死干净了!” 冯蜜听不去,上前一步,抬脚就想踹他嘴,杨正冷冷说了句:“那嘴,待会还有用呢!” 也是,冯蜜临时改向,重重踹在了狗牙胸口,踹得他一口气没上来,不住咳嗽,恶毒说辞,也就不得不暂时咽了。 林喜柔示意熊黑把狗牙连同椅子一同扶起来,说了句:“缠军是找来了,也快死干净了,所以,你怕是要失望了。” 说完伸出来,掌心向上,像是在索取什么东西,杨正上前一步,把一直攥在里小瓷碗交到林喜柔中。 也是奇怪,狗牙前躁狂到跟疯狗没两样,忽地看到小瓷碗,身子哆嗦了一,一时间,居然安静了。 屋子里一切也都像是静止了,只余几只焰飘忽不定。 林喜柔把小瓷碗送到唇边,那架势,似乎里装满美酒、一刻就要低啜吸。 她说:“狗牙,大家同出一脉,好不容易才能破土见日,你曾经发过誓,生于血囊,灌养血囊。今晚我送你上路,是因你杂食,脏了血,坏了规矩,不配拜日,也不配死在日光。” 说完,面色阴沉,舌慢慢伸出,在碗口卷翻,舌底短刺奓起,不时,有透明黏液,缓缓自刺尖滴落碗中。 林喜柔收舌入口,把碗递给熊黑。 熊黑端着碗,看向狗牙,一脸怒其不争:“狗牙,你特么真是废物,大家伙都能做到,你做不到?老子送你一程,你死得该,不屈!” 说着,同样舌卷出,舌底刺梢滴黏液来,然后把碗递给李月英。 李月英笑了笑,敷了粉脸在烛光映衬煞白得可怕。 不过话倒是说得平静:“狗牙啊,做错了就要认,别赖个那个,什么牺牲品啊,我是命不好,你是自作自受,咱们可不一样。” 说完了,滴取黏液,递给冯蜜。 冯蜜笑嘻嘻,问狗牙:“我扎了你舌,死前还让你受一回罪,是不是特别恨我啊?还咒我们被缠军给杀干净,你个垃圾,让你破土,真是老天不长。” 末了,碗递到了杨正中。 杨正照旧面无表:“当初,你要是能忍得住,现在也该有名有姓了。既然没忍住,应该早料到有一天,么人送你,给足你面子了,你就安心去吧。” 取了黏液后,他将蜡烛焰凑向碗中,就听“呼啦”一,碗中腾起火焰,而其它几个人,不约而同,吹熄了中蜡烛。 一,整个屋里,唯一光源就是碗里那团火焰了,颜色起初是赤红色,接着渐渐发暗,泛起骇人青紫。 熊黑走上前,一控住狗牙脑袋,另一捏住他嘴角,逼得他把嘴张大。 狗牙在最后一刻怂了,又挣又叫,语调凄厉无比:“林姨,林姨我不敢了!林姨我改过自新,给我个机会,给我个机会吧……” 炎拓隔着玻璃,睁睁看着那团青紫色瞬间滑入了狗牙嘴里,而熊黑顺势捂住了狗牙嘴。 唯一亮被狗牙个吞了,四里,刹那间漆黑一片。 内外都很安静,只偶尔听到狗牙挣扎闷声,末了,炎拓听到林喜柔说了句:“生不见日,死不见日,也是活该。” 再然后,咣啷声响,是熊黑收了,狗牙再次连人带椅子,软耷耷摔砸到了地上。 冯蜜轻声说了句:“现在黑洞洞,可真像是在黑白涧了。” *** 炎拓后退了一步,借助感,轻轻撸平海报上抠褶那一角。 他听到熊黑声音:“林姐,……尸体怎么弄?就扔吗?” 林喜柔:“扔不嫌脏吗,扔房里去,晚点再处理吧。” 炎拓还没反应过来,前忽然刺亮,是有人又揿开了电——在暗里待了那么久,突然间适应不了强光,他只觉得前阵阵发黑。 但没影响听力:脚步声是朝自己方向来。 他陡然明白了:“房里”是指狗牙间暗室。 光亮很快到了前,与他只隔了一层贴了海报玻璃,炎拓迅速退进室内,身子都还没立定,玻璃挂框已被人一把拉开。 借着隐隐透进来光,炎拓看到圆池子里一汪浑浊发亮泥水。 没时间犹豫了,他心一横,跨进池中,深吸一口气后,捏住鼻子,整个人浸入水。 而几乎就在没顶同一时间,熊黑一打电,一拎着软耷狗牙进来,一扬,就把狗牙尸体砸进了池中。 *** 凌晨两点,炎拓终于出了楼。 说真,身上衣服都不想要了,但他总不能裸奔着出来,而且来农场又没带行李,难道明天只光身子裹一件大衣走人? 穿着走也不行,衣服内外都浸饱了臭水,一步一个泥脚印,能一路印回房间。 于是他被迫借着在休息室内找到打火机火,于数九寒天,借着地二层洗间龙洗了个冷水澡,把衣服都浸水搓了一遍,拧到基本不滴水后又穿了回去。 还没完,他还得仔细查验、边走边擦掉自己脚印,否则明天林喜柔她们一进地,看到两排阴干脚印水渍,得作何感想? 总,半夜冷风穿透湿冷衣服,给他来了个双重透心凉,好在路上找到了大衣,哆哆嗦嗦裹上,少御了点寒。 爬窗重新回到房间时,整个人都快冻僵了,脱衣服晾起、飞速冲了个热水澡后,立马钻进被窝里,暖了好几分钟才回魂。 揿台灯时,忽然想起来,还有“报平安”回。 他抓过机,正想拨号,又犯了难。 两点了,夜半打电话,是不是不合适啊,兴许聂九罗睡着了呢? 想了又想,折中一,发了条信息过去。 ——我回来了,平安。 消息过去,如石沉大海,那毫无动静。 炎拓失笑,果然是睡着了。 他揿灭了灯,裹紧被子,一晚经历,绪起伏又大,绪纷乱到几乎没精神去一幕幕回味,一句句分析。 反正,暂时算是安全了吧。 他皮渐沉,迷迷糊糊间,听到机“叮”一声。 是……有消息进来了? 炎拓顷刻间睡意全无,翻了个身趴起,伸抓过机。 果然是刘长喜号发来,只回了一个字。 ——好。 67、 聂九罗住进刘长喜家的头两天, 是睡多醒少,第三天开始,作息渐渐恢复, 生活也渐渐无聊。 毕竟多数时间只能躺着,刘长喜家又没什么消遣——电视倒是特意搬她屋来了,但她原本就不爱看电视,再说了, 频道从头调到尾,也没什么好看的。 想玩手机, 自己手机应该废在机井房、多半被炎拓处理, 她总不能抱着刘长喜的手机不放, 那还是个老旧款。 想看书,刘长喜就不是个看书的主, 找遍全屋, 给她找来一本《超盈利餐馆小老板的生意经》,她翻两页, 觉自己辈子下馆子就可以, 经营什么的, 大可不必。 想聊天, 跟阿姨聊不到一起去,阿姨是个话痨, 讲起自己邻居的小姨的婚姻故来滔滔不绝, 聂九罗原本就是个好奇心匮乏的人,哪有精神去听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的情感史? 是以阿姨只要有摆忽的迹象, 她就眼皮轻阖、满脸疲惫,一副我身体虚弱急需休息的模样,阿姨察言观色, 一般会立即停下、轻手轻脚退出屋子,留她一个人好好“静养”。 期间,她给炎拓打过一个电话,原本是想问问他机井房之后发生的——虽说她自己也能推测出一二,但总没他知道的全,比她脱险是脱险了,但陈福呢、韩贯呢,都哪去? 没想到电话打的不巧,十一点多打的电话,他居然正在“跟踪地枭”,还是一跟“好几个”,聂九罗些须说几句之后就挂电话:将心比心,她自己处境紧张的时候,也没心思接什么电话。 但等炎拓报平安等很久,她不久前刚差点死地枭手上,知道种东西难对付,时间拖越长越担心,脑子出的画面都是炎拓死了:被断喉、枪杀、咬死、撕裂、埋。 终于等到那条“我回来了,平安”的短信,长长吁一口气,身体支撑不住,沉沉睡去,快睡着的时候,心头还掠过一阵歉疚:人家炎拓明明活好好的,在她儿,都花式死八十回。 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枕边的手机没,应该被刘长喜拿走,然后多出几样,估计是让她消遣的。 一副扑克牌——真不是拿来气人的?她还能自己跟自己打扑克? 一副大英雄逃离魔窟的飞行棋,虽说是双人游戏,勉强可以自娱自乐,不过一看就知道不是正版,是仿人家的形制、自己瞎编剧情的那种。 还有两个花布缝成的小沙包。 都是很有年头的消遣,符合刘长喜的年纪和性子。 太阳正是最最明亮、将衰还没衰的时候,聂九罗躺在床上,看会被映照得发亮的窗纱,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屈指叩了叩床头板呼唤阿姨。 她又要度过艰难洗漱且无聊的一天了。 *** 洗漱过后,聂九罗喝半碗骨头汤,吃两块蒸芋头,阿姨过来收拾碗筷的时候跟她告假,说是家有点事,待会要赶过去,之前也跟刘长喜提过,一晚就不能陪夜。 不能就不能吧,反正自己晚上的也少,聂九罗迟疑着点了点头,有点担心万一要去洗手间可怎么搞。 阿姨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聂小姐,要么就让老刘扶你到门口,或者你可以扶着墙、慢慢走,只要不抻到伤口就行,人家那些生完孩子的,第二天也就下床走路,走两步没关系的。” 行吧。 阿姨走了之后,聂九罗百无聊赖,躺在床上掷沙包玩,中途一个不小心,沙包掷床下去了,够也够不着,只好干躺着。 躺到八点多,刘长喜回来了。 进门时就在打电话,聂九罗听到他说:“没事,挺好,阿姨说吃饭也能吃下……” 应该是在说她,多半是炎拓打来的,聂九罗竖起耳朵。 “嗯,是,昨天阿姨给洗头,姑娘家,爱干净。” “就是啊,能看出来,她在这挺无聊的,哦,好好……” 说话间,刘长喜已经进来了,见她正醒着,有点惊喜:“哎哎,小拓,聂小姐醒着呢,要不要说两句啊?” 聂九罗自然而然地抬手接电话。 刘长喜正要递过来,顿住,然后看聂九罗,有点尴尬:“挂,挂。” 挂? 她还想问他情呢。 再说了,是有多忙,跟刘长喜说了半天,跟她却连问候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聂九罗空伸着的手慢慢蜷回,善解人意地笑笑:“估计忙吧。” 但心怪不劲的:以前求着向她探听消息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现在是觉着救过她,该知道的也都知道,就可以敷衍她了? 顿了顿,问刘长喜:“他刚说什么?” 刘长喜说:“就跟前两天一样,问你恢复怎么样,吃好不好……” 聂九罗:“不是,就是你说我在这挺无聊的,他说什么?” 个啊,刘长喜回忆一下,力求逐字逐句还原:“小拓说,都成年人,无聊也学着排解嘛。” 聂九罗:“……” 道理是没错,可听在耳朵里,怪没意思的。 她嗯了一声,回句:“那我睡觉。” *** 说是要睡觉,但白天睡得太多,一时半会的也睡不着。 聂九罗想起蒋百川和邢深那头,觉多半是水深火热,可那又怎么办呢,她一条命才刚抢回来,帮不上忙,也使不上力。 也不知过多久,正思绪芜杂间,听到外头门响,紧接着,传来刘长喜惊喜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谁啊?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送过来几天了,过来看看她。” 炎拓?他现在这个点到,那刚刚打电话的时候,是在高速上? 刘长喜:“那你来迟,她今晚早早就睡了。” 炎拓:“没关系,今晚我也不走,太晚。” 过会,卧室的门开,门的动作很轻,轻得她都没听到合页的声音,只是看到客厅的灯光慢慢渡进来,聂九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下意识微侧向内、闭上眼。 刘长喜的声音压很低:“看,睡着吧。” 炎拓没说话,过会,他走进来,停在床边。 什么情况?聂九罗觉自己睡得挺标准,连搭在床侧的手都一动不动——他还能看出什么来? 顿了顿,炎拓说了句:“没睡。” 聂九罗心内叹了口气,只得转过身,不情不愿躺平,斜乜眼看炎拓。 炎拓低头看她,屋黑,外头却是有光的,透进来的光镀亮他一侧的身子,明暗相衔,衬得身形特别有压迫感和存在感。 聂九罗面无表情,说了句:“吵死。” *** 屋灯重打。 最忙的是刘长喜,是往屋送茶,是送削好的苹果,炎拓拖张椅子在床前坐下,把带过来的纸袋放到脚边:“长喜叔,你别忙,我跟聂小姐说会话。” 刘长喜忙不迭点头,在边上杵了会,忽然意识到人家这“说会话”并不欢迎他参加,赶紧退出去,还帮着关上门。 刘长喜一走,屋就显得静,聂九罗躺在床上,垂着眼,没吭声:短时间内,她还不大适应跟炎拓之间的关系变化——之前,她多少都是有些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现在人家救她的命,她要还是高高在上,显得太没数了。 可要是立马就感恩戴德的,也太……那个吧。 还有,要不要跟他道谢呢,一上来就谢吗?会不会太刻意? 炎拓也还没找好场词,他打量了一眼室内,目光落在支在房间角落里的小床上:“阿姨是陪夜的?” 聂九罗嗯了一声。 “听长喜叔说,你在这挺无聊?” 很好,要是聊个,她可就有话。 聂九罗淡淡回句:“无聊,就想办法排解呗,都成年人……小情。” 炎拓说:“路上给你买了点解闷的,看起来,是不需要?” 什么解闷的?聂九罗侧了头看他。 炎拓低头欠身,把袋子的一摞书拿了出来。 聂九罗还想端一会儿,找个借口说看书太费神,目光溜到书脊上,忽然就挪不。 《雕塑技法实用教程》、《雕塑元素》、《民间面塑》、《雕塑家手册》…… 她一下子没忍住,笑。 炎拓经常见她笑,但那都是社交性的,每种笑都蕴含意味,或是点醒、或是讥讽、或带威胁,从没见过她笑么好看。 可能最真实的笑才最打动人,其它种种,再精致和恰到好处,也只是面皮上的一种表情而已。 聂九罗伸出手,点了其中两本:“个我也有。” 炎拓说:“我想着,你反正也是无聊,加强点业务素质也好,时间别浪费了。我翻了一下,图片挺多的,不会太累眼睛。” 聂九罗点了点头,看着他把书堆叠到床头,问了句:“你收拾过机井房了?” “收拾了。” “那有没有……看到我的刀啊?” 炎拓抬眼看她,话有话:“疯刀吗?” 聂九罗也看他,过会,说了句:“我要起来说话。” 他是坐着的,她却是躺着的,不舒服,而且总要抬眼看他,总有点气势上低人一截的感觉。 炎拓:“现在能坐起来?” “能。” “会疼吗?” “慢点就行。” 炎拓点头,起身趋近床边,然后弯下腰,一只手从被子一侧探进去,很快触到她的腰:“抬一下。” 聂九罗吁口气,很轻地挪抬了一下,犹豫几秒之后,右胳膊环住炎拓的脖颈,炎拓的手从她腰后探伸进去,搂住另一侧的腰际,贲紧的胳膊垫住她后腰,慢慢用力的同时,身子向后带,同时拽过边上的靠枕,垫在她身后。 考虑到她身上有伤,炎拓动作已经尽量轻缓,但聂九罗还是疼到了,中途猛抽了口气,低下头,抵住炎拓的颈窝。 炎拓立马停住,低头时,下巴碰到她发顶,有零落垂下的几根长发,被她带点潮意的喘息带拂着,蹭到他脖子上,轻,暖,痒。 顿了会,她说:“好了。” 炎拓定定神,靠枕抵实,然后松开手,坐回椅子上。 聂九罗缓过来,把被子盖好,说:“是疯刀。刀……还在吗?” “在,你的手机也在,晚点一起给你。还有,手机关机之前,我帮你回复几个找你比较急的,毕竟你要‘消失’一段时间,我觉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否则万一你的亲友报了失踪,闹腾起来找人什么的,比较麻烦。” 听上去没什么问题,聂九罗问他:“都有谁?” “一个叫卢姐的,问你几时回去,我帮你回说,要在外头采风一段时间。” 个没问题,聂九罗问他:“还有呢?” “还有个叫老蔡的,问你什么时候安排相亲,说对方催了好几次了。” 相亲?聂九罗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回,严格意义上说,那不叫相亲,只是老蔡攒的一个局,想让她见见赏识她作品的人…… 算,种问题不便解释,聂九罗含糊应一声。 “我回复说有急事,要在外头耽误一段时间,忙过阵子再联系他。”说到这儿,他看向聂九罗,“我么回复,不耽误你的……大吧?老蔡问要不要先加个好友,我也先回绝,毕竟加好友得聊,我也……聊不来。我想着,是你的,等几天也没关系,要是几天都等不,也没必要去见,对吧?” 68、 聂九罗实事求是:“那也不一定啊, 如果是特别好的、过村就没那店的,错过了也挺可惜。” 话也确实……无法反驳。 炎拓想了想:“反正村店都错过了,谁让你没醒呢……说正事吧。” 正事啊, 正事可太多了,一件件排。 先拣紧急的来,聂九罗从机井房开始:“韩贯和陈福,哪去了?” 幸好当时拍照留了档, 炎拓调出照片,递给聂九罗:“往后翻, 拍了有十来张吧, 当时他身体很轻、完全干瘪了, 我淋汽油点着、扔进机井了。” 聂九罗一张张滑看,间或放大了看细节, 末了点头:“个……基本没问题, 算是死了。” 是个好消息,excel表格上的015号韩贯, 看来可以彻底删除了。 “怎么杀的?要害是哪里?头顶吗?” 聂九罗点头:“两大要害, 颅顶和脊柱上第七节, 两处受致命伤, 至少要‘死’三个月到半年。狗牙当时,就是被我动了两处。” 炎拓:“只是死三个月到半年, 不能死彻底吗?那韩贯……”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我的刀不一样。” 原来如此, 炎拓刨根究底:“那如果是我用你的刀呢?杀死吗?” 聂九罗答很玄:“那要分情况,如果是你偷了我的刀去呢, 就杀不死,如果是你征了我的同意,诚借去的, 那就可以。” 刀还挺有性格的,炎拓挑眉:“你刀成精了?” 聂九罗眼睫一垂:“爱信不信吧。” 既然爱信不信,那就信吧,刀是她的,按她的规矩来,再说了,能借何必要偷呢。 炎拓回到正题:“那如果不是颅顶和脊柱第七节受伤,只是普通的致命伤,比如插喉、捅,用的也只是普通的刀剪,那会‘死’多久?” 聂九罗:“你搞清楚,插喉、捅,对人来说是致命伤,对地枭,属于普通伤,因为不致命嘛。普通伤的愈合就会快很多,比如插喉,只是断了气,捅,也只是心脏暂时不跳,气从断了到续、脏从不跳到跳,那就很快了,三五天,十天半月,看质。” 炎拓面上色变,说了句:“你等我一下。” 边说边起身,句话才落音,人已经出了门口了。 聂九罗不明所以,还转身向门外看了看,外头传来防盗门开启的声音,继而是急促的下楼声。 等一下也好,一口气说了么多话,她怪累的。 聂九罗倚靠在垫枕,很轻但悠长地调理呼吸,过了,拿过一本雕塑书,抠撕外头的塑封膜,但一只手不便操作,忙活了半天也没进展。 她跟书较劲,拿起来送到齿间咬,牙可真是利索多了,哧啦一声就撕开了。 正要如法炮制、再开一本,外头门响,紧接着有行李箱滚轮声渐近,聂九罗赶紧放下书,又很有腔调地倚好。 毕竟她是个“艺术家”,对外还是力图艺术的。 回头看时,炎拓推了个万向轮的大行李箱进来,然后关了门,加了保险。 聂九罗压低声音:“里头……是人啊?” 炎拓看了她一眼:“在你里,我的行李箱就是用来装人的是吧?” 难道不是?聂九罗里泛嘀咕,一直盯着箱子看。 炎拓把箱子在床侧放倒,输入密码,随着锁簧咯噔一声轻响,箱盖掀开,入目是个装了大件的布袋子,他伸出手,拉开布袋的一角。 聂九罗说,不还是个人吗。 而且是个“熟人”,陈福,面色晦暗,一脸死气,嘴上还封着胶带。 聂九罗深吸了口气,慢慢弯腰去看。 陈福的喉口处有个血洞,当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伤口已经不再鲜血淋漓,近乎暗褐色,而就在伤口处,如同蜘蛛吐丝般,结出了数十根纷乱的银丝。 还好,聂九罗吁着气、艰难地倚了回来:“还没长好,等到结成成片的膜、开始鼓胀的时候,就差不多了。” 又有点惊讶:“你把他放哪了?车里?” 炎拓苦笑着点头:“放哪都不安全,还是随身带着最稳妥。前两天放家里,一刻都没安过。也是运气好,要是遇警察临检,真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聂九罗问了句:“你想让他死吗?” 她愿意代劳,而且,她这一身伤,大多也是拜陈福所赐。 炎拓摇头:“我想从他打听一些事,就是……他死不肯说。” 说着把布袋拉好,阖箱盖之后,原本要推进床底,想想有点诡异,送去墙角吧,又总觉那儿蹲了个人,末了先放进客厅暂存。 再进屋时,忽然想到什么:“你要喝水吗?” 次在卤菜馆长聊,他可伺候了她不少杯茶水。 聂九罗不想喝,毕竟她现在是个不起洗手间的人,但话说多了难免口干,迟疑片刻,说了句:“一点点。” 炎拓皱了皱眉头,像是不明白干嘛只要一点点,然后突然get到了什么,没忍住,轻笑了一下,说:“好。” 聂九罗被他笑很是恼火,恼火之余,又拿牙齿撕开了一本书的塑封,撕下的塑膜拢了拢,在掌揉成小团,碾得一直窸窣碎响。 她听见刘长喜问炎拓:“小拓啊,你晚睡哪啊?沙发不舒服,要么跟我挤挤?” 炎拓:“屋里不是有床吗,我陪夜就行。” 聂九罗瞥了眼为阿姨支的那张帆布的单人折叠家用床,感觉炎拓躺上去,连翻身都不容易,而且床架子细脚伶仃的,怕不是能被他压塌。 过了,炎拓端了两杯水进来。 他的是白水,她的高级点,汤色微赤,泡了红枣、枸杞、桂圆,适合伤了元气又要补血的人。 两杯都还有点烫手,先搁在床头柜晾着。 韩贯和陈福这头是暂时不用担了,但事还多很,聂九罗依着时间顺序来:“然后呢?你怎么救我的?送医吗?就没惊动谁?” 炎拓答非所问:“你知道夸父吗?” 还能不知道吗,聂九罗出于谨慎,还求证了一下:“是夸父逐日的那个夸父?” 炎拓嗯了一声。 聂九罗奇怪:“不就是个神话故事吗,小学生都知道。” “那你说说看。” 看炎拓的表情不像是乱扯,聂九罗也就认真回忆了一下:“好像是说他是个巨人,和太阳赛跑,想抓住太阳、让太阳听话?总之就一路追,没追,后面渴要死,最后活活渴死了。” 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炎拓若有所思,脸色还颇郑重:“嗯,行,知道你的水平在哪了。” 聂九罗无语。 神话故事,要什么水平高低?顶多她讲简略些,别人讲得辞藻华丽些呗。 炎拓低下头,又从脚边的袋子里往外拿出一本书。 书脊印一行字:《中国神话传说》,袁珂-著。 聂九罗斜乜了眼:“怎么,印成书就水平高了?” 炎拓像是早料到她有此一问,先打开扉页给她看:“个作者已经去世了,他是当代中国神话学大师,1946年开始就在系统研究中国神话,曾经当过中国的神话学会主席。写过二十多本关于神话的专著,作品还入选过国外的教科书,所以他的书,与其说是传说,更加接近于资料文本。” 样啊,那水平确实是高的,聂九罗注意到,封面上还多了个副标题“中国神话传说——从盘古到秦始皇”。 但她还是不懂,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扯到神话,除非是…… “里头还写到地枭了?” 炎拓摇头:“如果我跟你说,地枭是夸父后人,你什么想法?” 聂九罗没想法,因为她压根没听懂,也不明白为什么才几天不见,炎拓就给地枭安插了个祖宗,总不是昨儿晚跟踪地枭、见着夸父了吧? 炎拓说:“你对地枭的了解,源自秦始皇年间、缠头军,确实已经很古老了,但是你自己也说,地枭在秦朝的时候,已经是个传说了。也就意味着,地枭的源头,还往前推,他们的渊源,远在秦朝之前。” 话是这么说,聂九罗没忍住:“再往前,可就没有史料了。” 当初,因着自己缠头军的出身,她还专门看过《史记》——《史记》一百三十卷,秦到西汉占了一百二十六卷,秦以前的史料只有四卷,寥寥几十页,还写尽五帝、夏、商、周,可想而知是多么的简略了。 连史料都没有,谈什么源头呢。 炎拓说:“因为没史料,可以从神话里去找,很多人认为,神话虽然看着天马行空、荒诞不羁,但里头有真东西,只是经过太多加工和夸张,藏得太深了。” 说着,翻开之前折的一页,让她看头记号笔划出的几行文字。 【夸父族,原来是大神后土传下来的子孙。后土,是幽冥世界即幽都的统治者……这是一个黑色的国度,所以叫做“幽都”。看守幽都城门的,就是那个著名的巨人土伯。】 夸父族?夸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族? 聂九罗匪夷所思:“你怎么突然想到夸父的?” 炎拓说:“我没那么本事,不是我想到夸父的,是我从他们的嘴里听到‘夸父’个名字,说自己是‘夸父后人,逐日一脉’,然后在书店给你买书的时候,顺便请工作人员帮我推荐几本神话相关、尤其是提到夸父的书。” “资料真的很少,大部分是儿童连环画,内容跟你讲得差不多,好不容易翻到这本相对专业的,你别看书这么厚,提到夸父的,也就两三页。但就是这几行字,让我想到很多。” 说着,他拿出笔,圈了“后土”两个字:“个,你耳熟吗?” 聂九罗摇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大神后土,倒是看古装剧,常会听到一个词,皇天后土。” 例如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要和谁谁谁结拜兄弟啦等等。 炎拓:“对,我也是想到这个词了。我就去查了一下,其实皇天后土,就是指天地。后土,也就是地。下面我换个念法,‘夸父族,原来是地的子孙’,样,是不是就好理解了?” 聂九罗怔了一下,皮肤上慢慢泛起细微的寒意。 地枭,是从地里出来的,夸父后人,夸父族,地的子孙,好像……还真能联系到一起去。 炎拓继续往下念:“是一个黑色的国度,所以叫‘幽都’。幽都在古代,不就是指阴间吗?阴间在地下,地下没有光,不就是‘黑色’的吗?地枭一直在地下待着,可不就是待在一个黑色的国度里吗?” 明明是炎拓一直在讲话,聂九罗居然觉口唇发干了,她拿过杯子,也忘了要节制饮水,喝了一大口下去:“听起来,是有点……道理。” 个底给她打好了,下面的就好说了,炎拓吁了口气,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水:“我把机井房之后一直到现在,我头的经历,给你讲一遍,你也把你怎么撞见韩贯和陈福,又为什么差点死在那儿给我捋一遍,没问题吧?” 没问题,两边的事情,是得合一合。 聂九罗点头。 炎拓却有点不确定:“你身体还……撑住?” 聂九罗:“个就看情况了,如果你讲得啰里啰嗦、半天没重点,我就算再有兴趣,可能也撑不住睡着的。” 炎拓默默吃了一呛,然后补充:“你关心的问题,比如蒋百川、狗牙,我都会讲到,不用着急。细节尽量详细,随便录音,我无所谓。我讲的时候,你随便打断、随便提问,我都可以,要讲的内容不少,难免口干,我自己倒茶的。” 段话,聂九罗怎么听怎么觉耳熟,末了想起来了。 好家伙,挺记仇啊。 可真是巧了,她也是。 她默默在心里记下了。 69、 炎拓从收到聂九罗那条阅后即焚的信息开始讲起。 聂九罗还好, 不属于动不动就发问型,但事涉自己时,难免要多了解一下。 她第一个问题是:“把我装箱子里了?就是装陈福的那个?” 了炎拓确认之后, 内心颇有点不平:居然跟陈福用过同一个箱子。 但又不好说什么,总不能要求炎拓做到一客一换吧。 接着往下听,听到是吕她救治,第个问题来了:“这个吕, 多大了?” 炎拓:“十七八吧。” “才十七八,就能当医生了?” 炎拓说她:“你还没到十七八, 不已经是个艺术‘家’了吗?” 聂九罗:“这可不一。” 医生的资历和经验很要, 属于熬头、越老越吃香型, 常听说天才画手、天才雕塑家,听说过天才医生没有? 炎拓说:“吕这的, 要是在正经大医院做事呢, 这个纪,当主治医生都不够格, 但反正是‘违规操作’, 他早几就各种操刀了。再说了, 人家好歹把你救回来了。” 聂九罗轻咬了下嘴唇:“没他配个……女护士什么的?” 她不是傻子, 醒来的时候,躺在刘长喜家的床上, 身上穿的是新睡衣, 简言之,从前的那一套, 包括贴身的,都没了。 炎拓轻咳了两声,掌心有点微烫, 他蜷回手,又挪了下身子,说:“配了。” 说完了,拿过杯子喝水,以示自己嘴很忙,暂时没空答话。 聂九罗没再问,把掌心那团塑料膜捻哧啦响,末了说了句:“你继续说。” 谢天谢地,一杯水都快他喝完了。 炎拓放下水杯,接着说后来的事。 林伶这一节,原本想略过了不说,再一想,一人计短人计长,而且聂九罗是个外人,从旁观者的角度看问题,或许能提供点新思路,所以也拣关键的跟她说了。 聂九罗果然很感兴趣,问他:“有纸笔吗,我记一下。” 书买多,书店附赠了本子,笔也是成的,炎拓都递了她,聂九罗拣了本厚的雕塑书当垫板,本子摊开,垂下头,写下“林伶”两个字。 炎拓有点出神地看她,于他而言,这是很新奇的体验,他头一次有了和人“共同”商量事情的感觉——从前和林伶也有过,但林伶的性子,还是过依赖别人了,多半聊着聊着,就成了他一人主导。 聂九罗的头发挺长,因着低头写字,软软堆拂在角,很柔很顺。 她沉吟了会:“林伶是林喜柔领养的?从哪儿领来的?” 炎拓摇头:“不知道,也没处去打听。林伶领养的时候,了,只记老家是在很穷的乡下。” 一个地枭,干嘛要去乡下领养一个女孩呢? 聂九罗:“这个林伶,有什么不一的地方吗?” “就目前看来,没有,真就是一个普通人。” “她还逃过一次?” “没错,那时候她发林姨不少诡异的地方,心里很害怕,逃过一次。没两天就抓回来了,林姨还发了好大脾气。” 聂九罗看他:“你背后也叫她‘林姨’?” 在她看来,炎拓当林喜柔的面这么叫可以理解,毕竟要掩饰嘛,但背后就大可不必了:炎拓的所作所,明显都是针对她的,甚至还打听过“怎么杀地枭”。 炎拓说:“就这么叫吧,也别当面背后两个称呼了,万一没注意当她面说溜嘴了,或者梦话的时候说多了,那可怎么办。” 也对,聂九罗在林伶的名字旁写下“第一次逃跑”几个字,又问:“那然后呢,她没再跑过?” “没跑过了,一是不敢,是那之后,她的行动就受限制,出门总会有人跟着,有时候是紧跟,有时候是那种……” 炎拓斟酌了一下怎么说才合适:“那种,你没看见人,但心里知道,有人在暗处盯着。” 聂九罗“哈”了一声:“你觉,林喜柔是对你好,还是对林伶好?” 炎拓事求是:“我。” 聂九罗:“但是你没她要。” 没她要? 自己没林伶要? 炎拓一时没拧过弯来:凭良心说,只看表相,林喜柔对他是真不错,这么些,林伶挨过耳光,挨过骂,他完全没有。 聂九罗说:“我说的是‘要’。林伶跑了之后,没两天就找回来了,你板牙囚禁了两周,才救了出去。” “接下来,林伶就生活在某种程度的监视之中,而你相对自由,还能到处跑——人的感觉,林喜柔没了你没关系,没了林伶很要命。” 炎拓仔细琢磨了一下她的话,喃喃了句:“以前真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以前他只是觉,林喜柔收养林伶必有原因,要不要什么的,从没想过。 聂九罗:“那是因在你的观念中,要等于关爱,一个人对你要,你就会自然而然去关爱她。但林喜柔偏偏对林伶不那么好,还比不上对你,所以你忽略了。” 说着,在“林伶”的名字边引出一个箭头,写下“林喜柔”三个字,然后反方向打了个箭头回去,标注“逼婚”。 她有点想不明白:“林伶既然对她这么要,她什么还要急着把人嫁出去呢?” 炎拓纠正她:“在哪有‘嫁出去’的那种概念?基本上,嫁了也还可以经常见,而且以我这头的身家,多半是把女婿招来。” 聂九罗看炎拓:“那也就是说,对她要的林伶,依然还会在她身边。只是让林伶结个婚而已?结婚了……多了个男人,有什么不一吗?” 炎拓随口应了句:“结婚了,组建家庭,然后就生孩子呗。” 话刚说完,心头蓦地升起异的感觉。 结婚了就生孩子?林喜柔急着想让林伶生孩子? 聂九罗也怔住了,不过不是因林伶,而是突然想起上回去兴坝子乡采风,司机老钱她讲的那个……关于媳妇的故事。 ——那个媳妇几乎烧成了喘着残气的一截木炭,气若游丝地说,没这家留个后、不甘心,要看着老续弦生子…… ——老钱巴拉巴拉地说,聂姐,这个事,逻辑上说不通啊,什么非要这家留个后?这也良心了吧。还有啊,妖怪补元气,随便拣一个补呗,何必非拿自家人下手? 一股子没法名状的寒意自心头升起,聂九罗觉自己就快想到什么了,但仓促间难以理顺。 炎拓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聂九罗回过神来:“我有没有你讲过……兴坝子乡附近,一个媳妇的故事?” 炎拓想岔了:“狗牙害了的那个?” 不是不是,聂九罗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然后定了定神:“比那早多了,追溯到解放前,不是,清末的时候吧。” *** 听完媳妇的故事,夜已经很深了,好在有暖气,倒不是特别冷,加湿器里的水眼看着要见底,喷口处氤氲出的水雾了很多。 炎拓沉默着坐了会,伸手去拿聂九罗手中的纸笔:“我,你是说,那个媳妇是地枭是吗?” 聂九罗不敢下定论:“只是有这个怀疑……” 炎拓打断她:“没事,大胆假设,心求证好了。这里有道时间线,首先,是老大在大沼泽里失踪了,老去找,没找着,却带回了媳妇,媳妇的身上,还穿着老大的裤子,而这裤子浸水一洗、全是血对吧。” 聂九罗嗯了一声,侧身看炎拓在本子上写画,炎拓见她动作费劲,略抬起身,把坐着的椅子往床头挪了挪。 “老大肯定是了,而且多半是在媳妇手上的,然后,她嫁了老。过了一两,肚皮没动静,这可以理解,地枭和人是不同的物种,不大可能生出后来。再然后,媳妇遭了天灾,天火烧,她要吃人补充元气,村里那么多人她都不去动,偏偏选中了老,一定有原因……” 他一边说,一边写,写到这里,打了个长长的反箭头,反转回老大那里:“会不会是因,她先吃了老大,奠定了一个什么基础,而老和老大有最近的亲缘,所以它人对她没意义,只有老才是最好的补药?” 补药? 聂九罗的认知中,补药是类似西洋参、冬虫夏草、何首乌等等,头一次听到,人是补药的说法。 她有点犯恶心:“那,什么非要等到……” 炎拓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因老如果没后,这补药也就断在老这里了,所以她忍,忍了一多,忍到老有后才动手,这才……” 他顿了一下,觉这词用在这儿不合适,但一时又找不到更好的说法:“这才……可持续发展吧。” “叮”的一声长响,是加湿器没了水,炎拓起身过去关机,然后拎下水箱出去加水。 聂九罗拿起本子,看炎拓刚画下的那张时间顺序图,越看越觉头皮发麻,她往前翻回自己总结的、关于林伶的那页,对比着看。 加湿器新启动,显见是水足,大蓬的白雾突突外涌。 炎拓坐回椅子上:“怎么说?” 聂九罗若有所思:“这里头,好像有个可以套用的模式。” 她炎拓看自己刚刚写下的一行字。 【老大——>老——>老后】 “那个林喜柔,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的?” 炎拓回想了一下:“我看过我妈留下来的日记,最早明确提到她,是在我出生之后,九三底,那时候,她叫李双秀,是我爸我妈找来的保姆,我爸还她安插了一个假身份,说她是李狗的妹妹。” 又补充说明:“我爸最早是开矿场的,李狗是他的员工,偷了矿上的钱跑了,一直没找着——把她说成是李狗的妹妹,大概是觉反正李狗失踪了,找不着人来对证。” “但是,我反复把日记看了很多遍之后,注意到一个时间节点,19929月16日。” 说到这儿,他沉默下来。 聂九罗没说话,直觉事情越往前推、日子越具体,似乎就越沉。 炎拓说:“那天,我妈去矿上我爸送饭,中午的时候,旷工突然都跑出来了,说是矿底下有鬼,当时,李狗刚偷了钱跑路,我爸怀疑所谓矿底下的鬼,就是李狗。他身手不错,胆子又大,了在旷工面前逞威风,就单枪匹马下去捉鬼。” 聂九罗有点紧张:“然后呢?” 虽说她明知道炎拓的父亲炎还山后来是了癌症的,听到这种情节,还是免不了有些发憷。 炎拓笑笑:“没然后,后来就上来了,跟大家说,下头什么都没有。但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我妈的日记里,就经常会提到我爸的一些很细微的变化,老说,单看中某一篇,不会察觉到,必须连起来看。所以我一直觉,林喜柔的出,最早可以追溯到我爸那次下矿。” 他觉自己有点偏题了:“你刚提到模式,什么模式?” 聂九罗反应过来:“我是在想,林伶可以套入这个模式中的哪个人物。依照她的龄,她只可能是老,或者老的后。” “我假设她是老,那么在她之前,一定还有个老大,和她有极亲密的血缘关系,要么是父女,要么是兄妹。所以,林喜柔绝对不是无缘无故收养林伶的,她是根据老大的亲缘关系,顺藤摸瓜找上门的,林伶就是她的补药。” “但是因林伶当时还,林喜柔又不急着用,于是就养在了身边。” 炎拓一下子全明白了:“养在身边,好好照料,但绝对不能丢失——所以林伶第一次逃跑,林姨大发雷霆,那之后就半限制了她的自由,一切,都是怕再把林伶弄丢了。而她急着催婚……” 聂九罗接口:“急着催婚,就是要确保后继有药吧。媳妇烧成那,都不肯动老,就是怕吃完这口就没那口了——你说林伶突然强烈地想逃,我只能说,女人的直觉很准,她真是感觉到很不对劲了。” “而之前所谓的半夜有人房猥亵,与说是男人,我更愿意猜是林喜柔。她也不是猥亵,只是去看看自己的补药长怎么了,长势好不好、熟不熟吧。” 70、 聂九罗的话很画面感, 炎拓光是脑补都觉得毛骨悚然,再一想,林伶是亲历者, 难怪吓到半夜给他打电话。 他坐了会,说:“给你看个东西。” 边说边拿起手机,登陆邮箱——那张excel表格,存放在电脑的隐秘路径中, 不电脑太大,随身带不方便, 所以他在邮箱也存档了一份。 打开之前, 先给聂九罗解释:“这张表格是从林姨的电脑里偷出来的, 我个人认为,可能是截止目前的地枭名单。” 地枭名单? 聂九罗大为惊讶:“地枭名单都搞到了?看不出你平时不声不响的, 干了不少事啊。” 炎拓自嘲地笑。 老话说, “既要埋头拉车,又要抬头看路”, 去那几年, 他实在看不到路, 索性拼了命拉车:一点一滴, 到处抠挖,像是拼集一张巨幅地图的碎屑。 不是没绝望、沮丧、怀疑, 但转念一想, 停下来就什么都没了,不停的话, 好歹前方还个指望,都说天道酬勤,他这么拼命, 天道应该不会辜负他。 这张表,之前无数次打开,不得要领,这次,终于有秘密浮上水面。 他放大页面,给聂九罗看017号朱长义。 “这是最新的一个,人在安徽,当建筑工,工地上一个叫马梅的女人同居,马梅跟前夫周大冲有个九岁的孩子,叫周孝。” 又翻到014号。 “这个叫沈丽珠,五十来岁,在重庆火锅店当服务员。认了个干妹妹叫于彩艳,两人一起合租,于彩艳有个六岁的女儿。” 聂九罗单看一张还不觉得什么,两张放到一起,共性就出来了,不觉“啊”了一声。 炎拓:“你看出来了对吧。这些人分布全国各地,各各业,我之前还想不通,以为是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里,分散风险。你聊了之后,忽然觉得应该反推。” 他让林伶跟进这张表,尤其要关注这些人的亲密关系,现在才发现,表格里最被忽略、最隐形的人,才是最关键的那个。 马梅的前夫周大冲,去哪儿了? 于彩艳既然有个女儿,必然有老公,这个老公,现在各处? 套用小媳妇的故事模式,隐形的人,会不会就是“老大”? 周孝、茜茜,则是和“老大”亲密血缘关系的二代。 这些地枭,已经于无声无息间,成了他们的身边人,甚至是亲友——这也合理,自己的“补药”,当然要就近看护、锁死在视线之中,才放心啊。 聂九罗沉默了片刻:“其它的人也是这样,身边都有小孩吗?” 炎拓摇头:“林伶能跟进到的限,所以里头有些亲密关系查不到,也就留空了。也不是小孩的,你看这个。” 他打开006号,吴兴邦,这人三十来岁,人在河南,是个出租车司机。 “他个女朋友,叫许安妮,起初是个坐台女,后来上岸了,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林伶跟我说起,她曾经撞见林姨指使熊黑杀人,当然,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见。” “那个受害者当时大声求饶,说自己个女儿叫安安,才初三,自己要是死了,女儿就无依无靠、成孤儿了。” 许安妮,安安,名字里都有个“安”字。 聂九罗心中一动:“这个许安妮,就是……” 炎拓嗯了一声:“年纪是对得的。我推测,那个受害者出事之后,许安妮无依无靠,初三之后没能继续就学,后来当了……坐台小姐,直到这个吴兴邦出现,她才岸。” 聂九罗心下一阵恻然,女性很容易代入和共情同性:“说不定这个许安妮,还把吴兴邦当成拯救自己的贵人呢。” 炎拓:“是不是觉得很可笑?这两人现在是情侣关系,不可能生得出孩。如果我没猜错,吴兴邦跟林姨一样,已经动起了催生的脑筋了。” 聂九罗好一会儿没说话,身子慢慢下倚,觉得这个冷硬的世界相比,枕头、被子,以及柔软的床褥,忽然间亲切不少。 太惨了。 她让炎拓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本意是想看看事态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自己又是否能继续安全,完全没想到,居然掀出个这么骇人的故事来。 不是故事,是真实发生的。 炎拓抬眼看她:“困了?” 快一点钟了,他无所谓,可她是伤号——普通人熬夜都损三分,何况是她。 “要么先休息?” 聂九罗摇摇头:“涉及到的那些人,比如许安妮那样的,你打算怎么办?” 炎拓说:“想想办法吧,能救一个是一个,难道眼睁睁看人家那么惨吗。” 聂九罗:“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妈妈全瘫昏迷,你父亲去世,是不是跟那个林喜柔关系?” 炎拓默认,顿了顿补了句:“还一个妹妹,两岁多的时候,被林姨抱走了,从此就失踪了。” 聂九罗:“我说一句很自私的话,杀了林喜柔,不就等于给你家报仇了吗?其它人确实都很惨,但你见都没见,就想去救——你没有这个能力暂且不说,你就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落难的人会去祷求老天,老天个个照顾到了吗?老天都管不来,你管啊?” 炎拓笑起来:“你是不是想说,这个男人真是个圣父啊?” 聂九罗:“那倒没有,如果我是许安妮,个陌生人这么救我,给你磕头我都愿意。” 炎拓看进聂九罗的眼睛:“聂小姐,可能我们对‘报仇’的定义不太一样,你以为,我仅仅满足于杀了林喜柔吗?” “我爸死了,死人不会复活。我妈全瘫,没得救的那种,说不定哪天,托养会所就会给我打电话,通知办后事。我妹妹失踪二十多年了,我没放弃找,但也早做好了她已经死了的心理准备。所的这些,杀了林喜柔,就了结了?” 聂九罗不动声色:“那你所谓的‘了结’是什么?” 炎拓原本是欠身前倾的,此时慢慢靠回椅背:“她到我们家之后,借力我父亲,慢慢扎下根,攒下家业,经营了二十多年,达到今天的规模。她打造的一切,我要拔掉每一根钉、锤破每一堵墙,她怎么从地下爬上来的,就让她怎么爬回去。” 所以,每救出一个许安妮,都是往林喜柔脸上狠狠掴一巴掌。 救人,是全做人的良心,也是复仇要走的路。 了很久,聂九罗才开口:“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但是你一个人,基本做不到。你连救林伶都困难。” 这话,炎拓没得反驳,他哈哈大笑,笑到后来,轻声说:“是。” 所以他惜命,命长一点,能做的事就多一点,就算冒险,也铢量寸度,冒最值得的险。 聂九罗说:“不,其实人可以帮你。” 炎拓隐约猜到了:“你想说的是,蒋百川的人?” “你不觉得吗?虽说你他们之间有不愉快,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们可以仰仗你的信息,你也可以借用他们的人力——板牙的人我基本没接触,他们估计也不是什么完人,但你又不是去交朋友的不是吗?各取所需,也可以共赢啊。且,我觉得你也必要去接触一下,至少让他们知道你不是伥鬼。” 是有必要,且很必要,否则不定哪天,对方就又找上他了。 聂九罗察言观色:“你如果兴趣,我可以当这个中间人,帮你们牵个线。” 炎拓脑里飞快转念。 成年人了,撇开绪和好感与否,只就事论事。 他需要帮忙的人,越快越好,缠头军一脉最合适——他们了解地枭的由来,相较普通人来说更有能力,也冒得起这个险。 他点了点头:“好。” 又问她:“那你呢?” 聂九罗一愣:“我什么?” “你后面什么打算?” 她随口应了句:“养伤咯,养好了伤,我得做事了,工作好多事做,你要是需要我帮忙,或者要借用我的刀,可以来找我。” 炎拓顿了一会,笑了笑,说:“好。” 这答案,其实也在他意料之中:最早的时候,她就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出现的,这期间,不止一次强调自己是个“普通人”,“事里没我”。 她是被地枭给伤了,但伤她的两个,一个被她手刃,一个是瓮中之鳖,这仇,也算了了。 她因伤躺在这里,笑得最开心的时候,是看到了自己带来的、雕塑相关的专业书。 古代人涉险时,总爱说一句“赔我这身家性命”,她是真正有身家、性命,没有十分动机,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的。 这晚真是宝贵,那种相伴的感觉,短暂来过。 他清了清嗓:“咱们刚刚,说到哪了?” *** 接下来的事,为理出了一个基础,再往下捋,就顺得多了。 首先是关于“补药”,林喜柔一伙人嘴里频繁提到的“血囊”,好像就是指的补药。 “生于血囊,灌养血囊”,血囊显然很重要。 狗牙吃了兴坝乡那个女人之后,就被指责杂食、脏了血,甚至要处以极刑——脏了血,似乎暗指“乱了血脉”。 李月英身体不好,据陈福所说,是“血囊没选好”,看来血囊的好坏,是可以影响到地枭的体质的,并且李月英的况应该相当糟糕,为狗牙死前,曾叫嚣“下一个就是你了,我们都是牺牲品”。 其次是那个死刑仪式。 混合的黏液加天生火可以杀死地枭,算是新发现,连聂九罗都没听说。 她推测说,黏液包括舌底的短刺,平时应该都不会出现,地枭“亮舌”,是到了极度愤怒杀意的时候,此时就会出现这种生理变化,这种变化,可以帮助它们制敌。 黏液多半一定的毒性和腐蚀性,为“人化”的地枭,早已没有了方便撕咬和咀嚼的犬齿,狗牙却可以用一两晚的时间,就把兴坝乡那个女人吃掉,且血肉尸骨都没发现半点,很可能就是带刺的舌头和黏液起的作用。 再次是冯蜜提到过两次的“黑白涧”。 聂九罗知道这个地方,但没去,只能给炎拓解释个大概。 据她说,黑白涧其实是一片区域,在金人门之内、地面之下,缠头军“不入黑白涧”的传统,蒋百川他们走青壤时,最近也只到黑白涧的边缘。 冯蜜说起黑白涧时,简直有思乡的意味,所以炎拓对这里很感兴趣,下意识里,他觉得黑白涧就是地枭的老巢所在。 所以多问了两句:“不入黑白涧,黑白涧那儿是有界标吗?不然地下反正是黑洞洞的,万一多走了几步,可怎么办哪?” 聂九罗说:“啊。” “听蒋叔说,黑白涧边缘处,是有兵马俑的,当然了,主要都是人俑,没马,地下嘛,马也跑不开。他去陕西临潼的兵马俑看,回来说,黑白涧那儿的,规模也不输什么。” 不止是人俑,还不少雕塑。 当年的南巴老林,连巨型金人都能铸化为门,足见工匠不少,秦时造俑又很盛,工匠们就地起土、烧制造俑,也不奇怪。 蒋百川跟她说,那里的人俑,真的造得活灵活现,雕塑也极特色,古代的工匠技艺,丝毫不逊色于现代。 说得聂九罗心痒痒的,一度还兴起机会去看看的念头。 不更多的时候,她会想起母亲裴珂。 母亲被地枭撕咬着,拖进了黑白涧,也不知那一路,撞翻了多少人俑,血渥了多少泥塑。 不,为什么从来“不入黑白涧”呢,进去了,又会怎么样呢? …… 聂九罗正有些恍惚,听到炎拓说了句什么,好像还提到了“蒋百川”。 她回神来:“你刚说什么?” “我没能救蒋百川,但是见到他了,他托我给外头带几句话。” 蒋叔话带出来? 聂九罗心头一凛:“他说什么?” “他说,被审讯过几次,话里话外推敲,心里约莫数。他们这一人受罪,是因为蚂蚱,接下来,林喜柔多半会联系你们,以他们为人质做交换。他让我嘱咐你们,千万别换。” 71、 蒋百川的原:“他们接下来, 会想方设法把蚂蚱给换回来。我的感觉,换不换都逃不过,那不如不换。” 这, 炎拓能听懂,但不太明白,什么蒋百川会觉得,“换不换都逃不过”。 聂九罗却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 她说:“你提过林喜柔要找儿子, 而蒋叔他们走青壤,只带出过蚂蚱。从时间线来看, 抓到蚂蚱那次九一九年之交, 林喜柔九年九月最早出现, 离得确实有点近。如撇开形这一巨大差距,有很大的可能, 蚂蚱就林喜柔的儿子。” “她的儿子, 必然对她非常重要,可蚂蚱见光近三十年, 大限都快到了。你把自己代入林喜柔的立场想一想, 她见到蚂蚱, 会开心吗?” 炎拓心里叹气。 这用问吗, 打个不太合适的比方,这就类似一个母亲, 苦苦寻找被贩子拐走的儿子, 最后找着个奄奄一息的,能不满腔怨愤? 最初听到这时, 他以蒋百川铁、连死都不怕,现在看来,这不不怕死, 只想透彻了而已。 他看了眼时间:“很晚了,我去洗漱,先休息吧。” 过去的几个小时,题虽然沉重,但于他而言,不无兴奋,这种感觉,像懵懂了好几年的瞎子,忽然间耳聪目明。 起身的时候,顺便把空了的水杯一起带出去。 聂九罗先没意识到,忽地瞥到自己的那杯差不多见底、只余红枣枸杞堆作一处,顿觉脐下有了压力。 都道,这种压力没办法缓解,随着分秒过去,只会愈演愈烈。 …… 伴着洗手间传来的哗哗水声,聂九罗咬牙攥被,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要不要忍一忍呢?忍到明天阿姨过来?也就忍个十来小时? 不行不行,那得死了,大家都凡不么,再说了,在炎拓眼里,她反正也不什么仙女…… 搞不懂了,一个男,洗这么长时间澡干嘛,两分钟冲冲得了呗…… …… 炎拓前一晚在恶浊的泥池子里泡过,虽说事后洗了澡,回别墅带陈福时,也换了身衣服,但心中始终有点膈应,洗得难免用心,光洗发水就打了两遍。 换上睡衣回到屋里,聂九罗已经忍得腿都蜷了。 当然,说得不经意:“炎拓,我要去趟洗手间。” 炎拓想了想:“我刚洗完,开窗透风呢在,要么等会?” 聂九罗脱口说了句:“不用。” 刚说完就后悔了,说太快、暴露状态了。 炎拓瞬间就懂了,有点想,但努力忍住,过来问她:“你现在……去洗手间,什么流程?我要怎么……配合?” 神特么流程,聂九罗继续忍:“阿姨一般……就扶我过去,完事再扶我回来,就行。” 炎拓一愣:“你现在都能走路了?” 哪这么多废啊,聂九罗想哭了:“阿姨说,慢慢走……没关系,有生完孩子的,当天就下床……了……” 炎拓:“那阿姨根本就抱不动你吧?” 边说边伏下身子,把她被子掀开,右胳膊伸她腿弯,左臂托住她腰后,顺势低下,方便她环抱。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伸手搂住他脖颈,他刚洗完澡,颈后的发茬半湿,有水滴滑到手上,凉凉的。 抱着走好,估计就一起一落时要格注意,炎拓说了句:“要疼,你就吭声。” 说着尽量稳地起身。 伤口略略抻到,只有轻微疼痛,聂九罗觉得不算事,略皱了下眉,没吭声。 洗手间里,窗扇半开,洗浴时的热雾已经散差不多了,只余沐浴露的淡味儿。 应她要求,炎拓在洗手台边把她放下,过来时忘拿拖鞋了,扔了条浴巾在地上踏脚,刘长喜的屋子不大,洗手间就小,伸手可扶可撑,不用怕她摔着。 炎拓看着她扶稳洗手台:“我在面,有事或者好了,叫我。” 聂九罗嗯了一声,先把龙打到热水,抽了纸巾蘸湿了擦脸,候着门关上了,才舒了口气,借着流水声遮掩,一步一挪地去到马桶边。 炎拓倚立在墙边,听流水声一直不绝,先奇怪怎么一个脸洗这么久,后来意识到什么,赶紧大步走开,在客厅里无事晃悠,一会拿起杯子,看杯身涂鸦,一会拿起花瓶,看瓶底印鉴。 俄顷水停,听到她说:“好了。” 炎拓开门去。 不道不因刚才那一出,这次见她,居然有点局促,聂九罗也一样,垂了眼,不自在地理了理发。 睡衣有点过分宽松,而且图案偏可爱,不太适合她,不过这种反差,反衬得她柔弱而邻家,炎拓想起之前夜入她工作室时,她一身珠光银的丝缎睡袍、施施然落座…… 这居然一个,挺难想象的。 炎拓走过去,问她:“……刚那样,怎么来,怎么回?” 聂九罗说:“你也可以扶我回去啊,就慢点。” 炎拓:“算了,大半夜的,练什么走路。” 他伸手过去,环住她的腰,聂九罗顺势偎他怀里,身体柔软微凉。 那一瞬间,炎拓感觉,像热恋的情侣偎依互靠。 下一秒,他自己多想:他她,……不算熟呢。 *** 安置好聂九罗,炎拓研究那张单折叠帆布床,聂九罗看到他伸手把床架子撼了又撼,嘴里嘀咕:“这行不行啊?” 聂九罗躺得安稳,又一身轻松,生了闲心,乐得闲聊:“阿姨都行。” 炎拓仔细检查承重架,试图找出有没有标注承重额:“阿姨多重?我多重?能一样吗,而且长喜叔个节俭的,买东西都便宜。” 自尊心特强,不接受家周济,说什么:有多大手,捧多大碗,我这都用得挺好的。 聂九罗手指绞着被角玩:“你不能觉得便宜没好货,有时候也物廉价美啊。” 炎拓没搭,让他找着承重标了:“限重75kg……” 聂九罗:“你多少斤?” 炎拓个子不矮,得有个183或者184的样子。 “145左右吧。” 这要看状态,有时轻两斤,有时重两斤。 聂九罗心说,这可危险了,就算你纯145,得加上被子呢,冬天的被子,哪条没四五斤? “没事,家承重150呢,足够了,你睡得礼貌点、别在上蹦迪就行。” 炎拓半信半疑,不信也没办法:也没第张床了。 关了灯之后,他很礼貌地躺了上去。 聂九罗竖起耳朵,听床腿支架发出吱吱呀呀的晃响,觉得这床太可怜了,这不响,痛苦呻-吟啊。 她琢磨着,必有一塌,就不道什么时候塌。 不过,等了好大一会儿,都没等到,聂九罗有点遗憾地睡去。 也不过了多久,睡得正熟间,耳边突然“咯吱”一声——大概炎拓睡熟了、也忘了礼貌这回事,下意识翻了身——紧接着一声闷响。 这塌了? 聂九罗陡然睁眼,睡意全无。 然,她听到炎拓压低声音咒骂:“我去!” 塌了?! 实在太好了,她忍住,装着在睡,憋到肚子疼,伤口都抻到了。 大概怕吵到她,炎拓爬起来之后,也没开灯,只打起手机手电,一节节支起床架,嘴里嘀咕:“什么破床……” 支到一半,怕动静太大,回看了看她。 好么,看似睡得四平八稳,怎么连带被子都有点发颤呢,这在呢吧? 炎拓无语。 过了会,把打光移回来。 毕竟,他得修床。 *** 第天早上,聂九罗睁开眼,第一反应就去看炎拓。 不在屋里,他比她起得早,那个帆布床已经折叠起来了,委屈巴巴地靠墙放着。 一时间,说不清倒霉呢,床倒霉。 聂九罗又想了。 …… 刘长喜天不亮就去店里了,给炎拓留了张字条,说阿姨大概十点钟就能过来接班,他要不着急,等阿姨来了再走也行。 也不赶这三两小时,炎拓去小区买了早餐,回来的时候,聂九罗已经醒好一会了。 炎拓问她:“洗漱吗?” 聂九罗点了点,反问他:“昨晚睡得好吗?” 炎拓偏不让她如愿:“睡挺好的,好久没睡这么安稳了——在家睡不好,然在心里踏实。” 吗? 看他脸色很诚恳,聂九罗也有点不确定了:该不自己日有所思、做的梦吧? 梦得挺逼。 …… 洗漱完了,在床上支起小桌吃饭,聂九罗胃口不大,粥只喝了两口,烧麦也只啃了半个。 炎拓注意到了:“不合胃口?阿姨做的饭呢,你适应吗?” 聂九罗没吭声,顿了顿说:“炎拓,我想回家养伤。” 炎拓哦了一声,低把剩了一半的包子填嘴里。 有心理准备,只没想到这么快。 聂九罗解释:“阿姨挺好的,但对我来说,这别家,待着不习惯,回自己家,会自在点。家里有卢姐,跟我那么久,有她在边上,什么都方便。有,我有开私家医院的熟,去复查或者复健,不用遮遮掩掩的。” 毕竟枪伤。 炎拓点:“挺好,挺好。你准备……怎么回去?你这种情况,自己走不行吧?” 听这语气,没有送的意思。 聂九罗说:“包个车呗,实在不行,我让蔡……就我朋友,找个靠谱的司机来接我。” 她刚睁眼时,看天气怪不错,现在突然觉得,也就这么回事吧,说出太阳,又不大太阳,光照恹恹的,软耷耷。 炎拓几口喝完了粥,扯了张纸巾擦嘴:“一客不烦主,要么这样,你先养两天伤,等差不多能走路了,我过来送你回去。” 聂九罗想了一会儿,无可无不可地说了句:“也行啊。” 说完了,转看窗。 窗有棵大树,一只黑脑袋鹅黄腹的山雀正挪着小脚爪,在枝丫上走来走去,阳光从树冠顶上漏下来,这漏一点,那漏一点。 其实,天气可以的。 ***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炎拓把聂九罗最关心的两样东西拿给了她。 刀手机。 说来好,两样东西拿过来,都套着密实袋,像呈堂证供,尤其那把刀,能看得出刀身血迹斑斑。 炎拓说:“怎么样拿到,怎么样给你,我看这刀像有年的东西,就没帮你清洗。” 万一这刀金贵,跟清洗溶剂起了反应、洗坏了,他可担待不起。 至于手机,机身上多了不少划痕,屏幕裂了一道,于无声处昭显着机井房的那场厮杀有多么凶险。 聂九罗没急着充电开机,这么久了,再急的事也过去了,迟开个一时半会也无所谓。 她朝门示意了一下:“你留着陈福,说想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想问关于你妹妹的事?你确信他道?” 炎拓相信自己的直觉:“十有八九道,他们这些地枭,可能都把我家里的事情当讲的。就这性子死硬,宁死不说。” 说到这儿,不觉苦:“狗牙死早了,如逼问狗牙,没准有希望。” 聂九罗不置可否:“那陈福你准备怎么办?先带着?” “先带着吧,早晚检查一遍,防他诈尸。实在不行,快活过来的时候,再送他死一回呗。” 聂九罗噗嗤一声了出来。 这活而又死,死而又活,死死活活无穷匮简直。 她说:“要么,这几天把他留给我吧,我反正闲着也闲着,醒了,帮你问问看。” 炎拓一愣:“留给你?不行吧,你伤成这样……” 聂九罗斜乜他:“伤成这样怎么了?只要你把他绑好、嘴巴塞好,他就算活过来,不也得在箱子里待着吗?而且我问比你问有用,你关心则乱,我不一样。再说了,你带带出,就算林喜柔那些没察觉,你就不怕碰上警察临检吗?” *** 一切交接妥当,离十点差半个小时。 炎拓陪着聂九罗玩了三局飞行棋,因这飞行棋在她枕边躺好几天了,她好奇。 游戏名叫《大英雄逃离魔窟》,玩法很简单,掷骰子决定逃离的步数——逃生路上设置各种陷阱,一脚踏去,基本就完犊子了。 三局,炎拓都输了。 第一局,误喝毒酒,七窍流血而死。 第局,吃面条噎死。 第三局,误入美女蛇的毒窟,被美女蛇吞噬。 炎拓也服了:“怎么每次都我?就算按照几率,也该你来一回了吧?” 聂九罗说:“你运气不好呗。” 阿姨门的时候,两开始了第四局。 这一局开局不久,炎拓终于发现了聂九罗久赢不输的秘密。 比如,她掷到个“5”,理应走五步,而第五步就陷阱“被天上落石砸中,脑瓜破裂而死”。 她拿起棋子,说:“走了啊,五步。” 然后棋子走格,边走边数:“一、、三、四、五。” 数数了五次,手上动作也很花哨,其实走了四格,堪堪于陷阱前停住,得了便宜卖乖:“好险啊,差点死了。” 第四局结束,炎拓又输了,这一次死法,遇到村落之花,对你了一,一时激动,心梗而死。 阿姨在厨房备餐了,又切又削,又煮又捞,刀声笃笃,水声鼎沸,一派热烘烘生活气象。 窗的那棵大树上,小山雀惊飞跃起,树枝晃摇,荡起一树光影碎金。 炎拓棋子一丢,起身告辞:“不玩了,这世道,实吃亏。” 72、 聂九罗手机启用, 第一件事是联系邢深。 没能联系上,他关机。 不过不意外,邢深是个很小心的人, 之前分别的时候,他就提过要通剩下的人早做准备,这“准备”,无外乎更换落脚或关机换号。 这可有麻烦, 板牙那头,除了蒋百川和邢深, 其它人她基本都不认识。 聂九罗犹豫了一下, 打开微博, 发了条博文。 ——犬吠水声,桃花带露浓。 作为艺术类博主, 她的粉丝活跃度远低于网红, 但好歹有几十万的粉,瘦死骆驼比马大, 很快, 博文下的评论高楼就垒起来了。 不爱吃蒜的小葱:啊啊啊啊啊, 看到了什么?桃花!大大是在暗示什么吗? 月亮五十斤:怀疑被喂了一把狗粮。 马蹄甘蔗szd:楼上的, 不懂就去度啊,这明明是李白大大的诗嘛, 《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 没想到这么快, 诗题就被扒出来了,聂九罗不觉惆怅了一下。 的确是《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那时候才十七岁, 高二暑假,去蒋百川那儿参加为她量定制的训,遇到邢深。 少男少女, 都是情窦初开,一见钟情。 来想想,一见钟情,太看运气了。只是相了一张脸,就寄望于皮囊包裹之下的人品、三观、性格、爱好等等都能适配,实乃做梦加幻想的梦幻之举。 面临升高三,课业压力不小,暑期资料堆成山,其包括各类古诗文。 有一天读到李白这首诗,读着读着,心跳鼓,觉得缘分天定,这诗不就是在写她和邢深吗? 犬吠水声——邢深刚好是狗家人。 桃花带露浓——难道不是暗示两人间情愫暗生? 林深时见鹿——里头有个邢深的“深”字。 溪午不闻钟——溪,夕,谐音相关,指的就是她自己啊。 着这个,她对李白倍觉亲切,此每当唐诗界掀起李杜之争,都坚定不移地捧诗仙。 和邢深关系明朗之,她还把这诗念给邢深听,叮嘱他务必记牢,为这是“们的诗”,保不齐婚礼葬礼,都得诵念一番。 …… 今失联,只能通过这隐晦的式了,希望邢深尽早看到,及时跟她联系。 当,希望他别多想。 *** 接下来的几天,聂九罗安心养伤,胳膊上的伤没办法,伤筋动骨一百天,逃不掉,枪伤倒还好,仗着人年轻、底子过硬,已经可以扶着墙、自己在屋里挪两步了。 养伤之余,做两件事,一是看书,二是网购。 看书自是看炎拓带来的书,网购就包罗万象了,什么美妆衣饰,蒸锅吸尘器,什么都买。 前是给自己买,是为刘长喜——她还记得炎拓说刘长喜用钱很俭省,自尊心挺强,自己在这打扰这么多天,帮他把某些家用品更新换代一下,权当谢礼了。 当了,明面上,她绝不这么说,或是一句“你家蒸锅不好用,蒸出来蛋羹口感不好”,或是一句“掸子掸灰太呛了,吸尘器不扬尘、还快”,反正,样样都是为自己买的。 这导致刘长喜对她的好感打了些折扣,心说这姑娘忒大手大脚了,一不持家,以真要跟小拓成了,可不能让她管账。 …… 这天午,阿姨给她蒸了条榄菜鲈鱼,炒了碟芦笋百合,还配了一小碗养生五谷饭。 口味刚好,糯的糯脆的脆,吃得人心爽利,聂九罗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饭量大增。 心情颇愉悦:咽下去的,都是能壮她筋骨的营养啊。 筷头正拈向菜碟,竖放在床侧的行李箱里,忽传来极轻的沙沙声。 聂九罗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过了会,她搁下筷子,子倾向床侧,右耳慢慢贴到了箱壳上。 嗯,是有。 她打开手机,随便拣了首闹腾的歌外放,阿姨过来收拾碗筷时,还同时收获一意外之喜:今晚给她放假,不用陪夜了。 阿姨跟她确认:“真的啊?不……扣钱吧?” 聂九罗笑盈盈的:“不扣钱。” 今晚上,她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呢?得有几个关键词。 嗯,就妖艳、和善,而略变态吧。 *** 陈福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只是越睡到来、喉间越痒,那新肉长成的奇痒——他下意识就想伸手抓挠,而手不哪去了,只能不断地挪动体,四面擦蹭。 再,眼前一轮猩红而巨大的落日,渐行渐远,陈福大吃一惊,拼命想去追,可四肢好像被人摁住了,怎么都不上力,他汗出雨,看落日越来越小,到末了,小成了烛焰一般。 陈福心头大急,急到来,双目陡睁,醒了。 还真有一抹猩红焰头,飘在深得不见底的黑里。 他瞪大眼睛,闭上,再睁,几次之,视力逐渐适应,终于看清楚了。 这是半夜,屋里,看内部陈设,应该是民宅。那抹烛焰是真的,是桌子上一根燃着的白蜡烛,蜡烛立在一个小碗里,烛泪正慢慢往下滴。 桌面上很乱,堆了不少物件,有是化妆品,有小碟小碗,桌旁有把正对着他的椅子,椅子上坐了个年轻的女人。 太诡异了,这个女人内里穿的是睡衣,翘着条腿,抬起的那只脚上勾挂着颤巍巍的棉拖鞋,睡衣和拖鞋都是可爱家居风,但外头罩的却是件版型很正的纯黑女用大衣,仿佛一层冷冽肃杀当头罩下,罩得下头那可爱压根不可爱,反而趋近挑谑。 她有很长的头发,细密压眉的刘海,刘海的暗影投进眼睛里,一对眸子幽深潭,眼线是全包的,挑起桀骜的细尾,皮肤苍白,嘴唇却涂抹得鲜红,烛光映照下,近乎暗红,还镀上了一层细腻油润。 聂九罗柔声细气:“你醒啦?还认识吗?” 陈福茫,一是为刚刚复活,和一切都有脱节,二是他跟聂九罗只见过一次,她状态前相差太大,妆容变得大,一时间还真认不出来。 但她必不是善茬,陈福意识到自己嘴里被团布塞得死紧,舌头都被挤压得没法动,整个人蜷曲着躺在箱子里,不是平躺,而是倚躺——箱子呈夹角斜靠在墙上,万向轮被刹车锁定,为防止箱体滑落,最底下还拿东西抵住了。 聂九罗说:“咱们先定个规矩,有神经衰弱,不能听人大声讲话,咱们呢,就心平气和地慢慢聊。在手机上,意下了个分贝仪……”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机屏幕朝向他,同时立放在了手机座上。 陈福看到了分贝仪的页面,上头是分贝刻度钟表盘,下头是分贝音量的变迁线,指针忽颤忽颤,分贝线忽高忽低,其实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设了六十分贝的警戒线,所以你别大声,一旦过线,就会有嘀音提示。过线的人,得接受惩罚啊。” 边说边咯咯笑起来,不过笑得很轻,拈起一根刷头很细的化妆刷,在小碟子里蘸了蘸,稍稍弯下腰,从他右眉心处起笔,一路下拖,拖过眼皮,拖至下眼睑下,写了个“1”字。 “刷子上蘸的是油,说好了,你声音要是大了,可就得用天生火给你烧一道了。” 说着,伸手扯下他嘴里的团布。 着她的这一趋近,陈福认出她来了。 “你,你是那个疯……” 话刚出口,眼角余光瞥到手机页面上,指针和变迁线都在狂颤,赶紧压低音量:“疯……疯刀?” 聂九罗夸他:“对,就这样,小声说。” 指了指被大衣盖住的体一侧:“你把这条胳膊给掰了,可是很生气啊,气到分分钟都想送你下去、和韩贯团聚。所以你要珍惜生命,很温柔地跟聊天,把哄开心了,今天就不杀你。” 陈福打了个寒颤,韩贯,对,他想起来了,韩贯死了,一张脸瘪得像骷髅。 聂九罗说:“你可别觉得,今天不杀你没什么了不起的,做人呢要坚持,要满怀希望,你看,当时就坚持到最、等来炎拓救了不是吗?你坚持坚持,保不齐林喜柔就来救你了呢。” 她越是和颜悦色,陈福脊心就越是凉得厉害,觉得这女的脑子不正常。 “问你啊,你的血囊怎么样了啊?体还好?” 陈福干咽了一口唾沫,脑子里不断嗡响:这女的,这女的怎么会道血囊的? 聂九罗面色一沉:“问你话,你还不爱搭理,你这样,可就不高兴了啊。” 说着,桌面上拣了根火柴,凑向火头。 火柴头包磷,燃起时哧啦一声轻响,陈福被这火光小爆惊了一下,只觉得右眼皮上狂跳,赶紧说了句:“还好,还好。” 表现不错,聂九罗横拈火柴梗,轻吐一口气吹熄,左右晃了两下防复燃,才慢慢道:“那你的运气,比隔壁的可好多啦。” 说着,朝隔壁努了努嘴。 隔壁的?隔壁还有谁? 陈福一头雾水。 聂九罗嫣一笑:“就是那个姓李的小姐姐啊,她好可怜哪,一直咳嗽,腰都直不起来。你说和她相比,你是不是运气好太多了?” 姓李?李月英? 陈福头皮发麻:“你把她……她弄来了?” 聂九罗奇道:“有炎拓当内应啊,谁弄不到?再说了,就是为把你们给绑来了,林喜柔才急得要命,派人四下里找啊。别说没给你机会,等着她呢,就看你能不能哄到那时候了。” 陈福咽了口唾沫。 其实依他的脾气,早恨不得暴跳了,但一来韩贯的惨状犹在眼前,二来聂九罗有句话说得没错,许多撑时间,就多希望呢?林姐是个聪明人,许……许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拖得一刻是一刻。 他刻意挤出讨好的笑:“你,你还想问什么?” 聂九罗拿起手机:“谁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啊,再说了,这么一问一答,怪没劲的,咱们跟隔壁互动一下呗。同样的问题,问你,问她,答案一样,咱们就过,不一样,就给你添道火,两次不一样,咱就别玩了,下去跟韩贯凑幅牌吧。” 陈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万一说实话,她撒谎呢?”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你这人,怎么尽把同伴往坏处想呢,两次可就没机会了,她能不怕死啊?” 陈福急道:“她,她当不怕,她二代没血囊了,这婆子,心里恨着呢,有这机会,还不拖个垫背的……” 聂九罗就跟没听见似的:“听着啊,第一个问题来了。二零零零年,缠头军走青壤,有个女人,被地枭拖进了黑白涧。这个女人,怎么样了?” 陈福呆了一会:“不道啊。” 见聂九罗脸色沉下来,他慌忙解释:“黑白涧……很大的,那当时不在那,怎么会道?” “那没听说过吗?” “没,没啊。” 话音刚落,聂九罗的手机里就传来一声轻微的、不至于惊破60分贝的信息音。 陈福心头一颤,大气都没敢喘。 聂九罗低头看手机,其实没信息进来,是她自己调到“声音和振动”页面,击了一下信息铃而已。 她笑了笑:“真是好巧啊,她说不道。这倒提醒了,接下来,不许都答不道了。每一题都不道,不是题题都过关了吗?” 她操作了一会手机、做出发信息过去提醒的样子,清了清嗓子:“第二个问题,炎拓托问的,他说自己问不出来,道要问什么了吧?” 陈福舔了舔嘴唇,想起来了:“他……他妹妹?” “林喜柔把人家妹妹给抱走了,抱哪去了啊?” “黑,黑白涧。” 艹,黑白涧,是黑白涧。 是一声信息音。 聂九罗低头看手机,抬头看陈福:“李月英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输了。” 说着,拣起一根新的火柴,焰头上燃,慢慢俯下子。 陈福眼见火柴焰距离自己右眼越来越近,急得语无伦次,还得尽量压低声音:“不,不是,她怎么说的?” “她说,做成血囊了。” 这婊-子,简直是满嘴喷粪,陈福这一瞬,倒不怪聂九罗,怒火全冲着李月英去了,简直想锤爆她的狗头:“她……她撒谎,炎拓妹妹,抱走的时候才两岁,长都没长熟,哪能做血囊?” 焰头堪堪就要上眼了,聂九罗手腕轻拧,将火焰移开了,若有所思:“你说的还是有道理的,这么说,真是她撒谎咯?” 陈福忙不迭头。 聂九罗感叹:“她可真坏啊,该烧。可是你为什么跟炎拓说,他这辈子都见不到他妹妹了,接着反口,祝他们早日见面呢?” 陈福说:“黑白涧那是什么地,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 聂九罗下意识觉得这个“入”字突兀:“入?人入就算了,你们从哪里入?” 陈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像是突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面色一变,再不吭声了。 73、 炎拓回到别墅的当天, 和林伶聊了一次:没敢透露关键内,毕竟大家都还得在林喜柔身边待一阵子——林伶不善于掩藏情绪,万一眼神和言行里露出破绽就不好了。 他只和林伶讲, 事已经在筹备当中,为求稳妥,需要多点时间,这段时间, 务必在林喜柔面前装得乖乖的,让做什都先口头答应。 第二天, 林喜柔和熊黑就回来了。 脸色都很难看, 炎拓估摸着, 是陈福和韩贯的事给闹的,挺好的, 他们那头越狼狈, 他这头就要越和谐——炎拓只当看不见,还接连去公司上班打卡, 签了一摞积压的文件。 这天临班的时候, 林伶给他发了条消息。 ——刚林姨骂熊黑了。 炎拓秒回:听到什了吗? 林伶发了条语音过来。 “刚楼去拿快递, 路过小客厅那里听到的。没头没尾, 就几句。林姨说,找不到人, 那找车啊, 车上不是有gps定位吗,还有路上摄像头那么多, 就没拍到车?” 说的应该就是陈福和韩贯的事了。 陈福车上是有gps定位,被他撤了。 路上摄像头是也多,但他转移车辆的时候, 是在晚上,而且专捡导航上没有的路线走。 第二条语音过来了,炎拓点开。 “熊黑就很无奈的样子,说林姐啊,gps定位如果被关了,或者不联网,是没法发送新位置的,交通摄像头是设置在主要路道上的,车子要是从乡村庄稼地里走的,哪个摄像头能拍到啊?总之就是,出了石河县城之后不久,就蒸发了一样。” 第三条语音接踵而至。 “林姨就大发脾气,说熊黑没脑子,这大的事,居然不一开始就引起重视。说别只盯着失踪之后,失踪前呢,见过什人、去过哪,不都应该查吗?” 炎拓发送语音:“就刚刚的事?” 林伶回了条:“嗯,分钟前吧,后来我感觉熊黑要出来了,就赶紧走了。走开了之后,还听到他们说了吕现什,没听清。” 说到“吕现”两个字时,语音中明显带抵触绪。 炎拓本来想叮嘱她做戏做全套,既然“同意”跟吕现接触,就别表现得这别扭,但心中有事,一个晃神,思绪就被别的事给占据了。 ——林喜柔让熊黑别盯着失踪后,要关注失踪前,见过什人,去过哪。 失踪前,聂九罗就脱不了干系了,她至少比较明显地、出现在两个地方。 一是酒店前台,和韩贯打过照面。这个还好,当时她在办理退房,并不认识韩贯,而且,她比韩贯先走。 二就是她听墙角的那家餐馆,这个也还好,因为两人在刘长喜家互通了信息之后,他曾经打电话去那家餐馆问过,那家餐馆因为摄像头较多,占用内存大,所以监控录像七天一覆盖,基本上,现在已经没法回溯了。 怕就怕熊黑他们查得太细,比如什道路监控、斜对面店监控,这就不是他能使得上劲的了。 还有,林伶提到“吕现”,这提醒他了,他还欠吕现一个手机呢。 *** 离开公司之后,炎拓绕去了自己常买手机的店,他是常客兼阔绰客,是以一到店,就享受到了店老板的一对一服务。 所谓的新款、折叠屏,炎拓不是很感兴趣,不过看老板做功能演示,还是挺有意思的,扫码付款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先不忙付钱,左右看看,凑近老板,压低声音:“手机里能给我装监听吗?” 老板一愣,赶紧把他让进小房间。 看来是有门,炎拓心领神会。 果然,进了小房间,老板一脸神秘:“炎先生啊,你不是要搞商战吧,这种风险太大了,我们不敢哪,我们最多也就出于同和正义,帮太太抓小三啊、监听一渣男什的。” 这人也真是鬼精,炎拓笑:“搞什商战啊,就我新交一女朋友,处来觉得不太对,我怀疑她拿着我的钱、在外头还养了一个,所以这不是吗,给她买手机当生日礼物,顺口这一问。” 老板表示理解兼同:“这是遇上捞女了吧?这有钱人啊,甭管男女,都有这苦恼。” 说着给炎拓介绍了一番。 原来现今这科技发展,装监听器都不大流行了,新的趋势是安装卧底软件,老板极力给炎拓推荐一款售价两千的:“安装了这一款之后啊,你需要另外准备个专用号码,我们把号码设置成配对,专用号码没法跟这个手机通话,但是,只要你拨打,对方屏幕闪了一,那就是信号对上了,那之后,即便他没在打电话,你都能听到他身周的动静——也就是说,有了这款软件,手机不用安装监听器,手机本身就是一个监听器。” 这一款的确是符合需求,炎拓二话没说就付了所有的钱,还把自己手机交给老板检测,以防手机里也有这种软件,同时有点唏嘘:自己一面不愿意“被安装”,一面又暗搓搓给吕现“安装”。 转念一想,自我安慰:毕竟是为了对付地枭,非得已,其它的,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 回到别墅,天已经黑了,刚进门,就看到熊黑在楼底打电话,脾气还不小:“什叫视频太大、邮箱发不过来?你不会放网盘啊?就会打打杀杀了是吧?你他娘不与时俱进,迟早被社会淘汰懂不懂?” 炎拓脸色一冷,只当没看到他,绕了过去。 果然,没走两步,就听到熊黑气急败坏的叫唤:“炎拓你给我站住!” 炎拓收住脚步,过了会,一脸欠揍、很是吊儿郎当地转过脸去:“怎么着?” 熊黑气不打一处来:“你看你这态度,这大眼,没看见我?没看见我心不好?也不知道过来关心一?” 搁着以前,早“熊哥长、熊哥短”地凑过来了。 炎拓说:“看见了啊,可既然都不带我玩儿了,关我什事呢?” 熊黑被他呛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实说,他从前挺看不上炎拓的,但自从农场那次炎拓跟他“剖白心迹”,他反而对炎拓有所改观,觉得钻营归钻营,谄媚归谄媚,人家至少“真诚”啊。 他一巴掌拍在炎拓背上:“男子汉大丈夫,别学这小肚鸡肠,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 炎拓被他这一拍,一时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了。 熊黑能活着,必然有独属的“血囊”,这多年来,也必然没少干过脏事,可打的交道多了,看到熊黑身上也有“人”的那一面,甚至是对他友好的那一面,难免唏嘘——就比如从小到大,林喜柔确实对他关爱有加,这种日积月累的相处,很容易腐蚀心志,以至于他有时候,要专门去翻看母亲留的日记,从字句中去汲取和加固仇恨。 他定了定神:“熊哥,什事这愁啊?” 熊黑没吭声。 炎拓冷笑:“嫌人不过来关心,我这关心了吧,拿我当外人。得,我不配,月亮出来了,你去跟月亮讲心事去吧。” 熊黑好气好笑:“你这嘴里巴拉的什玩意儿。嗐,就是上次跟你说过的,有两兄弟,在石河没了的。” 边说边拣了根烟点着叼上。 炎拓惊讶:“还没找着?” 熊黑没搭腔,徐徐吐出一口白烟,像是在说,看到哥有几多愁了吧。 炎拓:“你这两兄弟,是属于你们一个血脉的那种吧?” 熊黑嗯了一声。 炎拓:“你也别着急,现在这满大街的摄像头,容易找。” 熊黑叹气:“找了,他们是离开石河、去南巴的路上没了的,你也知道,城里是监控多,但乡下不这样啊,还是在山区。” 炎拓沉吟了一:“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往前找。就是说,别太纠结于失踪后去哪了,得看看失踪前发生了什。” 熊黑一怔,抬起眼,定定看了他半天。 炎拓奇道:“怎么了?” 熊黑冲他挑拇指:“可以啊,有点想法,林姐也这说,可见你是认真帮我想了的。” 炎拓笑笑:“就是……监控好拿吗?” 熊黑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小事,石河咱们还是有点关系的,什酒店的、几条街口的,只要在那时间段的,都让拷贝出来了,就是特么的,太大太多了……” 说到末了,烦躁地撸抹了一把头发。 炎拓不动声色:“可以多找几个人看,这样快一点。” “找了,今晚估计睡不成觉了。” 炎拓:“要帮忙吗?我闲着也是闲着,要,我点几个宵夜,再来半扎酒?” *** 熊黑拉上了炎拓,一半是冲着吃饭喝酒,另一半是因为,一个人撸这种枯燥的视频太无趣了——他是找了几个人,但找的是李月英、冯蜜、杨正,几个人都还在农场呢。 视频分几个部分,分别发送到几个人的网盘:韩贯酒店(熊黑)、陈福洗浴中心(杨正)、陈福车子石河县内(冯蜜)、陈福车子石河县外(李月英)。 炎拓大致明白了:韩贯和陈福是各自到石河的,韩贯住了酒店,陈福找了家洗浴中心推拿按摩过了夜,第二天中午两人碰头,预备一起去南巴。 原本以为是在电脑上看,哪知熊黑嫌电脑上人像太小、费眼睛,在别墅的娱乐房里开了一面墙的投屏,大灯一关,跟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似的。 因为是往前回溯,所以熊黑先从韩贯退房的日子开始看。 720p的高清摄像头,一天下来有30多个g,而为了上传方便,分成了上百个200m的视频文件,文件夹一打开,密密麻麻,一页电脑屏都拉不完,难怪熊黑会说“特么的,太大太多了”。 炎拓慢慢呷着啤酒,看熊黑打开视频、快速拖拽、断定无实质内容之后再开一个。 冷不丁地,熊黑说了句:“来了。” 暂停画面,让炎拓看韩贯的脸:“喏,就是这个。” 画面上,韩贯拖着行李箱,应该是去退房。 炎拓点了点头,放下啤酒,坐直了身子。 聂九罗应该就快出现了。 熊黑点击播放。 画面上,很正常的排队退房,不得不说,这摄像头太清楚了,再加上是投屏播放…… 炎拓有点紧张。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形,那个时候,她还没受伤…… 想起她现在不得不各种扶东西借力,炎拓不觉微笑。 熊黑忽然“咦”了一声:“韩贯跟这女的说话了。” 炎拓心里一紧,轻描淡写:“女士优先吧,给人让位置呢。” 熊黑一声“哦”还没哦完,陡然冒出一句:“不对!这个女的!” 边说边暂停了视频。 炎拓头皮一阵麻。 熊黑盯着看了一会,努力回忆,末了恍然,伸手指炎拓:“这不是你那个,相好的,好了一夜,你把人扔山里那个女的吗?” 当初炎拓失踪、还没下落的时候,林喜柔那头曾经通过悬赏,找到司机老钱,一步几乎就要去查聂九罗了——所以熊黑记得她,再说了,聂九罗的长相,本来也很难让人忘记。 炎拓轻轻吞咽了一口唾沫:“是啊,她又去了。” 熊黑没听懂:“去什?” 炎拓淡淡回了句:“没跟你说过吗,她做雕塑的,定期往山西、陕西这种古迹多、泥塑多的大省跑,这几个月,持续在陕南一带转悠。” 熊黑身子前倾,看了聂九罗好一会儿:“长不错啊,不准备复合啥的?就算不结婚,睡几次也好啊。” 说完,狎昵地笑起来。 炎拓说他:“熊哥,你这样,我可不陪你熬夜了啊,说好了忙正事的。” 熊黑嘿嘿笑:“行行,正事,正事。” 因着这一插曲,熊黑心莫名轻松,再往翻视频的时候,哼起了小曲儿,还跟炎拓抱怨:“韩贯第二天还和陈福汇合了,也就是说,酒店没发生什事呗。” 炎拓巴不得他就此结束:“是啊,我觉得,就算有什,也是冯蜜她们那儿可能性更大吧。” 熊黑犹豫了一,还是不习惯敷衍了事:“林姐交代了的,我再翻完吧。” 随便,翻就翻吧,反正聂九罗这一节已经遮掩过去了,炎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终于有心应付夜宵了,还就着小菜,连灌了两罐啤酒。 也不知又捱了多久,正低头去掰第三罐的拉环,音影蓦地一停。 是暂停,声音没有了,光影不再晃动了,熊黑就坐在他身边,动也不动。 有一股异样的压迫感自心头升起,炎拓抬起头。 投影墙上,仍然是前台的场景,韩贯拖着行李箱,正在办理入住,这应该是前一天傍晚的场景了。 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个人,正经过大堂,往外走。 熊黑终于开口了。 他说:“炎拓,这不是你吗?” 74、 炎拓万万没想到, 自己还跟韩贯同过框。 什么时候事? 想起来了,是他被蚂蚱抓伤那次,聂九罗把他带回酒店、还用天生火给他炙烤了伤口——他离开酒店时候, 天已经黑了,一出酒店大门,铺天盖地的雪就下来了。 原来当时,韩贯在办入住。 炎拓嘴唇有点发干, 明知道熊黑在看他,只装不知道, 仍是怔怔盯着投影, 末了喃喃了句:“人哪, 真是不能撒谎。” 他转头看熊黑,还拍了拍他大腿, 低声说了句:“事, 可千万别告诉林姨。” 说完,拈起一筷子拌菜送进嘴里嚼了, 还顺势启开拉环, 猛灌了一大口啤酒。 熊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我别告诉她什么啊?” 炎拓嘴里吃得正忙, 话说得含混不清:“不是都看出来了吗, 么明显。” 看出什么来了? 熊黑如堕云雾中,不过, 不影响他回忆:韩贯到达石河那天, 自己正忙着带人去端蒋百川一伙,路上还接到炎拓电话, 他没空搭理,就把阿鹏地址发给了炎拓。 前一天,他在芦苇荡和炎拓“失联”, 原因是他要对付老刀和那条废狗…… 他说:“不是说遇上几个小混混,机也摔坏了,还送修了吗?” 炎拓:“对啊,没错啊。” 熊黑:“去酒店修手机的?” 炎拓哭笑不得:“是不是傻?我和是前一天半夜开、第二天晚上重新联系上,收拾几个小混混加修手机用得了么长时间?我肯定还做了别的事啊。” 熊黑被他绕得有点晕:“做了什么事?” 炎拓脸色一沉:“熊哥你故意的是吗?都特么拍下来了,还问我?” 呦,还发火了。 熊黑感觉自己需要考:消失一夜,被酒店监控拍到,还发脾气不肯说,又不让告诉林姐…… 他瞪大眼睛:“开房……嫖去了?” 炎拓以手抚额,他觉得自己最好不说话,哪怕熊黑说他是去卖呢…… “不是去卖吧?” 炎拓心开国骂,他真不该放任熊黑自由发挥的。 熊黑越想越觉得逻辑合、睿智的自己必然已经看透了一切:“我艹,炎拓,上次你失踪,林伶整理来的视频,我可是看过,当时那个司机老钱,说你做色情……服务行业,我们还都没当回事,以为是一夜情,逗那司机玩儿。” 他凑近炎拓:“是不是心上有隐疾啊?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把那女扔那么偏僻的山里,是做了之后、厌弃自己啊。可是你又控制不住,种叫那什么,人格的撕裂……” 话还没说完,炎拓猛揪住熊黑衣领,一把把他搡在后墙上。 娱乐房里很静,投影墙上是炎拓大幅影像,而近在咫尺,是炎拓背着光、隐没在暗脸。 脸,平日里看惯了,现在却突然陌生,非但陌生,还有些扭曲、狰狞以及阴狠。 炎拓齿缝往外迸出一句:“话,往外说半个字,我杀了。” 还真叫自己给说中了? 熊黑一阵唏嘘,真是人生如戏,一晚,有心栽花,心插柳,韩贯事没查出一根毛,反而把炎拓秘密给抖罗出来了。 他双慢慢上举、做投降状,还安慰炎拓:“放心,我又不是碎嘴婆子,咱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哈。” 炎拓盯视了他一会,才冷笑一声松了,又坐回小地桌边,攥起啤酒罐子,咕噜灌了一口。 掌心内,隐隐一层薄汗。 不是他想的借口,他想的是,大不了承认是去和聂九罗复合…… 熊黑脑补的有点荒谬,但荒谬中又逻辑自洽,随便了,过关就行。 放下啤酒,他若无其事招呼熊黑:“熊哥,继续呗,么视频等着翻呢。” 脸变的…… 熊黑坐回桌边:人哪,果然是多面体,唯有相处,才能发现其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点击播放键。 伴随着极轻微投影音,视频如常继续,没什么异样:韩贯办好了续,心情很好地去乘电梯了,还顺带从前台的点心碟拿了一颗糖。 熊黑没把炎拓往韩贯失踪事上想:毕竟炎拓经过大堂时候,目不斜视,看都没看韩贯一眼,而且当晚,炎拓就入住阿鹏那儿了。 两人面朝投影,各怀心。 过了会,熊黑清了清嗓子,直视前方:“种事啊,还是尽早找个医生看看、控制一下。” 炎拓没转头,一直盯着投影,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 视频翻完,已经是半夜。 期间,李月英和杨正先后给熊黑发了消息,大意是看完了、目前没问题,只有冯蜜迟迟没动静,熊黑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催,两句没聊就忿忿挂掉,骂了句:“妈。” 四份视频,三份都过关了,炎拓放一大半心,却又紧提一口气:“她怎么了?” “说自己是夜场人,跟我们作息不同,特么在搞直播唱歌呢,下了班再看。” 暂时也只能到这了,总不能为了拿最新进展、在熊黑赖着不走。 …… 回到房间,炎拓草草洗了澡,想给聂九罗发个例行问候,想想时间太晚,又摁下了。 过了会,他打开机上短视频app。 冯蜜是个在当地小有名气酒吧驻唱,熊黑说她在“直播唱歌”,估计离不了那几个最火的app。 他一个一个点开,进行交叉搜索,匹配“冯蜜”、“正在直播”以及“所在地厦门”,果然,没过久,就让他找到了。 确实正在直播,她粉丝不是很,两万出点头,不过场子还算热闹,好多人正在刷评论,其中颇有些言语不堪的,嚷嚷着“美女,能穿少点吗”。 而冯蜜,会大方把些评论给念出来,喝口红酒,然后理衬衫领口,说:“看礼物多少呗。” 有人刷礼物点歌,什么《爱我就抱抱我》、《魔法城堡》、《安和桥》。 冯蜜没撒谎,她唱歌挺好听,尤其是喝了酒之后,声音里带点微醺的味道,又掺点哑,一张年轻脸庞上,渐渐爬上本不应有沧桑。 009号冯蜜,比陈福、杨正、韩贯等人的号还要靠前。 不能被张脸骗了,她也是个老资历。 炎拓给账号充值,上来就送了辆保时捷——网站保时捷不算贵,但在一众刷鲜花、啤酒粉丝当中,算得上鹤立鸡群了。 而且不止一辆,隔一会就刷一辆,一共刷了辆。 他知道冯蜜看得到这些礼物,更重要是,他账号实名:他只在中二时代,起过什么“王者之拓”之类的网名,那之后,基本都是实名了。 果然,没过久,冯蜜表情就有些微妙了,一直瞥向屏幕。 最后一个礼物,炎拓送了辆南瓜马车。 冯蜜凑近屏幕,笑盈盈:“有一位叫炎拓粉丝,刷了好多车子,谢谢啦,给唱首歌吧,我在场子常唱的,《等等了那么久》。” 一听就知道是很甜腻的情歌,炎拓没听完就退出直播了。 没过久,如他预期,消息栏里进来一条信息,冯蜜发,没说什么话,只留了个手机号码。 炎拓钟之后拨了过去。 接电话果然是冯蜜,半夜三更,声音甜得跟蜜糖一样:“炎拓?” 炎拓问她:“下班了?” “提前下班了,不想守着群脑残唱歌了。怎么会看我直播的?” 炎拓不着痕迹地把话头引向正题:“刚陪熊哥看完监控,听说还没交活,帮他督促一下,既然下班了,可以上工了吧?” 冯蜜奇道:“陪熊哥看监控?男人陪男人看监控,有什么意思?” 炎拓回了句:“我希望他是个美女,可惜他不是啊。” 冯蜜咯咯笑起来:“那陪我呗,我是。” 炎拓:“行啊。” 冯蜜明显一怔,顿了顿说:“就不怕我误会啊?” 炎拓反问她:“有什么好误会?我陪熊哥看,他没误会啊。” 冯蜜娇嗔似地哼了一声:“那你还给我刷了那么礼物呢?” 炎拓:“我什么身家不知道?那点东西,值当拿出来说?” 冯蜜没词了,炎拓总是这样,说话好一句呛一句,她恨得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顿了顿问他:“怎么陪我,来农场吗?” 炎拓:“远程,聊着天说着话,顺便把事给办了,不好吗?” 冯蜜明显失望:“远程啊?” 炎拓:“那我挂了。” 不等冯蜜出声,他就挂了电话。 冯蜜很快就拨了过来,一次,炎拓联上了耳机。 她开口还带了委屈:“炎拓,怎么么小气,一句话不对就挂人电话,我又没说远程不好,怕闷而已。那么视频,得看好久啊,一直陪着、不挂电话?” 炎拓嗯了一声。 冯蜜:“说的啊。” …… 听上去挺不错,但当真打开视频,冯蜜很快就觉得别扭了:她是没什么,毕竟有视频要翻,可以集中精,但那头炎拓呢,就举着个手机,听这头的按键声?得聊啊。 她讪讪来了句:“要是能一起看到就好了,咱们还能讨论讨论,商量商量。” 炎拓:“可以啊,不知道有个做法叫‘桌面分享’吗?” *** 依着炎拓教,冯蜜下载软件、点击共享,两边一旦信息同步,“陪伴”登时就有意思了。 主页面是她在这头操作,快慢由她主控,她可以跟炎拓聊石河街景、路边巨丑建筑、某辆违规车,以及车sb司机。 交通监控没酒店视频那么,没那么高清。 一轮看完之后,炎拓察觉到风险了。 而冯蜜显然也注意到了,起初“共享”时候,她还跟他插科打诨、胡聊乱扯,个时候,话渐渐少了,而且,有几次,她又返回到先前打开过视频,反复看。 炎拓心跳渐渐加速:聂九罗真正的风险,不在酒店监控,不在那家回溯不了餐馆监控,居然在这儿。 过了会,耳机里传来冯蜜声音:“炎拓,对比着看,有没有发现,陈福他们的车,像在跟踪前头的车啊?” 炎拓还想搅合一下:“有吗?” “有啊,看几个路口的就知道了,”冯蜜在那头说着话,头的电脑屏幕上,视频正依次打开、拖拉到关键位置,“看啊,有一辆出租车,始终在他们前面。熊哥还让我务必注意是不是有车盯着陈福他们,其实换个角度想,说不定是陈福他们盯上了别人呢?” 炎拓喉头发干,轻声回了句:“有道。” 冯蜜:“我放大看一看。” 她那头放大,炎拓头自然也能看到,他飞快拈过纸笔,先记下了车子车牌号。 聂九罗跟他互换信息的时候,一句话代过了辆车,只说行李扔车上了,记下了司机的机号,有空再去拿——两人都没想到,辆车子还能爆雷。 屏幕上,画面还在放大。 冯蜜:“我看看啊,能不能看到车乘客……” 谢天谢地,交通监控没那么能耐,炎拓松了口气:“能看到车牌号就行。不过呢,对石河不熟,我倒是去过几次——看路线,出租车是要出城,陈福他们也是出城,路线一致可能是巧合,不好下断言,还得看看出城之后的监控再说。” 出城之后的监控是李月英负责,而她一早就回复熊黑说,视频没问题。 冯蜜恨恨:“李姨才不会认真看呢,她现在,觉得全世界都对不住她,熊哥把活交给她,真是瞎了眼了。” 炎拓笑笑:“恭喜发现问题了,我督促,不算白费。剩下事,和熊哥商量去吧,我不便参与,挂了。” 电话掐断,桌面分享还在。 炎拓心跳如擂鼓,立马点开阅后即焚,给聂九罗发了条信息。 ——行李扔一辆出租车上了,那个司机的电话,赶快。 他得抢个时间差:冯蜜即便立刻联系上熊黑,他们手暂时也只有车牌号,查人还得要一阵子,有电话就不同了,马上就能联系到人。 个点,聂九罗应该早就睡了,炎拓正准备直接拨电话,出乎意料,她把号码回过来了。 回过来就好,炎拓一秒钟都没耽误,立刻按照号码打了过去。 …… 一通电话打完,已经是凌晨三点。 桌面共享已经结束,电脑黑屏了,炎拓长吁一口气,额头抵住桌面,趴了好一会儿。 一晚上,真跟打了好几个仗一样累。 蓦地又想起一件事:聂九罗怎么么晚还没睡? 他拿过机,才发现,刚打电话当儿,她又回了两条过来。 ——出什么事了吗? ——没等到你回复,今天有点进展,见面跟细说,太累了,晚安。 阅后即焚,真是,好也不好,字句不容你咀嚼回味,瞬间就消失在烟火之中。 没什么事了,暂时,又能安然入睡了。 炎拓回了两个字。 ——好梦。 75、 炎拓前晚熬了夜, 第二天,直睡到近十点。 还不是自然醒的,是被砰砰的砸门声给吵醒的, 惊醒的刹那,背上激出一层冷汗,脑子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事发了? 然后才听出是吕现的声音:“炎拓, 炎拓?睡死了?睡成猪了啊。” 炎拓长吁了口气,下床给吕现开门:这么长此以往, 他迟早神经衰弱。 门开了, 吕现一拳砸空, 人差点跌进屋。 他稳住脚步,还拽理了下衣服:“你怎么回事?起这么晚。” 炎拓打了个呵欠:“看片, 熬夜了。” 吕现一进屋就气势汹汹:“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借人车就不晓得还了、成老赖了是吗, 还手机,你知道我现在凑合用着iphone6吗?6啊!人都出到12啊, 我才6啊!” 是挺6的, 幸亏昨晚把事情办了。 炎拓示意了下沙发上的新手机提袋:“没忘。还, 车子不就在楼下吗?你那破车, 也值得我赖?” 新手机来了? 吕现双眼放光,嗷一声冲了过去, 连回呛炎拓句都顾不上了。 炎拓顺势在电脑椅上坐下, 看吕现心花怒放地拆包装、试手机,也留意到, 吕现今儿打扮得贼隆重。 他冷笑声:“打领带啊,这脑袋抹发胶了吧。” 吕现头也不抬:“见女神嘛,隆重点。” “什么时候见?” “见完了啊, 你以为都像你,睡到中午才起?” 卧槽,都见完了? 林喜柔找吕现,多半是在做媒,要撮合他和林伶,见完了,还兴高采烈的,这是……事情成了? 他谨慎地试探:“那你……同意了?” 不提这茬还好,提,吕现立马来了气:“炎拓啊炎拓,你太特么不够意思了啊,你早就知道这事,还不给我漏个风。哎呦我去,把我跟林伶往道凑,老尴尬了你知道吗,点心理准备都没。” 炎拓可不关心他是不是尴尬:“你到底是同意,还是没同意啊?” 吕现往沙发倚,二郎腿一跷,来了劲:“都社会主义新时代了,你们有钱人,还以为能够拿钱,买通我这般正直男子的爱情吗?” 特么的说点人话行不行,炎拓头疼。 吕现滔滔不绝:“本来啊,我还想着要不要委婉点,后来一想不行,得把切扼杀在萌芽状态。我就跟你小阿姨直说了,我说感情这种事呢,得看感觉,这个社会很多东西都已经不纯粹了,但我希望,至少自己的感情,是完全由心选择的……” 炎拓没空听他高谈阔论:“林姨呢,林姨脸色怎么样,不太高兴吧?” “那怎么会,”吕现鄙夷地看了他眼,“女神那是……完全就被我震慑了,她大概没想到,我是一个这么原则的人,我感觉啊,我已经引起了她的注意……” 炎拓槽多无口,起身大步过去,居高临下:“吕现!” 吕现左右手臂大张、平放在长沙发背上,踮着腿抬头看他:“怎么着?” 炎拓斟酌了下,尽量语气和缓:“哪怕你不喜欢林伶,你也得先答应着,暂时顺着林姨的意思,懂吗?” 吕现不懂:“为什么啊?” 他看着炎拓,眼神渐渐微妙:“我懂了,林喜柔,林伶,她俩个姓,她俩更亲。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小阿姨想让你跟林伶谈,亲上加亲,你不愿意,推给我是不是?” 炎拓无语,这两天他遇到的人,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爱推理? “行啊炎拓,你这招转移矛盾,太不厚道了吧,死道友不死贫道是不是?我信了你的邪!” 他哼了声,抓起新手机起身:“看在手机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我忙着呢,明天我还要跟女神去农场考察工作呢……” “农场”这两个字,真是听得炎拓头一个激灵:“你怎么会要去农场?” 吕现白了他眼:“你这什么表情?我去农场不是很正常么,因为农场在乡下,员工又多,所以更需要医疗支持。我去给他们现的医务室打个分,出个升级和增员建议啊。” 他说着就想走,眼前身形晃,炎拓把他的路给堵了。 吕现警惕:“你想出什么幺蛾子?” 炎拓压低声音,面色郑重:“吕现,我认真的,你见到林姨的时候,就说自己考虑了下,愿意和林伶接触试试——这个很重要,大不了你们接触了段时间再分手,你不损失什么。” 看炎拓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吕现纳闷:“为什么啊?” 炎拓避重就轻:“我坑过你吗?这事你听我的,顾全所人的面子,对你也好。”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加重了语气。 吕现让他说得头惴惴,不安地舔了下嘴唇。 ——炎拓很少这样。 ——回顾以往,炎拓确实也没坑过他。 ——他虽然嘴上“女神、女神”地叫,但他和林喜柔其实接触不多,远不如跟炎拓来得熟。所以,听熟人的? 吕现为难:“可是,出尔反尔,很难讲得出口啊。” 炎拓松了口气:“这不叫出尔反尔,这叫深熟虑。” *** 打发了吕现,炎拓去找林喜柔。 离着还远,就看到熊黑从林喜柔房里出来,炎拓习惯性察言观色:熊黑挑着眼,脸不屑。 应该无事发生,或者说,至少不利于自己的事没有发生。 炎拓跟他打招呼:“熊哥。” 熊黑冷不丁见到他,立刻想起了昨晚,登时就点不自在,待看到炎拓落落大方、毫无秘密被戳破的窘迫,不觉些唏嘘:网络金句总结得好啊,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果然就是别人。 炎拓注意看他的眼睛:“没睡好啊,全红血丝,你昨天是不是一直等到冯蜜交活儿啊。” 说到冯蜜,熊黑就满肚子气:“这娘么,神神叨叨,折腾我半宿,非说有辆出租车有问题。” 炎拓笑:“查车去了啊。” “可不么,查车查人,还把出城之后的交通监控调出来看了,”熊黑个大呵欠上来,眼泪水都打出来了,“结果屁事没有。” 出城之后的监控是分路段的,因为只有主要路段监控,所以会出现车子从这条路上消失、会之后又在另一条路上出现的情形——头几段监控中,能看到两辆车一前后,都开得飞快,这点是有点可疑,不过因为乡下交警查得没那么严,很多司机出城都会快车。而且更关键的是,出租车很快又出现在了另一条路段的监控上,按照距离推算,这辆车一直在行驶、没停过,陈福那辆车,却就此消失了。 司机电话也找到了,打过去问时,那个司机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天是下乡,情不好,路上辆车想超我,我还跟它赛来着……后来那车就掉队、不知道哪去了,我拉了个客,就掉头回城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熊黑大致讲完,问炎拓:“你说这娘们,是不是成给我找事?” 炎拓说:“话也不能这么讲,她也是心细、不放过任何个疑点。” 熊黑真是服了他了:“你啊,真不愧是林姐带的,说的话跟她一样。” 炎拓皱眉:“这下难办了,可怎么找啊?” 熊黑冷哼了声:“咱林姐眼里,就没难办的事。” 说着压低声音,同时指向林喜柔的房门:“说用最笨的法子,让从车子最后出现的那条路始,所小路、所方向,米一米,地毯式排查。所以说啊,上头动动嘴,下头跑断腿——横竖是不要她忙,阿鹏那伙人得累吐咯。” 他耸了耸肩,是一脸不屑,晃晃荡荡地走了。 炎拓原地站了会。 这确实是最笨的法子,但必然会进展,至少,那间机井房是藏不住了。 正出神时,听到林喜柔的声音:“小拓。” 循声看去,林喜柔还是一如既往的精致,她的审美风格是贵妇式的,但因为一张脸自带风情,所以无论多难穿的衣服,碎花,天鹅绒,水貂,都能压伏得住。 她穿了件剪裁简约的本色珍珠貂半身外套,内衬轻暖的羊绒连身包臀裙,打底丝袜,蹬一双踝边镶钻的高跟鹿皮短靴。 炎拓笑起来:“林姨,打扮这么漂亮,出去啊。” 林喜柔也笑:“是啊,明天要去农场忙了,趁着半天空,带林伶出去买点衣服,要谈恋爱的人了,也该打扮得漂亮点。你要不要起?” 要谈恋爱的人了…… 果然,吕现的意见点也不重要。 炎拓告饶:“别了林姨,你们那逛法,我得闷死。对了,我得出去几天。” “什么事啊?” “年底了,很多合作方发了邀请函来,不是答谢宴就是年会,没法都参加,但是重要的两个,得去意思意思。” 林喜柔明白了,这些场面上的事,直都是炎拓的活儿。 她微微颔首,些感慨,自言自语了句:“是一年了啊。” 炎拓看了她一眼。 是啊,是一年了。 *** 聂九罗大早就起床了,昨天晚上,炎拓跟她说了,会过来送她回家。 回家的情,总归是愉悦的。 炎拓到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且因着过于无聊,个人拄着拐在客厅走了好几个来回了。 没错,她特意买了个拐,还是个防滑老人用四脚拐杖。 炎拓推门进来,正跟她打了个照面,刹那间就被她的混搭风格震撼住了。 她穿白色棉袜、拖鞋、睡衣,拖鞋和睡衣是他买的,成套,鞋尖和衣裤上,都有很萌的图案,这也就算了,因为一直胳膊吊着,所以不能穿,只能披着外套——她披了件版型很大佬很飒的黑色大衣,然后,拄了根老人拐。 炎拓:“你就这么走?” 好歹也是个艺术家,怎么能放任自己“垮”到这地步? 聂九罗:“我是病号啊,难道我还蹬高跟鞋穿紧身裙吗?” 也是。 炎拓看她行李,个手提旅游袋,个……行李箱。 装陈福的行李箱,那是他的。 重要的话都留路上说,炎拓先把行李箱搬下去,刘长喜帮着拎了旅游袋,下楼的时候脸愁容:“小拓啊,你劝劝聂小姐,她这几天买了那么多小家电,说都不要了,小姑娘不晓得持家的艰难,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啊。” 炎拓说:“她就这样。你留着用吧,家电老放着也不好。” 上楼时,接的就是人了。 阿姨也已经收拾好了,看护一场,得下楼相送,她摘下围裙擦了擦手,忽然想起了什么:“聂小姐啊,你要不要屋瞧一遍,可别落了东西。” 道理,聂九罗走到自己住的房间门口,往屋看去。 前几天,她一直有些嫌弃这儿,觉得房间逼仄,采光不好,装修老旧,还带着股老居室的滞涩味儿,可当真要走,居然有点恋恋不舍了。 睃巡了回之后,还真发现东西了,聂九罗指向床头:“那个,帮拿一下。” 阿姨快步过去,拿了东西给她,聂九罗接过来,转身扬给刘长喜看:“长喜叔,这个给我吧。” 刘长喜赶紧点头:“拿去吧,反正也是给你买的。” 什么东西啊,炎拓好奇,侧过身来看。 好么,飞行棋。 不知道要拿去祸害哪个老实人了。 …… 四个人,两两下楼,炎拓和刘长喜走前头,阿姨扶着聂九罗走后头。 炎拓刚走上最后一截楼梯,就觉得冷风逼人——小区是老小区,楼也是老楼,没装楼底门,自行车从楼梯底下直排到楼外。 他下意识转身。 聂九罗才刚走到楼梯间,刚准备拐弯,就看到炎拓只手抬到她身前,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攥合她敞着的两爿大衣,单手把粒搭扣给系上了,说了句:“风大,别敞着。” 这大衣敞着穿有范,扣起来穿就有些土了,而且炎拓是随手扣的、只为挡风——还把扣子和扣口给扣错位了。 聂九罗低头看了看扣子,看炎拓。 他已经下去了。 阿姨在边上笑,感慨似地说了句:“我做了这么多家啊,就数你的对象对你好。” 聂九罗没吭声,拐弯时,冷风迎面袭来,身体裹在大衣里,多了拘束感,动作十分不便。 这刹那,她觉得罩着大衣的自己,像一只温暖笨拙的水桶。 76、 按照炎拓的法, 是让聂九罗后座躺着、一路安稳到,但聂九罗不同意,她躺了一夜起来, 好不容易站了会,又要躺回? 于是折中一下,先坐副驾,累了再躺也不迟。 车小区, 聂九罗注意到,炎拓右耳朵里, 塞了个无线耳机。 她随口问了句:“听什音乐?” 炎拓摇:“听吕现那的动静, 他也了。” 然后把这两天生的事大略讲了一下。 居然了这多状况, 聂九罗还真有点后怕,这就是单兵作战的尴尬处了, 前有蒋百川, 捅多大的狼藉都有人善后,现不行了, 即便全身而退, 身后留的到处都是印记。 她要跟炎拓讲的, 有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审陈福, 审了炎拓妹妹的下落。 这件事,她特意留着当面讲, 因为早告诉他也没意义, 黑涧只是一个名称,没人知道它方圆几里、广深如何, 更何况,缠军还有“不入黑涧”的训诫。 炎拓听得特别平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了, 按常理,不应该心狂跳或者热泪盈眶吗? 都没有,他车开得很稳,如常注意路况和后视镜,只轻轻“哦”了一声。 连聂九罗都觉得奇怪:“你这反应,对不起我的辛苦啊。” 炎拓失笑,说什,又不知道说什好。 聂九罗继续说自己的:“这个陈福,还挺警惕的,他只交代我提到的,比如我先提了血囊、黑涧,他也就顺着说两句。一旦涉及他们的身、来历,就死也不开口了,我考虑再三,给他颅顶来了一刀——没杀死,送他长睡的那种。” 炎拓觉得好笑:“这陈福也真是,接连三死,三番五次活啊。” 聂九罗说:“我不是来回折腾着他玩,一来,地枭数量不多,物稀为贵,这个人质,将来说不定从林喜柔那换来点什;来,既然这次我能从他嘴里撬东西,等过几个月,我们有新的现,我再跟他聊聊,没准还能挖到点宝。” 她还挺期待再次跟陈福对的,也已经为下次的见面设计好了造型,务求给陈福带来新一拨的崩溃体验。 第件事是,截止目前,还没联系上邢深。 “蒋百川了事,邢深他们估计是惊弓鸟,短时间内不会露——但就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忍很久……我们再等等看吧,邢深走过青壤,联系上他后,什金人门、黑涧,也就好办了。” 炎拓没意见,了又跟她商量:“我这趟是拜访合作方的名义来的,不能一个都不。我看了名单,公司有个大渠道商郑州做中草药批,路过那的时候,我得拜会一下。” 聂九罗点:“没事,你忙你的,我能给自己找一堆事做。” 炎拓:“你要是不介意,我还顺便绕一趟安阳。” 河南安阳?这地名听着有点熟。 聂九罗心中一动:“你看那个……许安妮?” 炎拓默认。 找炎心的事,重要,但不紧急,再说了,急也没处使劲。 林伶的事,暂时也还控范围内。 只有这个许安妮,起来总是揪心,或许是因为,她的父亲被捶杀的时候,自己也地下层吧。 *** 聂九罗对监听吕现的事很好奇,朝炎拓要了只耳机听效。 吕现那挺安静的,不过听久了能分辨也车上,他心情似乎不错,偶尔还哼曲。 炎拓说:“他昨天-朝我要了车,应该是自己开车农场的。” 这一说,聂九罗才注意到,炎拓又换了辆车。 她四下看看:“你这车很素啊,连平安符都没有,前那辆……” 前那辆挂了个五帝钱的车挂,还配了只鸭呢。 不过这,她咽下了没说,炎拓那辆车算是因着她间接没了的。 炎拓随口说了句:“临时换的,哪管它素不素。” …… 中午,车到洛阳,炎拓搜了不错的店,一路按导航过,聂九罗懒得上车下车地折腾,让炎拓自己吃完了,给她带一份就行。 炎拓只好改堂食为外卖下单,送货地址写了“xx街路口停车道第三辆,车牌后三位856”。 餐至少要半个小时,炎拓把自己和聂九罗的座椅往后放倒,一上午过了,他开得累,她坐得也累,躺倒放松一下也好。 人一躺下,平视改了仰视,世界就新奇了很多,外人来人往,车内安逸得像一个小桃源。 吕现那也有声响了,隐约的杯盘碗碟声,应该是已经到了农场,正餐厅吃饭。 个中没有林喜柔,是医务室的人员接风,炎拓听到有个男人说:“欢迎欢迎,欢迎领导过来指导工作。” 吕现谦虚:“客气了,一起进步,一起进步。” 好无趣的场面,炎拓微微阖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聂九罗听到了:“叹什气啊。” 炎拓迟疑了一下,还是跟她实说了:“感觉不太好。” 聂九罗转看他:“为什啊?” 他没睁眼,她放肆打量他:炎拓的面部轮廓很适合雕刻,不止是脸,身架也很让人满意,随意一支肘或者一垂,就是尊很完美的半身像,而且,他的表情不空洞,雕塑嘛,得用表情和体态说…… 聂九罗拿起手机,调了静音,抬手拍下一张。 算是给他初步建模吧。 炎拓说:“这一阵的进展,比我前几年都要多,多得多了。但我也介入得太多,这两天到处堵窟窿救火,危机感一下就起来了,觉得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完美,身边埋太多雷,什时候一个疏忽,迟早事。” 聂九罗:“如暴露了,你预备怎办?” 炎拓笑起来。 这表情太好了,聂九罗赶紧又抢拍了一张:炎拓的脸,乍看是不大笑的,整体偏了点阴郁,但就是因为这样,笑起来时格外朗隽。 他说:“还能怎办,撕破了脸,就正面杠呗。” 正说着,身侧有人叩窗,看穿戴是外卖小哥。 炎拓揿下车窗。 外卖小哥看了眼车内:“是聂小姐点的单吗?” 聂九罗伸手接过:“我的。” 阖着她也点了东西,炎拓奇道:“你买什?刚帮你一起点了不就行了吗?” 聂九罗没让他看:“我这专业的。” 又等了会,外卖送到,两人车里开吃。 炎拓没来过洛阳,完全靠推荐下单,事实证明,菜名跟他意会中的菜品并不挂钩,他点了道“精品牡丹燕菜”,开盖一看,是一碗已经晃散了的、飘着菜叶的萝卜丝浓汤。 炎拓奇道:“牡丹呢?” 洛阳有龙门石窟,聂九罗是常来的,对菜品也熟悉,她指汤水里削了花状的红萝卜瓣:“喏,牡丹。” “那这叶……” “就是牡丹下衬着的绿叶啊。” “那燕菜……” “就是萝卜丝嘛,配着鲜汤一煮,有燕窝的味道啊。外卖太晃,菜型晃没了,你象一下就行。” 好,吃个菜而已,他还得象燕窝的味道,象红萝卜瓣是牡丹、小青菜是牡丹叶…… 炎拓说:“那它为什不叫鱼翅烤鸭麻辣虾,反正都是靠象。” 聂九罗噗地笑了来:“那你吃个大虾。” 炎拓挟了一筷吃过,没再表达不满,因为他觉得,作为洛阳名菜,这味道真是不错,值得一个好评。 正大快朵颐间,已经沉寂了好一会的耳机里,传来吕现局促的声音:“林小姐。” 两人同时止筷。 吕现这是已经吃完了、见到林喜柔了? 然,紧接着就听到了林喜柔的声音:“别客气,坐吧。” 椅被拖动,这是落座了,明明那听不到这边,炎拓还是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又拿起专用号码手机看了看。 还好,余电还有。 林喜柔:“和医务室的人都聊了?感觉怎样?” 吕现诚惶诚恐:“挺好,就是希望公司能多拨点资金,给医务室做个升级。” 林喜柔笑:“这都小事。” 炎拓耐着性听这些客套,恨不得揪着吕现的耳朵吼,让他赶紧讲正事。 吕现清了清嗓:“林,林小姐啊。” 林喜柔:“嗯?” 吕现:“就是昨天你跟我说的,和林伶处朋友的事,我回后,仔……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说,人和人啊,是要相……相处了,才知道合不合适的。” 林喜柔淡淡地:“什意思呢?” 吕现尴尬:“我的意思是,其实也……先接触接触。” 林喜柔:“哦。” 炎拓紧张得额都要冒汗了,监听是听到声音,但看不到对者的表情,看不到,就容易各种脑补——林喜柔这声“哦”,很是意味深长,听上似乎并不相信吕现的,会不会是吕现表现得太不自然了? 她笑起来:“你昨天不是这说的。我能了解一下,你为什只过了一夜,态度变化这大吗?” 吕现吭哧了一下:“是这样,我和炎拓聊了一下……” 聂九罗瞥了炎拓一眼,炎拓眉心蹙起,不觉叹了口气。 林喜柔:“哦,小拓。他说什了?” 炎拓喉结微滚。 “他说,林伶挺好的。” 林喜柔又笑了:“好哪呢?” 聂九罗轻舔了一下嘴唇,这个林喜柔,还真挺难对付。 吕现说打磕绊:“说林伶很文静,很乖,人品又好……” “你昨天不是说,感情这种事,重要看感觉吗?” 吕现一时语塞。 好正赶上有人敲门。 来的是熊黑,这一来无疑解了吕现的围:“林,林小姐啊,我个洗手间。” 脚步声远,关门声,又一张椅被拖动。 熊黑:“林姐,他又叽歪什?” 炎拓心里一动,这是吕现慌里慌张、手机落桌上了? 林喜柔冷笑:“昨天不愿意,今天愿意,明天呢,再来个反复?” 熊黑:“林伶不也这样。” 林喜柔:“林伶不一样,她怕我,我说的,她不敢讲不,多嘴上别扭一下。吕现……吕现又不是我养的。你下看过了吗?” 熊黑:“还没呢,现看没用,脱根是明天,色好不好,要看脱根后。不过感觉问题不大,这几次都控得很严。林姐,这机会用吕现身上,是不是浪费了啊?下个药不就……” 不知道是不是被林喜柔给瞪了,后半句没说口。 林喜柔语意不善:“那照你说,机会用谁身上不浪费啊?” 熊黑:“那当然是对我们有用的、关键人物啊,比如云南那枪贩,给我们行了多少方便?吕现……一破学医的,你用蒋百川身上,都比他强……” 他没再讲下,因为吕现又回来了。 气氛突然又一派融洽,林喜柔语音柔和:“吕现,你忙吧,记得宾馆把住宿约了,咱们明天再回城。” …… 时间卡得刚好,专用号码手机闪起了红灯,电量告急了。 炎拓关闭监听连接,给手机充电,又取了耳塞,连聂九罗递过来的那只一起,放回了耳塞包里。 聂九罗问他:“你怎看?” 一时间理不清,有点杂,炎拓收拾餐盘装袋:“现,至少有一件事我能确定,吕现还不是伥鬼。” 聂九罗点:“我也感觉,缠军上千年下来都没搞清楚的谜题,就快有答案了。” 伥鬼现象。 蒋百川给她科普时说过,缠军和地枭打交道的过程中,偶尔会现很诡异的情形:平时很好的兄弟、亲人乃至爱人,并没有被抓伤,也没有丧失神智,但就是会为了地枭鞍前马后,反过来算计、伤害自己的同类。 对付这种人,到后来,一般就是一刀切、肉-体毁灭。 但伥鬼究竟是怎突然产生的,一群人外、为什只变节了其中一个,一直来,没个说法。 聂九罗看炎拓:“我听上,林喜柔这趟把吕现带农场,是把他变……伥鬼?” 炎拓点,他也有这种感觉。 林喜柔和熊黑的那番对答中,有很多信息。 首先,把人变伥鬼,不是那容易的,熊黑说“机会用吕现身上,是不是浪费了”,见即便是地枭,也相当珍惜这种机会。 其次,这机会不是每天都有,他们等明天,还提到一个关键词,“脱根”。 第三,林喜柔他们手底下,已经有一些伥鬼了,而且是“有用和关键的”,名单仍未知,不过至少,有一个明确了。 云南的枪贩。 难怪熊黑他们能配备到那多违禁的枪支,如他们接触到枪贩,枪贩又对他们言听计从,那岂不是豁命、也要为他们搞枪吗? 伥鬼,必须有用而关键,能为地枭的存和壮大开疆拓土、保驾护航,比如云南的枪贩,再比如,炎还山。 炎拓心中一动:“你说,会不会是一枭一伥,而且,地枭只能某个特定的时间,比如‘脱根’后,把人化伥?” 77、 聂九罗也是这想法。 地枭如能随时随地把人化伥, 那林喜柔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这世该伥鬼满地走了。 可现实是,林喜柔连炎拓都没能控制, 这只能说明,化伥并不那么容易操作。 她轻声说了句:“可这么一来,吕现就危险了吧?” 炎拓脑子里一激,下意识掏出手机。 聂九罗阻止他:“你可别, 现在不是你让他跑、他就能跑得了的。” ——人已经进了农场,身侧八成早安排人盯着了。 ——让他跑, 总得个理由吧?即便跟他讲真话, 他能信? ——退一万步讲, 真跑成了,跑不出多远, 也势必会被抓回去。 她突发奇想:“要么, 让他跟林喜柔说,他有弱精症, 或者不举?” 炎拓哭笑不得:“他之前交过三个女朋友啊, 而且, 林姨既然选了他, 能不事先调查一下?” 聂九罗:“打匿名电话举报,就说农场非法拘禁?” 炎拓叹气:“那个农场, 别说在那个乡了, 就是在那个县,都是缴税大户, 各方面关系打点得不要太周到,你信不信你这头举报,那头就有人通知农场了?” 聂九罗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你不会是想掉头回去救他吧?” 炎拓苦笑:“你高我了, 在没有切实可行的计划之前,我回去救他,除了跟他同生共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没有?” 闷坐了会之后,他打开车门,下去丢垃圾。 聂九罗也有点怅怅的,她隔着车窗目送炎拓,着他走到街口的垃圾筒处,用力垃圾袋推放进去;到街口立着龙门石窟的宣传广告牌,头的佛像法相庄严,却又眉目慈悲;到广告牌之后,愈高愈远愈平静的蓝天。 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想当个普通人、享受普通烦恼吧。 *** 因着吕现这一出,整个下午的车程较午滞闷不少,聂九罗还睡了一觉,被炎拓叫醒的时候,懵了好一阵子,只看到车前方远处,一轮油红色的夕阳直坠下去,把半边天都给晕染了。 炎拓说:“到酒店了。” 到了啊,聂九罗哦了一声,睡眼惺忪地、拎着自己中午点的“外送”下车。 …… 炎拓选了个五星级酒店,家庭套房,这样两人可以住在一起,但卧房分开,既能及时照应,又省掉多不便。 把聂九罗安顿好之后,他还得去拜会合作方,说是“拜会”,但正赶对方的公司活动,所以这一去,估计没那么快能回来——炎拓把专用号码手机留聂九罗,请她帮忙关注吕现那头。 走的时候问聂九罗:“还有什么事?想到了赶紧说,一起帮你办了,待会一走,万事可就你一个人了啊。” 聂九罗如今有脚老人拐,有恃无恐,想了会说:“你可别喝多了啊,回来了又是吐又是撒酒疯的,我可弄不动你。” 炎拓回了句:“要么就不喝,喝多了,我就不回来了。” *** 炎拓走了之后,聂九罗花了好长时间洗漱,其实她还挺高兴炎拓不在的:那些一个人时的笨拙和不便,有人帮忙反而尴尬。一个人嘛,自己见,自己克化,除了艰难点,其它也无所谓。 忙完琐事,她安稳躺床,只留一盏床灯,先拨通专用连接,确信听到了吕现那头的动静之后,打开外送袋,开始“工作”。 她买的确实都是“专业材料”,最多的是无异味黏土泥,俗称“橡皮泥”——离开工作台很久了,手都生了,摸不着真泥,捏捏备胎也是好的。 聂九罗揪攥了一团,慢慢揉试:雕塑时,刚手的泥叫生泥,得揉面一样不断揉制,让手熟悉泥,也让泥熟悉手,双方都“渐入佳境”,才能心手相应。 耳机里,吕现也不知道在干嘛,东寻西摸,一会喝水一会拖凳子,嘴里还哼着小曲。 搁着从前,聂九罗只会嫌吵,但现在,只觉得恻然——这种低落蔓延到身体,又透过手心转渡了黏土,以至于黏土去,都似乎充满了饱胀的情绪。 黏土的手感差不多了,她打开手机相册,翻找图片,做练手的对象。 …… 十点半,炎拓仍没回来,吕现倒是有大动静——这人出门夜跑去了,呼哧呼哧,跑得气不接下气。 约莫跑了十五分钟,跑步声就变作了走动声,聂九罗听到吕现喘着粗气自言自语:“老子……老子宁可肥死,不跑了,健身……不是人干事……” 没过多久,背景音为之一变,应该是从室外进了室内。 聂九罗听炎拓讲过农场宾馆的布局,下只有两层,没装电梯,吕现得爬楼梯。 然,自言自语声又来了:“靠,还得爬楼梯。” 十几秒过后,非常突兀的,耳机里传来熊黑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林姐,林姐,出事了!” 聂九罗一怔,手动作立时停了,屏住呼吸,仔细听那头的动静。 她估摸着,吕现已经上到二楼,正撞见熊黑在敲林喜柔的门。 脚步声又了,是吕现小跑着过来:“熊哥,出什么事了?” 熊黑的声音烦躁而又粗鲁:“没你的事,忙你的去。”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门开了,林喜柔问了句:“什么事啊?” 什么事,聂九罗没听见,估计熊黑和林喜柔之间,要么是眼神交流,要么是附耳低语,总之是,林喜柔再开口时,语调都有些异样:“我去看。” …… 脚步声渐渐远去,吕现悻悻哼了一声,开门进房。 这一轮监听,到这告一段落。 聂九罗直到此刻,才敢长出一口气,只觉手掌发僵,掌心的泥塑和自己的指尖,同样发凉。 林喜柔那边出事了,出什么事?跟炎拓有关吗,会不会是炎拓暴露了? 应该不会,她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听到的。 林喜柔问“什么事啊”,紧接着又说“我去看”,显然事情是就近发生的,八成就发生在农场。 农场会出什么事、又能出什么事呢? 是蒋百川那帮人有事?不像,蒋百川就是死了,林喜柔也只会一声“活该”,才不会为了他失态。 狗牙吗?呸呸呸,狗牙已经死了。 那就只剩下…… 电光石火间,聂九罗的脑海中掠过一个词。 ——脱根! 熊黑提过,“脱根是在明天,成色好不好,要脱根后”,还把吕现搞去了农场候着,可见,他们上下下,都在等待“脱根”的发生。 聂九罗的心砰砰跳起来:不会这么幸运吧,真的老天有眼、佛祖显灵,他们的“脱根”出状况了吗? 正怔愣间,听到套间外头门响,是炎拓回来了。 聂九罗叫了声:“炎拓?” 炎拓答应了一声,声音很含糊,脚步踉跄而沉,直奔洗手间去了,紧接着就是大吐特吐。 聂九罗下意识就想下床,被子掀开,又停住了,过了会,她听到冲水声,再然后,就没声音了。 不是说不喝酒吗? 聂九罗有点恼怒:她一早就打过招呼,他喝醉了,她可弄不动他。 *** 幸好还有脚拐杖,聂九罗拄着杖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外屋。 床的时候,她把外头的屋灯都关了,现在,屋子里还是暗的,只洗手间透出晕黄色的光来。 聂九罗走到洗手间门口。 马桶盖已经放下了,炎拓坐在地上,倚着洗手台的柜子,一条腿屈起,一条腿伸着——家庭套房有两个洗手间,她住了主卧,自带一个,外头这个是客厅的,偏小,被炎拓这长胳膊长腿就地一坐,就更显得小了,感觉人想进去都无处踏脚。 聂九罗问他:“开车回来的?” 炎拓摇头:“代驾。” 边说边伸手抓住洗手台沿,摇摇晃晃站起来。 还知道叫代驾,没有醉得太过。 聂九罗不好说什么,毕竟他喝醉了酒关她什么事呢,她大光其火名不正言不顺的:“刚吕现那头……” “林姨那边出事了是吧,我知道。” 聂九罗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炎拓笑:“吕现给我打电话,以为能从我这打听到小消息,我哪知道啊。不过这种时候,林姨那边出状况,是好事啊对吧……” 他脚步虚浮地往外走,也忘了要避人,都走到聂九罗面前了,才意识到要挪让,正想抬脚,脑袋一沉,身子前倾,差点撞到聂九罗,幸好反应快,一把撑住了门框。 聂九罗抬起头看炎拓,他身上不止有酒味,还有淡淡的烟味。 真应了那句老话,应酬应酬,左手烟右手酒。 她说:“不是说不喝酒吗?” 炎拓抬眼看她,又低头自嘲地笑,头愈发昏沉了:“本来不喝的,他们一直敬,一直敬,都推了,后来有个小男孩,拖那么大点妹妹来敬……” 他伸出一只手,比划高度给她看:“就那么大点,这么高,妹妹,就喝了……” …… 炎拓今天赶的,是这家公司的小年会。 之所以说是“小年会”,是因为不属于正式的年会,算是骨干员工家庭日聚餐,因着炎拓这个金主的到来,气氛被烘托新高,菜吃不到三口就有人来敬酒。 炎拓一直找借口,比如要开车不能酒驾,比如自己不会喝酒,一来二去的,合作方的老板跟他犟了,当场宣布谁敬得成这酒,自己自掏腰包,奖励两千块。 好么,这还能落得了他的好吗,当下全场蠢蠢欲动,连那些本来不准备敬酒的,都排着队来了。 炎拓打了主意破财消灾,准备倒贴几个两千抽奖,搏场子一个乐呵,正推辞间,衣角被人拽了一下,有个怯怯的声音叫他:“叔叔。” 低头一,是个小男孩,五岁的样子,漂亮,也腼腆,一手端了杯酒,另一只手里,牵了个妹妹。 妹妹只两岁多,紧紧攥着哥哥的手,嘴里还嗦着根手指头,仰着脑袋,好奇地看他,一边看,一边往哥哥身边凑。 人群哄一下就笑开了,大人嘛,不跟小孩抢这福利,都自发给两兄妹让,还起哄说,这要还不喝,孩子那脆弱的小心灵上可就要蒙一层阴影了。 炎拓不由自主地,就接过来喝了。 这种事不能开口子,有一就有二,到后来,就不知道接了多少杯了,好在还知道克制,在醉倒的关口打住了,还朝邻座要了支烟。 点着了,横放在酒杯口上,场子那么热闹,桌这酒这烟却是安静而寂寞的,杯里薄酒微漾,烟头白气袅袅,代他告慰离开的,和永不醒来的。 炎拓原本以为,得知炎心的下落时,他真的是平静的。 这时才知道,并不是。 像是心里楔下根钉子,二十多年了,钉子和心肉早已习惯了互相摩擦,无痛无痒,当初的难过,也一年一年、一层一层,无限大地稀释开去,只留几缕根丝,还缠绕在钉子。 但今天,那种难过,又一点一点地回来了,那时他平静,是因为那些走远了的感觉,还没走回来,还在回来的路上。 母亲在日记里说:“我的傻儿子啊,一只小鸭子,就把你骗了。” 就为了一只小鸭子,妹妹就永远不见了。 …… 炎拓跟聂九罗解释:“就这么大点,这么高……小姑娘,不喝是不是不太好?她看我不接她哥哥的酒,嘴巴一撇,就要哭了……” 他一直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眼圈已经红了:“我就想着,孩子嘛,又是小姑娘,要让着点,一喝就喝……喝多了。” 他没再说话。 灯光是晕黄色的,落在身,凉。 炎拓聂九罗的眼睛。 这双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都要吸引他,渐渐地,窗外飘着的噪声远了,管道里的电器音消失了,世界沉寂了。 这是安静到孤寂的世界,好在,咫尺之间,还有另一个呼吸。 炎拓忍不住低下头,凑近她的唇。 就在将挨未挨的时候,聂九罗微微偏过脸,轻声说了句:“你醉了。” 78、 一觉醒来, 天已亮。 炎拓刚坐起身,觉得沉得厉害,他伸手撑住脑袋, 床上缓会,然抬眼看屋内。 回酒店? 哦,对,他叫代驾。 路上还接个吕现的电话。 今天干什么来着? 吕现…… 卧槽! 吕现不会已经出事吧? 炎拓急忙去摸专用号码手机, 找好一会儿才想起昨天交给聂九罗,被子一掀, 赶紧出来。 刚进到客厅停步:聂九罗已经梳洗好, 穿戴整齐, 正坐餐桌边吃饭——虽然她所谓的穿戴也是披个衣。 她闻声抬,瞥他一眼:“醒?” 炎拓含糊嗯一声, 看向桌边。 两份餐点, 西式的,是热牛奶配太阳蛋, 以及杂菜沙拉。 “叫客房送餐?” 聂九罗点, 埋吃自己的。 因着这一打岔, 炎拓也忘自己出来是干什么的, 站会才打开小冰箱门,取瓶矿泉水拧开喝:昨晚喝酒, 今天还得开车, 为防“隔夜酒驾”,多喝点水稀释总没错。 冰水落肚, 一脉森寒冲喉而下,炎拓身子一僵。 昨天回来之,他好像见过聂九罗, 还说过话。 他转看聂九罗。 聂九罗感觉到他的目光。 反正也差不多吃完,她把餐盘一推,抽纸巾擦拭嘴角:“怎么?” 炎拓迟疑一下:“我昨天……喝醉?” “是啊。” “我有没有做什么……不礼貌的事?” 聂九罗轻抬眼帘:“怎么喝醉酒、经常做不礼貌的事吗?” 炎拓:“不是,人喝醉,自控力总会……差点。” 他想起一些片段,可他说不清是真的发生过,还是只是酒精麻痹理智之、心猿意马的幻想。 他再次跟聂九罗确认:“我没有……冒犯过吧?” 聂九罗:“敢吗,冒犯我,还能平安睡到天亮?” 这倒也是,炎拓长长舒口气,转身回洗手间洗漱。 洗脸的时候,他掬起冷水往脸上狠扑,几次之,忽然晃神。 他想起那双眼睛。 真的是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温柔的眼神,那种,什么不用讲、她什么明白的眼神,一下子把他那些扯东扯西欲盖弥彰的说辞击垮,人也好像一下子缴械,只想撕开心口,把深藏里的难过、内疚,甚至委屈,掏出来给她看。 炎拓低下,掬一捧水,用力捂拍脸上。 梦里可真好,什么有。 *** 洗漱完毕,一身清爽,炎拓坐下吃早饭。 正想跟聂九罗聊点什么,她“嘘”一声,眼帘低垂,似乎凝神听着什么。 炎拓这才注意到,她一只耳朵里还塞着耳机。 这是……还监听吕现? 炎拓紧张起来,不便打扰她,只得时刻注意她表情,间或吃上两口。 过会,她取下耳机。 炎拓心里七上八下的:“怎么说?” “算是好消息吧,吕现离开农场。” 炎拓一时激动,差点碰翻面前的牛奶,他慌忙扶正杯子:“发生什么事?” …… 具体发生什么,聂九罗说不上来。 她只知道,昨晚近十一点的时候,熊黑匆匆把林喜柔给叫走,原因是“出事”。 再有进展,是刚才,吕现应该是餐厅用早餐的时候碰见熊黑,跟他打招呼说:“熊哥,昨晚没事吧?” 熊黑明显不想多谈,敷衍似地应一声。 吕现问:“今天咱一起回城吗?概几点?” 熊黑回句:“走的,我还有事。” 显然,本应该今天对吕现进行的计划,被迫搁浅。 好运气来得太突然,炎拓简直不敢相信:“会这么巧吗,想什么来什么,‘脱根’这么配合我、这个时候出状况?” 聂九罗把专用号码手机和耳机一起推给炎拓:“管它呢,反正,是好消息没错。” 她没见过吕现,但这人好歹从阎王手里抢过她的命,她也希望他平安。 *** 早饭过,两人再次出发。 郑州到安阳,两个半小时的高速行程,中午不到,车子已经进城。 理论上,安阳应该是特别古老的城市,毕竟是甲骨文的故乡,炎拓还以为会扑面而来“历史的厚感”,来才发现,完不是这么回事,国内的城市,争先恐“崭新”这两个字上使力,街是新的,楼是新的,连道路两边的树,是青春摇曳簇簇新的。 聂九罗给他解释:“这是新区,老城区还是有点沧桑感的。” 炎拓这趟,是没空去邂逅“沧桑感”,许安妮工作的餐馆新区。 到的时候正是饭点,但这餐馆的生意并不兴旺,从门上能看出,属于经济惠型,规模也不。 也不知道人不店里,炎拓从众点评上找到餐馆电话,打过去指名找“许安妮”,前台让他等一等,然扯着嗓子喊:“俺(安)逆(妮)呀。” 硬生生把一个颇洋气的名儿叫得土味十足。 炎拓挂断电话:“人。” 说着想下车,聂九罗叫住他:“我去吧。” 炎拓没明白。 聂九罗说:“地枭认识,我感觉最好别露面,哪怕是他亲近的人面前。而且去,除看她一眼,还能做什么?那还不如我去呢,同性之间,好说话一些。” 炎拓看她斜放座椅边的老人杖:“?” “我怎么?把车子开到门口,我下去走两步,有人来扶我。养伤归养伤,不能一动不动啊。” 也行。 炎拓从邮箱里调出许安妮的照片给聂九罗看,把车子开到餐馆门口。 刚想开门下去、绕到另一侧帮她开车门,聂九罗凶他:“别,坐着,让我一个人艰难地下去,我下去,马上把车开走,我发信息给,再来接我。” 这是闹什么幺蛾子?炎拓哭笑不得,但还是依着她说的,“马上”把车开走,是开得很慢,从倒车镜里看到餐馆里真的有人出来搀扶她,才放心。 …… 聂九罗一进餐馆,吸引里绝分人的注意,漂亮还其次,主是这一身太吸睛,再加上吊着胳膊拄着拐,想低调不能够。 她也看到许安妮,正给一张桌子翻台做卫生。 许安妮年纪很小,只二十出,中等个子,圆脸,眼睛,扎着低马尾,打扮得很素净——一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多少是有点潮的,她一点也不,素净得近乎朴素。 聂九罗向着那张桌子走去。 许安妮赶紧加快速度,最抹两下桌面事,转身来迎:“好,一位吗?” 她想伸手来扶,缩回去:聂九罗的衣,一看很贵,而她刚用完抹布,手上油腻腻的。 聂九罗嗯一声,艰难而面带痛楚地椅子上坐下——坐得许安妮一颗心一直为她揪着,忍不住问句:“姐姐,这胳膊,刚受伤的啊?” 聂九罗被她叫得一怔,从没人这么叫过她,她也并不喜欢这称呼,觉得把人叫老。 不过许安妮叫,可以理解,这姑娘,看起来像个高中生。 聂九罗点点:“不能用力,一用力疼。” 许安妮纳闷地看向门外:“这样的,还一个人下馆子啊,家里人不陪?” 聂九罗淡淡地笑笑,确信自己的眉目间一带着些许哀愁——她可是特意对着镜子练过的。 她低看菜单。 桌上铺层透明软玻璃,菜单压玻璃下。 聂九罗:“给我来一份招牌茄子饭,配一碗紫菜蛋花汤。嗯,还一份外卖打包,给我老公来一份排骨烩菜、一份鲜竹烧鸡汤,再加一份小炒黄牛肉。哦对,肉嫩一点,不然他会骂人。” 说到最一句时,神色很是抱歉。 许安妮只觉得匪夷所思:“这样,还给老公带饭?他不会自己去吃啊?” 聂九罗轻咬下嘴唇,眼圈渐渐泛红,低声说句:“下单吧。” 说完,还抬起手,轻轻抹下眼睛。 …… 小餐馆客少,掌勺师傅速度快,招牌茄子饭很快上来。 聂九罗刚吃几口,一个“不小心”,把筷子掉到地上去。 她想俯身去捡,不远处的许安妮闻声过来,把脏筷子收去,给她拿一双新的。 聂九罗柔声说:“谢谢啊。” 许安妮挺喜欢聂九罗,她觉得,这个姐姐一看是那种有文化有素养的,说话这么和气,长得还这么好看。 她说句:“姐姐,是病号,还点这么清汤寡水的,营养跟不上啊。” 聂九罗强笑一下,说:“习惯。” 什么习惯?联想之前种种,许安妮越发越不对劲,她偷眼看看左右,压低声音:“姐姐,老公是不是对不好啊?” 刚刚她觉得有问题:一个病号,吃这么素,给老公点的反而是荤——老婆受伤,还让老婆打包送饭,是人不是啊? 聂九罗抬看许安妮。 有时候,想对方“坦诚”,得先坦诚,想交换秘密,得先自曝一个。 她伸出手,轻轻抚下自己吊着的左臂:“说呢,他打的。” 许安妮起初没反应过来,顿几秒,结结巴巴:“他……他打的?老公?” 聂九罗含泪点点。 这特么是个变态吧,怎么能下得去手的? 许安妮太为她打抱不平,可看她这娇怯的样子,有点怒其不争:“不能由着他啊,不分,这么好看,还怕没人追吗。” 聂九罗噗地一下笑,俄顷伤感,说她:“男女之间的事,太复杂。还小,没谈过恋爱吧,不懂。” 许安妮脱口说句:“我不懂?我是比小,可我懂的绝对比多。” 说到这儿,似是意识到说漏嘴,面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来。 聂九罗知道她为什么尴尬:许安妮“上岸”之前,是出入情-色场所的,年纪那么小,为生计讨这种饭吃,见多脏事,懂的自然不会少——可看她现的装束打扮,洗净铅华,不染半点脂粉,显然是想跟过去做彻彻尾的切割。 她故作惊讶:“已经谈恋爱?男朋友对好不好啊?” 一提到男朋友,许安妮眼睛里的笑意真是藏藏不住,略带羞涩地说句:“挺好的。” …… 半个小时,炎拓开车过来接聂九罗。 依着她吩咐的,车子照旧停门口,人不下车,而且为体现“冷漠”,车门没帮她开。 炎拓看得清楚,是许安妮扶着聂九罗到门口,也是许安妮帮着开车门的。 他转过脸,不跟许安妮打照面,但于她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听到她嘱咐聂九罗小心点、慢慢上车,说什么“我讲的话,好好想想”,末,还突然很声地“呸”一声。 炎拓不明所以,但他有很强烈的直觉:许安妮这声“呸”,是冲着他来的。 车子开出去一段之,他问聂九罗:“聊什么,聊这么久?” 说:“看不出来,跟陌生人还挺能聊。” 好一会儿,不见聂九罗回答。 炎拓觉得奇怪,转看向聂九罗,这才发现她目光有点涣散,脸色也很奇怪,嘴唇微微翕动着,偶尔还焦灼似地舔上一下。 “聂小姐?” 聂九罗身一震,似是这时才缓过神来,她转看炎拓,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发颤。 “炎拓,许安妮怀孕。” 许安妮……怀孕? 炎拓脑子里轰一声,下意识去踩刹车,蓦地意识到聂九罗的身体经不住这样猛停猛顿,赶紧止住。 末车身缓行,靠边停车。 最,还是炎拓打破沉寂:“这不可能啊,人和地枭,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来呢?” 聂九罗轻轻笑笑:“很震惊是不是,我餐馆里听到她这么说的时候,把汤碗给打翻。一直缓到现,才渐渐缓过来。” “有两个可能,一是,他已经打破这种生殖障碍,可以和人结合、生得出代。” 炎拓想说什么,聂九罗示意他别着急、先听自己说:“第二个可能是,许安妮以为自己怀的是吴兴邦的孩子,但其不是。” 脑子一时还缓不过来,炎拓索性伸手党:“什么意思?” 聂九罗犹豫一下:“还记不记得,林伶曾经怀疑自己夜半被人猥亵、却怎么醒不过来?我想说,许安妮一不会拒绝男友和她欢好,可是,如果是半夜、没灯,意识恍惚的时候,谁知道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炎拓一字一顿:“的意思是,吴兴邦安排人,和自己的女朋友……” 聂九罗低下:“什么女朋友,血囊而已。” 说话间,眼前似乎出现许安妮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她那么认真,跟她说:“姐姐,果断一点,该分分,相信,前的风景一会更好。好像我,遇到我男朋友之前,我自杀过好几次,遇到他之啊,我经常想,幸亏没死,真的。” 79、 炎拓迟迟不开车。 聂九罗猜到他的心思:“是不是很想回去, 她给救出来?” 炎拓说:“或者你说几句话,打消我这想法。” 聂九罗了,很不想说, 但还得硬起心肠。 “首先,她不会相信你,吴兴邦对她来说,不止是爱人, 还是恩人,你想短期内说服她, 不可能;其次, 你她救出来, 安置在哪儿?一个陈福就已经让你焦头烂额了;第三,现在带走她, 容易打草惊蛇, 你别忘了,林伶还指望你呢。” 除了林伶, 还excel表格上的人。 炎拓沉默半晌, 长叹一口气, 缓缓开动了车子。 车子动的那一刻, 聂九罗真切地觉得,车身沉重, 车轮动得好艰难啊。 ***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在赶路, 两人很少交谈,只在停车休息时说几句“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去洗手间”之类的必要话。 打包来的那份饭, 聂九罗让炎拓带出去扔了——许安妮那直来直去的脾气,保不齐会在饭里唾两口。 晚饭是在街边一家馄饨店吃的,荠菜虾仁的薄皮小馄饨, 汤里拌了蛋皮、紫菜和小葱花,色彩满满,热气腾腾。 饭到中途,聂九罗给卢姐打了电话,说是晚上点来钟能到,让她先准备起来,又特意叮嘱今天要留客,客房打扫一下。 留客这事,她事先没问过炎拓,不过反正电话是当着他的面打的,他也没表示异议。 电话打完,炎拓问她:“邢深那边……有消息吗?” 聂九罗打开微博看了看,摇了摇头。 其实她今早才跟炎拓说过这事,他现在又问,是真的着急了。 炎拓也觉得自己太急了,自嘲地笑:“我现在挺后悔,这么多年,没给自己发展出帮手来,可是转念一想,发展谁呢,人拉进这事来,得被骂死吧。” 如今,邢深这干人,居然成了他拼命想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脾性如何,好不好相处。 …… 晚上点半,车子驶进聂九罗家所在的巷子。 这一天再怎么低气压,归家在即,聂九罗还是止不住兴奋,隔着大老远,她就看见了站在大门口、伸着脖子张望的卢姐。 卢姐不认识炎拓的车,却又怀疑这辆就是,于是一直盯着看,聂九罗咯咯笑着揿下车窗:“卢姐。” 卢姐着迎上来:“我还说呢,算算也该到了。” 车子停稳,卢姐帮着拉开车门,原本堆了的脸,在看到她的拐杖和吊起的胳膊后,真个悚然变色:“你,你这是怎么了?” 聂九罗轻描淡写:“不是看石窟吗,从上头摔下来,胳膊摔断了,多亏这位炎先……” 她示意了一下刚下车的炎拓:“喏,我送去医院,还开车把我送回来。” 卢姐赶紧上来扶住聂九罗,又向着炎拓感激地笑:“炎先,谢谢你啊。” 炎拓对自己的新身份适应得很快:“不客气。” 他打开车后厢,行李箱等都取下来,帮着拎进院里,刚走到中庭,就闻见一股淡淡的幽香,忍不住说了句:“好香啊。” 经他一提醒,聂九罗也注意到了:“是不是什么开花了?” 卢姐指向院子一角:“前两天就开了,开可好了,老汤说,今年暖冬,提早开了。” 炎拓这才看到,角落里棵两米来高的梅花树。 是棵白梅,树形疏朗,枝条细而劲,仿佛骨支撑,枝条上星星点点,绽着一枚一枚,白瓣黄蕊,朵朵灵动,然,更多的是花苞,的细瘦,的饱绽,笼在屋里透出的微光下,一树花,一树无声的热闹。 他点惊讶:“你还会花?” 聂九罗还没来得及开口,卢姐先了:“聂小姐哪会啊,她请了个花匠,老汤,两周来一次,人家退休前是市植物园的,专会摆弄花花草草,可厉害了。” 这样啊,炎拓也想起来了,聂九罗是有个花匠。 他忍不住又看向那树白梅,长得真好,恣意又张扬,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认真看花,是在什么时候了。 正晃神间,听到聂九罗问他:“炎拓,饿不饿?让卢姐给你下碗面吃。” 炎拓摇头:“大晚上的,吃多了睡不着。” 聂九罗吩咐卢姐:“给他来一碗,我也吃点,都少少的就行。” 炎拓又好气又好笑,压根就不听他的意见,还问他干什么? 不过,既然“少少的”,那就吃点吧。 *** 客房在一楼,收拾得很干净,炎拓装陈福的行李箱放进衣柜,合衣躺下眯了会。 只一小会,就梦见了农场、地下二层。 梦里一片漆黑,身周包裹着浓重微湿的泥土气息,个喑哑而哀伤的声音,一直时断时续地喃喃:“安安,我家安安……” 炎拓循声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人。 正在黑暗里摸索,前方远处,隐隐亮起了光,个小小的女童身影,瘦骨伶仃,在光里踽踽独行。 炎拓大叫:“心心!” 然后一惊而醒。 醒来的时候,灯光柔和,窗子上映着白梅的姿影,原来那株梅花,就开在他的窗外。 门外传来卢姐的声音:“炎先啊,面煮好了,我送上去了,聂小姐走路不方便,你上去吃吧。” *** 老实说,上二楼,炎拓还真点心头忐忑:他上次来,在这儿狠狠造过一次,临走还推倒一尊泥塑。 如今又来,很像亲临犯罪现场。 跨完最后一级台阶,大工作室尽收眼底,炎拓松一口气,还好还好。 他偷溜了一眼那尊自己掀翻过的水月观音,修复过了吗?隔着塑料罩膜,看不大出来。 聂九罗突然冒出一句:“别看了,再看让你赔。” 炎拓吓了一跳,心思被戳破,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在工作台前坐下,看自己那一小碗面。 怕汤汤水水弄脏工作台,碗筷和筷搁都放在黑漆绘金的小托盘里,真是好小一碗,细瓷透光的米花玲珑碗,鸡汤煨的小份龙须面,里头撒鸡丝、木耳丝,点着几粒枸杞小葱花,还切了两片荸荠。 炎拓说:“那你还咬人了呢。” 这是要跟她battle吗? 聂九罗:“那谁我淹水的?” 炎拓:“淹水……没破皮没流血的,咬人留一辈子疤啊。” 聂九罗:“淹水,心理阴影也是一辈子啊。” 一扯心理阴影,炎拓就没辙了,心理上的事,他不敢发表意见:“那我,后来也救了你啊。” 聂九罗:“我没救你?我还请你吃了碗面。” 这要掰扯下去,可就没完了,炎拓主动求和:“碰个碗,算了,行不行?” 聂九罗乜了他一眼,摆了两秒姿态,碗推过来,和他的咣啷一碰,噗嗤一,算是清账了。 面的味道真是不错,炎拓连汤水都喝了个精光,这点量,吃下去不致压胃,又滋味无穷,分满足。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卢姐一直称呼你‘聂小姐’?” 这住家阿姨,又是做久了的,居然还叫得这么客气。 聂九罗说:“这是人家卢姐的坚持,她说毕竟是雇佣关系,不能没了界限,所以也就随她了。” “那熟人怎么叫你?” 聂九罗随口说了句:“叫阿罗咯。” 阿罗。 炎拓低声念叨了一次,说:“怪怪的。” 聂九罗奇道:“哪里怪?” 老蔡这么叫她,邢深也这么叫她,蒋百川是“聂二”这个名字叫顺口了,不然也会这么叫她。 炎拓屈起手指蹭了蹭鼻侧:“反正就是有点奇怪。” 聂九罗没好气:“那是你没叫习惯,多叫几次就好了。” 炎拓哦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那他以后就这么叫好了。 …… 吃完饭,聂九罗餐盘都推到边上,拣了支笔在手,又从台子上的一堆文具里抽出一张淡金色的长纸条。 看那架势,是想在纸上写字,但一只手不方便操作,她吩咐炎拓:“帮我按着纸头。” 炎拓起身过去,站到她身边,略弯下腰,帮她按住纸端。 聂九罗笔在手里拈了会,沉吟片刻,低头写字。 她已经换过衣服了,深空蓝色的薄款丝光缎面家居睡袍,低头时,长发从两旁拂下,露出颈后白皙的一片,还后领口上一颗小小的、金线绣出的星星。 些衣服是花哨在外,给别人看的,些衣服美得小心翼翼,只自己知道。炎拓很喜欢这颗小星星,撩开长发的时候,这颗星星才半遮半掩地露面,想想都很美。 他看聂九罗写的字。 ——1,见到许安妮。2,炎拓送我回家。 “3”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写“面真好吃”。 写完了,落上日期,搁笔。 炎拓隐隐些概念:“这是日记吗?也太偷懒了吧。” 聂九罗纸条递给他:“你手,帮我打个结。” 炎拓莫名其妙:“打结,绳结?那纸条不是扯坏了吗?” 聂九罗差点被他气乐了:“你就不能小心点?轻轻打个结,折痕压平的那种,还啊,别从中间打结,从这里,对,靠边这里开始。” 炎拓依言开折,折了两下过后,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他见过,上学的时候,班上很多女孩爱折这个,幸运星,兴致浓时一瓶一瓶地折,送这个送那个的,风头过去,又一瓶一瓶地扔。 很快折好了,五个边角往里捏,捏成一颗胖嘟嘟的小星星。 聂九罗从他手里接过来,往上一抛,然后伸手接住,又递回给他,指了指靠墙的一个旧式双开门大立柜:“喏,帮我从右边门上那个门神嘴里投进去,右边的,别投错了。” 炎拓依言过去投了,到底没忍住,回头看她:“抛起来落下,这是什么意思?” “代表一天过去了啊,这一天的事落幕了。” 还能这样,真是好仪式感的一个人,炎拓指门神郁垒的嘴巴:“投进去呢,代表你的一天被吞噬了?” 聂九罗真是没见过这么差的举一反三:“代表门神帮我守着!” 炎拓似懂非懂:“能打开柜门看看吗?” 聂九罗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你随意”。 炎拓打开柜门。 居然有两大玻璃缸的星星,玻璃缸应该是根据柜子尺寸定制的,敞口,方便上头落星,左边的全满,右边的半满,再仔细看,边沿处还标签,写了时间跨度。 聂九罗说:“我的祖上是巴山猎,巴山猎的习俗叫‘见者份’,你既然看到了,同意你捞一个看看。” 炎拓犹豫了一下:“这不好吧,都是你的隐私。” 聂九罗想了想:“然我先拆,你可以看的话,再给你看。” 那就行,炎拓左右看看,在左边“2002-2012”那只玻璃缸的深处捞起一个,缩回手时,两边的星星哗啦啦向内填满,感觉很奇妙。 他星星递给聂九罗,那是颗白色的星星,纸质已经些泛黄。 聂九罗用一只手仔细拆开,扫了一眼之后,拆开的纸条推向他。 炎拓拿起来看,这张纸条上记了两件事。 ——捏的泥人拿奖了,奖金五百。划了色鬼老头的车,他活该。 聂九罗说:“那个时候,市里组织迎国庆的活动,艺术组画画的、书法的,还工艺品,我捏了泥人,拿了奖,评委老师还说我天分,让我认真考虑这一行,说必成大器。” 说到这儿,她有些感慨,忍不住看满屋高高低低的作品:“大器”不敢说,还是成了点“小器”的,能用一技之长养活自己,是很成就感的事。 炎拓:“这个老头……” “是兴趣班的老头,教初级雕塑的,真恶心,纠正你手型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蹭你一下,摸你一下,不止是我,我打听了一下,被他占过便宜的女生不少。我就去地下车库等他,看到他过来,拿起钥匙就划车,划得他脸都白了。” 炎拓愣了一下:“时地下车库人吗?” “没有,刚好没人。” 炎拓真替她后怕:“那你怎么敢的?你时才多大?” 聂九罗无所谓:“我时身上已经点功夫了,不过就算没有,我也不怕他。我跟他说,要么你自己去修车,要么抓我去派出所,我会跟民警叔叔说,是你想对我不轨,我反抗的时候划到的,我这么小,又这么可怜,你看民警会相信谁……你是没看到他脸色,跟猪肝似的。” 炎拓苦笑:“你真是,哪来这么多想法。” 他依着折痕,那颗白色的星星又折起来。 聂九罗看着他折星:“因为普通的小孩儿,受了欺负,第一时间会找父母撑腰嘛,那你又没有,然要早做准备。” 她从多岁开始,每次看到听到一些受害的事,都要设想一下,这要是我,该怎么办,该怎么保护自己,又怎么漂亮且不屑地报复回去。不管是骚扰还是其他,她都有招,见招拆招。 划车?呵呵,小手段而已,她还没出大招呢,那老头太怂,一招趴了。 她抽了张长纸条给炎拓:“没有兴趣学我,也记点什么?等你老了,闲着没事的时候,翻一翻,挺有意思的,还能锻炼记忆力、对抗老年痴呆呢。” 炎拓啼笑皆非,他接过纸条,随意绕在手指上:“我明早就回去了。” 聂九罗一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么快啊。” 再一想,也正常,炎拓又不是来旅游的:今晚,如不是她说留客,他可能会连面都不吃,就连夜赶回去吧。 炎拓说:“就麻烦你,尽快想办法帮我联系邢深。以后,如机会的话,我再来向你借刀。” 如机会的话。 如一切顺利,他能来借刀的话。 聂九罗,说:“好啊。” 炎拓也,其实私心里,真希望是她,能和他一起继续接下来的,可又不希望是她:人家又没有家仇,没有血恨,凭什么她拉进这么危险龌龊的事里来呢。 他说:“累了一天了,你早点睡吧。” *** 回到客房,炎拓没开灯——因为卢姐已经睡下了,小院的灯也只留了檐下的一盏,白梅的枝影映在了他的窗户上。 他一开灯,这影画就没了。 炎拓展开手里的纸条,纸条是淡金色的,在暗里泛微微的亮。 他拈过桌上的笔。 写些什么呢? 炎拓坐了很久,才就着微光写下一句:梅花开得真好。 写完了,轻轻打开窗,从最近的梢头撷下一朵小而单薄的,打进纸条的结里,慢慢折成了星。 梅花开得真好。 希望这小院,永远平静吧。 再见阿罗。 80、 时近夜半, 一辆灰白色的suv,慢慢驶进石河县大李坑乡的芦苇荡。 车灯雪亮,一人多、顶着白穗的禾草在光柱里不断摇曳。 车后座上, 歪靠着一身酒气的阿鹏:昨儿他就接到熊黑的通知了,也拿到了人和车的照片,要求在这一带的乡村路道“一米一米,地毯式搜寻”。 阿鹏喜欢这种活儿, 以额外申请到加班费,加班费对上一个价, 对下又一个价, 差额全进了自己的腰包。 所以他格外卖力, 敦促大家务必用心,还表示发现有效线索者以拿双倍, “工作”布置得头头是道之后, 小弟们四面忙活,他该打牌打牌、该喝酒喝酒——这是他一贯推崇的“领导的智慧”。 今晚喝得有点多, 头几通电话打来的时候, 他醉得像滩泥、全错过了, 醒了之后回拨、才知道有情况, 赶紧叫上人往这头来。 芦苇荡里,早有人迎上来, 晃着手电给车子带路。 车子颠颠簸簸、忽忽低地行了一段之后, 在几间半塌的土屋前停了下来。 阿鹏一下车,就问负责这一片的老四:“发现人了?” 目标是两个人、一台车, 这儿不像能藏得下车,那是……埋了人? 老四先指那几间土屋:“鹏哥,我们打听过了, 这几间土屋,之前破是破,但没倒成这样,这屋啊,是车撞倒的。” 所以呢?阿鹏没听明白。 老四引着他往前走:“鹏哥,这边,你再这间砖头房。” 阿鹏是在农村长大的,一眼就认出,这是间机井房。 老四手电光调到最强,递给阿鹏:“鹏哥,你自己吧,往墙面上照。” 阿鹏依言抬起手电。 墙面上…… 也就是普通墙面啊,上头还用红漆漆了“水利”两个字,就是年久远,油漆已经斑驳脱落了大半。 又过了会,阿鹏出端倪来了。 弹孔。 砖墙上有弹孔,有些是洞穿,有些没打透。 阿鹏这一下吃惊不小:“这尼玛……发生过枪战啊?” 老四说:“那几间土屋肯也遭了枪,我们怀疑,是有人清理过现场,直接开车土墙撞塌了,一塌,不就不出来了吗。” 但是砖墙没法撞,硬撞的话,指不车毁人亡。 所以这痕迹保留下来了。 阿鹏吞了口唾沫:“还发现什了吗?” 老四他往屋里引。 一进屋,阿鹏就到了角落处两堆挪移开的废木板,以及木板之间露出的一口机井。 他走到机井口上,身子下识后仰,脑袋却尽量往前探:一般人井都这样,怕掉下去,所以身子往后,想清楚,因此脑袋向前。 不见,深了,井口挺窄,凑近了,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霉腐味。 阿鹏拿手在鼻子周围扇了扇味:“怎说?” 老四:“这口井说也四十多米深,鹏哥,别人我不敢说啊,要是我干了点什,想毁尸灭迹,一准往井里扔。” 还真的,阿鹏想想都觉得瘆得慌,他退后几步:“掏出什了吗?” 老四翻白眼:“掏?你也不那井多深,一般都得请专业洗井的人来。鹏哥,这事得你做决,因为咱现在不能确这里发生的事跟咱们要找的人有关,顶多是怀疑。你说一声掏,咱们就租家伙开干,但这不是小工程,得花一笔。” 花一笔,那就是说,又能申请经费、经手刮一层了? 阿鹏眼一瞪:“掏啊,公司家大业大的,还缺这点钱吗?你们只管干,我去跟熊哥说。” *** 阿鹏这通夜半打来的紧急电话,熊黑没能立刻收到。 因为他在农场的地下二层,地下就是这点不好,信号差。 不止他在,林喜柔、李月英、冯蜜,还有杨,都在。 这间房是地下二层最重要的一间,除了刚建成的时候敞过几天门,那之后,从早到晚、一年到头,从来都是重门深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金库重地。 但这屋里其很简陋,几乎不出现装饰的痕迹,说是八-九十年的房间也不为过:水泥地坪,央处露着一大片圆形的原生土,上头支着一个拱形的、迷你塑料大棚,水泥地坪到塑料大棚之间,有红砖铺成的步道——步道不是直来直去的,每一道都旋曲蜿蜒,从处,像阳的烈焰内卷。 墙上,贴着两张很破的画。 一张是黑白年画,鲤鱼跃农门,白浪间涌出几尾大鱼,处白云朵朵,簇拥着巍峨重楼,门楣上书了“龙门”两个大字。 一张是夸父逐日,古早年的用色搭配风格,半天上一轮火红炽焰,长发浓髯的巨人仰头抬手,似要一阳攫取入怀。 往常,那个迷你塑料大棚总是覆盖得严严,像是害怕地下无端起风、里头的娇贵玩儿吹出个头痛脑热,但现在,大棚连着支架翻倒在了一边。 微湿的土壤里,蠕动着一个“东西”。 这东西打眼是个人形,但裸着的身体上,一大块一大块,有些是常肤色,有些却是黑褐色,而且在“凹凸不平”,皮肤上鼓起又凹下,起来极其瘆人。 至于本该是“人头”的地方,已经开始干瘪了,以至于一双眼睛衬得极大,眼白处慢慢充血,血色越来越浓,到末了,几乎和瞳孔同色。 但它还有气,还在大口大口地呼吸。 林喜柔面无表情,盯着它了好一会儿,又环视了一圈在场诸人,忽然经质似地笑起来:“大家说,是怎回事啊?” 没人应声。 林喜柔脸色渐渐沉下来:“都哑巴了,说啊!熊黑,你说!” 熊黑心叫倒霉,真是好事轮不到他,破事就点他名。 他硬着头皮发言:“按理说……不应该这样,近几次我们都控制得挺好的,能是,哪里没注到,出了疏忽吧。” 林喜柔李月英:“李姐,你说呢?” 李月英一直拿手帕捂着口鼻,一副受不了这屋里滞闷气味的模样:“我说不清楚,我又没操作过这一套,没做成,就是运气不好吧。” 冯蜜乜了她一眼,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林喜柔冷笑:“运气不好?018号本来应该是狗牙,这狗东西,自己不争气,废了。我心说没关系,就由的补上。这一个之前一直很好,谁知道临门一脚,成了这个狗样子!” 她咬牙切齿:“018是受了诅咒吗?左一个不成,右一个也不成?” 杨叹了口气:“林姐,这种事谁都不想的,我们的成功率确也不,只有三分之二……” 林喜柔打断他:“没错,1到18号,废了六个,老天不赏饭,咱们没法跟天斗。但这次,责任不能推给老天,熊黑,它翻过来。” 熊黑是听林喜柔使唤听惯了的,不及细想,大踏步过去,伸手掰住018号的肩头就翻,冯蜜和杨听出她话里有话,俱是微微一怔。 李月英垂下眼帘,捂着手帕,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人身体翻转过后,背脊朝上,能到背上密密麻麻,无数淡褐色的点,但同时又有几处不是褐点,而是垂着玉米须般的、淡褐色的细丝。 林喜柔杨:“没记错的话,你在昆明,是种花的?” 杨嗯了一声:“我脑子笨,只能干点力气活。昆明是鲜花大省,伺弄花草的多,我在一个花卉基地找了份工,专事养花种草。” 林喜柔:“那我想问你,植株伤了根,会怎样?” 杨心里一凛:“根是源头,供养上头的枝叶花,根伤了,上头的植株也就败了。” 林喜柔:“伤了部分的根呢?” 杨:“这要情况,有时候,部分的根,对应着地面上部分植株。植株能会死一半、活一半。” 林喜柔感喟似地说了句:“是啊,伤了部分的根,植株还能死一半、活一半。但人不行啊,你听说过人死一半、活一半吗?人这玩儿多娇贵啊,有时候,死了一两个脏器,一条命都没了。” “李姐是没操作过这一套,但我操作过,1到18号,我每一个都跟了,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头的道道。” 她边说边顺着最近的那条红砖道走到018号身边,示他背上淡褐色的点。 “这叫脱根,根系常而又顺利地断开,断开的根须带着仅剩的养分,慢慢缩回身体里,愈合得很完美,连疤都不会有,再养些日子,就跟常的皮肤一模一样了。” 又抬起脚尖,蹭动一缕玉米须样的细丝:“这不叫脱根,这是人为破坏拈断,所以才没法缩回来,死了一样挂在这儿。这间屋子,能进来的人不多,谁干的,主动站出来,给自己留点脸。” 冯蜜愕然,不由瞥向李月英。 不止冯蜜,渐渐的,熊黑、杨,也都向她了。 如只是一个人,李月英或许还能无视,这多人一起,她就不得不发声了。 她抬起眼,逐一冷冷回视回去:“什思?都我,这是怀疑是我做的了?因为她命不好,摊上个废血囊,二又没了指望,所以心理扭曲,也不想别人好,是吧?” 林喜柔笑了笑,转身面向她:“李姐,你有没有私下里进过这间屋子?” 李月英淡淡回了句:“没有,只大家一起的时候来过。” 林喜柔:“李姐,你该知道,这地下二层有监控的。” 李月英不屑地笑:“那去查啊,捉贼拿赃,不能什凭据都没有、就冤枉人哪。” 熊黑听得急躁,拔腿就往外走:“我去查。” 快走到门口时,林喜柔叫住他:“熊黑,李姐这坦然,能是真没做过,我也这希望。但也有能,监控让她给破坏了,毕竟她知道监控室的位置,所以我建议你,不用去监控室。” 熊黑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 李月英听不大懂,疑惑地了门口,冯蜜也奇怪:“林姨,什思啊?不去监控室,要去哪?” 林喜柔微笑着冯蜜:“一般人为了洗清自己,会第一时间破坏监控,要删除,要抽卡,甚至暴力破坏。这地下二层这重要,所以一开始,我们就做了两手准备,哪怕监控室烧了也没关系,别的地方还有备份。” 说着,又柔声安慰李月英:“不过,只要你没做过,就不用担心,对吧?” …… 熊黑七拐八绕,拐进了档案室,这里存放的是农场的各种票据以及合同件,他打开角落里的一台电脑,点进桌面上的存储件夹。 密密麻麻的监控视频,都按日期排列。 熊黑拖了电脑椅坐下,这得好长时间了。 他随手点开了一个。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月英的额头渐渐冒汗。 冯蜜一直盯着她,这时在忍不住,说了句:“李姨,这真要是人监控翻出来了,也难了吧。我想说,我是不敢做这事,狗牙什下场,大家伙都见了。是你敢啊对不对,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横竖没几年活头,给自己拉个垫背的,是吗?” 李月英只觉得眼皮簌跳,脱口喝了句:“你给我闭嘴。” 冯蜜轻轻哼了一声,说:“急了不是?” 杨向李月英,虽说眼见才为,但李月英的表情,心里头在没法不怀疑:“李姐,你这不至于吧,你的事,大家也都很遗憾,但那是没办法的事……” 李月英抬头他,一个没忍住,剧烈呛咳起来,咳到上气不接下气,自觉连心肺都险些咳了出来。 她喘着粗气,笑起来像哭,低声念叨了句:“凭什啊……” 林喜柔她这一句话激得双目泛红,她死死盯住李月英:“凭什?我知道你一直有气,觉得是我害了你,难道我想这样吗?我到这世上也是头一次,字要一个一个学,东西要一点一点摸索,我在你这事上是了经验,做得不好,你好歹还活着不是?我男人呢?他是001号,我第一个就帮他脱根,他第一个死的!” 屋里死一样静默。 土壤蠕动着的018号,也终于喘完最后一口气,再也不动了。 …… 门外传来熊黑的声音:“林姐,你能出来一下吗?” 林喜柔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查到了吗,有话就说。” 熊黑迟疑了几秒:“不是,林姐,你出来一下,有点……别的情况。” 81、〇 家的床就是舒服, 聂九罗美美睡了一觉,睁眼时,犹意犹未尽, 觉得一觉应该更点才对。 她起床洗漱,正擦脸时,听到间响声,是卢姐上来收昨晚的餐盘。 聂九罗开门探头:“卢姐, 早上吃什么啊,要么你包点小馄饨, 让炎拓尝尝你的手艺?” 她己的早餐一般都是清粥小菜, 但炎拓可能吃不饱——卢姐的鸡汤虾仁小馄饨是一绝, 秒杀街面上的那些,刚昨晚吃的也是小馄饨, 对比才高下嘛。 卢姐端着碗碟下楼, 撂了句:“还尝尝手艺呢,人一早就走啦。” 谁一早就走了? 聂九罗愣在了当地。 炎拓吗? 一声招呼都不就走, 他怎么敢的! *** 还真敢! 客房里静悄悄的, 几乎看不住过人的痕迹,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像豆腐块——一定不是卢姐叠的,卢姐是式的做床风格。 桌子上留了张纸条, 上书:箱子我放柜子里了。 放你的头!聂九罗狠攥纸条边角, 纸页攥得哗啦响。 卢姐拎着吸尘器进来,尽量开小音量吸尘:“他被子叠得可真不赖, 棱角的,我问过他,他说军训时学的, 一系就数他叠得最,还被选来当示范来着。” 是吗,聂九罗更不开心了:卢姐都知道些,她反而不知道。 她闷闷说了句:“没礼貌。” 卢姐笑:“人家一早就起来了,等你久,你己睡不醒,能怪谁?我本来想叫你,他说算了,一病号,昨天赶路又累到了,让别叫,说多睡一会就是多养一会身体,又说还是赶早走,省得晚了堵车。” 聂九罗哦了一声,纸条攥起又撸平,撸平又攥起,末了搓成了小卷,一边搓一边拄着拐门。 而今复健提上日程,她计划一天下楼三次,一次绕院子走三匝,争取半月之内扔拐,至于胳膊么,不是人能使得上劲的,多跑跑私人医院,做医疗复健吧。 小院闹中取静,花草点染,静里又多点清幽,汤当初给院子规划了四季景,一季开一季的花,现在已经入冬,开得的是水仙、铁筷子玫瑰、郁金香,还……白梅。 聂九罗走到白梅旁边。 她喜欢得特别高大和特别迷你的花木,迷你是微处的精灵,高大仿佛通了人性、和人对等的灵魂,都是蓬勃的生命,叫人敬畏。 聂九罗蔫蔫去点弄梢头的一朵,觉得此时此刻,十分不如意。 但明明回了家,处处如意。 卢姐清了一轮卫生来,看到情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炎先生走的时候,还说梅花怪的,问我能不能折一枝,我没让。” 聂九罗一怔,怔完就急了:“你为什么不让?” 卢姐奇道:“不是你交代的吗,说你的花只能你己剪了插、或者让汤修剪,最烦那些乱掰乱扯的。” 聂九罗想起来了,是一回电视台来拍摄采访,人来得杂,那摄像的揪了朵花别在耳后,以为性时尚,她看了很是反感,事后对卢姐交代下来,见了访客攀折,务必毫不留情阻止。 她说:“那,是分人的嘛,我从石窟上摔下来,是不是他救的?人家么帮忙,折一支算什么?” 他就是想要整棵树,也挖了让他扛走呗。 么一说,卢姐才后知后觉:“也是哦。” 又己给己圆场:“嗐,我看没什么,那炎先生脾很的样子,应该不会介意的。” 聂九罗不再说什么,拄着拐慢吞吞挪步,又开始了己的复健,到大门口时,也不知是于什么心理,过去拨开门闩,大门启开了半扇。 阳光真,落满了巷子。 头空荡荡的。 手机坠在兜里,坠得衣兜往下沉。 一声招呼都不就走,也不说给她来信息。 聂九罗哼了一声,门上。 那非急事,她也不发。 谁还不是忙碌的人了。 *** 中午时分,炎拓车入服务区。 本来是想吃顿简餐的,但是服务区的饭食太过简陋,看着都没食欲,炎拓随便买了点饼干饮料,回车上解决。 午时的阳光很暖,炎拓半开车门,两片饼干就一口饮料,服务区很热闹,时不时就大客开进来,放下几十号人觅食,又时不时司机扯着嗓子嚷嚷着“上车上车了啊”,于是几十号人如散流入海,很快收拢于车上。 炎拓边吃边看,权当己是观众,乘客是演员:么多人,么多来处去处,应该也无数无数的故事吧。 无意间一瞥眼,看到副驾的座位下头,露塑料袋的一角。 什么东? 炎拓身子伏低,伸手勾住袋口往一拉。 认来了,是聂九罗中途买的“送”,记得当时问她,她说是“专业的”。 丢三落四的,回家太兴奋,连随身的东都忘了,炎拓无奈,看来待会得给她叫快递送回去。 他系了口的塑料袋放到副驾上,继续吃己的,吃着吃着,到底是奇,忍不住又瞅了一眼袋子。 她家里就是工作室,要什么什么,到底是什么急用的,非要赶在半路买呢? 他饮料和饼干放下,奇地拎过袋子。 点重量,但又不太重。 炎拓解开袋口。 里头是…… 他先拎一串车挂。 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那种,是手作的,一根串绳上,扒着四橡皮泥捏的小人,一看就知道是他,意态拿捏得相当到位,黑t黑裤沙色靴,不过是萌娃版,最上头的那单手揽绳,另一只手搭于额前张望,跟探路的猴似的,后背上两白字“通了”;第双手抱绳,一脸苦相,后背上也两白字“堵了”。 看到第,炎拓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 第三怒发冲冠,嘴巴张得比瓢还大,显然是在口吐芬芳,后背书曰“让让”。 最后一像在学佛,结跏趺坐,胸前书“不急”,背后写“淡定”。 最下头坠了块如意纹镶边的小牌,正面是“畅通无阻”,反面是“入平安”。 真是……绝了。 炎拓小心地串车挂放到仪表台上。 里头还。 依然是手捏雕塑,下头圆形底座,一看就知道是摆件,捏的还是他,不过是孩童版,因为脑袋上扎了冲天小辫。 第一,怀里抱了只鸭子。 鸭子…… 炎拓托在手里,真是一阵恍惚。 第,涨红了脸鼓起了腮,背驮一只行李袋,手拖一只行李箱。 是拿行李箱取笑他吧,炎拓哭笑不得。 第三,黑巾蒙面,蹑手蹑足,跟做贼似的。 想起来的,是影射他上回夜半跟踪? 最后一…… 最后一真是让炎拓笑趴,那是床塌的瞬间,床上的他惊慌失措,抬手翘脚,别提多滑稽了。 笑够了,往袋子里张望,一瓶黏胶,是如粘贴都给他考虑到了,还一张纸条,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炎拓拿起来看。 ——摆件一200,车挂800。看不中请寄回,看中请付款,非常欣赏请额赏,艺术无价,一只手的艺术家不容易。 末尾附了支付宝账号。 么,在等着他呢。 炎拓拿起手机,一笔一笔给聂九罗转账,每一笔都注明是哪一,钱货两讫。 赏必不可少,毕竟“非常欣赏”,炎拓起初键入“666”,待付款时,心里忽然柔软。 一只手的艺术家。 昨晚上,她写纸条,都要他帮忙摁住纸端,一只手,捏么多,即便是熟能生巧、专业擅,也是很不容易啊。 于是又加了一“6”,让一只手的艺术家多赚点吧。 …… 头,聂九罗一天内第轮下楼三匝走完,正窝在大帆布椅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卢姐剥冬笋。 卢姐说了,今晚上要做笋丝小炒肉。 看着看着,手机进消息了,不止一条,是一条连着一条,清脆的声响此起彼伏。 聂九罗拿起来看,脸上的笑渐渐没藏住。 卢姐奇:“怎么了啊?” 聂九罗秀眉一挑,采斐然:“我赚钱了。” 卢姐说:“你不是经常赚钱吗?” 顿了顿又提醒她:“赚钱种事,家里高兴就算了,在头不要么笑,人家会说你为了点钱就乐成样,一点都不艺术。” *** 炎拓转账完毕,先车挂挂上,又用黏胶挨摆件粘上仪表台,车还是那辆车,瞬间就不“素”了。 还想拍张照片给艺术家反馈买家秀,手机响了。 林喜柔。 炎拓顺手接起,语平和:“林姨。” 林喜柔的声音也是一贯的柔婉:“小拓啊,拜访的事怎么样了?” 炎拓笑:“郑州那头去了一家,今晚准备再去一家,其它的,就安排公司中高层代表一下,或者发点礼意思意思得了。” 林喜柔也笑:“面子给到,走两家就行,事了了早点回来,你是板,要学着让己轻松,让别人做事。” …… 挂了电话,林喜柔点击鼠标,电脑屏幕上,那段暂停了的视频重又继续。 是段监控,斜上方视角,能看到炎拓站在培植室的门口,几乎一动不动。 顿了会,林喜柔再次点击暂停,看屏幕上的炎拓。 边上的熊黑清了清嗓子:“按时间推算,那天是狗牙醒来不久,我们正在里头跟狗牙说话。” 林喜柔没吭声。 熊黑:“我电话问过,他趟去真是拜访合作方的。郑州那头的板还跟我说炎拓那天喝醉了,叫了代驾。” 林喜柔嗯了一声:“小拓,是想干什么呢?” 熊黑想了想:“他会不会是对我们太奇了?” 林喜柔摇头:“奇得限度,他,不叫奇。” 熊黑没耐性:“林姐,与其猜猜猜,不如他叫来问问。” 林喜柔说:“别。” 她掉视频,面色淡淡的:“就先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又问:“机井那头,怎么样了?” 熊黑掏手机,给她看现场发来的照片。 三脚架搭起来了,租用的设备也到位了,就看井里头是不是东了。 *** 19978月28日/星期五/暴雨 今天早上,又是从噩梦里醒过来的,梦见李双秀从地下扒钻来,双眼充血,一直掐我的脖子,掐得我险些死过去。 不容易睁眼,头在下暴雨,天都是黑的,屋顶上不断地响雷,响一下,我就哆嗦一下。 小拓不懂事,还闹着要养小鸭子,我现在哪心情给他买小鸭子?吼了他两句,他就哭了,哭着喊着要双秀阿姨,问我双秀阿姨去哪了。 我一下子发狂了,像拎小鸡仔一样他拎过来,狠狠了一顿,小拓哭到后来,嗓子都哭哑了,远远躲着我,缩在沙发角落里抽泣,心心爬过去,像我哄她睡觉那样,一下下轻轻拍着小拓的背,咿咿呀呀说:“哥哥,不哭啊。” 一双儿女,真是看得我心都碎了。 我杀人了。 就在十天前,我李双秀给杀了。 其实我没想杀她,种“不离婚不复合,同在一屋檐下,彼此视而不见”的日子,我过了几月了,敏娟说我做得对,“就是要做他们眼里一根刺,不让对狗男女如愿”。 我真是天真,种系,用脚趾头想都会问题的。 那天…… 导火-索应该是我听到李双秀让小拓喊她妈妈,那之后,我整人就不对劲,心里头涌着一股想杀人的冲动。 下午的时候,李双秀放水洗澡,我看到她开壁柜,拿了我的衣服,不要脸的女人,拿别人的用别人的,么理所当然,她以为她是谁? 我就跟进了洗手间。 不记得跟她说了什么,只记得说不到两句就吵起来了,越吵越凶,后来,我就她一推。 我真的只是推了她一下,她脚下一滑,栽进了浴缸,但我没想到,她会插电线给带进水里去。 很可怕,太可怕了,地上水,我怕……我怕我也会触电,我就跑了,我听到她惨叫,还闻见烧糊的味道了,但我什么都没做。 后来,我了电闸,戴上棉手套,推开门看,吓得腿一软,跌坐地上,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我看到她浮在水里,半边脸被烧得发黑,触电会样吗?人在水里怎么还能烧起来呢。 我杀人了。 林喜柔,你完了,你是杀人犯了。 我电话给大山,原来不管我多恨他,了事,我第一还是想到他的。 大山回来之后,也傻了,坐在沙发上,抽了多烟,我眼睛都哭肿了,哭得头疼,我说:“大山,我去首吧。” 大山没让。 他掐了烟,赶我去带小拓和心心睡觉,还说,你别管了。 我失魂落魄一样,小拓和心心圈在卧室里,听到大山在头忙活,听到他放水,拖东,听到他开车去,又开车回来。 他开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两孩子早睡了,我全身颤,想给大山开门都没力,他己拿钥匙开得门,进来跟我说,已经李双秀埋了。 远远地埋了。 他让我忘了事。 其实,我该去首的,对吧? 林喜柔,你醒一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躲不过去的,首,还能争取宽大处理,你是误杀,你不是存心的。 今天的雨么大,雷么响,就是为了震醒你的。 附:大山电话来了,说今晚要晚点回来。他说雨么大,他得去埋尸的地方看看,万一尸体被冲来,就糟糕了。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82、 今天天气不好, 早起就阴着,过午时,居然飘开了雪粒子。 为了方便架设三脚架, 机井房的屋顶以及边墙都已经掀开了半爿,阿鹏几个缩着脖子坐在车里,或敞车门、或降车窗,老四带着两人操作卷扬机、把打捞抓慢慢探下井口。 让自己人操作打捞是熊黑的意思, 他怕井里真的捞出点见不得人的、有外人在不方便,所以吩咐阿鹏安排两个伶俐的现学现操——但打捞这专业活, 哪是记下个操作步骤就能上手的? 下了两次抓, 都是空着回来。 阿鹏忍不住骂街:“尼玛学文化不行, 学手艺也这么费劲,你说你是智障不是?” 老四被他吼得恼火:“有本事你来, 有专业打捞的不用, 非要老子上,老子要会这个, 早上打捞队总经理了。” 边上人爆笑, 阿鹏袖子一撸, 步跨出车子:“我来就我来, 瞧你这丧气劲儿。” 也阖该阿鹏长脸,第一次尝试, 打捞抓就稳下去了, 钢丝绳放到一定深度,阿鹏毅然落爪:“我敢说, 肯定捞到东西了。” 有几个人凑到井口边。 是捞到东西了,卷扬机回摇,打捞抓挟着一蓬朽烂玩意儿上来, 不知道是破布还是烂草,反正几乎沤烂成了泥水,全程滴滴拉拉,味道,熏得几个人差点吐了。 阿鹏悻悻,老四却琢磨出门道来了:“鹏哥,你这一抓,抓得都是轻的,肯定是浮在水面上的,还得再往下放,深里才可能有东西。” 是这理儿,阿鹏第二抓又下,还不忘开赌:“小空啊,买定离手。” 一干人诚心挤兑他,争先恐买空,阿鹏来了脾气,心说,老子非给你抓个的。 他咽了口唾沫,钢丝绳一直往深里放,然再次落爪,缓缓回摇。 机械操作跟人力操作不一样,果是纯用手拽,可以通过手上的力道判断有没有带上东西来,但机械么,带上个百十斤跟带空没么两样,所以一群人又蜂拥到井口——由于趟是开了赌的,利益相关,还有人开了手机电筒,拼命往下照探,一边照一边吼:“空!空!空!” 阿鹏守在卷扬机边不动,他觉得领导嘛,就该表现得沉稳一点,是是小是空,自然会有人给他答案。 果然,没过多久,一边倒的“空”声就被七嘴八舌的议论给取代了。 “哎呦,有东西哎。” “卧槽,真有,个儿的,鹏哥发了!发了发了!” “么玩意儿?麻袋?黑不溜丢的。” …… 随着打捞抓的渐渐升起,腐臭味越来越重,众人心头泛起了嘀咕,心说这要是吊起个死鸡死鸭可就晦气了,有个胆的争为人先,身子趴地伸长手臂、将亮着光的手机尽量往下送,送着送着,周身一个激灵,手机险些掉落井下,“妈呀”一声,爬起来就跑。 边上的人一半不明所以,一半以为他是在演,都没回事,直到打捞抓逼近,才炸了锅的蚂蚁般,嘶叫吼骂着乱作一团。 阿鹏觉得好笑,伸长脖子去。 这一不打紧,手上操作一个不稳,刚出井口的打捞抓带着捞起的东西,向着最近处的一个人直扑过去,人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软倒在地,裤-裆都湿了一块。 阿鹏终于清楚了。 打捞抓抓起来的,是半具焦瘪的尸:是半具没错,估计是抓齿抓合时力道太,把一具硬生生给抓开了,而抓起的这半具,是上半身的,两条焦黑僵硬的手臂恰从抓齿中探出来,像是要扑攫么,脑袋已经完全是个骷髅了,却又有一层焦黑的皮肉包裹其上,鼻口处都深陷,几条红虫正张皇地爬进爬出。 阿鹏吼了句:“镇定!都给我镇定!” 然哇地一声弯下腰,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 蒋百川也说不清,这是自己被抓的第几天了。 比坐牢还不,坐牢的人还能透过窗户出落、推算被囚禁的天数,哪像他,一天到晚见不着光——说光了,连灯光都少见。 不过,他的子比起初要好过点了,自打次见了炎拓、而炎拓又吩咐他“尽量装死”之,他的部分精力,就用在了假扮“奄奄一息”上,这“奄奄一息”为他赢来了稍微像样点的餐食、粗糙的包扎和一个带盖的尿桶,也让他稍稍捡回点人的尊严。 还没死就好,没让他死,就说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蒋百川渐渐乐观:老话说,含垢忍辱,卧薪尝胆,要最终能脱困,这些暂时的困苦就不算么。 年轻一辈里,他最好邢深,他相信邢深一定在做些么,自己虽然被囚禁,但不代表不能打配合:邢深他越强,他就越安全,反之亦然——但凡他扛不住,招出点么,最终损害的,还是他自己。 所以,他努力放平心态、坚持良好作息,还为自己制定了运动计划,定时伸展手臂、活动肩颈,防止瘫坐太久肢无力乃至肌肉萎缩。 …… 这一天,他正摸黑做扩胸,忽然到外头门响。 不是送饭进来时平和的门响,是带着怒气和不祥意味似的,蒋百川心头猛跳,赶紧躺倒蜷缩成一团,装着是在睡觉。 门开了,灯也开了,昏黄的灯光落了满屋。 蒋百川到熊黑吼:“起来!” 这么声响,不醒说不过去,蒋百川作懵懂状睁开,正想一句怎么了,熊黑一脚踢了过来,踢得蒋百川肚里翻滚、前发黑。 这还没完,下一秒,熊黑揪抓住他的脖子、拖死狗一样把他往外拖,其它还好,潦草包扎、异常肿的脚,因着这一通拖磕,痛得他凉气倒抽、满头是汗。 幸好,拖到外头的培植室熊黑就撒手了,蒋百川趴在地上,打摆子一样发着抖,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刚一抬,就到一双踝边镶钻的高跟鹿皮短靴。 林喜柔,是个林喜柔! 蒋百川瑟缩了一下,但心底里,他其实很高兴:熊黑生气了,这于他是个好的信号,他要是一切顺利,才不会恼羞成怒呢。 他越狂躁,就越说明,是自己一方占了上风。 林喜柔蹲下身子。 熊黑揪住蒋百川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向拽起,以方便林喜柔说话。 林喜柔面无表情:“我你啊,你有几个疯刀?” *** 收到阿鹏头的消息之,林喜柔等不及拍么特写照片,要求阿鹏就地给她直播。 尸的另外半截也已经打捞上来了,和前半截拼在了一起,容貌损毁得厉害,没法通过脸来认人,但从身高来,疑似韩贯。 因为普通人被烧死,不该是这样的,这是她的同类,先被杀死,血尽尸干之,再浇了汽油焚身。 她远程指挥阿鹏给尸翻身、做一寸寸的检验,最在颅顶正中找到一个刀口,刀口处凝着一块半透明的褐黄色——是残存的最黏液,板结变硬。 …… 你有几个疯刀? 蒋百川心跳得几乎蹦出胸腔:对方这么,足见是聂二在外头搞了动作了。 他眶一热,好丫头,他这些年真是没白对她好。 他含糊着说了句:“一,一个啊……” 话没说完,熊黑把他的脑袋猛磕向地面,磕得“咕咚”一声闷响。 林喜柔皱眉,瞪了熊黑。 熊黑理直气壮:“谁让这老狗不讲实话!” 说话间,狠狠揪拽起蒋百川的头,刚这一磕极重,蒋百川前金星乱跳,俄顷觉得有几道热流,从额上漫下、浸红了,浸得睛生疼。 他有气无力:“真的,疯刀就一个。” 林喜柔冷笑:“嘴这么硬,是想去见你的好朋友吗?” 么“好朋友”? 蒋百川还没反应过来,熊黑已经“啪”一声,甩了一叠照片在地上。 新打印出来的照片,还泛着彩墨的味道。 蒋百川刚到最上头的张,脑袋就空了。 是他的老伙计,瘸爹。 瘸爹已经死了,空荡荡地吊在树上,或许“空荡荡”这个词儿用得不贴切,但他就是有这感觉——非但死了,还像腊肉一样风干了,脖子因为挂绳拉吊的缘故,拉长得很诡异。 蒋百川的睛一下子被泪蒙住了,他吸着鼻子,着急忙慌地扒弄着叠照片。 不止瘸爹,还有他派去南巴老林的支三人梯队,都死了,脖子上吊着绳,挂在不同的树上,其中一个,头发结成了冰冠,可见南巴老林是下过雪了。 最一张是全景,从远处拍的,四个人的尸,静静地垂挂在,让人想起风铃的撞柱,还有机动的旋转木马。 蒋百川攥着张照片,这是张照片,但他硬是从照片里感觉到了风、雨、雪,还有凛冽的阴寒。 他满是血的额头抵住照片,呜咽着,压抑地嘶嚎起来。 林喜柔站起身,冷冷地说了句:“这可不怪我,我通知到了,让来南巴猴头领人,可你的人都是缩头乌龟,没一个人去的。” 蒋百川哽咽到一半,嘿嘿笑起来:“没去是对的,去多一个,死多一个。” 林喜柔也笑:“是吗,等你被吊在树上的时候,也希望他不去吗?我再你一次,你有几个疯刀?” 蒋百川吸了吸鼻子:“一个,就一个。刀家人么,就很多,可疯刀,就一个。” 林喜柔的面色渐渐狞恶:“你我傻子吗?你说的个疯刀还瘫着,怎么可能杀了我的人?” 蒋百川胸腔内又是一阵猛跳。 林喜柔用了一个“杀”字,聂二杀枭了? 真是好样的。 他心中痛快极了,顿了会才说:“疯刀是瘫着,可他的刀,没在他手上啊。你应该知道,疯刀以血养刀,要是他喂饱了的刀,即便是落在的刀家人手上,也是能杀枭的。” 83、 林喜柔倒也可能真把蒋百川送去南巴猴头挂上:挂了四个了, 全是挂自己看的,挂了个寂寞。 更何况,蒋百川还是个头头, 即便挂他,也挂出个重量来。 把蒋百川扔回囚室之后,她问熊黑:“这事怎么看?姓蒋的有没有讲实话?” 熊黑说:“听上去,暂时……有点道理。” 传说中, 疯刀疯刀,主语其实在那个“刀”字, 刀只有把, 用刀的人一代一代地换——这刀有个特点, 饮血才能杀枭,只要用血擦拭过次, 甭管搁上十天半月、年两年, 刀起枭亡。但也有局限,血杀, 想杀第二个, 再饮血才行。 熊黑觉, 又到了灵活运用推理的时候了:“那个瘫了的疯刀身边, 确实没刀,没准是别人拿了用他的血擦拭过的刀下的手——想啊, 韩贯和陈福是一起行动的, 机井里却只捞出了韩贯,陈福去哪了?有没有可能是那把刀只能用一次, 用了之后没血饮了,杀死陈福,所以只能带走?” 林喜柔沉默片刻。 有这个可能, 但问题在于:对方怎么会找上韩贯和陈福的? 这两人是去驰援南巴猴头、途经石河县而已,“途经”,在她的理解里就是低调路过,怎么就会那么巧,恰恰撞见缠头军的人,对方手里,还握着把能杀枭的刀? 熊黑也是百思其解,按说不可能是名单泄露了,果蒋百川这干人连他们的名单都能掌握,还会被一锅端? 他挠了挠头,突然心头一紧,抬起胳膊,低头嗅了嗅。 林喜柔皱眉:“干什么?” 熊黑口唇发干:“林姐,咱们身上的没味道吗?” 说是和人一样,但他们到底是人啊,他们有着异于常人的舌头,在极度愤怒或者生死争执时,舌底会奓起短刺,泌轻则麻痹、重则腐蚀的毒素。 会会还有那么丝丝味道,被某个鼻子已经进了的狗家人闻到,这才导致韩贯和陈福…… 熊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林喜柔冷冷说了句:“怕什么,别自己吓自己,那个所谓的狂犬,也什么都没闻到吗?” “再说了,即便是这样,缠头军反正也剩什么人了,有个灭一个就是了。” 说到这儿,忽然烦躁:“还没联系上蒋百川的同伙?” 她也是服了:蒋百川的通讯录里,那些本该是同伙的人,么关机,么销号,个都联系不上——是滑天下之大稽,能想象绑匪抓了圈人质在手上,却满世界找不到人质家属? 这让她找谁提交换条件去? 熊黑说:“都联系不上,过有个号码是通的,就是没人接,机主是蒋百川的情妇,叫雀茶,手机上可能加装了位屏蔽,确定了位置。” 林喜柔想了想:“都联系不上,偏偏留下个,这是为我们留的呢。没关系,接听可以发消息,南巴猴头拍的那些照片,张张地发,我倒看看,他们这缩头乌龟还当多久。” *** 回程途中,炎拓又拜访了两家合作方,第三天傍晚才回到别墅。 后车厢里,塞满了各色土特产,都是合作方送的,搁着以往,炎拓肯定,毕竟都是不值什么钱还占地方的,但这次全拿上了:有这些,可以证明他的是办事去的,几个点都打过卡。 他拎着大包小包上电梯。 别墅里静悄悄的,有点反常:林伶之前他发消息说,林姨和熊黑都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冯小姐。 上了三楼,他把包袋都放进小客厅,搁在显眼的位置,这才路回房。 拿钥匙开门时,心中咯噔声。 他走的时候,门是反锁的,但现在,显然没有——别墅里各个房间都有备用钥匙,但般情况下,没人动用,毕竟私人空间,非请勿入。 炎拓推开门,顺手揿开门边的灯。 林喜柔居然在! 她穿很华丽的浅灰色日式绸缎睡袍,睡袍上簇簇樱花,有粉有白,披散的长发微湿,应该是浴后不久,手里攥着把白水牛角的梳子,正坐在他的电脑椅上,对着未开启的电脑屏,下下梳着头发。 因着灯亮,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炎拓吓了跳:“林姨,……你怎么在这儿?” 再细想,是毛骨悚然:她进了他的屋子,摸着黑,在那……梳头? 林喜柔转头看他,款款:“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忽然怪想的,就进来坐坐。” 这也能叫理由? 但炎拓只能当这理由合理,他附和似地笑,又问:“林伶呢,怎么见她?” “我让吕现带她出去吃饭了,谈恋爱嘛,有个谈恋爱的样子。” 炎拓简直没法接话,正挖空心思找话题,林喜柔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别站着啊,来,坐过来,咱们说说话。” 这气氛可真是够诡异的,炎拓拖了椅子过来坐下,闻到林喜柔身上新浴后淡而微温的香气。 他有点不自在,动声色地把椅子挪远了些。 林喜柔仔细端详着炎拓的脸:“我最早见的时候,只这么大点……” 她边说边伸出两只手,比了个长度:“还记得吗?” 炎拓摇头:“那么小,哪记事啊。” 林喜柔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时间过可真快啊,都这么大了。” 炎拓接了句:“是啊,再过几年,都不好意思叫你林姨了。” 林喜柔沉默了会,问他:“小拓啊,觉林姨是个怪物吗?” 炎拓:“奇怪肯定是有奇怪的地方,毕竟跟我样。怪物谈上,那种吃人害人的才叫怪物呢,对吧。” 林喜柔伸出手,慢慢握住他的。 她的手冰凉滑腻,让炎拓想起蛇——蛇身慢慢从皮肤上滑过,就是这种感觉吧。 林喜柔说:“当初,我来到这儿,个人,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的,全世界,就看最贴心、最可爱了,当时你妈妈忙,都是我哄睡觉,什么话都跟说,什么苦都跟诉,那时候,在林姨心里,就像个小天使样。” 炎拓自嘲:“没想到小天使长歪成这样吧。” 过也可以理解,小孩儿,尤其是不谙世事的小孩儿,都是天使,他见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的确是很萌很讨喜,脸地说,自己看了都喜欢。 就是可惜,年纪小的时候记事,林喜柔跟他倾诉过些什么,他完全没印象。 林喜柔没有被他的幽默逗乐:“后来,渐渐大了,也就不粘着林姨了,兴许,也有自己的秘密了。” 炎拓头皮一麻。 “这也正常,成年人嘛,空间。就像小时候,从来不锁门,现在每次外出,都把门锁死死的,”林喜柔微笑,在他的手背上慢慢拍了两下,“过小拓啊,林姨希望,咱们之间这份亲情,永远都不变。万变了,林姨可承受不住啊。” 炎拓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答,好在,手机恰好有新消息进来,他解了围。 林喜柔收回手:“看消息吧。” 炎拓点开手机。 阅后即焚。 他随手滑动关了屏:“系统消息,没什么意思。” 林喜柔嗯了声,站起身子:“刚回来,这路也累了,先歇着吧。” 炎拓目送着她往外走,正待舒口气,林喜柔又回过头来:“对了,冯蜜还记得吧?” “记得。” “她一直住厦门,没来过北方,我留她住阵子,有空多带她四处走走,让她长长见识。” 炎拓觉这安排来得莫名,但还是点了点头:“好啊。” …… 林喜柔终于走了。 炎拓长长舒了口气,原本绷紧的后背也渐渐松了下去,他直觉林喜柔今天这席话是事出有因,但仓促间又理清是为了什么。 坐了会之后,他心头一突,忙欠身去摸电脑的后方。 凉的,还好,至少林喜柔刚刚在屋里,没开他电脑。 他拿起手机,点开刚刚进来的那条阅后即焚,看之下,脑子突,险些站了起来。 聂九罗发的,只一行字。 ——邢深,187xxxx2688,尽快约见。 这是……联系上邢深了? *** 炎拓是拜托了聂九罗“尽快想办法联系邢深”,但其实除了那条微博之外,聂九罗没怎么想办法,她也知道该往哪里去“想办法”。 是邢深主动联系聂九罗的。 说来也巧,邢深在和余蓉汇合、决定更换手机号的时候,就给聂九罗打过电话,但那时她受了重伤,手机也丢在了机井房,后来,邢深又打过两次,偏又赶上手机在炎拓那儿,无人接听——几次三番之后,邢深起了疑心,觉聂九罗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没敢再拨打,而是换了个迂回的方式,跟雀茶说自己很喜欢聂九罗的雕塑,请她帮忙搜下购买渠道。 雀茶在网上搜了圈无果,直接摸去了聂九罗的微博私信问询,跟邢深说起时,邢深苦笑:“那万她不看微博呢?” 雀茶说:“那不可能,前几天还发了条新博呢。” 按日子推算,这个“前几天”是在两人失联之后,而发的那条“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指向性太明显,绝可能是冒充的。 邢深让雀茶帮忙,在私信里回了诗的后两句,外加自己的新手机号。 果然,到半天,聂九罗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 对于炎拓,邢深半是欢迎,半是怀疑。 欢迎的是,果聂九罗所言虚,方有人力,方有信息,互补虚空,堪称完美。 怀疑的是,果炎拓是个伥鬼,切只不过是他花言巧语设下的局呢? 说到后来,聂九罗发了脾气,说:“觉这人不可信,无非是怀疑我的眼光。邢深,难道只有会看人,我就看出来吗?我担保这人没问题。” 她都这么说了,自己再犹豫未免面子,邢深退步求和:“那先见下再说,事情这么重,还是有必面聊的。” *** 炎拓时激动,没能记全邢深的手机号。 阅后即焚就是这点可恨,十秒到,了无痕迹,根本不管你看消息时是否分心、是否被人打岔。 炎拓只好回了条:求再发次。 然后找了纸笔在手,预备着号码来,赶紧记下。 聂九罗很快回过来了。 第一条没什么值得记的,因为基本都是在训他,问他:能不能专心点?这里往来的都是重消息,万我像上次一样出了事,能再发了,就这样让消息空漏过去了?耽误事情怎么办? 说的都在理,是值得警惕,炎拓虚心受教,然后默默把聂九罗那串系统配的数字昵称改成了“暴脾气”。 第二条,终于给号码了。 炎拓写下之后,默念记牢,然后撕碎了扔进马桶冲掉。 约见邢深。 尽快约见邢深,这样,林伶、许安妮她们,就能尽早脱险了。 他抓起手机,出门下楼,林喜柔刚刚进过这房间,这让他对房间生出不信任感来,这通电话,找个僻静安全的地方打。 下到一楼,正撞见熊黑在门口抽烟,熊黑有点奇怪:“是刚回来吗?又出去?” 炎拓回了句:“忘洗车了。” 他把车子开出车库,绕出小区,顺便导航了下最近的洗车行,撒谎得撒点,既然“忘洗车了”,那就洗趟吧。 正重新规划路线,后座忽然传来冯蜜的声音:“去哪儿啊?” 炎拓身子僵,下意识急踩刹车。 冯蜜猜到会吓到他,也猜到可能会刹车,但没想到刹得这么急,个坐稳,从驾驶座和副驾驶之间冲溜了出去,脑袋撞上仪表台,痛龇牙咧嘴。 她捂着脑袋嗔怪:“干嘛啊,撞死人了。” 炎拓心头猛跳:这特么幸亏自己没在车上拨邢深的电话。 面上却一片冷硬:“怎么会在我车上?” 冯蜜坐起身子,仍在揉着额头:“人家好奇呗,想看看车什么样,谁知道刚上来,就来了。想躲起来吓吓吧,还把自己撞了。” 说到这儿,努了努嘴,示意了下车上的车挂和仪表台上的摆设:“看出来,还有颗童心呢,车上放这么可可爱爱的玩意儿。” 炎拓没耐心:“下车。” 冯蜜奇道:“说我啊?” 她倚回车靠背:“炎拓,这就不男人了,怎么能把个姑娘家扔在大马路上呢,我是出点什么事,负责?再说了,林姨让我跟着玩的,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呗,我又耽误。” 炎拓沉默半晌,终于再次发动了车子。 冯蜜嫣然一。 林喜柔离开农场的时候,邀她同来,吩咐她说:“冯蜜啊,这段时间,帮我注意着点小拓。” 她问:“怎么注意,贴身注意吗?” 这可是她强项。 84、 人已经在车了, 那就顺其自然吧。 洗车行居然排队,可能是因为临近年末,人人都想把车洗得干干净净跨年, 冯蜜等了一会儿就老大不耐烦:“炎拓,要么先吃饭去吧,吃完了再洗。” 横竖这一晚是摆脱不掉冯蜜了,炎拓想了想:“要么咱们自己洗吧。” 自己洗?而且还是“咱们”?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而且一起洗车,频频互动, 有助于增进情谊。 冯蜜来了兴致:“好啊。” 炎拓叫来洗车行的小伙计, 借了水桶和喷壶, 买了海绵、洗车水蜡和毛巾,然后把车子开到不远处一个水龙头前。 停好车之后, 炎拓拎着喷壶去接水, 同时吩咐冯蜜:“帮我把挡下面的导水槽清一下,尤其是掉进去的树叶什么的。” 冯蜜应了一声, 踩着脚踏俯上车前盖, 能用手清的用手清, 手使不劲的, 尽量吹走——刚开始干嘛,一般都耐满满、干劲很足。 清得差不多时, 炎拓拎着装满水的壶回来, 顺手递给她:“帮忙把车身喷一遍,记住了啊, 哪哪都要喷到,有泥沙的地方多喷几次,把泥沙冲走, 不然待会用毛巾擦的时候,沙粒会把漆面划伤。” 冯蜜没洗过车,听炎拓讲得头头是道的,刹那间还颇有点仰视他,不过喷了一会之后就叫苦不迭了:车身那么大,人力喷壶一压一压地喷,没喷多久胳膊就酸了。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啊,她想的是,调调情撩撩骚就把车给洗了——怎么真洗起来,这么累呢? 抬眼看炎拓,他正低着头,按比例混合洗车水蜡和水,然后搅拌出沫。 行吧,自己答应的事,也不好撂下喷壶不干,冯蜜只好继续,左胳膊酸了换右胳膊,右胳膊酸了再换左,中间还加了两次水,这才把车身全部喷湿。 终于完事,她把喷壶往地上一扔,使劲甩胳膊放松。 炎拓拎着调和好水蜡的水桶走过来,扶正喷壶,往里倒灌。 冯蜜觉不妙,又往喷壶里倒? “不是还要喷吧?” 炎拓头也不抬:“刚刚只是湿润车身,软化污渍,现在才是洗,洗完了还要擦,看你是女孩儿,只让你做轻松的活儿。” 冯蜜起先还想说要么换炎拓来喷,自己做别的,现在听他这么说,自己还是占了便宜的了,只得闭了嘴。 尼玛她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会认为洗车是件好玩的事儿? 再拎起喷壶时,冯蜜简直想哭。 炎拓指车顶:“先喷车顶,擦的时候也是从到下,脏水是从头往下流的。” 片刻前,冯蜜还颇仰视炎拓的认真和专业,现在她只想口吐芬芳:你特么是男人不是,人家带美女洗车,关键词是美女,你怎么就只盯着车呢? 炎拓拿了块海绵,就着车顶喷上的水蜡慢慢擦拭,他可是一点都不累,毕竟重活都让冯蜜干了。 再一次喷完全车,冯蜜的两条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她喘着粗气、抬腕抹了抹额头,正想坐进车里休息一下,炎拓扔过来一条海绵:“帮个忙,把那一面给擦了。” 冯蜜真想把海绵给砸回去,但砸回去太费力气了:“你不能擦吗?” “我在擦啊,一个人擦太慢,待会水蜡干了,又得重喷。” 我特么…… 冯蜜真是杀人的都有了,胡乱拿海绵抹了两下车窗之后,终于忍不住了:“这特么还有什么程序啊?” 炎拓头也不抬:“洗完了,用水泼一遍,再拿毛巾擦干——怕你累着,就这么简单洗洗凑合吧。” …… 终于把车洗完,冯蜜累得只想瘫倒,坐进副驾时,背都挺不直,蔫蔫如一团散了的肉。 炎拓倒是神采奕奕:“吃饭去?” 听说有饭吃,冯蜜打起精神。 炎拓选了家网红街边店。 店面不大,人巨多,几乎是桌子挨着桌子、椅子抵着椅子,每一桌都闹闹哄哄,吵得人脑瓜子疼,想聊个天都得扯着嗓子吼,冯蜜坐下没两分钟就想走,然而炎拓已经扫二维码点好了餐。 冯蜜只得在一片沸反盈天中开餐,这顿饭吃了差不多半小时,她的神经也整受了半小时的折磨。 出餐厅的时候,炎拓问她:“咱们是赶下一场呢,还是回家?” 搁着平时,冯蜜绝对是能玩儿到天亮的,但今天不行,先累着了,然后饭又没吃好,有点反胃。 她蔫蔫的:“回家吧。” *** 终于回到别墅。 冯蜜一进房间就瘫倒在了床,身体其他部位还好,唯有两条胳膊酸得发颤——那按压式的喷壶,她得喷了千儿八百下不止吧。 正慢慢往回缓劲儿,有人敲门。 估计不是熊黑就是林喜柔,来问她今儿个和炎拓的“相处”。 处他的头,她特么尽帮人洗车了。 冯蜜没好气地打开门。 又是炎拓。 他换了跑步鞋和休闲的运动衣裤,耳朵里塞着耳机。 冯蜜:“你干什么?” 炎拓笑:“跑步去,刚吃得晚,又吃那么多,消消食比较健康。” 冯蜜无语:“外头那么冷……” “跑起来就不冷了。” 冯蜜拒绝的到了喉口又咽下去了,林姨吩咐她多注意炎拓,这才第一天,她得善始善终。 再说了,一起夜跑,毕竟是相处。 她咬牙说了句:“你等会,我换个衣服。” *** 别墅区外围的街道很适合夜跑,一圈下来差不多五公里左右。 五公里,冯蜜听着都怵头,她倒不是不能跑,关键是:犯得着这么折腾自己吗? 意兴阑珊加犯懒,很快,她就被炎拓给落下了。 不过,炎拓有一点很贴心:把她落下一段距离之后,他就会站住,转身朝着她招手,等她渐近了,才又继续——总之是,他不会跑出她的视线。 这就行,冯蜜放心的同时,又有点忧:这炎拓要是天天晚跑步,她是不是得天天作陪啊? …… 和冯蜜间的距离拉远,停下,目视她渐近,转身继续跑。 如此反复,第三次停下时,炎拓拨了邢深的电话。 用专用号码手机拨的,这个手机上,存了邢深和聂九罗的电话,都设了一键快拨——幸亏之为了监听吕现,多备了这么个手机,如今刚好派用场。 邢深很快就接了:“喂?” 炎拓目视远处的冯蜜:“炎拓。” 邢深嗯了一声:“听阿罗说了,有空见见吗?” 阿罗,邢深叫她阿罗,看来两人很熟。 自己目下这情形,“空”来得可不容易,但管它呢,早点见到邢深是第一位的。 “有。” 邢深很干脆:“你先到汉中,到了打我电话,我再告诉你往哪走。” 这是不愿意立刻透露具体位置,倒也合理,炎拓犹豫了一下:“我在西安,你们有可能往这来吗?” 和冯蜜的距离只有五十来米了,炎拓冲着她招了招手,转身大步奔跑。 耳机里传来邢深的声音:“没可能,阿罗很相信你,但抱歉,我不是。没见过、没聊过之,我对你保留怀疑。你在……跑步?” “是,不敢在房间里打电话,外头安全点。我懂了,那我尽快,到汉中再联系。” “再联系。” 滴的一声轻响,邢深挂电话了。 炎拓脚下不停,一口气跑出百余米之后,方才停下脚步、转身。 冯蜜又被甩在后面了,许是见他停了,也停下来休息,弯着腰撑住双膝,大口喘气。 去汉中,他得找个借口去汉中。 才刚回来,借口太难找了,但不能太耽搁:林伶已经在和吕现约会了,约会的进程取决于林姨,谁知道林姨会生出什么念头来呢? 林姨让他带冯蜜四处走走,或许,带着冯蜜一起去比较可行,就说是去旅游?汉中那么大的地方,总归有不错的旅游景点吧? 炎拓拨打聂九罗的电话。 通了,但暂时没人接。 炎拓冲着重又跑起来的冯蜜挑了个大拇指,再次转身往飞跑。 还是没人接。 聂九罗在忙吧,其实他应该先发个消息问问的——现代社会,很多人,尤其是忙碌的人,都不太欢迎突兀的电话和拜访。 通了。 “哪位?” 炎拓:“我,不打扰吧?” 这还是他离开她的小院之后,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打扰,在忙。你在……跑步?” 炎拓:“你等一下。” 他卯足力气,一口气跑下去好远,然后停步转身:冯蜜离得很远,这次,他能多点时间讲。 “既然打扰了,我挂电话?” “打扰都打扰了,还挂什么电话?” 顿了顿又问:“跑步打电话,是不跑步的时候,很不方便吗?” “是,有人跟着我跑,得把她落下,才方便讲话。这趟回来,感觉有点怪。” 聂九罗有点紧张:“哪里怪?” 说不来。 林喜柔莫名地出现在他房间里,说了一些讳莫如深的,还让他带着冯蜜四处走走,同一时间,冯蜜进了他的车——谁知道她是不是在车里乱翻乱查呢? 想想真是后怕,幸亏把陈福留在聂九罗那儿了。 “感觉像被怀疑了,但不合理的地方是,林姨怀疑我,应该不动声色、不让我知道,然后暗地里查我,直到真正揪住我的小辫子。” “可她跟我说了一些,还做了一些安排,她不可能不知道,这样会引起我的警觉和注意。” 太自相矛盾了,既盯上了他,又让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聂九罗大概也觉得奇怪,沉吟着没说。 炎拓说了句:“我先跑。” 眼见炎拓又起跑,冯蜜气急败坏:“还有多远啊?” 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想的洗车跟现实中的洗车不一样。 她想的情调晚餐跟现实中的晚餐不一样。 她想的浪漫夜跑…… 这是故意整她呢吧? 炎拓头也不回,加速冲刺:“快了,马上就绕回去了。” 再次停下时,聂九罗在那头笑:“你这可真不容易,没点体力还操作不了呢。” 炎拓苦笑:“笨法子吧。” 仓促之间,他想不到别的了。 聂九罗说:“林喜柔的做法,让我想起一个不怎么合适的例子。” “你说。” “这就好像,一个皇帝知道自己的宠臣受贿,他想给宠臣一个机会,于是不说破,只暗示他:我已经知道了,你这次我可以容忍,但别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就难看了。” 炎拓浑身一震。 他想起林喜柔的那句:“林姨希望,咱们之间这份亲情,永远都不变。万一变了,林姨可承受不住啊。”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 林喜柔是真的对他生出了些许舐犊之情,在委婉地暗示他? 万一变了,林姨可承受不住啊。 可是迟早要变的,不是吗? 聂九罗察觉到了他的沉默:“炎拓?” 炎拓回过神来,视线里,冯蜜越来越近了,这一趟,他不准备再跑了,跑累了。 他轻声问了句:“胳膊好点了吗?” *** 这一头,聂九罗微微一怔,手转着的笔头顿在了指间。 她确实在忙,这一晚在画画,为新的泥塑起样。 画稿,是个小人儿,搂着一枝折下的梅花,笑得眼睛都快眯没了。 她准备再卖他个千儿八百来着。 聂九罗低下头,给梅枝又添了小小一朵,说:“好点了。” 85、 回到别墅时, 已经很晚。 林伶也回来了,被林喜柔叫进房里说话,炎拓懒得等, 她发了条消息,提醒她明天早点吃饭。 别墅里住的人多,作息也不一致,所以不存在一定要聚在一起吃饭的说法, 基本上,早七点到十点, 饭吃。 “早点”的意思, 按人以往的约定, 就是尽量在七点前。 第天一早,七点不到, 炎拓就去了三楼饭厅, 这个点,林喜柔她果然还起, 走廊里静悄悄的。 林伶先到了, 正坐在桌边喝咖啡。 早饭还好, 炎拓先去厨房转了一圈, 家政阿姨正忙着,见了他抱歉地笑:“你怎么这么早, 还得等个十分钟。” 炎拓表示不着急, 拿了杯热牛奶,一路晃回桌边, 先林伶搁在桌上的手机远远扔去了沙发,这才挨着她坐下。 林伶莫名其妙:“我手机碍着你了?” 炎拓嗯了一声,又弯下腰, 在桌底和椅子底下看了一回。 自从监听过吕现之后,他就特别安全感,还专门了解了一下现行的监听手段:当前来说,因为手机是随身携带,除非洗澡,否则人机基本不分离,所以手机监听已经成了主流。 手机之外,还两种操作,一是硬件设备,这种需要持续供电,多设置在电源附近;是无线设备,更隐蔽点,但也得定期充电,所以反而还第一种得多。 他刚刚晃那么一圈兼桌下看了一回,基本可以排除监听风险了。 炎拓吁了口气,压低声音:“什么话,说吧。” 林伶被他这一连串的反常举动搞得心里头毛毛的:“怎么了啊?” “怕人监听,回头你手机我,我找人帮你看看干不干净。” 林伶愣了一下,脊背点发凉:“不至于吧?怎么搞得跟……电影里似的?” 管它至不至于呢,小心点总错,炎拓已经在网上下单了一个便携式的防录音干扰仪,这两天就到,据说效干扰距离可以达到两米多。 想想很爽。 他问林伶:“昨天跟吕现出去,聊得怎么样?” 这话问出口的刹那,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这俩要是真的成了,情反而好办。 这俩果真的互相喜欢,未尝不是一桩好因缘。然后按部就班,结婚生子——那么至少在“生子”之前,约莫一年多的时间,林伶是绝对安全的。 林伶低下头,咖啡勺咖啡搅得荡起:“我不喜欢他,太尴尬了。” 两个不来电的人硬要擦出火花,想想觉得艰难,炎拓放弃自己的幻想:“对着林姨可别这么说。” “我懂,昨天林姨问我来着,我说,感觉好像还行。” 炎拓笑:“可以啊你,现在能撒点小谎了。” 林伶也笑,但是笑得十分勉强:其实昨晚上跟林喜柔这么说时,她脸涨红了,是林喜柔误会了,以为她害羞,这才过关。 顿了顿,她瞥了一左右,小声问他:“炎拓,那件……我还要等多久啊?” 炎拓摩挲着牛奶杯的杯壁:“你耐心一点,这不是你往外撒腿一跑就完了的,跑出去之后住哪儿、靠什么生活、何防止被找到,这一件件的,得计划好才行。” 说话间,早餐好了,阿姨端了托盘过来,碗盘一样样往桌上放。 两人交谈暂停。 这些日子,自己这头进展还挺大,一些关乎林伶,一直瞒着她似乎也不太好,觑着阿姨走了,炎拓斟酌着开口:“些跟你说,怕你吓着。不过果你想知的话……” 林伶头皮发麻:“别,现在别告诉我,等我离开这了,再跟我说吧。” 她可太清楚自己了,就她这胆子、就她这一撒谎就心慌耳赤的性子——要是知了点什么、还是能她“吓着”的,不在林喜柔一干人面前露出马脚才怪。 她宁可什么不知,这样,也算是间接保护炎拓了。 炎拓点无奈,但也理解林伶的考虑:“行吧,那就等以后我再跟你说。” 林伶心里头怅怅的,她捻转着衣服扣子,犹豫再三,问他:“炎拓,我是不是挺的?了你挺多压力,光指着你做,又帮不上什么忙。” 她不是不知情凶险、炎拓一个人捱得艰难,幻想,她也想自己智勇双全,能站在他身边、与他互为支撑。 可她太了,时候,她自己唾弃自己。 炎拓拈了个烧麦大口吞了:“别这么轻看自己啊,现在不是流行个词叫‘逆袭’吗,钻头厉害,螺钉也重要,准哪一天,我要靠你来救呢。”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晚点找个时间跟林姨说,就说一直待在西安,怪腻的,想跟吕现去外头旅游。” 跟吕现旅游? 林伶下意识生出反感来,但立刻又明白这应该是个“任务”,炎拓交代她的,从来是意所指的:“去哪……旅游啊?” “就近吧,宝鸡啊、汉啊什么的,探探林姨的口风。” 说到这儿,他杯盘一推:“我先回房,林姨估计快过来了,你慢慢吃。” *** 炎拓回到房间,重新洗漱过后,换了身相对正式的,开窗试了试温度,又往脖子上套了条围巾,这才抓起车钥匙出来。 再次路过餐厅,里头已经差不多坐满了,林喜柔、熊黑、冯蜜,还林伶,在。 炎拓大步过去。 冯蜜最先看见他,前一亮:“炎拓,你干嘛去?” 炎拓从林喜柔的餐盘里拈了块紫薯吃了,答得含糊不清:“上班。” 冯蜜瞪大睛:“你还需要上班?” 炎拓还来得及回答,林喜柔先开口了:“不然呢?手心朝上混吃等死?人总得自己找点做。” 又问炎拓:“还吃吗?坐下吃,让阿姨再上一份。” 炎拓笑了笑:“早吃过了,就是刚刚经过,又馋了。” 边说边看了一林伶。 林伶知他的意思,她咬了咬嘴唇,声音里带着小心:“林姨,我刚刚说的,行吗?” 原来她已经说了。 炎拓装着好奇:“什么啊?”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想跟吕现出去玩儿,西安这么大,还不够你玩的吗?” 熊黑和冯蜜不说话,林喜柔为什么不愿意林伶乱跑,他可太清楚了,将心比心,感同身受:谁愿意自己的血囊到处跑啊,毕竟这世上风险多、意外多。 套句不合适的比喻:儿行千里母担忧嘛。 但是一直硬拴在身边,情理上确实也过不去。 炎拓惊讶:“可以啊,当初你还不愿意跟吕现接触来着,现在约会过一次之后,不排斥一起出去玩了?速啊,是当日来回还是在外过夜的那种长途啊?” 林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林喜柔又好气又好笑:“小拓,说话正经点。” 不过经炎拓这么一岔,她也觉得,林伶跟吕现的发展,还是挺合她心意的,想一起出去玩,总比闷在家里互不接触好吧。 而且那种近的、当日来回,跟在西安玩一天,也大差不差。 炎拓继续揶揄林伶:“你出去玩,愿意带我吗?我保证不扰你。” 林伶又羞又臊,一时摸不清炎拓的意图:“关你什么儿啊?” 林喜柔沉吟了一下:“你才刚刚开始,我觉得还到能一起长途旅游的地步,就附近走动走动好了——想好去什么地方?” 林伶心里一跳,垂下帘,敢看炎拓:“还想好呢,远的地方我也不敢去,也就附近合适,什么宝鸡啊,汉啊,随便哪个行。” 炎拓的心也跳得厉害,喉头止不住发干。 林喜柔问熊黑:“这两个地方,哪个近点?” 熊黑也什么概念,拿起手机搜了一下:“坐铁的话,汉……一个小时多点,宝鸡……宝鸡,卧槽宝鸡更近,五十分钟。” 这么近啊,林喜柔放心了,即便是在西安市内,堵个车不止这点时间呢。 她向着林伶笑了笑:“两个地方还行,你和吕现自己商量去哪儿吧,不过最好多点人去,你是个不爱讲话的,万一冷场,多点人也能帮着热热场子。” 林伶手心在冒汗了,小声说了句:“好啊。” *** 炎拓从暗示,最终的目的地当然定了汉,而因为“最好多点人去”,炎拓第一个受邀,毕竟他是唯一一个吕现和林伶熟的人了。 炎拓既然去了,冯蜜也少不了,林喜柔过招呼,要他带冯小姐“四处走走”。 出发的日子定在后天,四人同乘一车,不过,届时应该不止四个人——依着林喜柔一贯的做法,应该会安排人暗尾随的。 汉是解决了,接下来呢? 临行前,炎拓邢深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最终的地址他,自己好做个统筹计划——纯靠临场发挥和编借口,他觉得自己法支撑到最终目的地。 邢深一口回绝,但回绝得很委婉:“炎拓,我过交,彼此间谈不上信任。万一你是伥鬼,套出地址之后,带人我一网尽呢?又或你半路露出破绽,被他逼问、出卖我呢?我不是在为难你,只是在保护我自己。” 顿了顿又加了句:“我希望你别再找阿罗、让她帮你说话,她已经帮你担保了。总让她来找我,我也很难办。” 挂了电话之后,炎拓一声苦笑。 虽然还见到邢深,但他已经预感到,这不是个容易交的人。 或许是因为,彼此还是陌生的吧,见了面……可能会好一点? 86、 既然主题是吕现和林伶的出游, 那开的当然是吕现的车。 吕现是几个人里,最后道自己要带林伶出游的人,还是被炎拓电话通的。 他气得跳脚:“炎拓, 我怎么觉着我被你坑了呢,你非让我同意和林伶处处看,这样我就得跟她约会、带她出来玩——你是是想温水煮青蛙,一步步我给软化了?” 炎拓对吕现采取一贯地采取利益攻势:“油钱我报销, 你要是嫌开车累,我代劳。” 吕现气平了些, 换个角度想, 就当是出去玩一天吧。 他说:“万一我车磕着碰着了……” 炎拓:“我赔。” 吕现没话了, 过了会感慨:“这林伶谈个恋爱,你比她积极多了, 道的还当你要跟我处对象呢。林伶要是有你这劲头……” 炎拓:“你就沦陷了是吗?” 吕现想了想, 还是坚持了原则:“那行,我只喜欢女。” *** 吕现还真是个诚实的人, 车子出发上路之后久, 炎拓就发现, 他对冯蜜的兴趣, 远过林伶。 这个男人,忽然间话就多起来, 频频高谈阔论, 断抖机灵,一口一个“冯小姐”, 而冯蜜本身就很享受男人的奉承,再加上这两天被炎拓冷落,里得劲, 急需从别处找点自信,于是也乐于配合吕现,一直咯咯笑个停。 整得炎拓和林伶两个,像是出来陪衬的。 炎拓无所谓,他思全在别处,这两人哪怕即刻定情私奔,他也是欢迎的——还省了自己的事了。 林伶却有点难受,倒是因为吃醋。她本身就有些自卑,吕现这种明显的区别对待,就更加重了她的这种理。 炎拓察觉了她的思,停车休息时,调侃似地对她说了句:“幸亏你和吕现是做戏,你看这人,浮得跟花蝴蝶似的,一看就牢靠。” 林伶苦涩地笑笑,看远处正买零食的冯蜜:“长得看的人,真是幸运,我也希望自己能长看点。” …… 重新上路之后,冯蜜突然觉得对:“熊哥是说一个多小时的路吗?这都两个多小时了,还没?” 吕现没参与过行前讨论、接上话,林伶对道路时长也没概念,只炎拓回她:“熊哥说的是高铁,开车比高铁要慢多了。” 冯蜜:“开车要多久?” “三四个小时吧。” 三四个小时?那就是来回要七八个小时? 林喜柔的要求可是当日往返,冯蜜担:“那今天赶得回去吗?” 这就看情况了,将在外还军令有所受呢,炎拓里这么想,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套:“出来玩,玩得尽兴最重要,赶得回去,了开夜车。” …… 汉再往南去点,基本上就入四川了,所以这一带川味馆子很多——汉时,其实还没饭点,但炎拓车停在一家川菜馆门口,建议先吃饭,吃饱了专玩,至于待会去哪,吃饭时再商量。 进店之后,他借口去洗手间,途拐进一间没人的包间,给邢深打了个电话。 邢深给出下一个目的地,勉县。 炎拓问了句:“勉县是终点了吧?” 邢深语焉详:“了勉县,你再给我电话了。” 挂了电话之后,炎拓搜了一下“勉县”,这地儿相对落后,今年2月份才摘掉贫困县的帽子,过还算有点名气,因为京剧名段里的《定军山》就在这儿,有“得定军山则得汉,得汉则定天下”的说法。 或许,能几个人忽悠着去看古战场吧。 回桌边,吕现张罗着点完了菜,和冯蜜两个凑在一处看一张汉旅游单页,林伶孤零零地坐在对面,低头看手机。 炎拓来了气,一揪住吕现的衣领,他拎拽一边:“你出来干什么的?冯小姐用得着你招呼吗?” 说着,自己在冯蜜身边坐下,顺手拈起那张单页看。 他一提,吕现也觉得自己怪冷落林伶的,喜欢归喜欢,风度还是要有的。 他尴尬地笑了笑,往林伶身边坐了坐,林伶皱了皱眉,身子有片刻紧绷。 只冯蜜觉得怪的,她喜欢看男人为自己争抢,炎拓真是鸣则一鸣惊人——看上去对她爱答理,其实里还挺在乎的嘛。 正猿意马,炎拓问了句:“商量待会去哪了吗?” 这单页上列出了汉十旅游景点,然而定军山这个废,居然连前十都没挤进去。 林伶抬起头:“刚刚服务员推荐说,黎坪比较玩。” 黎坪行,跟勉县两个方,炎拓在桌子底下轻踢了林伶一脚:“太远了,快四川了。” 林伶秒懂:“那选个近点的。” 炎拓快速扫了眼单页,念一动:勉县居然有上榜的。 吕现先他一步说了:“要勉县呢,离着近,有个武侯祠,也是国家级景区。” 冯蜜没气地撂出一句:“哥,你是出来约会的,跑去看祠堂?” 也是。 只能迂回路线了,炎拓指了指榜首推荐:“要么五龙洞?” 去五龙洞,要过勉县。 顺着炎拓说就是了,林伶立马点头:“啊,我也听说……那里挺玩的。” 于是全票通过。 服务员过来布菜了,炎拓折起单页,给碟碗挪地方。 勉县算是勉强可达了,勉县之后呢?他还能找合情合理的借口吗? *** 午饭过后,继续赶路,一个小时,就了勉县。 炎拓一直留意两边的街巷店铺,在一处有人排队的饮品店前停下车,转头吩咐冯蜜:“帮我买杯清爽点的,刚吃了川菜,有点腻味。” 冯蜜刚也想喝点什么:“你要什么口味的?” 炎拓:“你帮我选吧,希望能对胃口。” 冯蜜一动,笑嘻嘻应了,又问吕现他们:“你们要要?” 吕现兴冲冲跟着一起下车,林伶原本想下去、只想托冯蜜帮带一杯,忽然注意炎拓眼示意,改了主意,也下去了——她没什么想法,一跟着炎拓摇旗呐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刚下车了几步,手机上就来了条信息,炎拓发的。 ——多拖点时间。 果然此行是有深意的,林伶精一振,快步撵上了冯蜜和吕现,炎拓揿下车窗,三人喊话:“这里停车,我往前面开点,你们完事了几步过来就行。” 说完了,缓缓开动车子,一边内急跳,一边打开了之前买的防录音干扰仪。 他车停在了饮品店前方百余米处,从这个位置,恰能在后视镜里看冯蜜她们的举动。 深吸一口气之后,炎拓给邢深拨了三个电话。 邢深给的三个地点是同沟寺。 同沟寺是个寺庙,是勉县下辖的一个镇子。 炎拓一路看指路牌,对这镇名有印象,如果没记错,车子早开过同沟寺了。 他觉有点急躁:“你的意思是,我又要折回头、往汉市区的方赶?” 邢深声音很平静:“没有人规定,下一个地点一定要在勉县往前吧。” 是没有人规定过,从谨慎的角度来说,这样安排还更莫测些,但于炎拓,太难了,让他临时编什么借口、又三个人往回带? 而且,退让一两次是表达诚意,一再退让,就太任人拿捏了吧。 炎拓平静气:“邢先生,你应该听聂小姐讲过我的处境,我跟你一样,我每一步都困难。” 邢深想说什么,炎拓没给他机会:“我确实很想借助你的人力,但我是两手空空带着膝盖来求你的,邢先生,希望你明白,家是合作。你有选择我的权利,我也有选择你的。” “你愿意来西安,我就来找你,我着你一再,足见诚意。从市,县,再镇,范围越缩越小,我相信离最终目的地也远了——你担藏身之处被我道,那就索性别告诉我,动一动,往外一段,咱们路上见。” 他就在这里停住。 后视镜里,冯蜜拿打包的饮品了,过林伶拽住了她,说了几句之后,两人又边上的一家店过去,吕现护花职责所在,自然是紧跟其后。 邢深沉默,炎拓也说话,听筒里,只余对方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邢深才开口:“路上怎么见?” 炎拓看了眼导航:“我接下来往五龙洞去,在沟湾一带小路,灰色奥迪,车牌后三位421,很认。地点你决定,在你认为合适的地方,撞车。” *** 冯蜜正跟林伶在饰品店里挑选头花,忽然听炎拓叫她,转头看时,车子倒回来了,车窗口,炎拓一脸无奈:“等你们买点水,是是要人渴死?” 三人赶紧出来上了车,林伶坐了副驾,面上泛红:“怪她们,是我拉冯小姐帮我看发饰的。” 能帮炎拓做点事,她太开了,有小小的、并肩共赴的感觉。 炎拓说了句:“了,系安全带啊。” 吕现原本没系,听了这话,顺手扣上,冯蜜无所谓,在她看来,坐的是后排,没那必要。 她饮料插上吸管递给炎拓:“葡萄味的,够清爽了吧?” 炎拓接过来啜了一口,顺手递给林伶:“帮我拿着。” 又说:“再有一个小时就了,家都休息会吧,养养精。” 说完,开了很舒缓的轻音乐。 冯蜜后悔自己没得快点、没能抢上副驾,要然,现在就是自己帮他拿了——过林伶嘛,随了,这么起眼一人,吃她的醋值当。 林伶接过饮品,里砰砰跳,这杯加了冰,车里又开着空调,冷热温差一,杯身上就渗出水来,炎拓握过的地方,有模糊的指印水渍。 她偷偷依样握上去,她的手指纤细,衬着杯身,很漂亮。 要是身上其它地方,也能像手这么漂亮,该多啊。 *** 午饭后本来就容易犯困,再加上音乐助阵、车身晃摇,几个人里,除了炎拓,都有点迷迷糊糊、睁开眼皮。 也过了多久,车身突然吃了一撞。 林伶啊呀一声,手里的饮料泼了一身,吕现也还,因为系着安全带,只吃了极舒服的一记猛勒,冯蜜就有点惨了,睡梦滚撞车门上,脑袋咚的一声,痛得捂头叫。 炎拓骂了句:“妈的,会会开车!” 这是…… 吕现一下子反应过来:被人追尾了!更重要的是,这是他的车啊! 济损失让他刹那间气冲牛斗,解了安全带推开车门下来,正待对方宣泄他的雷霆之怒,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秒,衣领被人力揪起,人也被重重搡了车身上。 对方阴恻恻的:“你特么会会开车啊?老子车都给撞瓢了。” 卧槽,对方这么凶横? 吕现这才看清他动手这人,是个等身材的男人,三十来岁,头挺,以至于脖子都被挤压得短了一截,那横眉怒目的,反正一看就是善茬。 后看,追他尾的是辆小本田,再后头还有辆普拉多,普拉多上下来一个司机,本田上的人则全员出动,连眼前这个,一共五个男人,敢说个个膀腰圆,但绝对是打架都能上的人。 妙,形势如人。 吕现语气放软:“哎,哎,又是我开的车。拽人衣领子干嘛,能能文明点?” 车里,冯蜜还没缓过劲来,林伶看见她额头上渗血,慌得赶紧给她递纸巾,也顺拈了几张擦自己身上的饮料,又叫吕现:“车上有药箱吗?冯小姐流血了!” 有伤员!有伤员就是己方占理,交警来调解时都会同情三分。 吕现登时气壮了点,想一推开这人,可惜没推动:“听见没,我们朋友都受伤了!” 炎拓打开车门下来:“有话说,我开的车。” 那人冷哼一声,松开吕现,看炎拓。 熟人了,这是头。 上次见,还是在板牙,彼此势两立,打成一团——当时的对头,现在却是要尽力争取的同伴,想想真是唏嘘。 往头身后看,几个人里,又有张熟脸,山强,几个月见,他的五官依然齐齐往脸央攒聚——都说人长是“越长越开”,真道这人五官几辈子才能长开。 山强嘿嘿一笑,扬高嗓门:“老,咱们车被撞坏了,新车啊,你看让对方赔多少合适?” 放你娘的臭狗屁!吕现差点跳起来:特么颠倒黑白简直,你们追的尾!自己车子的后保险杠都扭曲了!再说了,他的车可是奥迪啊,小四十万买的,你丫一十来万的破本田,旧成那样了,还意思索赔! 这是碰瓷、讹诈、犯罪! 他强作硬气:“你们这么……讲理,我要……” 话还没说完,忽然想起,这人刚口称“老”,难道是遇地方性的流氓团伙了?汉吃眼前亏,还是先暂时隐忍一下…… 于是“报警”两个字,吞了没敢出口。 然而他怕,有怕的,手攥纸巾捂额的冯蜜忽然从开着的车窗里探出头来,目露凶光,一脸狞狠,开口就骂:“艹,讹姑奶奶-头上来了,你们想死是吗?” 我靠!吕现被她这一出吓得一激灵:这冯……冯小姐,说话时娇滴滴的,居然这么社会? 炎拓吼冯蜜:“你,坐回去!吕现,给冯小姐处理一下,你们别管了,我来谈。” 冯蜜起初被炎拓吼得一懵,明白他为什么凶自己人,但听了后面的话,又觉得被凶得挺有安全感——说白了,男人要是能硬气、搞定一切,她也乐得受庇护,谁耐烦动动亮爪露牙的? 她一声吭地坐回了车里。 山强干笑两声,朝着普拉多喊话:“老,这有个懂道理的,说赔多少他来谈呢。” 然后转炎拓,招了招手:“来,你来谈。” *** 这条路算很偏,偶尔有路过的车辆,也有人站得远远地看热闹——敢挨近了看,因为头那伙人很凶。 也道个有没有林喜柔安排、暗尾随的人,过没系了,只要处理得像一起普通的撞车摩擦,那它就是。 炎拓过那辆本田,快近普拉多时,后排的车窗慢慢降了下来,有个戴着墨镜的男人“看”他。 在车里还戴墨镜,很怕人看他的脸吗? 炎拓觉得笑。 他在车旁站定,这样,管是冯蜜她们,还是路过的人,都能看他在“聊天”——他设想过见面的地点,但最后,还是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的交谈最合他意,极致的坦荡下,包裹极致的秘密。 两人自报家门,算是互相致意。 “炎拓。” “邢深。” 顿了顿,邢深像是看出了他的困惑,微微一笑,墨镜摘下。 这是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温和、沉静,微带笑意,让人想起山水之间、杏花烟雨、幽远恬淡。 但是,那双眼睛…… “瞎子,看见。” 邢深居然是个瞎子? 炎拓看那双瞳孔被淡褐色近透明的翳遮蔽的眼睛,一时有点懵。 出于礼貌,管邢深看看得见,他都没盯着看,目光旁落、自觉地滑进车内。 车里还有别人。 邢深的旁边…… 那是蚂蚱。 依然是小孩儿身量,穿了儿童款的橘色羽绒服,雪帽束得很牢,口鼻处遮着口罩——想这层织的“皮”下头包裹的,是那样一个东西,即有理准备,还是止住毛骨悚然。 副驾上也有人,刚解开安全带,正着这头转身。 是个皮肤黝黑的光头女人,炎拓很少用“壮”来形容女人,但用在她身上,一点也违和。炎拓最先注意的是她脑袋右侧纹的那条盘缠的蜥蜴,其次是鼻环——她似乎畏严寒,薄t外头只罩了件黑色夹克,面色漠然,一双眼睛闪着慑人的亮。 只是亮而,眼睛里,同样看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邢深给他介绍:“这是余蓉。” 顿了顿又添了句:“你说的任何话,她都能听,自己人。” 87、 炎拓还没来得及说话, 邢深又问了句:“你车上都什么人啊,有地枭吗?” 邢深是狗家人,不过狗家现在已经闻不出枭味了, 炎拓实话实说:“有。” 邢深点了点,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当然道有,是闻不出来,但蚂蚱刚刚躁动了一会, 被喝住了。 这一问是试探,炎拓过关了。 时间紧迫, 容不得悠闲慢聊, 炎拓开门山:“你都道多少?” “关于林喜柔一干人、农场、血囊、杂食等等, 聂二都说过了……” 炎拓一怔:电话里,邢深还称呼聂九罗为“阿罗”, 怎么突然改口了? 看了一眼余蓉, 瞬间了然:有“外人”在,看来聂九罗的真实身份, 确实只寥寥两三人道。 “关于你的身世, 以及你为什么身在它们中间却要和它们作对, 她没讲。她说这是你的隐私, 应该由你说,了自己判断。” 炎拓懂了, 和邢深之间还没建立起信任, 聂九罗留这部分让自己说,半是尊重隐私, 半是机会自争取。 一只手搭住车顶,半弯下腰,外人看来, 是和车内人聊天的常姿势。 “林喜柔是92年露的,那时候,父亲炎还山在由唐县开矿,推测没错的话,们是在矿坑里撞上的,之后,父亲就了伥鬼,出生之后,她以保姆的名义进入家。” 邢深微微颔首:“伥鬼在大部分时候,跟正常人没两样。” “父亲很有生意脑,不敢说钱能通,但至少能解决人生绝大多数问题,林喜柔应该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借着父亲的人和钱,在这世上慢慢筑基。” “啪”的一声轻响,是余蓉揿打火机点燃了烟,她冷冷看炎拓和邢深,举起了烟盒:“来一支?” 两人同时摇,余蓉自顾自咬了烟蒂,吸进呼出——她抽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挟在手里,间或抽一两口,她是含棒棒糖一样含在嘴里,偶尔伸手接住落下的烟灰。 “紧接着,有她和父亲的流言传出,母亲很受不了,矛盾激化。” 邢深居然并不意外,的脸微微侧向余蓉:“发期?” 既然要说话,就不能含烟了,余蓉把烟身捏在手里:“人化的地枭不道,以前没有过。鞭家驯枭,确实会碰到地枭发,都是畜生,那时候,母的打公的骟。偶尔有时没看住,偷跑出去,是有把人祸害了的。” 炎拓扶住车顶的手微微攥紧,这两人的对答或许无心,但于来说,有屈辱意味。 快速把这一节带过:“中间出了很多曲折,后来,母亲出了事,全瘫,脑损,卧床二十多年了,父亲重病去世。还有妹妹,下落不明,一直设法找她——最近打到,是被扔进黑白涧了。” 到“黑白涧”这三字,邢深和余蓉都有些意外。 “事发生的时候,还很小,不太记事,且,是林喜柔从小带大的,或许因为这些,她对有特殊的感,也不大提防,留在身边长大。大概七年前吧,父亲的一朋友,受在生时托,交一份母亲的日记,日记里,很详尽地记述了林喜柔进入家之后,发生的一切变故。” 前方忽然传来“啊”的一声惊叫,好像是林伶,炎拓心一凛,循声看去,倒也没什么动静,大一脸铁青,正急步过来。 到车侧时,压低声音:“深哥,有麻烦。车里有娘么,特么过。” *** 大说的是林伶。 起初手忙脚乱,林伶也没顾得上看外,配合吕现冯蜜处理了伤口之后,她到底是担心炎拓,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往外瞧。 这一瞧,恰和大的目光撞了正着,刹那间,一失声惊叫,一色铁青。 过的。 当初炎拓失踪,林伶帮着悬赏,大曾应征来,还唧唧歪歪,不出示身份证,也不让录像,说是保护隐私和肖像权。 是以印象极为深刻。 …… 邢深心一紧:“过你,你怎么从没提过?” 大嗫嚅:“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 板牙出事之后,就一直藏身蒋百川的别墅地下室,再接着转移到服装加工厂,深居简出,今好不容易有放风的机会,还是“撞车”这种热闹事,脑一热,兴冲冲就来了,哪能到报备那么多? 炎拓说了句:“没事,如果是她看到,没关系。不过你是露过脸的人,帽子戴起来,多低,别到处张望了。” 没关系? 大疑惑地看,邢深炎拓语气笃定,心也安下来:“照说的做吧。” 这一,林伶坐回副驾,心猛跳。 炎拓居然是和之前囚禁过的人,还装着互不认识,看来这撞车不是意外,开车前那句“系好安全带”也是意有指的。 她喉发干,悄悄咽了口唾沫。 冯蜜额上贴了老大一块纱布绷带,眉眼间全是桀骜不耐,添了几分“社会”的气质,她看看林伶,又转看窗外:“怎么了啊?” 林伶赶紧搪塞:“没事,刚看看聊得怎么样了,那大的,好凶啊。” 冯蜜冷笑:“放心吧,这一车,你最安全了。” 这是她林姨的血囊呢,说什么也不能出意外。 *** 炎拓的身世上去没什么问题,动机也合合理,合作嘛,就是这样,你进一步,也进一步,互表诚意。 邢深向着余蓉说了句:“看照片吧。” 余蓉拿出手机,点进照片,然后递炎拓。 炎拓接过来看,是死人被吊在树上的照片,其中又有熟人,瘸爹——这趟出来,到不少熟人,不同的是,有生有死,有人在地上站着,有人……在树上挂着。 迅速滑动几张之后,又递了回去。 这事,聂九罗跟提起过,当时说“冻死的,现在可能已经冻死了,剩下的,多半就不会冻死了”,居然让说中了。 邢深说:“这是发到雀茶手机上的,如今,算上蒋叔,们落在它们手里的人,一共八。它们提出的第一条件是,把蚂蚱换回去。” 话刚落音,边上一直肃坐着不动的蚂蚱,身子突地一抖:它未必懂这话,但它到自己名字了。 邢深伸出手,在蚂蚱后颈处轻抚了两下。 炎拓起蒋百川托带的话,正要开口,邢深抬起手,示意先着:“聂二跟提过,说是你帮忙带话的,蒋叔让别换——蒋叔的考虑懂,可你要道,但凡有一线希望能让人活着回来,们都试试,毕竟……八条命呢。” 炎拓说:“稍等一下,那边要走场。” 老杵在这,也不合适。 回到吕现的车边,刚俯身靠近车窗,里的三人同时向凑近:“怎么说?” 吕现还压低声音:“炎拓,要不要报警?” 炎拓:“聊得还行,应该能私了。” 吕现没明白:“怎么私了?” “不是追了咱的尾吗,咱们车有损失,来问问你,赔多少你觉得合适。” 吕现愣了半天:“卧槽炎拓你谈判专家啊,刚不是还要讹咱们钱吗,怎么你在那站一会,就逆袭了?” 炎拓淡淡回了句:“手下的人瞎嚷嚷,倒还讲道理。且,跟报了家门,大概觉得,交朋友,比讹点钱要合算。” 是这道理,吕现一下子起了炎拓自己买的新手机——傍上出手豪阔的富二代,那是获益无穷啊,相比之下,一小本田,就算撞渣了,又能赔多少呢。 冯蜜哼了一声:“算识相。” 炎拓看吕现:“你要是没具体法,帮你谈了?” 吕现猛点:“你谈!相信你,你绝对不会让吃亏的。” …… 炎拓又回到普拉多车边。 邢深向着笑:“可以啊你,做戏比演员还认真。” 炎拓觉得,邢深虽然眼睛看不,但觉等其它感官一定相当敏锐:因为以来,从没有转错过一次方向,不管是抬还是微笑,分寸和时间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也笑了笑:“演员演不好,最多挨骂,演不好是要命的,能不认真吗?” 然后敛去笑意:“和你说一下的计划。” 普拉多和奥拓隔得远,中间又阻了辆小本田当屏障,低声对答完全不用怕被人到,但话到最关键处,炎拓还是最大限度地压低了声音:“手上,有一份地枭散布各处的名单,扣除掉转化不功废弃的、死了的、被抓的,以及目前聚拢在林喜柔身边不好下手的,还有五。” “起初,是借你们的人力,把血囊救出来、秘密安置,让们免遭毒手。后来觉得,这法子治标不治本,一是血囊的名单不全,二是血囊丢了,地枭会穷尽全力寻找,还会疯狂反扑,反麻烦,不如一次到位,做大点的。” 邢深不易察觉地舔了下嘴唇:“你说。” 喜欢这句“做大点的”,要么就不做,要做就捶天捶地地做。 炎拓说:“与其救血囊,不如绑地枭,只要把地枭和血囊分离,血囊也就安全了。如果能功,五地枭,加上陈福,以及蚂蚱,你手上的筹码增多,蒋百川等八人,只会安全。” 邢深懂了,胸腔内砰砰猛跳。 这是真的,蒋百川一行被端以来,一直处于龟缩弱势的状态,可但凡手上有筹码…… 说了句:“绑地枭,不容易吧?” 记得雪夜被端那次,对方是人人持枪的。 炎拓淡淡一笑:“分析过,这五地枭,不属于战斗力强的。们混迹在人群中,平时只是普通人。就比如有叫沈丽珠的,在重庆一家火锅店打工,她平时上班下班,难道还会随身带枪?再说了,趁它们没防备的时候动手,功率会大大增加。你们人手够的话,按照三对一或者二对一的配比,尽量配电击设备,避免跟它们打斗。” 余蓉一支烟早抽完了,混着烟灰攥在手里,攥得手心发潮。 邢深也没什么异议,炎拓继续往下说:“做这事,得异地、同时,不能逐一进行,因为一旦有一地枭忽然失联,其它的就会警醒,说不定马上转移,那好不容易搞来的名单,就了废纸一张了。” 说到这儿,偏转,看向最前方的奥迪:“车上,有林喜柔的血囊,叫林伶,希望你们在对地枭扑猎的同时,也安排绑架她——说是绑架,其实是营救,找稳妥的地方,把她安置下来。” 邢深沉吟:“你那车上,既有地枭,又有血囊,正好大家都在,没过现在就收了那一车?” 炎拓摇:“那样会打草惊蛇,林喜柔那丢了韩贯和陈福,已经很警惕了,这一车再出事,咱们就别再找到其它的地枭了。” 邢深嗯了一声:“那你呢?事功之后,你什么打算?” 炎拓长长吁了口气:“这些年,一直在查探林喜柔的秘密,到现在,觉得查得差不多了。事功、林伶脱险之后,就可以全身退,结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到时候,手上有地枭做人质,你们换你们的人,会直接问林喜柔,在哪可以找到妹妹。” 邢深没再说话,的确是大胆的计划、共赢的买卖。 炎拓抬看了看天色:“不早了,还得去旅游,这事挺大的,你也需要时间考虑,咱们晚点再联系,现在各退各的怎么样?” 是需要时间考虑,的时候血脉贲张,但人不该在激动的时候做决定。 邢深点了点,余蓉揿下车窗,伸手出去,攥拳在车门上嘭嘭砸了两下。 这应该是事先约定过的信号,跨坐在本田车上的山强夸张地大叫:“呦,这是老大们谈妥了啊,这样多好,和气生财嘛,走咯。” 边说边跳下车来。 这一轮算是圆满,炎拓只觉得心大石卸了一半,转身走时,邢深叫住:“对了,多问一句,你和聂二是怎么认识的?” 炎拓心中一动:聂九罗没跟邢深说? 回了句:“去问她好了,以她说的为准。” 邢深有些错愕,说什么,又咽下了,过了会,慢慢倚靠到座椅上。 不是没问过聂九罗,聂九罗一句话就让没词了:“认识谁、跟人怎么认识的,是的隐私。” 回刚刚“看”炎拓,炎拓身上,也有一种光,淡淡的,没什么侵略性,但隐约间,又人以压迫感。 颜色…… 跟阿罗的……很像。 *** 吕现的车被撞弯了保险杠,后备箱盖也有少许凹陷,但目测属于轻微追尾,不影响继续行车。 炎拓上了车,发动之后一脚油门,继续奔五龙洞,同时吕现吃定心丸:“回去之后你就送修,花的钱全报。” 冯蜜有点不相信:“这么好?” 炎拓:“交朋友嘛,出一部分,也补贴点,事就过去了。” 一“全报”,吕现心中松快不少,蓦地又到什么:“光顾着的车了,人冯小姐脑袋都撞破了呢,就这么算了啊?” 炎拓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冯蜜一眼,话里有话:“冯小姐身体好,恢复得快,没关系。” 冯蜜也看后视镜,两人目光镜中交汇,冯蜜哼了一声,炎拓轻轻笑了笑:现在心里舒服,谁都是好脸色。 只吕现愤愤不平:“你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人家都受伤了,还说什么恢复得快!” …… 到五龙洞时已经偏晚,但工作人员介绍说如果只略走走,一两小时也就逛完了。 于是买票进园,毕竟来都来了,且一路周折,不玩上一两处说不过去。 景区名字里有“洞”,其实是可以爬山看水的森林公园,这种地方,心好看什么都,心不好,就是平平无奇小山包。 炎拓心很好,一路沿溪水上行,遇到不错的景,也会停下来拍照——这儿游客本来就不多,再加上天冷山阴,几乎没别人,但这种包场的感觉,很奇妙。 爬上呼龙台时,劲风一扫,整人冻得哆嗦,但视野也随之开阔,炎拓招呼落在后的三人:“过来看,起雾了。” 因为天色向晚,温差的关系,起雾了,漫山云雾,顷刻间迤逦四野。 冯蜜久在城市,很少到这样的景色,拉着炎拓帮她拍照,但炎拓一出手,拍的不是歪斜就是大身子小,冯蜜对再有好感也忍不了,三次一过,就只揪着吕现当摄影师了。 炎拓趁势脱身,走到一边观赏山景。 林伶也跟了过来,在身边停了会,轻声说了句:“今天心很好啊。” 炎拓说:“快了。” 林伶一愣:“什么快了?” 但下一秒她就懂了,一时间心跳如擂鼓,连耳膜都在嗡嗡震响,但同时,又有一股张皇的紧迫感涌上心。 她问:“危险吗?” 炎拓说:“有可能,运气好咱们都能过去,运气不好,就难说了,哪一天,帮不了你了,你得自己划水。” 说到这儿,似乎起了什么,调出手机备忘录,林伶看上的人名和号码:“这人叫刘长喜,是能信的人,你记住了,走投无路,可以找帮忙。不过找时要小心,别把危险人带过去,是普通人。” 明明身在山水间,大惬意的在,但林伶还是紧张到全身发颤,她默念了几遍记住号码,又问:“那你呢,如果你出事了,能找谁……帮忙?” 炎拓说:“啊……” 了又,谁能帮忙呢? 长喜叔肯定是不行,有心无力,不能把这么老好人拖进来。 邢深一群人?为着利益共事,不得会把当一回事。 过了很久,才说:“可能……有一人吧。” 但这人是谁,没说。 88、 离开五龙洞, 天色已经擦黑。 该办事办了,该玩也玩了,没什么再耽搁必要, 炎拓一路加足马力,直奔西安,几人只路上略停了停,吃了简单晚餐。 终到别墅, 已经是凌晨两点多,虽说过了午夜, 但不较真, 勉强也算“当日往返”。 几人各各屋, 别墅里一片悄静,只走廊里感应灯随着脚步声起落渐次亮起。 冯蜜走在后, 路过林喜柔房前时, 她脚步略停,屈指在门面上弹了一下。 门开了, 冯蜜前后看看, 幽灵样一闪入。 *** 林喜柔屋里只开了小夜灯, 灯光幽暗, 两人看对方,都像是看镀了层金光影。 林喜柔:“撞车了?” 冯蜜扯下额头上绷带纱布, 顺手扔进垃圾桶, 顶这么大一块,怪累赘——这点皮外伤, 她破口都快长好了。 她说:“小追尾,旅游嘛,出点小事故还挺有意思。林姨, 我可真喜欢你干啊,能扛事,也有手段平事。” 说完,懒懒窝进了梳妆台前真丝绣花软垫椅里,虽说坐没坐相,但那副蛇软骨酥软样,凭添几分妩媚。 林喜柔淡淡:“只顾着玩去了?” “那倒没有,”冯蜜略侧了,随手拿过台面上一盘炫光眼影,对着镜试色玩,“林伶跟那个吕现,我看根本没在谈恋爱,吕现那眼珠恨不长我上,至于林伶,只愿意跟炎拓说。” 林喜柔“哦”了一声,倒不觉意外:“林伶早几年就喜欢小拓,表白被拒了之后,还闹过一次离家出走,我估计还没死心吧。” 冯蜜噗嗤一声笑了:“真啊,她那心里要是填着炎拓,那是挺难换成吕现。” “那小拓呢?你看着有问题吗?” 炎拓啊…… 冯蜜想了想,缓缓摇头:“目前看不出来什么,就……挺正常,挺完美。不过林姨,就我经验,如果你怀疑一个人,找不出明显破绽来,那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你怀疑错了;是,这人太聪明,伪装太好了。” 林喜柔沉默了一下,说了句:“我也是这么想,这些年,心思一直扑在农场,其实没太关注小拓,忽然间就发现,他原来长那么大了。” 不再是当初那个挨了妈妈打,抱住她腿哭哭啼啼说“这世上只有林姨好”小不点了。 冯蜜看镜里自己,这眼影真不错,浮光掠彩,眼波被衬既迷离骚气。 她突发奇想:“林姨,炎拓知道我们不一样,也挺能接受。你说,如果他喜欢我,那我牺牲一下,就跟他做一对真正情侣好不好?” 林喜柔冷笑:“说什么蠢!” 冯蜜:“我认真,林姨你想啊,人类社会包容程度是在一直进步。以前,什么贵贱不通婚、满汉不通婚,白人歧视黑奴时候,都不能同桌吃饭呢,加不通婚了,现在呢,什么样都接受。我跟炎拓,可以做领先潮流一对啊,至多也就是后——男跟男,女跟女,不也没法留后吗,但人家现在也能组建家庭了,领养呗。” 林喜柔懒跟她费口舌:“你清醒一点,人包容,永远落不到我们上。” 冯蜜嘻嘻笑:“凡事有例外,看痴情不痴情了。你看外国丧尸电影里,老婆变丧尸了,老公依然一往情深,还抓活人喂老婆呢。人都能爱丧尸,我比丧尸不是强多了?” 林喜柔差点被她气笑了:“没错,是有这样变态。小拓如果好这口,你们在一起我没意见。” 是啊,是有这样变态,可她看上,偏偏不是个变态。 冯蜜有点沮丧,顿了顿起:“走了,去睡觉了。” 林喜柔提醒她:“你那脑袋上,明天别忘了贴块ok绷,不然好那么快,叫人疑心。就你撞伤了,其它人没什么吧?” 冯蜜随口了句:“都没事,也就吕现车撞瘪了一块……” 说到这,她脑里忽然闪过了一线什么,就是闪太快,一时间没抓住。 林喜柔注意到了她面色骤然僵硬:“怎么了?” 冯蜜抬起手:“你别说,让我想想。” 她若有所思,嘴里还默念出声。 ——都没事,也就吕现车撞瘪了一块。 ——撞瘪了……吕现车。 吕现车! 她一下想起来了:“林姨,你有没有电脑?你屋里……” 不用问了,她已经看见了。 冯蜜急急在书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屏,显示需要键入密码,林喜柔知道事情有蹊跷,不等她开口,径直过来输入密码。 进入主页面,冯蜜飞快打开网页,登入网盘,文件夹一打开,密密麻麻视频。 幸好她人懒,还没来及删。 林喜柔直到此时才发问:“怎么了?” 冯蜜从视频底下选了一个点开:“前些日,熊哥不是让我们看监控视频吗,为了找陈福和韩贯。李姨分到是车出城之后那一批,我跟熊哥说,李姨才不会认真看呢,她觉全世界都对不住她,恨不别人倒霉。” 这个小视频里没有,她咽了口唾沫,接着点开下一个:“熊哥觉有道理,就把李姨那一批网盘和密码要了来,和我一起查对着看了,看完骂我给他找事,说没问题。我也以为没问题,但是……” 找到了! 冯蜜迅速点击按键,暂停了画面,然后放大。 林喜柔看向屏幕,画面上,是一辆灰色奥迪车。 “这车是陈福他们车失踪之后,我往下快进视频时拉到,中间间隔了大概十分钟吧。因为乡下跑车大多是中低档,忽然来个奥迪四环,就多看了两眼,这辆车开着开着也不见了,应该是开进没道路监控区域了。但因为它是反方向过来,就没太在意。” “刚说到吕现车被撞,我忽然想起来,吕现车也是奥迪,颜色一样,车型也一样,车牌号……我不记,但可以让熊哥问问。” 林喜柔说:“开这种车人也不少吧,未必是吕现。” “所以要确认一下车牌啊,万一是呢?” 林喜柔盯着奥迪车看。 那几天,吕现确实是在石河。 万一是呢? 万一是,就很意味深长了:吕现本应该在诊所待命,开车出去干什么?为什么出现时间跟陈福他们失踪时间……衔那么近? *** 炎拓洗漱完躺上床,已经快三点了,夜深时候,他居然毫睡意。 快了。 七年在黑暗中摸索,捡到都是边角料,这后几个月,简直如坐上了火箭,一飞冲天。 幸亏没放弃。 太兴奋了。 炎拓拿起手机,想给聂九罗发条消息,怕这么晚了,会打扰到她。 再一想,她好像习惯睡觉调静音:如果已经睡了,反正吵不到她,如果没睡,发过去了也不叫吵她。 他点开阅后即焚,发了条:“今天跟邢深聊过了。” 信息发送,一直看屏幕,那头显示未读。 果然是睡了,炎拓有些失落,但同时也欣慰:拄着拐伤号,要是还熬到这个点,也太欠揍了。 他重新躺平,看天花板上垂吊下、不规则冰块玻璃面熔岩灯,黑暗中熔岩灯多了点冷峻感,有微弱亮在玻璃面上缓缓流动。 炎拓突然想起了什么,欠往床头柜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 那个纸折、内里藏了朵梅花星星。 他拿过来,摩挲了会,玩心忽起,把星星往上轻抛,候着落下时,再一把捞住。 聂九罗说,这代表一天过去了,这一天事落幕了。 真是漫长一天啊。 …… 炎拓阖上眼,渐渐有了睡意,正迷迷糊糊间,听到手机上有消息声。 聂九罗复了? 炎拓赶紧翻趴起,拿过枕边手机,点开一看,阅后即焚仍然是“未读”状态,他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拿起搁在床头柜上专用号码手机。 果然,邢深发消息。 ——可以干。方时候给我电。 可以干! 炎拓脑里一激,瞬间坐起,黑暗中,一颗心砰砰乱跳,以至于跳出了错觉,觉满室都是心跳音。 现在就很方,他拿起手机和防录音干扰仪进了洗手间,把洗手间门锁死之后,拨打邢深电。 邢深也是和余蓉几个聊了很久,反复设想推敲,后出结论:可以干,但需要准备时间。 他说:“我们预计三对一,对付五个地枭,需要十五个人,三人一组,飞赴不同地方。” “攻击上,就依你说,以‘电击、突袭’为主,尽量避免交手,交手风险太大,一旦被抓伤咬伤,就很麻烦。” “没法马上就下手,同一时间点也不可行。因为要考虑到一个问题,这些地枭目前是‘普通人’,你悍然把人绑走,万一惊动了警方,把你当绑匪处理怎么办?你去跟警察说这些不是人、是地枭,你觉他们会相信吗?” “所以还是需要踩点,掌握这几个人活动规律,避开高风险地段,汇总五处信息,选择可行性和成功率高某一时间段出手——出手之后,成事几率多大,就看老天意思了。” 炎拓问了句:“那林伶那边呢?” “林伶那里比较简单,因为不需要绑她,她会配合我们走,我们需要做,就是带走她之后,安排好路线,让她完美蒸发,使林喜柔方面人失去一切寻找线索。当然,会给林喜柔留下足够信息,让她知道,是我们干。” 听下来暂时没什么问题,即有问题,也可以晚点再商量。 炎拓:“这个准备时间,大致需要多久?” 邢深沉吟了会:“十天左右,快也一周吧。” 还行,这时长不算离谱,毕竟加上林伶这头,是六个地点“同时段”行动,需要时间筹划和协调。 炎拓跟他明确分工:“我这里除了名单,还要配合什么?” “配合让一切平顺,不要节外生枝。我们这里也会通过雀茶手机开始联系她们,假意谈交换人质各种条件,吸引她们注意力。总之是,咱们双方合作,就等动手那天吧。” *** 挂了电之后,炎拓才发觉自己手,连带手臂,都在微微发颤。 抬头看镜,面上赤红,耳根发烫。 这可不好,炎拓拧开水龙头,连掬了几捧冷水激脸。 重新躺床上,他正准备定定神、推敲一下邢深行动方案,手机上是一声消息响。 是邢深刚刚忘了说什么,给他发信息补充吗? 炎拓拿起专用号码手机,怪了,页面上空空荡荡,没有新消息。 想起来了,现在随配两个手机,总会闹这种乌龙。 他拿起自己手机看。 是阅后即焚,聂九罗来消息了。 ——都聊什么了? 居然这么晚还没睡,是不准备养体了吗?炎拓觉可气,唇角却止不住弯起。 懒再往冷冰冰洗手间里跑了,他把防录音干扰仪放在枕边,被一拉,整个人埋进黑漆漆被窝里,一键拨号,压低声音:“喂?” 他都多少年没这么打过电了,有一瞬间,像是到了情窦初开少年时,给暗恋女生打电,怕被人听到,于是趁着夜深人静,把自己往被窝深处埋,捂住自己,也捂住秘密。 聂九罗说:“你在被窝里吗?音这么怪。” 炎拓失笑,她真是厉害,每一次听声都能大致猜出他所处境地。 他嗯了一声:“这么晚还不睡?” 聂九罗说:“睡了啊,就是晚饭时骨头汤喝多了。” 炎拓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被窝里真是舒服,温暖熨帖,把一颗心揣放妥妥当当。 他说:“知道自己行动不方,晚饭还敢喝那么多汤。” 89、 聂九罗没办法, 卢姐“以形补形”忠实追随者,坚定地认为骨折就应骨来补,变着法儿给炖各种骨头汤, 猪牛羊一个都没放过,喝完一碗还给再盛一碗,仿佛喝下去汤水多一倍、胳膊痊愈程能快一倍似。 问:“都聊么了啊?” 炎拓话短说,把设想计划给复述了一遍。 聂九罗有点惊讶:“这么快?” 又说:“慢话十天, 最快一周,那我帮不上忙了, 那时候, 我刚扔拐杖呢。” 炎拓心头一暖:“你还想过帮忙?” 他对聂九罗“独善其身”领教过, 说真,光能动动想帮忙念头, 他都觉得很难得了。 聂九罗跟陈福韩贯交过, 这两个算战斗力强,所以如果身允许, 这种事对来说不算难:“啊, 你们可以把五个里最棘那个交给我, 兴许我都不用动呢, 笑嘻嘻地就放倒了。” 言语间有点遗憾,又能挥洒演技舞台, 可惜了, 被胳膊拖累了。 顿了顿问他:“你缩被窝里,关了吗?” 真风格, 上次知道他在跟踪,提醒他机静音别穿大衣,这次, 又关心他户。 被窝里有点闷,声音被丝绵裹就小空间罩捂,炎拓笑:“关了。” 打上次林喜柔突兀地在他房间出现,他就尤为注意:电脑里存着文件都用粉碎机彻底删除,应用程序该卸载卸载,浏览网页记录全清空,睡觉前不但反锁上链,还在后放了一个迷你防撞顶阻器。 “那窗户呢?说不定有已经悄无声息从窗子里来了,就趴在你床上听呢。” 炎拓没气:“别吓行吗?” 话这么说,还忍不住从被子底下掀开缝,两边都瞧了瞧。 哪有,他窗户关得! 聂九罗在那头咯咯笑:“不掀被子了?” 炎拓正想否认,又说:“光看两边不行,得往天花板上看,狗牙能爬墙——兴许你那天花板上,现在有在爬呢。” 炎拓翻了个白,不想搭理,但两秒钟后,还掀开被子,又看了天花板。 幸没有。 他重新缩回被窝。 聂九罗笑够了,说回正题:“七到十天,那你这段时间,要特别小心。有时候越接近目标,出事风险就越大。” 炎拓苦笑:“哪天不小心?” 七到十天,不止解脱林伶、许安妮们,解脱他己。 话说得差不多了,论理该催赶紧休息,炎拓想这么想,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成了:“你做摆件车挂……” 聂九罗:“怎么了?” 炎拓卡了壳,原本想说真做得很,又觉得这样太没话找话,于改口:“你考虑做定制吗,我有个朋友看了,觉得很喜欢……” “不考虑,不认识,没兴趣,忙。” 还真干脆,炎拓一会儿才开口:“那要我想再做一件……” “你做啊……” 炎拓竖起耳朵听回答。 等了几秒,才说:“那要看你做么了,还有,我很贵。” 这意思,对他可以考虑? 他说:“这种纯工,又定制,贵肯定,你杀我一两刀行,别逮住了拼命薅,那可没回头客了啊。” 杀一两刀行,这默许溢价了? 聂九罗笑,身子往下倚了倚,一边听耳机里声音,一边弯起食指,指甲轻轻蹭擦羽绒被面上盘织暗花:“定制么?” “上次送你回去,很喜欢你那个院子。” 这些天,他时常想起那个院子。 明明处在闹市,却闹中取静,带点旧,但不陈旧,鸽灰色墙砖,微微翘起飞檐角,双扇老木头对开,推开时,带吱呀一声响,响声悠悠,仿佛无论多年月,都碎碎碾在里头了。 一脚跨去,就小院,三合院,院子里有花有草,一年四季都不缺颜色,他最喜欢角落里那棵白梅,一树花,一树挤簇热闹。 而正房二楼就工作室,窗很多,格格推开,站在楼下仰头,能看见影绰雕塑。 …… 每次想起来,都会觉得美而又安静,暗处一抹柔光,恶浪里一汪净水,红尘中一方静谧小世界。 聂九罗想岔了:“你喜欢这种类型房子?那买啊,你又不差钱,西安古城,应该有这样院子。” 炎拓:“没有一样。” 没有,没有一样,没有梅花,没有鸡汤煨、藏着薄薄荸荠小份龙须面。 聂九罗说:“那你别惦记我,我不会卖。” 炎拓哭笑不得:“知道。所以,能定制吗?” “要多大?” 炎拓想了想:“院子微缩版,太大了笨重,太小又没感觉,可以同比例缩到半米宽这样吗?” 这个尺寸挺合适,不但房舍能做出细节,一些小物件比如石桌、石凳、大花树等等,可以做得有模有样。 聂九罗说:“可以做,不过这种就不能用橡皮泥捏了,得正儿八经走泥塑程序,我接单呢,一般得先过合同,打了定金再出样稿,跟你熟,就都省了。不过等我做完了,你可不能赖账啊。” 炎拓:“这个你放心,我又不没在你那买过,良心买家了可谓。” 打个赏比买东西花钱都多。 聂九罗忍住笑:“光院子吗?要不要?” 以经验,光有景显得呆板,光有意境又不到位,搭配着来最。 炎拓顿了一下:“如果有,那当然最,那么大个院子,有才有气嘛。” “想要么样?有可以参考形象吗?” 炎拓不经意似说了句:“要么,就照我上次去样子来吧,最能有一碗鸡汤面。” 他努力把重点往面上模糊:“那个面,挺吃。” 聂九罗没说话,蹭擦在盘花面上慢慢停住,指腹贴着绵绵密密绣线纹理,说不清心头盘磨着么况味,像暗夜里潮涌,一层水叠着一层,这一层还没褪尽,那一层又盖上来。 炎拓觉得己过了很久才听到声音:“那……行吧。” …… 挂了电话后,炎拓很快就睡着了。 做了个梦。 梦里一片漆黑,他在拼命奔跑,不知道在躲么——其实这个梦里,从头至尾就他一个——但他就觉得凶险而又恐怖,于拼命地跑、拼命跑。 跑着跑着,就跑了连通着小院那条巷道,小院那么安静地矗立在那儿,扇半开,透出柔光来。 他几步奔到边,行将跨去,忽然又改了主意,迅速把关阖、锁死,然后转过身,后背抵住,看向来路。 有么东西猛冲了过来,整条巷子都被这巨大冲击力撕裂,无数碎片在飓风里狂舞,重重击打过来。 然而还,院子仍在那儿,保住了。 *** 第二天,炎拓最后一个去餐厅吃早饭。 倒计时启动,他反而不忙了,就像大考迫在眉睫,温书已经没么作用,调整心态最重要:名单给出去,邢深那头奔忙开始,己么,以不变应万变吧。 餐厅时候,他看到林喜柔坐在桌边,一执餐刀一执餐叉,但还没来及分切碟子里烤肠——熊黑正站在边上,半弯了腰,附在耳边低声说话。 见到炎拓来,熊黑没再往下讲,站直了身子。 炎拓跟他们打招呼:“早啊。” 坐下时候,他注意到,两神色都有些异样。 昨天晚上,邢深说,会通过雀茶机开始联系林喜柔、假意谈交换质各种条件,这……已经开始了? 炎拓只当不知道,擎起边上咖啡壶给己倒了一杯,呷了一口后觉得实在苦,又撕了一小包白糖,慢慢往里添加。 糖粉很细很细,纷纷扬扬地下去,像杯口落了一阵急雪。 熊黑出去了,厨房里,灶火重又打开,阿姨知道他来,开始做他一份早餐。 林喜柔抬头看了他一:“脸色不,没睡啊?” 炎拓灌了口咖啡,伸揉了揉脸:“昨天睡得晚。” “昨天,林伶吕现,玩得怎么样?” 昨天冯蜜在,硬说两展良有点假:“还行,这俩不属于互有感,慢慢磨着看吧,许相处多了会有感觉。” 林喜柔点了点头:“今天准备忙么?” 炎拓笑:“没么忙,最多去公司打个卡。林姨你准备做么?我有空,可以陪同接送。” 林喜柔笑起来,但没吭声,旋即垂下帘,专心分切餐品。 昨天实在太晚,没立刻打听,早上才吩咐了熊黑这事,让他先从旁查证,别找当事问,省得打草惊蛇。 刚熊黑跟说,确认过了,就吕现那辆车。但他跟阿鹏打听了一下,开车不吕现,吕现到了石河后,除了被阿鹏拉着出去做了一次精油按摩,其它时间,压根没出过屋。 那辆车,借给炎拓开了——那段时间,怕板牙反扑报复,炎拓一般都借车开,有时候,连驾驶证都借。 炎拓,又炎拓。 一次可以巧合,两次就一定不了。 看来,需要亲关注他了。 林喜柔搁下餐叉,拽了张餐巾纸揩了揩嘴角:“要跨年了,今天请了阿姨打扫卫,你带冯蜜去花市逛一逛,选些喜欢花回来做装点,顺便叫上吕现林伶一起,给他们多创造点机会。” 炎拓爽快地答应了:“那林姨,你喜欢么花?我挑了帮你带回来。” 林喜柔说:“你看着挑吧,我没有特别喜欢,不过不喜欢欧石楠。” 欧石楠,这名字可真够拗口,不常听说。 炎拓默念了一遍:“懂了,不买这个就。” 阿姨端着托盘过来,给炎拓上餐:芝士烤面包、煎蛋、培根,紫甘蓝沙拉。 颜色搭配得真。 炎拓一定没有懂意思,不喜欢欧石楠。 欧石楠花语孤独背叛。 忍受了那么多年当异类孤独,不该再承受背叛。 炎拓偶尔间抬,看到林喜柔正盯着他看:“林姨?” 林喜柔莞尔,笑得分外温柔,叉了块刚分切烤肠送炎拓碟子里:“多吃点,这些日子,你都瘦了。” *** 这一阵子,因为熊黑大多散在外头、不大往别墅来,别墅里本来就有些冷清,再把打发走几个,就更安静了。 林喜柔拿了备用钥匙,打开炎拓房。 一般男房间,相对都会比较凌乱,炎拓不,这归功于大学军训时养成良习惯:他物件总整齐摆放,床上永远平整,被子叠成豆腐块,四角平直得可以拿尺子去量。 林喜柔缓步走到屋子中央,一样样打量屋里用品。 这个屋子里,会藏着秘密吗?藏了多少? 外传来脚步声,下一秒,熊黑跨步来:“林姐。” 林喜柔指了指桌上电脑:“让来看看电脑。” 熊黑点完头,又有点犹豫:“他要回来撞见……” “我让冯蜜跟他一起去花市,冯蜜知道该怎么做。还有,让打扫过来,先打扫这间,每一处都要打扫到……” 说到这儿,转向书架。 炎拓书可真多啊,底而上,差不多接到了天花板,竖放横摞,五颜六色,几乎铺满了一面墙。 说:“这些书,给我一本本翻,保不齐哪一本里,就夹着么字条。” 熊黑咽了口唾沫:“林姐,炎拓……不会真有问题吧?” 林喜柔没吭声,垂着慢慢攥起,指甲深深攥了掌心。 没有能背叛。 养了他二十几年,在他身上,倾注了本该由亲儿子享有一切情感。 他不能背叛。 炎拓,,死鬼,永远不能背叛。 90、 炎拓直傍晚才“逛”回来。 其实如果去花市, 是用不了这么久,甫一出门,冯蜜就偷偷跟他说, 逛花市是个借,林姨希望吕现林伶他们多去几个地方,增进感。 于是逛花市安排在了最后,先去了钟鼓楼, 顺带逛了回民街、看了皮影戏,走了圈古城墙之后, 又去陕博打了个卡——这一下逛街、看戏、轧马路兼观展全齐活了。 花市也特别热闹, 临近跨年, 买花是平好几倍,炎拓先想买梅, 连看几都不是那种感觉, 觉得还是聂九罗小院里那株最好、其都像山寨高仿,末了选了几扎蔷薇果、红梅、金龙柳海棠花鲜切枝条。 鲜切枝不是往瓶里一插就完了, 还得修饰修剪、搭配拗形, 这些就是林伶事了, 她性子安静, 喜欢做这些耗手工活。 回别墅之后,几把鲜切枝抱进三楼小客厅, 林伶立刻忙着找醒花桶、花剪、各类插花瓶器, 冯蜜也从旁帮忙,炎拓没什么兴趣, 转身回房。 路过餐厅,看晚餐已经在准备中了,厨房里传来煎炒烹煮声音, 还伴着诱香气。 真好,这一天就这样安静过去了,回屋先洗个脸,再歇上几分钟,就能开餐了。 炎拓不觉微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快走门,心里咯噔一声。 他门大敞四开,里头灯也是亮着。 炎拓还没想是怎么回事,一个身穿政围裙阿姨拎着清洁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林喜柔,林喜柔原本是要交代阿姨什么事,忽地瞥见炎拓,款款一笑:“小拓回来了,真巧,屋子刚打扫好。” 想来了,林姨早上说,今天请了阿姨打扫卫生。 他还以为,是打扫公共区域而已。 炎拓色有点发僵:“是吗,林姨……不早说,我也好先……收拾一下。” 林喜柔笑他多一举:“屋里又不乱。” 没错,他屋里是不乱,他屋里有东西,重要东西。 炎拓心猛烈跳来,他微微侧开身,林喜柔阿姨让路,听她们两个说些什么还得多来几个,元旦前床品要除螨、地板要打蜡之类闲话,僵立了几秒之后,疾步进去,关门同反锁。 进了屋,先去看书架,一看之下,脑子里嗡声一片。 其实他并不记得书具体排列顺序,就是有显感觉:虽然书还都在架子上,看上去也跟出门前一样有竖放有横摞,一定被动过,整体动过。 炎拓头皮发麻,赶紧把角落处踏步梯拿过来,踩着上最高层,移开其中一格堆放着那摞书,手探进书后,小心地移开夹层,手指往里摸索。 摸了,日记本,母亲日记本还在。 炎拓如释重负,一头抵在了书架层板上,双腿都有点发颤。 然而,一气还没来得及舒完,门上把手忽然左右拧动,林喜柔声音传来:“小拓,关什么门哪?” 炎拓浑身一激,飞快地下了地,迅速把踏步梯送回角落,脱掉外套拽乱衬衫同,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 门开了,林喜柔皱着眉头看他。 炎拓解释:“换衣服呢。” 林喜柔:“换衣服还怕看,又不是换裤子。” 边说边往屋里走:“阿姨说工牌落屋里了,哪呢?”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径直走向床边,弯腰从床脚下勾一个带环圈工牌:“这阿姨,也是粗心。” 炎拓找话说:“今天算是……打扫结束了吗?” 林喜柔说:“没呢,这才在哪啊,今天也就把客厅、走廊还有这间做了,天还得接着来,跨年小清扫,过年前大清扫一次,各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才好迎新啊。” 说完了又催炎拓:“走,吃饭去。” 炎拓答应着说了句:“换了衣服就来。” 林喜柔走了之后,他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书架。 天还得接着打扫。 这日记本揣在身上显然不安全,万一不慎掉落,可就糟糕了。藏去别屋也不行,谁知道会不会紧接着又被“打扫”了——今天暂还是先放这吧,毕竟刚被打扫过一遍,属于“安全区”。 *** 晚餐很丰盛,炎拓吃得食不知味。 打扫卫生这一出让他一颗心高高悬吊来,一间摸不清真是年前例行打扫还是自己被进一步怀疑了。 为了安全,凡事得往坏处想,就当是被怀疑了,至于是哪一处爆了雷,他说不清,就像之前对聂九罗说那样“介入得太多,很多事做得并不完美”,经不严查深挖。 他吃得很慢,缓缓嚼咽。 唯一可以确定是,林姨她们目前是怀疑,没有切实证据。毕竟,最危险那几次,比如狗牙行刑,再比如对付陈福韩贯,是没有监控。 如今,大事在进行中,为了让事平顺,有两件事他得确保—— 一是,不能让林姨知道他有名单,这个好办,都记在脑子里,书已经彻底粉粹了。 二是,不能让林姨知道他林伶是有合作。这个也还可行,因为自打当年林伶“表被拒,离出走”,他林伶表关系,就一直不咸不淡,属于并不疏远,也绝不亲近那种。 …… 对冯蜜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炎拓,吃个饭像绣花,魂呢,飞哪去了?” 炎拓一惊,林喜柔瞥了冯蜜一眼:“多什么事,还不许走个神什么了。” …… 炎拓最先吃完,碗筷一推回房,身说了句:“林伶,待会我房里来一下,有事跟说。” *** 回房间,炎拓先在各个电源处检查了一下,确信都没被动过、不会安装什么窃听摄像。 他关了大灯,留书桌灯,倒了杯水,又摸过纸笔开始写字。 林伶过了会才过来,过来一路都感觉怪怪:以前不是没跟炎拓约过,都是私底下、避着,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还真是让她心里没底。 门没锁,她开门进屋,反手带上,了句:“要锁吗?” 炎拓摇头。 林伶莫名其妙,走近前:“喊我过来,聊什么啊?” 炎拓食指竖唇边,轻嘘了一声,举第一张纸她看。 上头是一个电话号码,后写了个“邢”字。 底下写了一行字:记住这个号码,如果我出事,联系这个,想办法跑。 林伶脑子里嗡一声,刹那间,眼泪几乎涌出来,炎拓皱了皱眉头,以眼神示意她快记,同不住往门缝底下瞥。 内暗外,如果门外有走动,从缝底可以观察得。 暂没,他低声说了句:“未必有事,是以防万一。” 林伶鼻子吸了一声,盯着那串号码看,同不住默念,刘长喜号码她已经记熟了,而今再记一个也不是难事——是炎拓话让她心里害怕,他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 过了会,她点了点头,以示记牢了。 炎拓把纸揉了,塞进杯水里,又倒插入笔杆搅了搅,墨字很快洇开。 他拿了第二张纸,这一张上,字比较多。 林伶紧张地看着。 *** 林伶离开餐桌之后不久,林喜柔示意冯蜜:“过去听听,说了些什么。” 冯蜜皱眉:“听墙角啊?林姨,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土?就不能在他屋里装个针孔摄像头什么?”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这些都是对付没准备,他要是有防备,装了也没用,赶紧,利索点,小心点。” 冯蜜没再说什么,身就去了,再说了,她也挺好奇。 林喜柔又吩咐熊黑:“从现在开始,尽量别让小拓出门,凡出门,跟林伶一样,私下里派盯着。” 熊黑正喝汤,闻言一惊,差点呛着,咳了两声之后,他扯了张纸巾擦嘴,看看左右,压低声音:“为什么啊,不是没查出什么来吗?” 电脑专业看了,说没什么东西,也就存了一些小电影照片。 屋里也都翻查过,连书架上书都搬下来倒腾了一回,再搬上去。 林喜柔轻轻放下筷子。 “有,我们没找而已。” *** 冯蜜走炎拓门边,左看右看都觉得束手,这硬邦邦一扇门,让她怎么听啊,真是愁。 末了,她把耳朵凑门边缝处。 不由得又怀念在黑涧日子,那候,她鼻子灵,耳朵敏,夜视力也出类拔萃——当了就差远了,生也真是,怎么就不能两全呢? 她听点声音了。 是林伶带着哭腔声音:“凭什么啊?” 吵架? 冯蜜侧脸努力往门边缝上压实。 “是林姨养狗啊,她说什么,就跟着使劲?我一开始就不喜欢吕现,非让我试试,说不想林姨生气。我足子、已经在试了,又嫌慢,是不是今天订婚天结婚才行啊?谁啊,林姨都没催,着什么急?” 呦,真吵了。 林伶说倒是心里话,能看得出她不喜欢吕现。 没听清炎拓说了句什么,林伶火了:“放心,我跟吕现就算不成,林姨也不会把我塞。我自己什么条件我懂,这些年,我已经够避着了,怕什么啊!” 脚步声径直往门过来,冯蜜赶紧急退几步,又装着正往这头走,才刚抬脚,门被大力拉开,林伶满眼是泪地冲了出来。 冯蜜故作惊讶:“林伶,怎么了啊?” 林伶就跟没听见似,抽泣着跑回房了。 冯蜜觉得好笑,她走炎拓门边,探进半个身去:“怎么了啊,兄妹俩吵架了?” 炎拓垂着眼坐在电脑椅上,屈手指摁了摁眉心,淡淡回了句:“为她好还不领,吕现多好条件。” 也是。 冯蜜也觉得,相对林伶来说,吕现是多好条件啊。 *** 回餐厅,阿姨已经把碗盘都收拾下去了,另切了些果盘上来,还泡了壶花茶。 林喜柔抬眼看冯蜜:“怎么说?” 冯蜜亲热地坐林喜柔身边:“干儿子为操心呢,今天出去逛,林伶跟吕现又是那种,懂,往一处推都推不拢,炎拓大概是说她了,说她不让省心,林伶犟了几句,哭着跑了。” 林喜柔没吭声,不过很快想了:林伶吕现都是一开始死活不愿意接触,也都是经了炎拓“开解”,别别扭扭地开始。 她沉吟着说了句:“他操心这事干嘛?” 冯蜜想了想:“听林伶那意思,好像是炎拓怕她跟吕现不成,自己被拉郎配?” 林喜柔嗤笑一声:“那怎么可能,我要是想撮合这俩,犯得着等现在?” 熊黑拈了块切瓣苹果吃:“要么就是孝顺,分忧。哎呦林姐底怀疑什么,尽快确认了行不行,别总这么让吊心——我这两天说真,都分裂了,一会看他像王八蛋,一会又觉得是冤枉他了。” 林喜柔擎小茶碗,慢慢呷了一。 熊黑说得没错,她也讨厌这样吊着心,是或者不是,一刀,烦透了刀子在颈边厮磨。 她心一横,重重搁下茶碗,里头茶水溅得处都是。 *** 炎拓把浸饱了水字纸倒进马桶冲掉。 林伶刚刚发挥挺好,不过她最后还是流眼泪了,看得出来,她是心里害怕。 或许应该说得委婉点,一直以来,林伶把他当作精神支柱,他即便真倒了,也该让她觉得没倒才对。 正思忖着,有敲门。 开门一看,是熊黑。 熊黑脸色很阴郁,说话压着声音:“赶紧换衣服,有急事,要出去走一趟。” 炎拓一愣:“什么急事?” 熊黑含糊其辞:“路上说。” 说完了倚住门,一副火烧火燎不耐烦模样,都是男,也不好让他回避,炎拓很快就换好了衣服,跟着熊黑出来。 摁电梯,看冯蜜也匆匆忙忙过来,边走边理着围巾,炎拓看熊黑:“她也去?” 熊黑嗯了一声。 “去哪啊?” 熊黑凑近他,低声说了句:“板牙那头有消息了。” 炎拓心头一凛,不易察觉地咽了一唾沫。 板牙那头有消息了,是邢深他们举动被察觉了呢,还是是邢深跟林姨联系了、商讨换事?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 夜晚别墅,安静中还透着死寂。 喝完最后一杯茶,林喜柔从容地站身,向着炎拓房间走去。 钥匙插进匙孔,轻轻转了两圈,就开了。 屋里一片漆黑,林喜柔抬手揿着了灯,缓步走屋子中央。 炎拓傍晚回来,进屋之后,马上反锁了门,她特意隔了一会去敲门,说是要取阿姨工牌,然后,四下环顾了一圈。 踏步梯不在原来位置。 或者说,还在角落里,摆得没那么平整,有点歪——下午,是她督促着阿姨清扫,每件东西,放在什么位置,她有印象。 炎拓用过踏步梯。 很有意思,一回来、知道自己屋子清扫过,就用了踏步梯。 这屋里,有一个地方需要用得这东西。 林喜柔把踏步梯拿书架前,打开支撑条稳住,然后弯下腰,侧身眯着眼睛,看梯上浅浅踩痕。 依炎拓身高,踩在第二级上,那就是……能触书架最顶层了。 林喜柔踩了上去。 真奇怪,书架上书,都曾经搬下来,一本本仔细翻过,即便有蹊跷,也不会是在书里。 林喜柔伸出手,在书架格隔板上摸、敲、试,这一格没题,就换另一格。 终于,又一次敲击,书格背板出现了空声。 林喜柔身子僵了一下。 是有东西,果然有东西。 她目光渐渐阴毒,阴毒中还掺了些许凶残,这一格里堆满了书,不方便她取物,她心头暴躁,手上一抹,那摞书就重重砸落地上。 背板被移开了。 里头有一本硬壳笔记本,32开大小,很破旧,封是砖红色。 林喜柔愣了几秒,恍惚间,她总觉得,久远过去,某一个刻,她曾经见过这个笔记本。 她把笔记本拿出来,翻扉页。 发黄纸页上,有几行娟秀蓝色水笔字。 ——坚持记日记,让成为伴随一身良好习惯。这是生命点滴,这是年华逝去之后,发苍苍之,最鲜活灿烂回忆。 落款…… 触目及处,林喜柔脑子一下子炸开了: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她曾经那个林喜柔,以这样方式,隔空再会。 林喜柔僵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像是脚下踏步梯长在了一,血肉渗进金属里,金属又扦进骨髓中。 她拿出手机,拨打熊黑电话。 通了之后,说了一句话。 “不用把他带回来了,动手。” 91、 熊黑车出墅, 一路疾驰。 炎拓坐了副驾,车上主路之,他问熊黑:“什么急事啊?” 熊黑目斜视, 专注开车:“还就是板牙那破事,咱们养了蒋百川那些人有段日子了,总能养到吧。” 炎拓心里一。 之前在农场,他跟熊黑聊起过蒋百川, 熊黑说漏了嘴,一句“林姐儿子”之, 打死没再开口。 他装着随口一说:“准备换人了?” 熊黑没多想, 应了一声。 “换林姨的儿子?” 熊黑正要嗯声, 忽然反应过来,吓了一跳:“你怎么知?” “上次你自己说漏嘴了, 还让我跟林姨说, 你忘了?” 是吗?熊黑有点记清了,但冯蜜就坐在座, 他多少有点窘迫, 含糊着想敷衍过去。 冯蜜可容易糊弄:“熊哥, 你这嘴把严哪。” 熊黑尴尬:“炎拓自……自己人。” 横竖也说到这一节了, 炎拓略偏了头看座的冯蜜:“林姨儿子,多大了?帅吗?” 熊黑没气:“帅帅你什么事?” 炎拓笑:“我帮冯蜜问。” 冯蜜嗤笑一声:“多大了我清楚, 但帅是绝对会帅的, 帮我问,跟我没系。” 炎拓还是那副随便问问的架势:“林姨的儿子, 怎么会在板牙那群人手上呢?跟我似的,也是被绑去的?” 冯蜜没吭声,熊黑清了清嗓子:“行了炎拓, 你的事,少打听。” 炎拓转回身子,目视前方:“谁还没个奇心了?说一半藏一半的,瞧上你们那小气劲儿。” 车里一阵寂静,熊黑瞥了炎拓一眼,几次话到嘴边想问,又几次咽了下去。 他还是多事了,听林姐的吧。 炎拓也没再开口,侧了头,看车窗外的城市夜景。 西安这座城市,于他,始终是生疏的。 虽然他的户籍显示是“西安”,但他的童年是在由唐县城度过的,那之很彻底地搬了一次家,再然才搬到的西安:大城市的处是人与人之间住得再近,距离都是远的,同一个小区,哪怕对门,住上个年五载,都可能依然相见相识。 林喜柔应该喜欢这样的地方:搬一次家,蜕一次皮,几次过,她就能新生了。 视线里,街景断变换,有崭新,有古旧,有又是陈旧。 …… 熊黑有电话来,他接起之听了会,说了句“的”。 再然,一抹车头,改向了。 车子掉头的幅度很大,炎拓奇怪:“怎么了?” 熊黑没看他:“带你去个地方,你估计知咱们在城里还有这么个窝点呢。” 又扬高声音:“冯蜜,你知吗?” 冯蜜的声音懒懒的:“知了,你只管带我去就行。” *** 又是一个窝点? 炎拓拿出手机,看了一下位。 他从没来过这儿,是在西郊,这一带原本是工业区,工厂扎堆,环工厂又建了很多职工家属楼,来随着城市的发展,很多住户搬去了更的小区,这些家属楼就渐渐空置、等待拆迁改造。 而今改造应该在缓慢推中了,炎拓注意到少墙面上都画了白-粉圈,里头写着大大的“拆”字。 车子七拐八拐,最在一幢家属楼前停下,熊黑低头解安全带:“一楼,尽里头那家。” 炎拓下了车,仰头看家属楼,这楼太了,墙面上都斑驳得掉墙皮,电线像蛇一样,从一家的窗户口爬到另一家,要是有一两家还亮着灯,他真要怀疑来的是栋废楼。 他有一种穿越回八-九十年代,,六七十年代的感觉。 换人来这儿干什么呢,难蒋百川他们已经从农场转移过来了? 熊黑招呼着炎拓走楼,冯蜜慢悠悠跟在头。 楼灯坏了,熊黑打亮手机电筒照明,越往里去,积年的霉味儿越重,炎拓看到斜倒在地上的、上锈的自行车,打碎了的泡菜坛子,流出的汁液早干了,在地上洇出一大块白渍。 尽里头的那扇门上,贴着白色的丧葬挽联。 ——一病辞尘离故土,全家落泪哭亲人。 挽联也已经有年头了,边角处卷起,在手机光的映照下,分外瘆人。 炎拓觉得有些对劲,下意识停下脚步:“是,这儿……” 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有枪口硬邦邦顶上腰,身传来冯蜜叹息似的声音:“炎拓,林姨的交代是,只要你反抗,我尽可以开枪——你可配合着点,我心里是舍得,手上一啊。” 炎拓头皮一麻,但很快反应过来,强作镇,笑着看熊黑:“熊哥,是是有什么误会啊?” 熊黑掏出钥匙开门,答非所问:“这儿是我们干脏活的地方,上次办了个找茬的,妈的经打,拳两脚就死里头了。” 说着推开房门,又揿亮了灯。 身有枪,炎拓得迈门来。 是间差多已经搬空的屋子,只留了张破沙发和几把椅子,屋角堆着高高的、脏污的一次性餐盒以及各种零食袋,有只张皇的鼠被声响惊,扭着尾巴,唧地一声就窜没了。 屋子是水泥地,中央用白-粉画了个圈,里头有烧灼过的痕迹,圈里还散了几片半焦的纸钱碎。 除此之外,这屋里还有什么对劲的…… 几秒钟之,炎拓反应过来。 这屋子没窗。 所有本该是窗的地方,都用砖头封死了,另外加抹白灰。 熊黑说他:“你,往前走,挨我们这么近,对,往里走。” 炎拓走到屋子中央,小心避开烧纸圈,然转过身。 冯蜜背倚着门,很闲散的姿势,但手中乌洞洞的枪口一直朝着他,熊黑抱着胳膊看他,目光阴晴。 炎拓心中狂跳,脸上却只作笑:“熊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黑打断他:“这里头是是有误会,你心里有数,我反正是知。你如果没问题,也用紧张,就当是过来逛的——林姐说,你用回去了,我只把你请这来,具体什么事,等她来了,你们自己搞。过呢,得委屈你一下,来的人,可能这么摇手大摆的。” 边说边弯下腰,打开鞋柜门,从里头拿了团实心塑料绳出来。 炎拓笑了笑:“至于吧熊哥?太夸张了也。” 熊黑没笑:“至于。” 对视了一会之,炎拓让步,语调很轻松:“有胶带吗?这种捆上去,勒得肉疼。” 熊黑乐了:“这还挑啊?有,你让我难做,我也尽量让你受罪。” 说着,塑料绳扔回柜子里,又换了卷胶带出来。 炎拓喉咙里有些发干:“先上个厕所行吗?捆上了再想上,就麻烦了。” 熊黑示意了一下洗手间:“自己去吧。” 又吩咐冯蜜:“你啊,就贴着门站,离他太近,你看电影里那些人,总会出其意搞个突袭,太愁人了。过,炎拓是自己人,真没问题,会配合咱们的。” 炎拓苦笑了一声,抬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们今晚上,闹的哪出啊。” 说完了,迈步朝洗手间走,熊黑斜乜了眼看他,并没有要跟过来的意思。 洗手间里头也是脏得行,只一个洗手台、一个马桶,连垃圾篓都没有。 炎拓顾上那么多,先掏出专用号码手机。 无信号。 再看自己的手机,也是无信号。 怪得放心大胆地让他一个人用洗手间。 炎拓额上渗汗,飞快地卸除专用手机卡扔马桶,然把专用号码手机塞裤子里,又拿起自己的手机。 卸载“阅即焚”,迟疑了一下。 还是删了。 只要逃得过,他记得那座小院的位置,逃过了,就删了吧,删得干干净净,就当从没见过。 删除的刹那,又迅速剥下手机壳。 里头有根针,聂九罗给他的。 原本,是想拿来对付狗牙的,但狗牙死得太快,没能用上。 歹也是根利器,炎拓小心地把针塞袖管,想了想又怕滑脱,改为斜插在袖管内侧。 *** 从洗手间里出来,熊黑示意了一下空地:“面朝下,趴在地上。脚并拢,两手放背。” 炎拓瞥了眼地面:“这是是也太脏了?” 熊黑皮笑肉笑:“炎拓,这候还在乎这个?你真有鬼,特么拿命擦地也亏,万一是场误会,你以十年下澡堂,熊哥都帮你包了行行?” 炎拓得已,只得依言趴了下去。 熊黑哧啦一声把胶带扯开长,大步走了过来,跪下身子,又吩咐冯蜜:“万一炎拓对我手,你管,就站那。我赢了也就算了,如果我一没制住他,你也心软,直接开枪扫——反正我死了,歇几个月,还是你熊哥。” 冯蜜还是懒懒的:“我懂,我就信两人做这事,还能给做砸了。” 炎拓内心里人交战:熊黑难对付,即便他能暴起掀翻熊黑,也避过子弹。 他现在还想死。 他一声吭,任熊黑把他手脚缚牢。 做完这些,熊黑松了口气,探手在他左右兜处摸了摸,收了他的手机,这才抓住他一条胳膊,半拽起他,把他扔坐到了椅子上。 专用号码手机原本在裤子里,经此一拽一,已经滑了裤管,在两条腿是并拢的,可以控制手机的下滑。 炎拓吁了口气,试图抖落那根针,然而也知是袖管的摩擦力太还是胶带绑得太严,一间,明知就在那儿,咫尺涯,就是拿到。 越急越没辙,炎拓急出了一身冷汗,顿了顿决转移注意力,先顾的。 他抬头看熊黑:“熊哥,吃饭的候还的,怎么突然间就这样了?我到底哪得罪你们了,能能给个明白话?” *** 熊黑也是一头雾水。 农场的监控里,有一段狗牙被审、炎拓一直守在门外的视频,可守在门外能说明什么——炎拓那段间,削尖了脑袋想往他们的阵营挤,也许他是奇呢? 来,石河县城郊的视频里,又拍到了炎拓开着吕现的车,在陈福他们失踪地附近出现——熊黑扪心自问,也能凭这个把人罪。他追溯了一下这个视频,炎拓当真的是离开,都已经临县了,又掉头折回来的,那是反方向嘛。再说了,机井房附近被子弹打那样,炎拓要是在现场,还被打梭子了? 所以,根据他的推理,最键的就是林姐在晚饭说的那句话。 ——有,我们没找到而已。 啥玩意儿这么一锤生死?难炎拓房里,藏了陈福的头? 熊黑纳闷:“你那屋里,到底放了什么啊?” 炎拓看了他一会儿,然慢慢倚上椅背。 他说:“我那屋里,能放什么啊。” *** 林喜柔是半夜来的。 当,炎拓已经低垂着头、半睡了一觉了,听到楼里的静,立刻睁了眼,悄悄活双腿。 那个专用号码手机,从小腿边沿滑至脚踝,又缓落到地上,炎拓抬脚踩住,趁着熊黑和冯蜜开门迎客的刹那,脚下用力一挪,把手机推滑墙角的那堆垃圾里。 日,这手机即便被发现了,也是他的——他随身只有一部手机,已经被熊黑收走了。 林喜柔来的候,手里拿着一本砖红色的笔记本。 炎拓略撑了撑胶带,叫了声:“林姨。” 他努力让自己去看那个日记本。 林喜柔看了他一会儿,把那个日记本扔到他脚下:“这是什么?” 炎拓低头去看,一会儿才说:“我妈的日记本啊。” “谁给你的?” 炎拓迟疑了一下:“我爸给的。林姨你忘了,我爸弥留的候,家里只我一个人,你带林伶出去打预防针了。当,他回光返照,跟我说我妈留下这么一本日记本,让我留着。” “你为什么藏着这个?” 炎拓抬起头,看了林喜柔一会,又去看熊黑和冯蜜,像是在询问每一个人的意见。 他说:“我妈活着也跟死了差多,我爸早死了。一个人,留着父母一辈的遗,有问题吗?” 林喜柔居然被他问得愣住了。 过了会,她才缓过神来:“所以,你早就知父母一辈发生的事?” 炎拓笑起来:“但凡是个正常人,即便小候记事,长大,也总会想知父母当年出了什么事。林姨,我要是跟你说我从来奇,从来没去想过、探过,你相信吗?” 林喜柔面无表,但嘴唇微微发白,她一字一句,问他:“那你什么都知了,恨我吗?” 炎拓反问她:“林姨,你看过我母亲的日记吗?日记里,你从来没有害过她,都是她要杀你啊。” 顿了顿,又补了句:“还杀了两次。” 92、 林喜柔在心里说, 没错。 自己从没害过她,一次两次,都是那个女人出的。 对炎还山一家, 她很客气不是吗?没拿他们做血囊,死过一次之后再回来,也没计较过她把自己推进浴缸触电的事——那个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安安、不给她惹麻烦地活着?为什么就不能学着乖点、不再撞南墙呢? 炎拓这话,真是说到她心坎里了。 “你的意思是, 你不介意早些年的事?” 炎拓说:“也不是不介意,花了很多时间去想。我也说不清楚谁对谁错, 我妈第二次杀你, 要是成功了, 死的不就是你了吗?一半一半的事情,只能说, 老天没偏着她吧。” “那你怎么看我?” 炎拓沉默了一下:“生亲不如养亲, 林姨,说句良心话, 你养我这么多年, 没亏待过我。” “那你妹妹呢, 我抱走了你妹妹, 你怎么想的?” 炎拓了:“说实话吗?” “说实话。” 炎拓:“说实话可能会显得有点无情,没看到日记之前, 我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妹妹都不太确定。后来知道有, 我已经不记得她的长相了,如今二十多年过去, 从来没相处过,你要说有什么深厚的兄妹之情,纯粹骗人的。” “也不想知道你妹妹的下落?” “有好奇心, 林姨你要是肯说,不妨告诉我。毕竟是亲人,她如果过得不好,我也能帮帮她。” 林喜柔死死盯着炎拓的眼睛:“为什么日记本藏得那么隐秘、怕人发现?” 一直在边旁听的熊黑没忍住:“林姐你这不多此一问吗?要是天天放床头,你不膈应得慌啊?” 林喜柔厉声吼了句:“你给我闭嘴!” 熊黑自讨没趣,朝天翻了翻眼。 炎拓吁了口气,示意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我就是怕这个,怕你知道了之后,心里有芥蒂。又怕你觉得我不该知道你早年的秘密……而且,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觉得不提、不问,对双方都好,所以,就那么放着了。” 林喜柔没再问,低头看地上的那本日记本。 难怪第一眼看,她就觉得这砖红色的封面眼熟:炎拓的母亲的确有记日记的习惯,有好几次,她在台灯下埋头疾书,而自己,哄着闹腾不安的小拓。 过了会,她突然抛出另一个问题:“农场那次,我们审狗牙,你为什么一直在门口偷听?” 原来是农场这事发了。 炎拓觉得心里更踏实了:早些时候,就觉得身边“埋太多雷”,也仔细梳理过,万一事发,要怎么说。 说:“我好奇啊,狗牙‘死’那么久,忽然间活蹦乱跳地又出现了,林姨你知道我多激动吗?我只见过熊哥手指头没了又长,没见过死人复活啊。你不让我进去,我只好在外头听了——我听也听得光明正大不是?我明知道有摄像头,没躲也没闪,当时我就想,拍到就拍到,反正我这种好奇心,从来没掩饰过。跟你说过,跟熊哥也说过。” 熊黑不觉点了点头,正是炎拓的那次企图入伙的“剖白”,让他转了观感,觉得炎拓这人挺真实的。 难得遇到一个知道内情、还能对地枭表示友好的人。 可惜了,没法吸纳,这样的人,不比狗牙或者李月英那种败类强多了? “那陈福和韩贯呢,们出事,你有关吗?” 炎拓头皮一炸,险些变色,好在及时反应过来,表情转作疑惑:“陈福和韩贯?” 顿了顿恍然:“就是熊哥看监控要找的同伴?” 苦笑:“林姨,这两人失踪了之后,熊哥跟我说要找,我知道们长什么模样的。你之前又没把们介绍给我认识,我哪认识们啊。” 林喜柔有沉不住气:“那他们失踪之后不久,你为什么会开着吕现的车、在附近出现?” 炎拓纳闷:“开吕现的车?” 很快,又“想”起来了,转头看熊黑:“这事熊哥知道。” 熊黑茫然:“我?” “当时,我是在阿鹏那住着的,半夜熊哥送来个被枪撂倒的,还跟我说端了蒋百川的人,事情已经结束了。我心说既然事情了结了,那我也该走了呗,所以第二天借了吕现的车,想开回西安——熊哥要是不说,我兴许还多住几天呢。” 熊黑也想起来了,说了句:“没错,是有这事。” “可我前一晚没睡好,再加开吕现的车不习惯,路上直打盹,还险些撞别人的车。我心说算了,这状态,开回西安够呛,就又折回去了。” 说到这儿,抬头看林喜柔:“林姨,我就说这趟回来你怪怪的,话里话外敲打我——你就为这事啊?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你索性一次性问了完了,省得在心里头憋着。” 林喜柔没吭声。 她还真没别的什么好问的了。 炎拓也不吭声,后背凉飕飕,怪不舒服,是冷汗浸透了的衬衫紧贴来。 只卯死一点:不管是农场监控,还是石河县外的交通监控,抑或这个日记本,都不能真正说明什么。 除非林喜柔拿到确凿的证据,否则,她只能怀疑,而没法定的罪。 现在是问话,万一待会拳脚相加,也得这么死咬。 大事在进行中,得尽量让事情平顺。 过了会,林喜柔吩咐熊黑:“你跟我出来一下。” …… 出去了两,房间里还剩下两,冯蜜的枪口没再对着了,拿在手里绕着玩。 炎拓皱眉:“你别玩枪,万一走火了,我冤死了。” 冯蜜还真听话,没再玩了,顿了几秒问他:“你刚说‘索性一次性问了完了’,那我问一个啊,看你说不说真话。” 炎拓瞥了她一眼:“你说。” “你喜欢我吗?” 炎拓说:“不喜欢。” 冯蜜咯咯笑起来,到末了,轻轻叹了口气,点评说:“是真话。” *** 走廊里味道太难闻,林喜柔一直走到楼外头,停下脚步。 这片楼真是安静,一墙之外就是街的车声,车声不绝,就更显得这楼寥落:明明紧挨着热闹,却只是“挨着”而已。 林喜柔问熊黑:“你觉得的话,可信吗?” 熊黑挠了挠头:“林姐,你挺能沉得住气一人,怎么为了本日记本就大动干戈的?这换了我,我爸妈死了,留下本日记,我也会收着啊。” 林喜柔有失态:“你不懂,那时候小,我以为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跟说过妈妈出意外瘫痪了。” 熊黑说:“炎拓有一句话没说错,人有好奇心嘛,长大了,肯定想知道当年的意外是怎么回事,就算没这本日记,也会从别处打听。不过有这本日记也没什么,妈是自己找死,人炎拓也说了,她要杀你,结果被反杀了,这能怪谁?爸死了老婆看不开,心情抑郁,抑郁着抑郁着就绝症了,又不是你让他得的。” 林喜柔摇头:“不是,你不是当事人,你想简单了,我总觉得不太对。条条都能解释得合理,是因为这,本来就不能说明什么。” 心理承受能力弱点的,或许会被吓得招了,强一点的,很容易过关。 一定还有什么最关键的,以她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直觉。 熊黑悻悻:“林姐,你别老觉得,你至少有点实在的证据再说。炎拓跟蒋百川那些人不一样,蒋百川,我那是上就能剥他的皮。可炎拓……这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让我翻脸,我都不好调整。这幸亏我刚刚对他还算客气,这要是上来就揍一顿,现在我都不好下台。” 林喜柔咬了下嘴唇:“你刚对付,有什么反常没有?” 熊黑摇头:“没有,挺配合的,一直问我是不是误会了,让趴就趴,让不动就别动,也亏他没冲动,否则冯蜜这小娘们扳机一扣,身上早多几个透明窟窿了,跟咱们可不一样。” 征询林喜柔的意见:“要么,这事就算了?这破地方连床都没有……” 转念一想,刚绑就放,有点打脸:“还是绑两天再说?” 林喜柔脑子里一团乱,一时间也捋不出个子丑寅卯,顿了顿发狠:“特么的,这也就是他!换了别人,我管它有没有证据!” 熊黑干笑了两声:“谁让你当儿子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养猫养狗养个一二十年,还有感情呢,何况是人哪。我也一样,对他不好下,凡换一个,现在早去了半条命了。” 林喜柔平了平气:“先在这关着,让我仔细想想。” 心情太过起伏的时候,还是别轻易做决定。 *** 林伶是第一个发现炎拓失踪的。 也必然是她:都住在一起,一个大活人忽然消失,连带着冯蜜也不了,是人都会犯疑惑的。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斟酌着林喜柔的面色,小心翼翼发问:“林姨,炎拓去哪儿了?还有那个冯小姐呢?” 林喜柔不动声色:“出去办事了。” 她留了冯蜜在那看着炎拓,另外让熊黑拨了几个得力的人过去。 林伶“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下午,她试着拨了炎拓的电话。 这是炎拓教她的:有事打电话,尽量别留下敏感的文字信息。 通了,没人接。 她没有再拨,前一天晚,炎拓给她看写在纸的字,其中有一条是:别让人觉得我们很熟。 她坚持到第三天的傍晚,实在摒不住,又发了条微信过去。 ——林姨说你办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啊?吕现等着你报销修车钱。 直到睡前,炎拓都没回消息,隔天早上一睁眼,林伶就拿过机看,还是没有。 联想到之前种种,她一下子慌了,炎拓不会这样的,当天的电话或者信息,即便不能及时处理,也必然不会拖很久。 这么多年来头一次,她忽然感觉,炎拓不在身边了。 邢深是第二个发现炎拓失踪的。 这天,一直在忙,炎拓给的单里,扣除废的、死的,熊黑、冯蜜、李月英、杨正等不好下的,还剩五个。 006号吴兴邦,是许安妮的“男友”,出租车司机,现居河南安阳。 007号郑梁,四十多岁,做水果批发,现居贵州贵阳。 012号卫娇,三十来岁,是个私人画室老师,现居天津。 014号沈丽珠,火锅店服务员,现居重庆。 017号朱长义,建筑工,现居安徽芜湖。 五个人,五个地方,五个三人组均已就位,个中测评,吴兴邦和郑梁在里头属于较为年轻力壮的,所以作为补充力量,余蓉带着孙周去了安阳,邢深带着蚂蚱去了贵阳。 炎拓失踪的第四天,邢深利用雀茶的机,向林喜柔方发出第一条消息。 ——可以换人,是,地方我们说了算,不去南巴猴头,不敢去。 发完之后,也给炎拓发了条消息,通知他这头已经在做准备工作了,踩点都很顺利,暂时没看出异样,按原计划可以在三天内动手。 然而诡异的是,炎拓没回消息。 这就不太对了,按照两人的约定,凡收到消息,即便没话说,也得回复一声。 邢深等了很久,借了个电话,拨打炎拓的专用号码。 提示无法接通。 聂九罗是最后一个知道炎拓失踪的,而且,还是邢深告诉她的。 听到消息的时候,她有点茫然,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好几天没跟炎拓联系过了。 ——因为她挺忙的,要去私人医院复健。 ——因为老蔡来看她,盯上了她给炎拓做的那个持梅花的泥人,跟她说艺术家除了追求艺术,还得广拓进财通路。她可以设计几个讨喜吉祥的“磨喝乐”,授权工坊开模制作,挣一笔版权费。 ——因为她只有一只手,又接了炎拓的活儿,要给小院拍照,要量尺寸,要画样稿,忙得不可开交。 …… 其实真正的原因,她自己知道。 有好几次,目光掠过机时,会有点不开心。 你不联系我,那我也不联系你,你忙,我也忙得很,老没事找你说话,我成什么了? 邢深的声音从听筒里钻进她的耳朵,她听着,眼神一直飘,飘去小院定制的图纸,又飘去开怀大笑、里持着梅花枝的炎拓小泥人。 不应该啊,怎么会失联呢。 她口不应心地问了句:“失联几天了?” 邢深说:“根据林伶的说法,到今天,第六天了。” “林伶?” “是,昨晚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电话,说自己叫林伶,声音都在发抖。” 电话里,林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很多,说联系不炎拓,有一天晚,毫无征兆的,炎拓喊她交代了事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了。 说炎拓好像预感到了会有危险,这个电话给了她,她等了一天又一天,觉得炎拓一定是出事了,按吩咐拨了邢深的电话。 说自己很小心,炎拓教过她可能会有监听,她是出来看电影、在洗间借好心人的电话打的。 聂九罗一直听着,口唇渐渐发干。 第六天了,居然这么久了。 不过,确实也挺久了,她今儿早上在院子里练走步,已经可以半脱拐了。 邢深说:“阿罗,我们的人已经各处就位了,没意外的话,明后天就能动手。可是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出——炎拓是不是已经暴露了?会我们供出来吗?这次猎枭,会不会成了人家反猎我们?我要不要……马收手?” 93、 聂九罗顿了好一会儿开口:“邢深, 蒋叔不在,你负责一切。计划是你炎拓一起定的,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邢深说:“觉得炎拓应该是出事了。见过, 这个人说话有条理,脑清楚,不会不明白这种时候失联意味着什么,能们联系, 早联系了,这么久没消息, 要么是被控制住了, 要么就……死了。” 聂九罗没说话, 她觉得“死了”这两个字,真是又轻飘又陌生。 邢深继续往下说:“现在大家的意见不是很统一, 一半主张继续, 因为前期做了太准备工作,放弃的话不甘心;一半主张收手, 怕被反猎。个人是想继续的, 但出于谨慎, 要向你打听一下——炎拓是你担保给的, 这个人嘴严吗?万一被控制,把计划供出来的可能性有大?” 聂九罗说:“你等会啊, 给点时间, 让想一下。” 她扶住工作台的边沿,慢慢一步一步, 走到靠近阅读灯的沙发边坐下,沙发垫软绵绵的,三面包, 人坐进很有安全感。 她闭上眼睛,想了又想,空气里渗着轻微的泥尘味,泥塑泥塑,说到底,打碎了就是土。 起自土壤,废弃了之后,又归于土壤。 她说:“首先,同意你的看法,是出事了。之前就跟提过,说这一阵干预了太事,有危机感,说,回之后,林喜柔话里有话地敲打过。但是,应该不是因为这个猎枭的计划暴露的。” 邢深心头一松:“这么肯定?” “你把你自己代入林喜柔就明白了,如果是林喜柔,发现了炎拓有这个打算,一定会将计就计、施反猎,而反猎最要的前提,是麻痹你们、让你继续行动。那个手机确是无法接通了?” 邢深下意识点头:“是。” “手机一断,不就打草惊蛇、明摆着告诉你出事了吗?林喜柔不会这么蠢,所以手机这个事,觉得不是她搞的,是炎拓自己。简单说就是,因为别的事情暴露了,但掩护了这个计划。” 那就是说,行动目前是安全的了? 邢深长长舒了一口气。 “其次,你问嘴严不严,觉得是严的。两个原因,第一是,曾经被板牙抓过,关了一段时间,你们没少打,招了什么没有?” 邢深哑然,真没有。 “第二是……” 说到第二时,聂九罗忽然想起之前在安阳,她告诉炎拓许安妮经怀孕了,炎拓脸上的表情。 时,她觉得许安妮只是个与己无关的、可怜的陌生女孩,可炎拓,经在想着怎么救她了。 “第二是,炎拓不是一个自己死、就拉别人共沉沦的人,是那种,即便自己掉进陷阱、没指望了,会把别人往上托举。所以,如果暴露了,不会攀扯别人,如果真完了,会希望完蛋的只是自己,能得救的人依然能够得救。” 邢深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阿罗,你给好高的评价。” 聂九罗垂下眼帘:“这不是评价,陈述事而。” 邢深:“那你觉得,死了吗?” 聂九罗心内一悸,这个她分析不出来,不敢想:“你觉得呢?” 邢深犹豫了一下:“以林喜柔那伙人行事的残忍,直接把们的人吊死风干,觉得,她对待身边的人背叛,不会手软的——如果死了,那们无能为力。如果活着,觉得……最好尽快行动,手里有足够的筹码,好交换。”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聂九罗总觉得这么做似乎有什么风险,不过一时捋不分明。 她定了定神:“你给林喜柔发消息,说可以换人,她回复了吗?” “回了。她问们,谁杀了韩贯,以及,陈福活着吗。” 韩贯? 聂九罗霎时间耳膜嗡响,以至于邢深后面说了些什么,她完全没听到。 韩贯是炎拓处理的,她记得炎拓说处理得算干净,韩贯的尸体焚烧过后扔进了机井。 眼见为,林喜柔知道韩贯死了,看来尸体经被捞出来了,炎拓偏又在同一时间失联…… 她手足冰凉,如果是因为这件事,那炎拓糟糕了,彻底糟糕了。 “你怎么回复她的?” “没回,反正是们在问,们能等。” ——她问们,谁杀了韩贯,以及,陈福活着吗。 上来就这么问,说明林喜柔经知道韩贯们是撞上缠头军了——不过不奇怪,只要看过韩贯的残尸就会知道,是死于缠头军的手法。 *** 第七天,早饭时间。 林伶一进餐厅就觉得气氛不对,林喜柔熊黑都在,但面前的早餐丝毫未动,两个人,一个眼神可怖,一个面色尴尬。 这低气压是有原因的,就在一个小时之前,邢深那头有回复了。 ——活着。 回避了谁杀韩贯这个问题,确定了陈福的死活。 活着。 看来蒋百川没有撒谎,那把刀的确只能杀一次地枭。 可是,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缠头军到底是怎么找上韩贯陈福的呢? 熊黑突发奇想:“林姐,们手里有蚂蚱,狗家人闻不见们,蚂蚱……会不会对们比较敏感?大家毕竟同类嘛。” 就是这句话,让林喜柔黑了脸,连眼神都变了,熊黑察言观色,没敢再发表意见。 …… 林伶怯怯地在餐桌边坐下,动作幅度很小,拿咖啡壶给自己倒咖啡时,是尽量不发出音。 不过,她的到来是搅动了绕桌一匝的僵硬空气,林喜柔终于拿起了餐叉,熊黑似乎松了口气,捏了个蒸芋头送进嘴里。 林伶找话说:“林姨,好几天没见炎拓了。” 林喜柔冷冷瞥了她一眼:“想了?” “不是,就是电话信息都不回,从前不这。有,昨天跟吕现吃饭,说车修差不了。” 撞车修车这事,林喜柔听冯蜜讲过,但现在一堆烦心事,林伶拿这种破事出来说,她觉得尤为烦躁:“吕现一个大男人,就不能爽利点?整天盯着钱,难道小拓赖的?” 林伶没吭,过了会小征求她意见:“林姨,明天约了吕现,想看网红银杏树,可以吗?” 林喜柔莫名:“什么网红银杏树?” 林伶忙把自己事先下载在手机里的照片给林喜柔看:“就这个,观音禅寺,就在安,长安区,这棵树长1400年了,说是唐太宗李世民亲手种的呢。” 真是棵相巨大的银杏树,尤其是高空俯拍,极有势,而且,照片上银杏叶正黄,一树鎏金,一地黄锦,被周围稀疏的山乡以及绿树覆盖的山坡映衬,极其醒目。 怪不得是网红银杏树。 在安,长安区,既然在安,挨着家门口,那就没什么问题。 林喜柔想了想:“银杏叶不都是秋天黄吗?这都快元旦了,叶早掉光了吧,那有什么好看的。” 林伶讷讷解释:“是这的,现在流行一年四季、每一季都打个卡,人家都说,这棵树代表长久,要是两人打完四季卡,都在一起,那感情就会……就会很好。” 她脸红了,耳根发烫,手心开始冒汗。 她编的,她在撒谎。 是邢深让她那儿的。 第一次邢深打电话时,她整个人紧张到语无伦次,邢深大概觉出她心理素质在不行,让她留心一个叫“雀雀茶茶”的微博号,跟她说,下一条微博,会发一个安的景点,照片上有日期拍摄时间,但那些数字都是ps上的——那条微博是在通知她离开的时间地点,她只要设法按时赶到就可以。 林喜柔看了她一眼:“你跟吕现,到底合不合?不行就换一个,拖拖拉拉的。” 林伶没敢抬头,她怕一抬头,神色就暴露自己在说谎:“就是……一开始在没感觉,接触了几次,好像……行。” 熊黑乐了:“就说嘛,感情要靠相处。第一眼没相中不代表什么,你想哈,古代那些男女,婚前都没见过呢,婚后恩爱的不少啊。” 林伶心说,那是你没见到更的、婚后悲惨的吧。 林喜柔嗯了一,没再说什么。 进展顺利就行。 林伶算是她“抚养”长大的,既然来日免不了要做血囊,那她乐意让她活着的时候,能尽量舒心点。 养了她这么年,好吃好喝好用,不算亏待她。 再说了,没她林喜柔,这世上有没有林伶这个人,都难说呢。 *** 炎拓感觉,自己是被软禁了。 一关这么天,生物钟经紊乱,渐渐失却了时间概念:窗封死,看不到阳光,不管是睡前是一觉醒来,屋里亮着的,永远是灯光。 关的天数了,吃、喝、上厕所的次数,老是绑着手脚比较麻烦,改成了手铐脚铐,铐环之间有锁链,可以小幅度活动。 小卧室是天然囚室,因为窗都是砖头封死的,门上装的又是铁栅栏防盗门,里头铺张床垫、加床被,人住进,跟坐牢一个。 吃的喝的从铁栅栏往里递就行,用洗手间麻烦点,得冯蜜在的时候。 冯蜜应该是林喜柔指定的“监狱长”了,但她不在这住,毕竟这儿条件太差了,炎拓怀疑,她就近找了个短租房,没准就在这栋楼里,所以可以随时过来。 二四小时看守的有四条彪形汉,两班倒,四个人都脸生,炎拓没见过,不过熊黑手下,没见过的人,并不稀奇——这四个人得过嘱咐,从来不跟炎拓聊天,哪怕炎拓穷极无聊、扒着铁门要跟们套近乎,们绝不搭理,自顾自打牌、掷骰,或者看手机上早下载好的小电影。 熊黑偶尔过来。 炎拓喜欢熊黑过来,一来,总能给带点福利。 比如有一次,熊黑在铁栅栏外说话,说着说着,忽然打了个哆嗦,然后大骂:“这么冷,人住的啊。” 这是破房,加装空调不太际,天晚上,客厅里就了台小暖风机,呼啦啦对着的囚室吹。 炎拓起先吹得挺舒服,后来就有点难受。 不希望这些人对好,希望们诡诈、凶残、卑鄙,这,复仇的那把刀举起来,不会显得太沉。 冯蜜在的时候,其挺好过的,她会搬一个小蒲团到防盗门边,盘腿坐在上面跟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炎拓的错觉,自打跟她说过“不喜欢”之后,隐隐觉得,冯蜜的话比以前少了,而且,说话没以前那么招人反感。 有一次,聊这屋是一楼、太潮湿,聊着聊着,冯蜜忽然叹了口气,问:“炎拓,又年轻,又好看,那么人都喜欢,你为什么不喜欢啊?” 炎拓:“你年轻漂亮,喜欢你的人了了,干嘛非要喜欢你。” 冯蜜看了好久,说:“喜欢的人,都想跟上床,上完了就完了。可是总觉得,你要是喜欢,应该就不是奔着上床的了,应该是……另一种的。” 另一种是什么的,她又说不清楚。 她说:“要是人,你是不是就会喜欢了?” 她是真敢说,把身后的彪形大汉摆设,估计是觉得反正这些人听不懂。 炎拓没再吭。 的右衣袖内侧,别着一根针。 左衣兜里,有一颗金色的、压扁了的小星星。 小星星里有梅花。 聂九罗应该经知道出事了吧?她会着急吗? …… 只有林喜柔从来没来过。 炎拓有种直觉:林喜柔再来的时候,过关与否,生死与否,就可以有个定论了。 94、 林喜柔出现的那天, 距离炎拓被关,已经足有半个月了。 那之前,熊黑已经五六天没出现过了, 冯蜜职责所在,倒还是如常过来,但神色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和他说话的时候, 极其警觉,会突然间全身绷紧、像狼一样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炎拓怀疑, 是邢深已经行动了, 但他不敢问, 连话头都不往那个方向引。 他理应什么都不知道。 …… 那天,冯蜜正隔着铁栅栏跟他说话, 说着说着, 忽然盯住了他的脸:“炎拓,你胡子长出来了。” 炎拓自嘲地笑:“你才注意到啊, 也不说给提供个刮胡刀, 朝那几个大哥借, 没一个人理我。” 冯蜜咯咯笑:“谁敢借刀片给你啊, 没事,我帮你刮。” 她开锁放他出来, 让他坐到小客厅中央的椅子上, 没剃须水,就用肥皂沫代替, 然后取出随身的袖珍小折刀,俯下身子,仔细地、一下下帮他刮。 那两个当值的一来觉小折刀操作不可行, 二来觉新鲜,也凑近来看,还指指点点地让冯蜜轻点、说再往下就要割出口子了。 有一瞬间,炎拓动过抢折刀的念头。 但很快放弃了:他没见识过冯蜜的身手,她做事嫌累、跑步撵不上他,不代表她没战斗,这也是他为什么建议邢深行动时尽量偷袭且使用电击设备——硬绑的话成本太高,失败的几率也大,又不是切磋比武,讲什么光明正大呢。 再说了,这把折刀太小,即便他制住冯蜜,边上那两个人呢,还有两个当完值在隔壁睡觉的人呢?而且,他身上带铐,真打起来,没法发挥。 所以一直安静地坐着。 刮好之后,冯蜜满意地左又,又问那两人:“有小镜子没有?给他效果。” 其中一个嗫嚅:“我们男的,谁带那玩意儿。” 另一个机灵点:“手机相机呗,自拍模式不是一样效果吗。” 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钥匙转动的声音,再然后,门推开了。 门口站着的是林喜柔和熊黑。 林喜柔的脸色很苍白,眼神疲惫,这一阵子不见,她憔悴了很多。 她走进来,说了句:“没相干的人出去。” 熊黑马上赶人:“你俩,把那俩叫上,滚滚滚,滚远点。” 四个人,清醒的和懵逼半醒的,很快就都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林喜柔、熊黑、冯蜜,以及坐在椅子上的炎拓。 炎拓觉有些不对劲,上一次,林喜柔翻了脸,但至少熊黑还是客气的——这一次,连熊黑的眼神都冷下去了。 他不安地笑了笑:“林姨。” 林喜柔也笑,笑着笑着,骤然变色,抬起手,一巴掌向着他的脸扇了过来。 这一记尤其重,是炎拓生平以来,头一次领教林喜柔的量,他只觉脑子里重钝了一下,身下的椅子本就不是很稳,没能吃住重——他连人带椅子砸倒在地,眼前一阵阵发黑。 睁开眼时,见林喜柔穿的高跟鞋,这双鞋的侧边缀着镶钻的流苏,在阳光下穿一定很好看,流光四溢,仿佛脚踝上镶了烁动的日光。 冯蜜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但旋即退开了两步,以免站太近碍事。 林喜柔说:“拉起来。” 熊黑跨步上前,把炎拓连人带椅子拽拉放正,椅子经这一摔,更歪了,人坐上去,颤巍巍的,摇摇欲坠。 炎拓抬眼:“林姨,你……” 脸上又挨了一记,这一次,与其说是巴掌,不如说是拳头。 他又摔了,再次砸落地上,鼻子开始冒血,温热的血流过人中,又淌过嘴角。 林喜柔在他面前蹲下,声音很轻,但他被打之后,耳膜一直嗡响,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雨点敲下。 “林伶不见了,炎拓。不止林伶,我还有几个同伴,也不见了。你知道这事吗?” 炎拓心里头一阵快慰。 邢深居然做到了,果然有足够的人力就是不一样。 他强笑了一下:“林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喜柔伸出手,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揪抬起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我说,林伶不见了,我的几个同伴,跟韩贯、陈福一样,也失踪了,你知道这事吗?” 鼻血流进嘴里,带咸腥气,炎拓定了定神:“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这里……” 话没说完,林喜柔揪着他脑袋往地上猛撞了一下,炎拓直觉脑子里的器官都移位了,喉口涌上无数怪异的味道,恶心地直想吐。 他难受得睁不开眼,大口呼喘,话说得断断续续:“林姨,我在这……很多天了,外面的事,我真不知道。” 林喜柔冷笑:“是吗,那林伶怎么会不见了?” 炎拓艰难地挤出声音:“我那天……被带到这,她不是在家吗?后来……不见了,为什么找我呢?” 既然林伶已经脱险了,就全推给她吧,反正一走无对证。 林喜柔怪笑:“你的意思是,林伶是自己玩消失的?” 炎拓努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直模糊,林喜柔的脸陌生极了,他说:“我不知道,我不……不大注意她,她总是不声不响的,我也不知道她平时做些什么。可是,她以前,不是出走过吗,也许你再找找,就……找回来了。” 找回来? 林喜柔觉荒唐到近乎好笑,她说:“是啊,我也不大注意她,她就像个摆件似的,谁会关心一个摆件在想什么、做什么呢。所以是她自己策划的,自己想离开我,是吧?那好,先不说林伶,我的同伴呢,怎么就突然消失了?” 炎拓苦笑:“林姨,你的同伴……我只在照片上见过韩贯陈福,在农场见过杨正他们,那之后就没见过了。” 林喜柔:“不是他们。” 炎拓惨笑:“不是他们,我见都没见过的人消失了,也能怪我?” 冯蜜也觉这对话诡异极了,想开口说些什么,熊黑了她一眼。 那眼神是让她别多事。 冯蜜把话咽回去了,她了解林喜柔,绝不会无缘无故来这一出。 事出有因吧。 林喜柔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很有道理,跟上次一样,每一句都合情合理。” 说着,朝熊黑伸出手:“纸巾。” 熊黑没有带纸巾的习惯,徒劳地摸了摸兜,倒是冯蜜反应快,俯身从地上的纸巾包里抽了一张递给林喜柔。 林喜柔拈了纸巾,慢慢地帮炎拓揩拭脸上的血。 声音也柔和下来:“所以,是林姨冲动了,打错你了,是吗?” 这语气不太对,炎拓刹那间遍生寒:“林姨……” 林喜柔哈哈大笑起来,五指一攥,把纸巾团进掌心攥扁:“炎拓,你骗我好惨啊。不过我真是佩服你,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吐一个字。只要我不放证据,你就咬死了跟你没关系是吗?” 炎拓呛咳起来,手慢慢探向衣袖内侧。 没错,没证据,他干嘛要认呢?咬死牙关,他还能活。 林喜柔说:“板牙跟我提交换人质的事了,说我的人,包括陈福,包括近来失踪的,也包括林伶,都在他们手上。说要换蒋百川他们,换老刀,还要换你。” 炎拓绷着的那口气忽然全松了,他闭上眼睛。 林喜柔声音愈加温柔了:“我真是惊讶,居然还要换你,炎拓,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一群好朋友啊,你知道我怎么复他们的吗?” 她低下头,咯咯笑起来:“我说,蒋百川和老刀他们,确实在我手上,这些人也都还能喘气,但炎拓,我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也在找。” 炎拓心里一抽,抬头她。 林喜柔微笑:“跟你学的。你不见了,永远不见了,反正你的朋友们没证据,谁能证明,你的失踪是跟我有关呢?” 她伸手轻轻摁住心口:“我不知道啊,我的干儿子永远不见了,我也很难过啊。” 炎拓死咬牙关,忽然暴喝一声,用尽全身的气,遽然抬手。 熊黑大叫:“林姐小心!” 事情发生太突然了,熊黑来不及考虑别的,一把抓住林喜柔的后衣领兼头发就往后拖,同时飞脚踢向炎拓。 林喜柔被拖坐倒地上,颈口勒喘不上气来。 虽说晚了一步,仍然值得庆幸:她的眼皮下头,直直插进去一根针,针身有一半已经进了肉,支棱在面上,颤颤的。 好险哪,这针差点进了眼,虽说总能再长好,但谁想没事瞎了眼玩? 林喜柔垂眼看脸上插着的那根针,愤怒到全身发抖。 炎拓被踢飞撞在墙上,又骨碌滚躺在地。 然而很奇怪,内心很平静,躺得也很安宁,渗水斑驳发霉的天花板。 做了就是做了,人要接受失败,他不算惨败不是吗?至少,林伶脱身了,许安妮可能也从此安全了,林喜柔出现在这世上,脚下踩着累累骸骨,也许他的一家子,父亲,母亲,心心,还有自己,抽到的都是骸骨牌吧。 他也算是一具不错的骸骨了,颇舞了一阵子。 炎拓笑起来,说了句:“你杀了我吧。” *** 屋子里,死一样寂静。 林喜柔伸手拔出了针,玩味似地看了,想扔又改了念头,泰然自若地别在了大衣领口。 这针,她要找最好的匠人做成胸花,珠缠钻绕,时时佩戴。 以提醒自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说:“杀了你,一刀一枪,给你个痛快吗?那不是便宜你了?你就看不到我怎么翻身、怎么重来,怎么把你的好朋友们,一个个碾死了不是?我的快乐没你享,多寂寞啊。” 说到末了,向熊黑:“开门。” 熊黑一愣:“啊,开门啊?” 林喜柔冷冷说了句:“楼道里又没人,怕什么?” 熊黑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大门。 林喜柔走到炎拓身边,居高临下,踢了踢他的额头:“,抬头啊,往外。” 炎拓抬起了头。 原来现在是白天,他还以为是晚上呢。 外头的廊道长而低窄,光线微弱,但最尽头的出口处,有朦朦的一团白,并不炽烈,冬日里常见的冷光,冷白。 林喜柔说:“珍惜着点,能多一眼就多一眼,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人间的日光了。” 95、 炎拓再醒来的时候, 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了。 只知道又阴、又冷、又黑,身下凹凸不平,摸上去是坑洼的土面。因为被狠狠揍过, 嘴巴里一股腥味,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疼。 脑袋昏沉得厉害,是被用药后的反应。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没着急站起, 坐了。 那天,图穷匕首现之后, 他爽快地交代了一切。 只能爽快交代:一旦隐瞒, 林喜柔又去查去找, 指不定又牵出谁来,唯有把所有的线头都粘到自己身上, 干过没干过的, 悉数揽下,其它人才能过关——而且, 他反正已经落马了, 索性让落马的意义, 更饱和点。 他说, 因为有母亲那本日记,他很早就开始筹划了。 他说, 那份名单是好久前偷的了, 到手的时候完全看不懂,但没关系, 他有耐性、能等,等着等着就把一切都理清楚了。 他说,自己一直假作想入伙, 其实就是为了方便探取信息。 他说,被板牙囚禁之后,了解了对方的来历,他就高高兴兴反水了,后来种,都是做给林喜柔看的。然后里应外合,策划了次行动。 …… 归结起来就是: ——不用费尽心思去查为什么了,全是我。 ——我和邢深联系,其它人我不熟,都是他手下的。 ——邢深他们在哪,不知道,即便知道,现在出了事,人家能不挪地方? 他记得,林喜柔的脸气到煞白,熊黑怒骂着,上来就给了他一拳。 再醒来,他就到了儿了。 …… 没声音,什么都听不见,手指送到眼前晃了又晃,却看不到丁点动作的迹象——以前说,“眼睛适应了黑暗”,那是因为他所知的黑暗里,好歹还是掺着光的。 但在这儿,一点都没有。 炎拓摸了摸身周,还是晕倒前的那一身,衣兜里差不多空了,除了那颗包藏着梅花的小星星——熊黑他们应该是掏过他的口袋了,没把颗已经被压扁的玩意儿当事,更何况,小星星是淡金色的,很像是糖包装的箔纸。 炎拓依着手感,慢慢把压扁变形的小星星复位、捏住边角往里挤了又挤,挤成鼓囊囊的一颗。 再然后,他把星星小心地放进衣兜,摇晃着站起来,选定一个方向,双臂举起前伸,口中记数,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第十一步时,摸到了嶙峋而又坚实的洞壁。 是个洞穴?山洞? 他又以触及处为起始点,谨慎地向一边摸索,同样是一边走一边记数,走到第十八步,洞壁消失了,他摸到了铁栅栏管。 很粗,用力撼了撼,管身没动,倒是有松散的铁锈簌簌落下,当然了,不止一根,两根栅栏间大概能探出手臂,他一根根地数过去,第二十七根处应该是门,挂了锁,很式的链锁,链条有大拇指那么粗,在门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锁头几乎有半块砖那么粗重。 链条和锁头倒都还是锃新的。 第三十二根之后,没铁栅栏了,又是洞壁。 炎拓大致有数了,是个依照洞的形状改造的囚牢,洞呈半弧形,对外的剖面装了铁栅栏管和门。 他从这一侧的洞壁重又往里走,想测算一下整个洞穴的内弧长,哪知这一次,才走了七八步,脚尖“扑”的一声,踢到了什么东西。 炎拓吓得周身汗毛倒竖,腾腾连退步,一颗狂跳不止,好一儿才镇静下来。 仔细一想,踢到的好像不是人,是个软软的袋子。 管它是什么呢,反正“共处一室”,躲也躲不过,炎拓定了定,又上前两步,摸索着弯下了腰。 还是个袋子,大塑胶袋,炎拓拉开拉链,探手进去。 摸到一床被子,没错,一定是被子,软软的,厚薄适中。 炎拓把被子拉出来,再次探手进去。 又摸到一个手电筒,筒身很细,只能装一节电池的那种,揿下开关,居然有亮。 炎拓一阵欣喜,就着亮飞快打量了一下周遭。 他之前的猜测都没错,的确是个洞,整体形状像个茄子,茄子腰部以铁栅栏隔断,目测囚室面积在七八十平左右,洞口在茄子蒂处,很小很窄,仅容一两个人并排过,而且洞口处漆黑一片,也说不清外头是什么。 囚室中央处,刚刚他摸索时恰好避开了的地方,有一个长条形的坑。 炎拓走近坑边,坑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形状并不规则,深度约到小腿,躺一两个人进去不成问题。 是……床吗?但人躺进去,不像是进了棺材吗? 炎拓的手电在坑里扫了又扫,忽然扫到角落处,团卷着一张纸。 他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拿,纸已经有些霉烂了,但大概是因为周遭的环境还算“稳定”,所以还没到烂成酱渣那么糟糕。 炎拓很仔细地把纸铺展开。 出乎他意料的,并不是纸,而是一张百元大钞,亏得炎拓是九十年代生人,还认识一版:现行的人民币是建国后发行的第五套,粉红色百元钞,眼前的张是第四套,四个老人头的那一版,反面是井冈山,币身上还有模糊的“1990”字样。 应该不是林喜柔留给他的,而是从前的某个人丢在这儿的。 再看塑胶袋里,没别的东西了。 炎拓突然就有点渴,他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手电光重又扫向那个茄子蒂大小的洞口,大声喊了句:“有人吗?” 实说,没发声之前,他也没感觉有多阴森恐怖,但喊了一嗓子之后,只觉得周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 声很怪,钝钝地又返他耳朵里,陌生得不像是他自己的,带着诡异的后调,仿佛在质问他:“有人吗?” 一定有人,林喜柔把他弄到这儿来,不什么交代都没有。 还有,她不是说让自己活着、见证她重新来过吗?总不把他扔在这儿饿死吧? 然,没过多久,外头有窸窣的声响传来,再等了,一道强劲的光柱扫进了茄子蒂。 炎拓赶紧揿灭了手电,如今,囚牢里的一切,不管是被子还是小手电,都是他仅余的“资源”,他得省着点用。 *** 最进来的是熊黑,手里拎着个提袋,他径直走到囚牢边,把袋子往门口一扔:“你阵子的粮,省着点吃喝。” 炎拓看了眼铁栅栏外的塑胶袋:“天送一次?” 熊黑面无表情:“不一定,不过放心,不让你饿死的。” 炎拓没吭声,蹲下身子,伸手出栅栏,拉开提袋的袋口。 七八个馒头,四五袋水,每袋350ml左右。 也够了,被囚禁的人,没那么多求,省着点吧。 炎拓站起身,了说:“伙食还挺好。” 熊黑见他都这时候了,还特么嘴硬,蹭蹭怒向头起,一脚踩向提袋,就听嘭嘭两声响,至少踩爆了两袋水。 然后说:“炎拓,你特么就是自找的。” 炎拓一阵心疼,他瞥了眼提袋:还好,里头的水袋破了,但提袋没破,水还都兜在里头,待,他可以嘴凑着提袋喝。 第二个进来的,就是林喜柔了。 外头一定很冷,看冷不冷不能看熊黑的穿戴,是个大冬天都能套短袖t的主,得看林喜柔:她穿很厚的羽绒服,下摆长到膝。 她一直走到铁栅栏前才停下,和熊黑一样面无表情,左眼皮下方,有一个小红点。 么小的伤口,应该过两天就长好了,可惜,他的最后一击,只是给她吃了皮肉一针。 反正已经撕破面皮了,再次见她,立场明明白白,炎拓反而觉得轻松。 他扫视了一眼洞穴,问她:“林姨,是哪啊?” 林喜柔淡淡了句:“别管是哪了,努力爱上吧,你待一辈子的地方。” 他养老之地可真不怎么样,炎拓尽量不去多想,趁着林喜柔在眼前,能问多少是多少:“林姨,蚂蚱是你儿子吗?” 林喜柔看向熊黑,有点感慨:“看见没有,都到这份上了,他还惦记着打听呢。” 炎拓说:“都到这份上了,就让人做个明白鬼吧。我见过蚂蚱,很瘦小,站直了跟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差不多高。” 他注意到,林喜柔的眸子突然紧了一下。 但他装着没看见:“可是,任谁看到他,都只会认为那是只野兽吧。林姨,你们这外形差异,可真是太大了。我就是想不明白,从兽到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利用血囊?” 林喜柔定定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怪笑起来:“从兽到人?炎拓,你不是听了缠头军那帮混账后代乱说一气,以为地枭是野兽吧?” 想了想,自己又补了句:“也难怪,你们有个成语,叫‘断章取义’,缠头军从头至尾,只不过是看了半章书的人,他们知道个屁。从兽到人,谁是从兽变成人的?又不是修炼成精,我能变成人,是因为我本来就是人。” 炎拓脑子里一懵:“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林喜柔冷笑:“你跟缠头军是好朋友,他们就没告诉你,‘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吗?” 炎拓一颗砰砰乱跳,聂九罗没说过话,她只提过缠头军“不入黑白涧”,但陈福说过,他一直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喜柔语带讥讽:“地枭,只是你们人给我们起的诨号而已,人枭两隔,黑白涧就是楚河汉界、边界长城,你知道为什么叫黑白涧?黑白黑白,一边是永夜,一边有白日。” “所谓的‘不入黑白涧’,人不入,枭也不该入。但不管哪边,总有铤而走险的不是?进了黑白涧的地枭在人眼里是恶魔,进了黑白涧的人在地枭眼里就是凶鬼。我们是野兽?你以为,进了黑白涧的人,那样貌又能好看到哪去?” 炎拓脑子里突然炸开了:“你把我妹妹扔进了黑白涧?” 林喜柔微笑点头:“是啊,你知道的不少啊。你见过蚂蚱,蚂蚱什么样,你妹妹基本上,也就是什么样,她就是黑白涧里,一头吃生肉、饮生血的野兽。” *** 聂九罗一惊而醒。 睁眼时一片漆黑,就知道是醒早了、还在半夜,至于为什么而惊、做了什么样的梦,刹那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只觉得,夜半醒来的场景,似曾相识。 她心中蓦地一喜,撑起右臂起身,都没顾得上穿鞋,步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卧室外头就是工作间,跟平时一样,一旦没光,那些姿态各异的雕塑就成了一团团让人见之生畏的黑影。 聂九罗揿下了大灯的开关。 明亮的灯光洒下来了,团团黑影重又披挂了面目,但没有人,沙发是空的,工作台前也是空的,她睡时什么样,现在仍是什么样。 聂九罗站了之后,关了灯。 炎拓失踪有些日子了。 邢深的那次行动极大地惊动了林喜柔,她连同熊黑一干人,一夜之间就从常居地蒸发了,而今别墅只是普通的别墅,农场也的只是不藏任何猫腻的农场——反正企业是多部门协作的机构,只要有人代行板权且各部门的负责人还在,关键人物的暂时隐身也就不至于引起公司多大的波动。 更何况,林喜柔本就长期隐身,炎拓个被推上台前的,人是不在,但收发邮件等如常,“远程办公”完全不是问题。 林喜柔入世二十多年,光在石河小县城就有两个窝点,其它地方不知道还布置了多少,到底该怎么找,完全无从下手。 聂九罗想过最笨的法子,是调监控,为此,她去找过蔡——蔡干艺术品经营这一行久了,认识不少各地大板,门路多。 然而蔡苦着脸回她:“普通人没权利去调看城市交通监控,你说是行车违章了,申请调取,也只能调取出事地点的。小县城管得不严,有关系的话勉勉强强给你通门路,大城市,你想大范围调看,没可能啊。” 也是,而且邢深他们救林伶时,耍了包括换车在内的不少手段,最终成功从监控里脱身了,林喜柔他们只会做得更干净。 那怎么办呢,找不到人,似乎“交换人质”是唯一的出路,但是林喜柔那头答说“不知道炎拓去哪了,也在找”。 其实提出交换前,聂九罗设想过各可能性。 一是,炎拓已经死了。情况下,交换没大的意义,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即便死了,她也林喜柔把尸体给吐出来。 二是,炎拓虽然出了事,但还没死。没死就要救,个时候,换的分寸就很重了,不能让林喜柔一怒之下、把活着的炎拓给弄死了。 所以,思之再三,她跟邢深建议,换人得“对标”,不能随随便便有一换一。 ——蚂蚱换炎拓,没了炎拓,蚂蚱也就不用换了。 ——陈福等六个地枭换蒋百川、刀等十一个人。 ——林伶暂不列入交换条目,等着林喜柔那头讨价还价,也借机通过“讨价还价”来试探在林喜柔目中,一干人等的重性排序。 林喜柔或许会对炎拓的背叛很愤怒,但蚂蚱是她的儿子啊,为了亲生儿子,怎么样都可以忍下一口气,不是吗? …… 可万万没想到,林喜柔的答是“不知道炎拓去哪了,也在找”。 话里隐藏着一重安慰、两种可能。 安慰是,炎拓多半没死,因为死了的话,林喜柔大可实话实说,掰扯两句“可惜了,你们说晚了,人已经不在了”,然后扔给他们一具尸体。 两种可能是,一,林喜柔说的是实话,炎拓的失踪,的和她无关;二,她在撒谎,她宁可不蚂蚱了,也不放过炎拓。 冬日的夜晚本就阴冷,赤着脚站久了,聂九罗不觉打了个哆嗦。 难道她想错了?蚂蚱于林喜柔,压根就不重? 96、 服装加工厂, 库房。 库房里所有的窗都已经拿硬纸板贴起来了,最深处的角落里,一字排开五个带锁的大钉木箱。 木箱都紧挨着, 箱顶上,孙周如一头大型猫科动物,警戒地这头爬到那头,间或凶狠地拿趾爪划拨箱盖, 喉咙里发低沉的嘶声。 余蓉大步进来,手里拎着块七八斤重的大肋排, 离着还有三四米远时, 她用力把肋排往空中一扬。 孙周腾空跃起, 闪电般飞扑过来,只瞬间功夫, 已经扑住肋排落地, 迅速窜到一边的角落里撕咬开吃。 余蓉走到第一个木箱前,掏钥匙开锁, 然后一把掀开箱盖。 这一个里头, 是006号吴兴邦, 是最早被拿下的, 也是五个当中最难制服的一个。 当时,山强假扮打车客, 把他连人带租车诓到了没人的乡下, 扫码付钱时趁其不备,用电警棒摁上了他的后腰, 按理讲,变压器瞬间产生高压脉冲,是足把人击晕乃至休克的, 没想到,山强二十余秒后松手查看时,吴兴邦陡然睁眼,大吼一声,揪住山强的脑袋向着车窗猛砸过去。 山强当场就被撞晕了,吴兴邦也被电得狂性大发,幸好余蓉带着孙周等在附近,趁着孙周和吴兴邦扭打到难解难分,余蓉拎着板砖上去给吴兴邦后脑来了一记,功把他给砸晕之后,不忘通知还没动手的几组,电击时间至少得半分钟上。 末了是善后,小组里一个和吴兴邦身形相仿的,穿上他的衣服,优哉游哉把车开回市里,大剌剌停在一家洗浴中心门口,洗澡去了——简言之,“吴兴邦”是洗浴时失踪的。 现在,吴兴邦团在这一米立方、塞铺稻草的木箱里,整个人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团布,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瞪得几乎裂开。 余蓉看了他一会,砰一声盖盖落锁。 然后,打开第二个木箱。 箱子里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貌清秀带书卷气,她头发散乱,目光惊恐,箱盖掀开时,明显瑟缩了一下。 这是012号卫娇,私人画室老师,性情温和、身娇体软,据说不到一分钟就被拿下了——当时画室临打烊,派去的人装着咨询报名,被热情地请进小会议室看资料,然后一击得手。 …… 走库房时,夜色已深,空地上站着邢深,正仰头“看”。 余蓉也抬头看,她的眼里,今晚没星星,也没月亮,就是深深浅浅、各黑色的缀积。 她走到邢深身边。 邢深听到动静,转向她:“怎说?” 余蓉摇头:“驯不了。” 邢深叹了口气:“这拨新的地枭,我们狗家人没办法,你们鞭家也使不上力了。” 余蓉兜里往外掏烟:“我是驯兽的,野兽有个基本属性,一是自卫逃避,二是饥饿求食,与此对应,驯兽的基础条,鞭子加甜枣,鞭子让它怕,甜枣让它饱。这条立起来了,就能慢慢开驯。” 她点着了烟,狠吸一口,慢慢吐气,原本是想咬着烟的,碍于说话不方便,还是挟进手里了。 “野兽送我这儿,能驯。孙周那样的,我不管他之前是,到我跟前,就是头野兽,也能驯——但这几个,你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是能思考、有想法的,他自卫逃避也好、饥饿求食也罢,都是为了保存实力、伺机反扑。这还怎驯?” 顿了顿,补充:“而且还跟人长得一样,心理这一关就很难过。” 邢深微笑:“恐怖谷效应吧。” 余蓉听不懂是恐怖谷还是寂静岭,她岔开话题:“换人的事怎说?” 邢深没吭声。 “换人”是个非常纠结的命题。 他并不愿意换:林伶怎换?这不是把她推进火坑吗?还有陈福那几个,换回去了不就放虎归山了吗? 手头这多人质中,他唯一心甘情愿换的,也就是蚂蚱了,毕竟它不是人,换了也就换了。 抵死不换的话,事态不僵住了吗,蒋百川那些人要怎回来呢? 只能“换”为机会,努力达“既能把自己的人营救回来,不用纵放地枭”的目标吧。 他说:“还在谈,推进很慢。双方都有换人的意愿,但怎换、在哪换,达不一致。” 都怕对方包藏祸心,“换人”为名设局。 余蓉正要说,不远处的厂房里,忽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情况?余蓉攥灭了烟,也顾不上等邢深,大踏步向着那头走去。 *** 这头原本是小加工间,人员入住之后,改了女宿舍、厨房及饭堂,余蓉也住这儿,其它人都是男人,住另一侧的大车间。 事情发生在厨房,余蓉到的时候,一切已经平息:林伶坐倒在门口,手里握着个带柄的雪平锅,抖得跟寒风里的破叶子似的,大头站在当地,神色有点尴尬,最里头是雀茶,领口跟头发都有点乱,脸色很难看。 余蓉约略明白了点,她把手伸给林伶:“怎了啊?” 林伶哆嗦了好一会儿,才抓住余蓉的手站起来。 邢深也过来了,有几个在大车间打牌的男人听到声响门瞧热闹,不过没进屋,只在门口张望。 大头打哈哈:“没,蓉姐,我和雀茶有点……没控制住,这小丫头没见识,还为我想干嘛,抄起锅就打人,我随手推了她一下,她自己摔倒了……” 话还没说完,雀茶怒骂道:“你放屁!下流!” 一时憋不更具杀伤力的话了,冲过来向着大头的脸连唾了好几口。 大头抹了把脸上的唾沫,看围观的人多,不好发作,怪笑了一声:“雀茶,你这样不仗义了啊,你刚把我拉进屋的时候,不是这说的。” 雀茶气得浑身哆嗦。 邢深皱了皱眉头:“大头,雀茶是蒋叔的女伴,你这样,合适吗?” 大头嘿嘿一笑:“我拒绝了啊,是她拉拉扯扯不放,说憋得慌,让我安慰她。” 声音挺高的,外头的人都听见了,有三个人发了意味不明的笑声。 雀茶气得恶向胆边生,一眼瞥见砧板上的菜刀,操起来就向着大头砍。 余蓉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雀茶握刀的手。 大头冷笑:“谁不知道你是怎傍上蒋叔的?蒋叔事这久,没见你掉一滴眼泪,花蝴蝶一样往深哥身边凑,深哥不理你,你就来勾我。被人撞见了,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全推我身上是吗?” 邢深沉下脸:“骄傲的事吗?你少说句!” 大头说:“我这……我不能让人冤枉我啊,得,算我倒霉,后我躲着这头,省得被人讹上。” 说着理了理衣服,冷哼着朝外走。 邢深犹豫,严格说起来,大头不归他管,他也管不了任何人——大家都是同伴,给你子时听你指挥,撕破了脸,说杠就杠。 雀茶原本是指着邢深能帮自己说话的,眼见他迟疑,心下不觉一凉。 余蓉说了句:“慢着。” 她看向大头,手却指着林伶:“谁也讹不了你,这不现放着一个证人吗?” 吩咐林伶:“你说,当时情况。” 林伶没敢吭声。 她在这儿本就是个外人,住得相当不适应,看绝大多数人都怕,怕大头凶神恶煞,也怕余蓉光脑袋上纹的那条蜥蜴,刚刚挥锅打人纯属一时义愤情急,现在让她这个外人,来理这一桩内部纠纷,这不是坑她吗? 余蓉最烦窝囊的人,眼睛一瞪:“说啊!” 大头皮笑肉不笑:“小丫头,你别冤枉人哪。” 林伶骑虎难下,心一横豁去了:“我刚上洗手间回来,听到厨房有动静,过来看到她踢挣的,嘴还被捂住了,我怕会事,才……才拿锅打人的。” 余蓉嗯了一声,乜了眼大头:“这怎说?” 林伶毕竟是客人,大头不好吼她造谣生事,于是干笑声:“怎说?” 邢深脸色很难看:“大头,给雀茶道个歉。” 大头奇道:“我没干,道歉哪?” 余蓉点头:“是啊,道歉哪。” 话未说完,手臂一伸,揪住大头的脑袋,向着边上灶台处的汤锅撞了过去。 汤锅里,还有晚饭时剩下的小半锅西红柿青菜蛋花汤,大头一头撞进锅里,眼前钝钝得发黑,连人带锅滚落地上,挣扎着爬起时,一头的蛋花青菜西红柿。 他气急败坏:“姓余的,你……” 余蓉块头不输于他,个子也比他高,站在他跟前,气势居然压了他一头:“不服就去驯房找我,畜生,我都能驯。” *** 厨房里的这一页终于掀过去了,大头走了,余蓉走了,雀茶跌坐在小马扎上,低着头好久没言语。 僵立着的林伶反应过来,几步追屋,赶上邢深:“邢,邢先生。” 这里的所有人中,她觉得邢深最好说话:他安排她脱险,性子也温柔谦和。 邢深停下脚步,转身朝向她:“事啊?” 林伶舌头打磕绊:“我能不能……不住这啊?” 邢深心里叹气:林伶是客人,是炎拓郑重托付过的,没能给客人一个舒适的居住环境,还让人搅进这荒唐事,确实糟心。 他说:“本身这个小服装厂的租期也快到了,我们也在考虑换其他像样的地方。” 林伶嗫嚅:“不,不是……我想自己去住。我跟这多生人住,不习惯,也不自在。” 现在了这档子事,她更加不愿意在这地方待了。 邢深约略猜到了:“你是不是怕大头报复?不会的,他没那个胆子。再说了,我们也不放心你单独去住。” 林伶解释:“不是单独住,炎拓之前,跟我提过有个靠的朋友,我想跟他联系、去他那住。你们只要把我安全地送到那就行,你放心,我去了之后,绝对不门,在家的时候,窗帘也一定拉得死死的,直到风头过去。” *** 炎拓也说不清自己是冻醒还是饿醒的。 都能吧。 洞里太冷了,他终于明白为给他提供了一条被子,然而这被子远远不够——他起初只是手脚发痒,忍不住去抓挠,后来肿如馒头,再然后就开始生冻疮了,一个一个,渗血蜕皮,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 饿是肯定的,这是他第三次断粮,为没有时间概念,他法控制饮食,每次都觉得是忍到了极限才吃东西的,吃完之后才知道,忍得还不够,下一轮投喂还遥遥期。 太饿了,肚子里像揣进了一个黑洞,空得太厉害,能吞噬一切。 他裹紧被子,身子尽量蜷缩再蜷缩,怀里是那个小手电,冷,手电也不经冻,得经常捂着,而且,手电的光已经不太亮了。 难怪林喜柔不杀他,死未免太痛快了,活罪才难熬,清醒地熬更难。 炎拓的眼眶忽然发烫,他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起初,他还敢奢侈地用一点水漱口,后来,喝都嫌不够,就放弃了。 他已经不记得刷牙是感觉,洞壁有时发潮,他用牙连扯带撕,衬衫上撕下块,拭着那点潮气擦脸、擦身体,日子一久,块布都脏得像抹布。 那个装被子的大塑胶袋,被他想办法撕开,用撕条的塑料袋搓绳、绑吊在洞壁角落的凸尖上,为自己隔一个厕所。 他怕自己在这儿活久了就不像人了,所努力保持一些文明世界里的习惯时刻提醒自己,但他害怕久而久之,自己会倦怠,活一个久不见日的畜生。 有时,为了对抗这洞穴里的黑暗和阴冷,他会努力想一些美好的事情、甚至给自己造梦对抗,但很快梦就会醒,为冷,为饿,为身体某个部位正流血脓。 这个世上还有人在找他吗?即便找,还能找得到他吗? 有些人,就是一辈子都找不着的吧,比如许安妮的父亲,许安妮当年,也许为了失踪的父亲也曾哭到死去活来,后来,失望多了,也就渐渐放下了。 他衣兜里掏那颗小星星。 别痛苦的时候,他就抛小星星玩。 聂九罗说,星星落下了,就是一落下了。 他不是,小星星落下时,会划下一道很微弱的亮迹,他权当这是流星,抛来许愿。 一次。 给他来个热水澡吧,要很烫很热、水量很大的那。 次。 来碗,馒头和水都没味道,他想念酸甜苦辣咸,连葱花都那香。 三次…… 星星落下的瞬间,他忽然看到,前方悬着一对幽碧色的亮点。 玩意儿? 炎拓吓得全身毛发倒竖,这一刹那,饿、痛、冷都忘了,只死死地盯住那对亮。 那对亮在移动,那不是亮,那是一双眼睛。 炎拓屏住呼吸,悄悄伸手入怀,摸那把小手电,朝向那双眼睛,默念“一、二、三”之后,猛然揿下。 灯光亮处,他一下子怔住了。 那是一只半趴着的怪物? 皮呈铁黑色,周身有一块块皮藓样的鳞,头很尖,脖子上像安了个巨大的橄榄核,只细长斜吊的眼睛泛着诡异的荧绿,抠扒在地上的趾爪磨得亮尖。 乍见到光,它“唧”地一声,后退了一步,旋即就笑了——炎拓为那是笑,能并不是吧——露一口细尖的白牙。 再然后,它向着铁栅栏猛冲过来,吃了一撞之后,戾气大发,趾爪向着栅栏疯狂乱抓,发哧啦哧啦的划声,铁锈铁屑在光道里乱飞乱扬,抓住栅栏,一通乱撼。 炎拓头一次希望,这铁栅栏能坚固些。 97、 前两次投粮时, 炎拓都已经饿到半晕了,被人拿棍子戳醒,只看见光影乱晃、人影模糊, 并不清楚是谁来投的。 这次,难得他是清醒的。 人进来了。 居是冯蜜。 她的脏辫汇总成一根大马尾,穿鸽灰色的羊绒运动套装,象牙白的薄款羽绒马甲, 脚上蹬了双跑步鞋。 看到冯蜜,炎拓心里莫名一松:也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来的是她的话, 自己的子不至于太难过。 冯蜜一手拎着提袋, 一手打手电,照见炎拓时, 停了好一会儿, 语带惊讶:“炎拓?你都成这样了?” 看来前两次来的不是她。 还,他成什么样了?管它呢, 总归是又脏又臭又狼狈吧。 炎拓盯着她手里的袋子:“又是馒头吗?” 冯蜜轻笑了一, 把袋子搁到栅栏口。 炎拓想冲过把袋子拽开, 到底忍住了。 他松开被子, 尽量体面走过蹲,手伸出栅栏, 扒开袋口。 馒头, 水袋。 他自嘲笑笑:“还是标准伙食,就不能换点花样……” 说到这儿, 蓦一顿。 袋子角落里,滚着几黄灿灿的桔子。 桔子?居是水果? 炎拓简直是狂喜了,他拈起一, 剥开一瓣皮,送到鼻端闻。 太好闻的味道了,酸里透着清甜,闭上眼睛,简直可以假装自己躺在无数桔子树的环绕之中。 他坐倒在,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别说冯蜜额外给他带了几桔子,哪怕是扔他几片桔子皮,他都觉得很满足了。 这是外头的味道,阳光底的味道。 冯蜜叹:“炎拓,你说你是不是自找的?” 炎拓低声说了句:“少了点运,差点就过关了。” 冯蜜几乎笑出了声:“炎拓,你以为自己能过关吗?你关于记的说辞,连我都没瞒过,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林姨了?” 是吗? 炎拓倒不太在乎了,反正进也进来了:“我哪露馅了?” “逻辑上没问题,但情感上说服不了人。那记我后来看了,连我这外人看到最后还滴了两滴眼泪呢,你作为亲儿子,能一点都不动容?” 她嗤笑一声:“也就熊黑这样脑子里塞肉的能放你过关了,你也不想想,记的事能糊弄过,为什么还把你关着呢?最初林姨让我注意你的时候,我就问过她,是不是怀疑你了,你知道她怎么说?” 炎拓很平静:“怎么说?” “她说,如果你怀疑一人,想消除疑虑,最好就是杀掉,赚心安。如果舍不得杀,那就赶在他背叛之前关起来,这样,他就永远不会背叛了,还是那乖儿子——她笃定你背叛她了,只是没想到,关了你之后,事情还能推进。” 炎拓微笑:“这就是同伴的好处了。” 冯蜜冷哼一声:“了又怎么样?事情是你们合伙做的,只你一人受罪,怎么没见他们来帮你分担呢?” 炎拓没吭声,剥了一瓣桔肉送进嘴里抿住,奢侈满足了一把味蕾,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她:“几号了?” 冯蜜说:“十多天,就过年了。” 炎拓点恍惚。 居这么快,他失自由的那天,跨年都还好几天呢,转眼间,就过年了。 他说:“那过年的时候,我能吃上一顿饺子吗?” 冯蜜看了他一会,觉得既心酸又好笑:“你还吃饺子?意义吗?” 炎拓说:“啊,过年嘛。” 说着,指了指袋子里的桔子:“这次我一定忍住,留一桔子到过年。如果那天饺子,又桔子,那这年,过得还不算太坏。” 说到这儿,忽想起了什么,周身一紧:“你知道这头东西吗?” 冯蜜没明白:“东西?” 炎拓说:“就你来之前不久,东西在这儿,又撞又抓,眼睛绿莹莹的。” 冯蜜哦了一声:“它啊,019号,名字我们都起好了,叫尤鹏。” 019号? 炎拓心头一凛:狗牙应该是018号,后来废了,这是……又将新的顶上了? “他血囊吗?” 冯蜜低头看他,眼神玩味:“,正在选,毕竟我们一子丢了好几同伴,急需补充。” 炎拓的目光冷来。 他居会觉得见到冯蜜是件好事,不是,它们永远是它们。 “这是哪儿?” 冯蜜失笑:“林姨没说错你,你都这样了,还想着穷打听呢?” 她环视了一回洞穴:“别管是哪儿了,反正,你的朋友找不到这。” 炎拓换了话题:“林……林喜柔说,你们其实是人。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魔’就是类似于蚂蚱或者刚019号那模样吧,紧接着,你们又恢复到人的样子,蚂蚱却没,我想来想,缠头军不可能给蚂蚱准备血囊,蚂蚱之所以恢复不了,差的就是血囊——血囊到底是怎么用的?” 冯蜜反问他:“你说呢?你这么聪明,这年又一直在东找西查,你是什么想法?” 炎拓笑了笑:“很早之前一次,我偷着进了农场二层,撞见一事。当时很不理解,但现在回想,能理出不少头绪。” “那时候,熊黑整治的应该是吴兴邦的血囊,也就是许安妮的父亲。那人一直讨饶,后被熊黑大棒棰击,林喜柔在一边提醒说,‘注意点,别打死了,留口’。” “也还是那次,我在农场发现了几迷你塑料大棚,其中一里头中年女人,被惊动抬起了身,后背上无数道粘丝,一直伸进土壤里。” “你们词叫‘脱根’,学过物的都知道,植物靠根提供养分。我在想,血囊是不是可以看作是‘块状的根’,塑料大棚里的那女人,身底的土里,其实还埋着人,亦即血囊。无数根粘丝,就是无数张嘴,吞噬血囊,供养枭。” 人是被活埋在土里的,不能打死,死了就没活性了,所以“留口”,和上头的枭“长在一起”,一不断输出、枯竭、萎缩,一持久摄入、壮大、新。 冯蜜的脸慢慢僵住,想笑一以掩饰,却笑不出来:“炎拓,人应该适当糊涂点,相不好看,非得把那层遮羞罩给扯了,多尴尬啊,这还怎么做朋友?” 炎拓说:“咱们的关系,来就尴尬,朋友什么的,是你以为可以做,其实永远做不成。” 冯蜜沉默了很久,末了苦笑:“行吧,这也是一早就注定的,上古的时候,咱们的祖辈就是对头,如今到了我们,还是对头。” 上古的时候? 怎么说着说着,扯到上古时候了? 炎拓脱口问了句:“什么上古?什么祖辈?” 冯蜜没回答,她倒退着走,手里的那束光也渐离渐远:“炎拓,将来咱们是正面对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做约定吧——不管是你弄死我,还是我弄死你,都手快点,别让对方太难捱。” *** 聂九罗复健回来,卢姐刚给她开了大门就嚷嚷起来:“看,我说多喝汤没错吧,都好了。” 好什么好?聂九罗又好又好笑:“只是除了外固定,医说,开始做一轻度力量训练了,老不动也不行,不,会引起静脉血栓不说,胳膊一边粗一边细就难看了。” 她边说边往院子里走,卢姐关上院门:“现在开始啊,我给你全面补充营养了,网上说骨折前期多喝骨头汤是促进骨痂长的,后期就得均衡啦。” 受伤以来,卢姐的骨汤理渐扎实,聂九罗听得都快会背了,她正想敷衍一句什么,目光忽落到了院子角落里那棵白梅上。 这棵白梅颇为轰轰烈烈盛放了一阵子,而今,跟她进入骨折中后期一样,也进入了后花期:渐渐不花萼新绽了,偶尔路过,会看到树落了一层梅瓣。 聂九罗不觉打了寒噤。 都这么久了,炎拓还是没消息,医说,所谓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并不是指一百天就好全了:骨髓腔通、恢复原状,少说也得一两年。 一两年,会不会到那时候,她还没找到炎拓? 她那因为除了外固定而略感欣喜的心情瞬间就冻上了,一声不吭上了楼,坐到了工作台边。 院的定制已经模样,胎体的房舍、窗扇、人物都已经就位,只不过色还都是裸的,留待最后一起着色。 这两天,她在做白梅树,通常的做法是做出茎干、后拿粉白色点出梅花就可以,但她执拗给自己找事,决定主的梅朵得是塑出来的。 这是无比精细的活,泥片得擀到纸片一样薄,用最细的笔描线、最号的塑刀切形,时候,还得借助放大镜——常常是伏案很久抬头,脖颈跟铁石一样僵硬。 实在找不到炎拓,做点跟他相关的事也是好的。 聂九罗拿起持梅花的人看,笑得可乐呵,从前,她一对着它就想笑,现在不了,看得越多越失落。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聂九罗把人放,顿了会,又伸出手指把它戳得朝向另一侧。 是卢姐给她送汤来了。 这次是水鱼汤,汤色奶白,很鲜香。 聂九罗低头舀起一匙羹往嘴里送。 卢姐立在边上,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人像,这阵子,聂九罗心情不好,网上老说低压低压,这话是的——往她身边一站,老压抑了。 卢姐一时没忍住:“你和那炎拓啊,是不是分手了啊?” 聂九罗差点被汤给呛了,她扔匙入碗,抬头看卢姐:“我和炎拓都没在一起过,怎么就扯到分手了?” 卢姐指梅花人像:“那你天天把人家像放桌台上。” 聂九罗不干,她指向身前的院,院子里,卢姐坐在马扎上理葱的像:“我还把你天天放桌台上呢,我也跟你好了?” 卢姐笑:“扯我不对了啊,扯我是不是心虚?你这放伙子,跟放老婆子,能一样吗?” 聂九罗说:“我就是……” 她忽懒得辩解什么了,低声说了句:“对他好感。” 卢姐一针见血:“这就对了嘛,哪对男女不是从好感开始的?先是好感,后今天吃饭,明天拉手,不就处朋友了吗?这炎拓不应该啊,他怎么不约你出呢?” 聂九罗沉默了一会,说:“忙吧。” 她也想他来约她出啊,什么时候都可以。 卢姐一看这场景,就觉得没戏了:谁还不是过来人来着,落花意流水无情这种事儿,自古以来就多了了,你聪明,你漂亮,你一百样好,也未必能得到人家的心啊。 忙只是借口。 没戏了,怪自己嘴快,戳弄得人伤心了。 卢姐装着厨房还事忙,摇着头叹着,楼了。 聂九罗坐了会,也无心喝汤了,她推开汤碗,左手从桌面上的炼泥里揪了一块来,攥在掌心慢慢揉软——这力道,胳膊好像还能支撑。 正试着力,手机响了。 聂九罗拿起了看,是不认识的号码,她随手揿了接听:“喂?” 那头传来一怯的声音:“是聂九罗姐吗?我是……林伶。” 林伶? 聂九罗止了手上的动作,不觉坐直了身子。 林伶的事她知道,前一阵子,邢深给她打电话说,林伶想住到刘长喜那——这是林伶自己的决定,聂九罗不好干涉,只是建议说,先不忙送过,最好观察一刘长喜那头,确认安全了说。 算算子,现在应该是住过了。 果,林伶心翼翼:“我住到长喜叔这儿了,他人很好,我跟他聊天,才知道你也在这住过。” 聂九罗嗯了一声。 *** 林伶点尴尬,她不知道该怎么往说,聂九罗这名字,她很早就知道了,那时候,以为她只是炎拓的露水情缘。 听长喜叔说,聂九罗在这儿养伤的时候,炎拓甚至来陪过夜——关系都这么好了吗?炎拓瞒得可紧啊,半点口风都没露。 林伶很是失落,一种自己并不太了解炎拓的感觉,还一种被开除出了炎拓亲密朋友圈的感觉。 她迟疑了会:“炎拓还没失踪的时候,一次,我和他聊天,不知怎么的,聊到了如果出事怎么办。当时他说,如果他出事了,可以找一人给他帮忙,但具体是谁,他没说。” “聂姐,我猜,这人应该是你吧。” 那一头,聂九罗好像轻轻笑了一,没说话。 林伶的眼睛一子就湿了,她声音发抖:“聂姐,炎拓这么久都没消息,一定……一定是出事了,你想想办法吧。” 她哆嗦着抓起纸巾擦眼泪:“聂姐,我是……很没用,我一直靠他。你事业做得好,一定很主意,你帮帮他吧。” 泪眼模糊中,她听到听筒里传来聂九罗的声音。 “我很想帮他,也一直在找,可是实在没线索。林喜柔一伙人像蒸发了一样,邢深救你可以避开监控,她想消失也同样可以,消失了之后易装或者换车出行,这怎么找呢?我们一直想通过‘换人’钓她出来,可是她很精,几次都临时取消了。” “或者林伶,你可以帮我,你在林喜柔身边活了那么多年,听说过她什么窝点吗?只是你记得的,都可以给我。” 窝点? 林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嗫嚅着说了句:“没啊。” 98、 冯蜜说, 还有十来天就过年了。 那么,至多十天,一定还有下一次投喂。 炎拓把这趟的六个馒头按照一掰五的原则, 一共掰成了三十份,勒令自己一餐一份、一日三餐,说什么也要均衡着撑到那时候。 然而,长时间生活在黑暗里的人, 生物钟会渐渐紊乱。一般人晚上入睡,第二天早上醒来, 知道要吃早饭, 但炎拓没法判断:他不知道自己一觉睡了八小时、三小时, 还是仅仅只半小时。 十天六个馒头,于一个青壮年男子来说, 本来就远远不够, 再加上丧失了对时间的判断,在把提袋里的馒头碎屑都扫荡干净之后, 他再一次陷入了断粮的境地。 不过, 他还是硬扛着, 留下了一个小桔子。 人说望梅止渴、画饼充饥, 这小桔子就是他留给自己的年夜饭大餐,重刑犯逢年过节还能吃口荤的呢, 他相信自己的年饭即便很差, 也绝对能比馒头和水袋强那么一点点。 断粮后的第二天,他生病了。 事实上, 扛到现在才生病,已经算是很幸运了,他不知道是什么病, 连阳光都见不到的人没资格谈生病,只知道上腹部钝痛,恶心想吐,脑袋烧得发烫。 生病的人会特别怕冷,他哆哆嗦嗦蜷成一团,裹紧被子,恨不得被子能紧到皮肉里去,烧得迷迷糊糊,不断做梦。 梦见一只白羽毛黄扁嘴的鸭子,在前头摇摇晃晃地跑,他拼命跟着追,一边追一边叫:“鸭子!鸭子!心心,追鸭子呀。” 梦见在病床上瘫躺了二十多年的母亲林喜柔,慢慢坐了起来,她身子佝偻瘦小,脸盘削尖,显得一双眼睛奇大,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脑子里轰轰响,说:“妈,对不起啊,我输了。” 梦见拼命地奔跑,仿佛被看不见的恶鬼狂追,跑着跑着,前方风沙漫卷处、黑云推涌间,出现了一座熟悉的小院。 他一口气跑到小院门口,看着木头纹路的门扇,迟迟不敢敲门。 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门后,聂九罗笑着看他,说:“进来啊。” 见到她了。 炎拓紧绷着的身体松下来,只觉这一刻碧空如洗,无比平静。 他跨进小院。 小院还跟从前一样,青的砖,灰的瓦,檐角微微翘,任年月风一样来来去去涤荡。 那曾经种了白梅的地方,长着一棵金桔树,枝丫上黄澄澄的,长了好多圆不溜丢的小桔子。 炎拓一愣,问她:“怎么种金桔了?” 聂九罗说:“季节变了嘛,当然种的花也变了。要不要尝一个?怪甜的。” 说着走了过去,从枝梢上摘了一个,扬手扔了过来。 炎拓抬手接住。 多好啊,现在不用省了,他有一树的金桔,可以敞开吃了。 炎拓剥开了桔皮,掰了一半送进嘴里,剩下的一半,正想递给聂九罗,忽然发现,她不见了。 非但她不见了,小院也变了,檐瓦跌落、墙皮剥蚀,那棵盛放的金桔树在他眼前寸寸萎落变枯。 炎拓突然清醒过来,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进脑海:我是在做梦吧?我现在吃的,不会是我仅剩的那个小金桔吧? 他猛睁开眼睛。 然是,嘴里有干涩酸甜的滋味,他是连皮带瓣一起嚼了。 炎拓气得狠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这么没自制力呢! 不过过了会,他就和自己和解了,安慰自己说:生病嘛,生病了就该吃点好的,都这处境了,自己就别苛待自己了。 …… 林喜柔来的那天,病痛刚发作过,他浑浑噩噩睡着,感觉有人在拿棍子戳他。 来饭了!有吃的了! 炎拓咽了口唾沫,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白雪花似的亮,他赶紧伸手遮住眼,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坐起来。 站是站不起来了,没力气。 仰头看来人时,是林喜柔和熊黑,林喜柔垂着眼,冷冷看他,脸上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呢,炎拓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满眼迷惑。 林喜柔面上现出不屑的神情来,向着熊黑说了句:“你看他像不像个傻子?” 熊黑说:“迟钝了吧,照我说,拿他去换蚂蚱得了。林姐,那是你亲生儿子,在别人手里活得跟狗似的,你为了让这个垃圾受罪,硬是不换,不值当啊。” 炎拓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的脸……” 他没什么力气,话也省俭地只说半截,反正意思到了就行。 林喜柔的左眼皮下头,有鸡蛋大小的一块,像暗褐色的胎记,他现在没力气,眼睛也干一阵涩一阵的,看不清楚。 林喜柔说:“我的脸,这不是得谢谢你吗。” *** 起初,只是被戳了一针,林喜柔没当回事,这种伤,在她眼里,连擦药都没必要。 过了几天,针戳过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芝麻大小的小红点。 兴许是留下印了?她还是没在意:脸上本来就容易留下斑斑点点,普通人长个痘,痘印还得一两个月才消呢。 可是,再往下去,就渐渐不大对劲了。 红点在扩大,不紧不慢地,从芝麻大到黄豆大,又从黄豆大到蚕豆大,颜色也慢慢发暗,用手去摸,毫无感觉,好像那一块的神经已经坏死了、皮肉也不再属于她。 她这才意识到,是那根针不对劲。 那根针,都已经委托珠宝设计师镶整完毕了,设计师很有想法,用黄金和钻石做了个美杜莎的头像胸针,胸针就是微型的针匣,因为美杜莎的头发是蛇,其中一颗蛇头可以拧动,拧开了就是放针的地方。 林喜柔很喜欢这个设计理念:和美杜莎之眼对视的人会石化,同样的,看到地枭“开眼”的人也会沦为伥鬼。 她找出那根针,为求验证,让熊黑在被关押的李月英身上试了一下:然而,李月英中针之后,却毫无异状。 看来,这针只能用一次。 一次一用,难免让她想到疯刀的刀。 脸上这么大一块,不可能瞒得住,有一次,熊黑忧心忡忡给她建议:“林姐,这是败血囊吧?你赶紧考虑剜了吧,要是放任它继续,可不得了啊。” 败血囊,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地枭的补药,是血囊,但有极少的人,是它们的“败血囊”,这部分人的血,非但不能滋养它们,反而可以杀伤、杀死地枭,传说中,缠头军招揽了这些人,收编为“刀家”。 是得剜了,而且,还得从好肉的地方剜起,这样,才有可能再长,只剜烂肉的话,那一块,永远是个窟窿了——除非,有新的血囊补充。 *** 林喜柔问炎拓:“那根针,是谁给你的?” 她没法从老刀身上取血验证,刀重伤昏迷,脑血管破裂,几轮手术都在靠输血和氧气维持心跳,这样的垃圾血,早就没什么意义了。 炎拓垂着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邢深给的。” 熊黑插了句:“林姐,我看他没力气,要么让他先吃点,不然问什么都这么半死不活的。” 林喜柔嗯了一声,退开一步,熊黑过来,把手里的提袋放到栅栏口。 炎拓注意到,这次的投喂真的多了点东西,熊黑手里不止一个提袋,其中一个,是带盖的打包餐盒。 他怔了两秒,脱口问了句:“过年了?” 熊黑冷笑:“是啊,过年了。冯蜜说,你想吃顿饺子,我起先说,吃个屁,没让你饿死就不错了。可林姐大度,让帮你搞一份,说是,一家团圆的日子,想吃就吃吧,还让多准备点,毕竟一家四口呢,怕不够吃。” 炎拓没吭声,他学乖了,不跟熊黑顶,省得他脾气上来,把他的饺子也给踩了。 他伸手出栅栏,把提袋挨个拎进来,盛饺子的餐盒还有点温度,这可太难得了,这些日子,冷水冷馒头,他就没咽下过什么带热气的。 但他不想现在、当着他们的面吃,年夜饭,应该吃得舒适点。 他掰了块馒头送进嘴里慢慢嚼,咽了之后,抬头看着林喜柔笑:“林姨大度。过年了,能不能给我安排洗个澡什么的?脏得没眼看了。” 何止脏得没眼看了,头发胡子都长长了,尤其是头发,拉拉杂杂地遮眼。 林喜柔语带讥诮:“有必要吗,这黑咕隆咚的,洗干净了给谁看啊,你又没访客,这么久了,也没人记得你了。” 炎拓说:“没人记得我没关系,我记得我自己就行。” 林喜柔蹲下身子,隔着栅栏看他,因着这一蹲,炎拓终于把她脸上的伤给看清楚了:也真是挺狠一女人,居然是剜掉了一大块脸颊肉的。 “炎拓,不错啊,这么久了,人都像摊垃圾了,骨头还没垮呢?” “蚂蚱是我的儿子,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去换蚂蚱吗?” 炎拓喉结微滚:“为什么?” “你们长在太阳底下,习惯了日头下的生活,一旦被长期禁锢在黑暗中,会得各种各样的疾病,身体上的、精神上的。同样的理,我们长在地下,习惯了黑暗中的一切,长期生活在阳光下,也会各种生病,加速畸形和衰亡。所以,上来之前,我们得先用药。” 炎拓脊背发麻:“用药?血囊就是药吗?” 林喜柔泰然自若:“是啊,天就是这么安排的。这世上,植物可以入药,动物可以入药,人也只不过是食物链上的一环,人为什么不能入药呢?血囊就是我们的药啊。” 她面上浮现出一丝伤感:“可是蚂蚱,直接就被带上来了,日头多毒啊,二十多年,病入膏肓啦,血囊也不管用啦。” “起初,我想用蒋百川他们换蚂蚱。可是又憋着一口气,这帮人,杀了都嫌不够,我还把他们放了?一犹豫,就耽搁了。” “后来,板牙的人要求用你换蚂蚱。我又憋了一口气,凭什么?养了你二十多年,不养条狗,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如愿?” “可是这么多天下来,我渐渐想通了,熊黑说的没错,何必为了你这个垃圾,放自己亲生儿子在外头被人当狗使呢对吧,也许,我应该换。” 她定定看向炎拓:“但是炎拓,我的儿子换回来也是个将死的废物了,我为什么要把你、全须全尾、完完整整地给换出去呢?” “我已经想好最完美的交换地点了。就好好珍惜你有手有脚的这个年吧,多吃点饺子,好好过。我向你保证,交换的那一天,你不会比蚂蚱好看到哪去的。” *** 要过年了。 城市里,三令五申不可以燃放烟花爆竹,但时不时的,总有人打擦边球犯禁。 聂九罗在工作台边坐了一下午,听到好几次鞭炮声。 但不得不说,有这声响加持,节日的气氛好像真地腾起来了。 她在给自己的小泥像上色,炎拓定制的时候曾说“就照我上次去的样子来吧”——他上次来,她穿了深空蓝色的家居睡袍,后领口上,还有一颗小小的、金线绣成的星星。 她仔细地低头描星,炎拓这个傻子,一定没注意到还有这个细节,交货的时候,他要是说衣服不对,她就跟他打赌,要他再出个6666,赌衣服上确实有星。 想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但跟往常一样,笑到末了就难受了,这难受在胸腔里腾着鼓着,让人透不过气来。 她放下笔和小泥像,人蜷到椅子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卢姐兴奋的嚷嚷:“聂小姐啊,对联我都贴好啦,哎……人呢?” 聂九罗动了动,懒懒坐起:“这呢。” 卢姐嘘了口气:“吓我一跳,就说人怎么没了。聂小姐,你这椅子背高,人往里一窝啊,后头都看不见。” 边说边把手里圈起的“福”字送过来:“该贴的我都贴完了,这两个,给你自己贴、练胳膊用。那我待会就……走了?” 虽说是“住家阿姨”,但年嘛,总还是要回自己家过的。 卢姐有点不放心:“过年期间,我就不来了啊。聂小姐,你这一个人过年,不寂寞吧?” 聂九罗说:“有什么寂寞的,不知道有多少饭局,赶都赶不过来呢。” 有吗? 卢姐心里犯嘀咕:聂九罗最常来往的朋友,就是老蔡了,可是今年,蔡一家去三亚过年了啊。 *** 卢姐一走,好像把院子里的所有生气都给带走了。 聂九罗看桌面上卷的那两张大红“福”字,过了会,拽了一张过来,从边上折切下窄窄的一条,对分为二。 然后拈过金字笔,一张上“平安”,另一张上“归来”。 完了,在背面涂了点点胶,小心地贴在了定制小院的大门上。 平安,归来。 过年了,炎拓的小院也该贴副对子才对,平安就好,归来就行。 贴好了,聂九罗下巴搁到台面上,出神地看了又看,真好,大红金色一贴上,是有过年的样子了。 还应该写条横幅,什么呢? ——花开富贵?好俗气啊。 ——赖还我钱?嗯……大过年的,是不是不该催他债?但是兴许……能把人催回来呢? 正想着,手机响了。 聂九罗随手接起。 听筒里,传来林伶颤抖的声音。 “聂……聂小姐,我看见,不是不是,长喜叔看见……林喜柔了。” 99、 一般的商户店铺, 年三十天就已经忙着做节前准备、开张了。 刘长喜,是个仔细俭省人,店面是要租金的, 多开一会就多挣一会的钱,再说了,别家都不开,只他开, 生意不是反而会变好吗? 所以年三十当天,照旧开张, 一直开到午后三点, 才着急忙慌地支使着伙计打扫卫生、贴对联。 对此, 伙计是有点不满的,过看在老板平时对下也还错、过年红包没少的份上, 也就算了。 忙活到四点多, 小店终于整理披挂得有模有样,伙计脱了围裙洗了手, 跟刘长喜道完“年后再见”, 正想走时, 电脑音箱里响起熟悉的女声。 ——您有新的系统订单, 请注意查收。 卧槽,百密一疏, 忘了在外卖平台上关闭接单了, 伙计赶紧奔过去看,同时请示刘长喜:“长喜叔, 我都下班了,咱不接单了哈,我电话给客户, 让那头取消。” 刘长喜也是这么想的,但话到嘴边,变成了:“点了什么?” “就点份酸汤水饺。” 要是点得多,比如再加上小炒什么的,刘长喜就懒得动锅动灶了,毕竟才扫干净。 但只点一份水饺,酸汤是现成的,饺子是包好的,都不需要动油,小锅下一份不就结了吗。 刘长喜赶紧阻止:“别,别,接下,下的班,我来搞。就跟我说要送去哪就。” 小本生意,舍得合作平台的外卖员,都是店家自己配送。 伙计看了看下单备注:“说是到店自取。” 到店自取啊,那得抓紧了,刘长喜赶紧穿上围裙、戴上白帽和口罩——如今讲究“透明后厨”,店面虽小,但也落人后,客人透过玻璃,是能看到小厨房的。 所以穿戴得规范,让人看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伙计走得飞快,刘长喜一个人在后厨忙活。 又是一年,今年赚了少,毛估一下有十多万,一个半老头子,没啥文化,还能凭自个儿的力气赚得吃喝愁,错。 心里一高兴,又抓了几个水饺下锅,收工饺子,多赠客人几个,搏个好彩头。 水饺二滚的时候,有辆车停在了店门口。 车主也下车,车窗揿下,朝里头喊话:“老板,饺子好了没?赶紧的!赶时间!” 声音又粗又硬,一听就知道是不好惹的,刘长喜早些年摆摊、两年开店,跟各色客人打多了交道,最怕遇上没耐性的客人。 赶紧往包盒里兑酸汤装饺子,同时大声回答:“来了来了,就来。” 加盖放勺装袋之后,拎起了就往门外跑。 门外停的是辆黑色的奔驰,驾驶座上,一个彪形大汉抽着烟,满脸不耐烦,仿佛等了十多秒,耽误了几个亿的生意似的。 刘长喜陪着小心,把包袋从车窗里递了进去。 递接的一刹那,看到,后车座上坐了个女人。 从他的一侧,只能看到女人的左半边脸,那脸上好怪,仿佛剜去了一块、留了好大一个疤。 刘长喜从不盯着客人看,次其实也没盯,只是因为这块疤的关系,目光略停了一秒。 哪知那大汉敏感得很,吼了句:“看什么看,信不信我抠了眼珠子!傻b!” 说着动了车子。 刘长喜没想到这人这么凶,吓得一个激灵,退步给车子让路,而几乎就是在同一时间,那个女人闻声抬头、向着一侧偏了偏脸。 *** 林伶午饭后,就挽起袖子搞起了卫生。 住到刘长喜已经有段日子了,她身上没钱,又擅长做饭,唯一能帮忙的事就是打扫卫生. 对她的从来不出门,刘长喜疑惑过两天,之后也就随她去了,并且依照她的嘱咐,从没对外透露过家里来了客人——一点让林伶很是感激,过分问长问短是一种美德,可惜很多人不具备。 偶尔,两人也会聊天,只是没什么可聊的:于刘长喜,林伶是炎拓的朋友;于林伶,刘长喜年轻的时候,给炎拓父亲干过那么几年活。 她起初以为,刘长喜跟炎拓来往密切,问了之后才现并非如此:五六年,只跟炎拓见过三四次,而且据说,炎拓吩咐过,能不联系就别联系。 所以,压根都不知道炎拓失踪了,林伶终于明白了炎拓那句“找他时要小心,别把危险给人带过去,是个普通人”是什么意思了。 她没把相告诉刘长喜,告诉了也没用,除了让他徒增忧虑之外,别无意义。 …… 搞完卫生,林伶忙着往果盘里装各色蜜饯、坚果,过年嘛,就得有点仪式感。 是她脱离林喜柔之后,过的第一个年,万事都如意,除了炎拓杳无音信。 快傍晚的时候,刘长喜回来了,一回来就扎进厨房里准备年夜饭,林伶也跟进去打下手,过,她明显察觉,刘长喜心里有事,老在走神。 有几次,还听到他嘀咕:“像……是她闺女吧。” 林伶忍住:“长喜叔,说谁呢?” 刘长喜说:“我今天看见个人,也知道是不是眼花……” 说到这儿,终于没摁住,解了围裙给她:“先忙啊,我去找东西。” …… 找什么呢? 林伶洗完菜之后,去到他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好家伙,刘长喜踩在大方凳上,正在立柜顶的一堆箱盒间翻来翻去。 刘长喜年纪算太老,做派却旧,见得立柜到天花板之间有空间,喜欢往上堆东西,时日久了,上头堆得像个微型货仓似的。 林伶看见凳子稳,慌得赶紧过去给扶住。 找到了! 刘长喜顶着一头灰尘下来,也顾不上凳子刚被自己踩过,一屁股就坐了上去,然后翻开手里刚找出来的影集:“我记得有她照片,矿场拍过啊,哪呢……” 说话间就翻到了。 那是一张拔河照。 那时候,炎还山热衷于给矿上争取各类“先进”名号,而县里给企业评先进,有一项指标是“工人的文娱生活”,所以闲暇时,矿上组织了少活动,还拍了很多照片以记录。 张照片上,拔河的赛事正紧,两边的人都身子后倾、拼命咬牙鼓腮,有个脑袋上扎了个朝天辫的小孩儿正凑上前,好奇地用手去抓绳中央处的红标,而身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忍俊禁,作势要把往回抱。 林喜柔? 林伶万万没想到在这儿居然能看到林喜柔的照片,刹那间心惊腿软,身子往后一靠,几乎瘫倚在了立柜上。 刘长喜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嘴里喃喃了句:“像,像。是闺女吧应该……怎么破相了?报应,肯定是报应。” 林伶从最初的惊愕中缓过来,手脚仍是冰凉,她舔了舔嘴唇,装着好奇,指向林喜柔:“女的……谁啊,长真好看。” 刘长喜现出鄙夷的神色来:“小拓小时候家里请的保姆,叫李双……对,李双秀。女的就是……狐狸精,把人好好一个家给败了。” 又说:“好看是真好看,她这张脸,看过一次,会忘记的。我今天陡打看见,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她呢。后来一想不对,二十多年了,人哪有老的,八成是她闺女,跟她长一样好看,就是破相了。” ——二十多年了,人哪有老的? 林伶只觉得口唇干得厉害:没错,长喜叔知道,但她知道,林姨就是没有老。 破相是怎么回事?可能这段时间磕着撞着了吧。 长喜叔撞见林喜柔了,什么情况,林喜柔找到这儿了?来……抓她的? 林伶脑子里仿佛开了轰炸,整个人双眼发直,额角的汗都下来了。 刘长喜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有点慌:“丫头,怎么啦?舒服啊?” 林伶嘴唇颤:“长……长喜叔,在哪撞见她的啊?” “就店里啊,其实没撞见她,是她司机过来打包饺子,她司机也是……凶透顶了,还骂人。” “然后呢?” “然后就走了啊,们好像在赶路,还嫌我手脚慢。” 听这叙述,像是来找她的,林伶的心稍稍定了些,才觉自己的反应是太夸张了,她尴尬地笑了笑,蹩脚地岔开话题:“还留……留着她照片呢?” 刘长喜哭笑得:“我留她照片?那是没注意照上去的,总不能把她给抠了。” 又把影集往前翻,翻着翻着就感慨起来:“当年啊,拍照不容易,都是用胶卷的,哪像现在,手机咔嚓就是一张——我们一见着相机来了,就争着往上挤,有时候,给人塞苹果说好话,请人家帮我们拍一张,好意思拍单人的,都是几个人挤着拍……” 正说着,林伶突然摁住了翻动的那一页,止声音抖,全身都在颤抖了:“长喜叔,……你翻回去,就刚……刚刚那页。” 丫头今天是怎么了啊,奇奇怪怪的,些都是老照片了,按说,拍些照片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翻回到前一页。 是张上半身的双人合照,两个面带稚气的小伙子,稍嫌拘束地看向镜头,其中一个是刘长喜,另一个…… 林伶的声音像是飘在天外:“长喜叔,人,是谁啊?” 刘长喜看了眼照片:“嗐,是李二狗。” 或许是因为刚见过那个酷似李双秀的女人,又或许是因为过年了,年关回望,刘长喜忆旧的心绪慢慢涨起,话也知不觉变多了:“那时候刚进矿,拉我拍照,我就拍了。” “后来才知道,在矿上名声不好。再后来,偷了矿上的钱跑了,足有小一万,那年头的小一万,想得多值钱啊?炎拓爸人好,没报警,估摸着是想给一个机会,私底下托关系找,没找着。家里还来矿上闹过,说儿子没了——说好笑好笑,偷了人家么多钱,还想再讹一把。” 林伶没说话。 事实上,听到一半时,她就知道刘长喜在说什么了。 她觉得自己的神魂慢慢从颅顶升起来,飘出了间屋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很久之前。 那里,院墙是黄坯土混着稻草垒的,墙中间还塌了一块,有头大黑猪,哼哧哼哧从豁口里奔了出去。 那里,屋子里供了个带框的黑白遗像,框玻璃裂了一长道,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小眼睛塌鼻梁,反正长得好看。 原来,叫李二狗。 *** 1997年11月4日/星期二/阴 今天,大山把我从拘留所里接了出来。 大山来之前,公安给我训话,说:“要是看精神有问题,事没这么容易了结,知道吗?” 精神有问题,现在,所有人都当我精神有问题了。 一周前,我实在承受不了心理压力,投案自首了。我想当个睡不着安稳觉的杀人犯,我都想好了:误杀,又是投案自首,应该能判得轻点,大山再四处活动一下,使点钱,兴许五年八年就出来了。 我跟公安交代说,人是我误杀的,也是我拖出去埋的,大山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人里,总得开脱出一个吧,然,谁来照顾小拓和心心呢? 一开始,公安很重视事,给我录了口供,详细问了一切,反正,所有程序都在意料之中。 可过了两天,走向就不太对了,我隐约听到消息说,公安在我交代的埋尸地点,什么都没现。还有,李双秀没死,回来了,自己跟公安说,就是出去玩了一阵子。 她没死?回来了? 谣言吧?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她一口气都没有,半边脸被电得焦,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还活着? …… 大山办完手续签了字,领我出来。 我急着问他关于李双秀的事,可身边老有人,好开口。 好不容易出了拘留所的门,我拽住想问,没搭理我,还狠狠掐了我一下,掐我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我抬起头,才现,李双秀也来接我了。 她就站在大山的小轿车旁边,一手抱着心心,一手牵着小拓,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林姐,好久见啊。” 我也抖了。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见到《聊斋》里的狐狸精了,还是头千年的、会吃人的狐狸。 1997年11月12日/星期三/多云转晴 回家一周多了。 左邻右舍还在叨叨我有精神病的事,大家都说,我是因为老公和小保姆搞上了,嫉妒失心疯了,突然一下子就精神失常了。 是好笑,们知道个屁,一个个的,都跟趴在我家窗台上看到了似的。 敏娟和长喜都来看过我。 敏娟看我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坐得也离我尽量远,仿佛下一秒,我就会疯病作,跳起来扑向她。 长喜带来一大兜核桃,一个个敲开剥好的,眼圈红红地跟我说:“林姐,多吃点这个,有营养。” 是傻孩子,我脑子没病。再说了,疯了,哪是核桃治得了的。 趟回家之后,我跟李双秀的地位好像突然对调了,她是女主人,陪着大山参加各种对公的应酬,我是小保姆,而且,还是个从早到晚被锁在家里、有精神病的小保姆。 我怕她,我的怕她。 我晚上做噩梦,梦见她站在小拓的床头,影子被灯光投在墙上,开始是人的影子,后来就是狐狸的了。还梦见心心突然不见了,我找到她房里,看见她正守着口大锅捞骨头吃,我问心心在哪,她就笑着往汤锅里指。 怎么办,报警吗?我一个精神病人,谁会把我的报警当回事?报了警,又有谁会相信事? …… 或者,逃走呢? 狐狸精进了我家,我赶不走她,那我走行?带上大山、小拓、心心,只要家人还在,去哪不是家? 份家业就不要了,有手有脚,从头再来呗,我们走得远远的,我就不信甩不掉她。 1997年12月19日/星期五/大雪 大山买到火车票了,周日晚上十点钟的。 说,那天有个饭局,李双秀会和一起去,饭局之后安排了唱k,会途中找借口出来,直奔火车站。 而我,只需要在十点钟之前,翻窗离开屋子,带上小拓和心心,赶去火车站就行。 大家车站见。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100、 大年初三, 由唐县。 相比前两天,街面上人明显变多,聂九罗头戴红色毛线帽, 裹了件被子一样过膝白羽绒,脚蹬一双加厚羊绒毛靴,吊着条胳膊,拿了串冰糖葫芦, 边吃边逛。 毛线帽是她来了后现买,她低估了北方寒冷程度, 裸着脑袋在风里走, 头顶凉飕飕, 仿佛没长头发。 被子羽绒服是她自己,因为里头穿得少, 所以御寒全靠外套。 胳膊实不用吊了, 她发现,不吊会有被挤撞到风险, 吊着就不一样了, 走路有人让道, 店, 人群也一定会为她留出足够空间——好处,一般可享受不到。 冰糖葫芦…… 完全是逛街无聊, 买来给嘴里添点滋味。 她在等余蓉。 *** 一阵子, 她可真是做了不少事儿。 那天,接到林伶电话后, 她首先联系了邢深,请他安排人,马上把刘长喜和林伶换个地方——没错, 你们是还没被林喜柔给看到,既然她已在县里出现了,万一呢? 理由也找得合适,说是林伶在他那扰了挺久,为表感谢,邀请刘长喜外出度几天假,刘长喜百般推辞不过,收拾了行李,半喜半忧地出行了。 喜是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正儿八出门旅过游呢,忧是他店面,暂交给伙计管,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接着,她给在三亚晒太阳老蔡了电话。 你不是说大城市监控调不了吗?那好,我现在调小县城,你八面玲珑,小县城总能活一下吧。 老蔡还真不含糊,在朋友圈里托三请四了一番,曲里拐弯,还真把那天视频给她搞来了,顺带吐槽了一把她不务正业:“你一搞艺术,怎么天天查监控呢?想转行啊?” 聂九罗先看刘长喜店面所在那条街道监控,是有么辆车,黑色奔驰,在门口停了约莫一分钟左右,接了外卖袋,就匆匆离了。 她循着条线往下看,辆奔驰在县城西郊一带消失了,原因很简单:那一片是废败区域,没监控。 聂九罗在网上搜索由唐县电子地图和卫星地图,惊讶地发现,城西有块地方叫老牛头岗,炎拓父亲炎还山曾在那过煤矿,九七年底候,煤矿转手,再后来,因为各原因,被关停了。 由唐县,老牛头岗,炎还山煤矿,炎拓会在那儿吗? 越想越有可能。 ——林喜柔最早是在由唐县出现,说那儿是她原始窝点一点都不过分。 ——年三十下午,熊黑在街边店包了一份饺子,车后座上还坐着林喜柔。饺子是给谁包?林喜柔长年养尊处优,年夜饭不至于只吃顿外卖么寒碜,要说是熊黑想吃,完全可以堂吃啊,何必急急忙忙包了带走呢? ——后续监控上可以看到,约莫一个半小后,那辆黑色奔驰重又出现,循着原路,离了由唐县。 老牛头岗一带,一定有玄虚。 炎拓或许在那,或许不在,在或不在,都值得去一看:在话最好,即便不在,去了也一定不会空回。 由于不清楚老牛头岗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先低调探。 聂九罗再次给邢深了电话,朝他借个人手:别说她现在有条胳膊不上力,就算身体无恙,独自前去也是危险。 有个人旁帮衬,会稳妥点。 邢深听说了她算后,沉默了好一会:“阿罗,你一贯是不露面。探事,要么我派人去吧。” 聂九罗不同,么久了,好不容易才有了么点线索,交给别人做,万一做坏了,她找谁哭去?重要事情,还是放自己手上做吧,成败都是自己,不尤人。 邢深实挺想自己去,蒋百川不在,他是坐镇,不便东奔西跑,而且,他都闻不到枭味了,去了干什么呢。 于是定了余蓉,一来她是鬼手,见疯刀不算突兀;二来余蓉身手也还不错,真出状况,能帮得上忙。 电话里,聂九罗还拜托了邢深一件事。 林伶被领养得早,记不清乡关何处,现在凭空冒出个李二狗,事情就好办了:刘长喜记得李二狗籍贯,能具体到乡,她请邢深安排两个人去听一下,李二狗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林伶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安排好一切后,她就收拾好装备、直奔由唐来了,走前,还专门检查了一下陈福情况,以免家里没人、陈福突然复活,给她搞出不必要麻烦事。 事实证明,完全不用担心:陈福大概是因为上次复活后,很快又被“杀死”,没来得及补充营养,第二次恢复,比第一次要慢很多,而且,整个人干瘪萎缩,枯瘦了不少。 *** 冰糖葫芦啃了一半候,手机响了。 接起来,那头是余蓉:“我到了,你哪?” 聂九罗看了眼周遭,觉得实在没什么显眼地标,于是把酒店名字报给她:“我就回去,咱们酒店门口见吧。” …… 十分钟后,聂九罗走酒店所在那条街,远远地,就看到门口停了辆红车。 由唐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春节期间,酒店生可谓清淡。 应该就是辆车了,聂九罗径直走过去。 车里,余蓉透过车侧后视镜,也看到她了,没当回事:她觉得,应该不是聂二,搞什么,一身白,戴个小红帽,手里还拎一串糖葫芦。 疯刀,就算不是耍着大刀一路过来,也总该有点“杀气”吧。 卧槽,小红帽径直走过来了,还站在驾驶座一侧窗边了。 站着不走,总不见得是要讨钱吧,余蓉不得不抬起头,隔着半车窗看她:“就你?” 聂九罗:“就我。” 她看了眼车内,又示楼上:“我上去拿装备包,很快,你等一下。” 余蓉目送她走远,嘴角不觉扯了一下。 就她? 没点疯气质,还“疯刀”呢。 *** 余蓉倒是很符合聂九罗对“鬼手”想象:驯兽师嘛,就该是副模样,脑袋上那条蜥蜴也够味——她是舍不得自己那一头长发,凡她天生秃顶无可弥补,她也纹个劲烈张狂。 她拎了装备包下来,包扔后座,自己坐了副驾:“我给你指路,有条路线,沿路监控最少,是通到老牛头岗后面,我们后坡绕上去。” 余蓉问了句:“要下矿?” “可能得下,我也上午才到,还没实地看过。” 余蓉车子:“不像你啊,我听说,聂二不关心别人事。” 聂九罗说:“没错啊,我现在忙,也不是别人事啊。” 余蓉:“那是自己人?我们跟你不是自己人,他是?” 聂九罗笑笑:“那要看怎么定义‘自己人’了,他知道我生日、星座、吃菜口味,你们呢?里往右。” 余蓉车子右拐,同点了点头:“那确实,他跟你是自己人。” 顿了顿又说:“李二狗那头事,我们已问到了。” 聂九罗有点外:“么快?” “知道籍贯、知道名字,又知道二十多年前去矿上工失踪了,样人,乡里没多少,年轻人不清楚,多问几个老人就问出来了。” 也对,聂九罗问了句:“林伶跟李二狗,应该是兄妹关系吧?” 两人关系,要么是父女,要么是兄妹,聂九罗觉得是兄妹关系可能性更大:李二狗九二年就失踪了,林伶出生至少在九五年后,是父女话,除非李二狗当玩是假失踪。 余蓉回答肯定了一点:“没错,是兄妹。不过,不是你想那样。” 兄妹还能有什么样?聂九罗莫名。 余蓉目视前方,并不看她:“你是觉得李二狗死了后,老两口又生了个女儿,对吧?” 对啊,聂九罗觉得好笑:“当然是在他后生,总不会生在他前头吧。” 余蓉说:“李二狗他爸好赌,他妈又是个嫌贫爱富,李二狗十多岁候,两人就已各过各了。后来,李二狗失踪了,两人一合计,可以去矿上敲一笔,于是暂捐弃前嫌,扮演成恩爱夫妻、慈父慈母,为儿子讨说去了。” “可炎还山是多精人啊,哪能被两乡下人给糊弄了?闹到后来,当众把李二狗偷钱事抖了出来,还怀疑他爸妈也是合谋,夫妻俩怕事,灰溜溜地回乡了。” “回乡后,还跟前一样,各过各,可突然有一天,乡党们发现,俩搬到一起过日子了。” 聂九罗觉得余蓉不会无缘无故讲故事,是以静静听着,并不断。 果然。 “后来有传言说,城里有个人,给了夫妻俩一笔订金,让他们趁着身体还行,再生一个,说是不论男女,只要生下来、养活了,都要。不拘数量,一个两个照单全收。唯一条件是,过手候要做鉴定,必须是俩,不能是外头随便搞了来应付差事。” 聂九罗想笑,没笑出来。 “不知道具体谈是多少钱,反正肯定不少,以至于两个早就分过活,又和和美美住到了一起。” “林伶应该就是合格交付第一个,有了第一个,好日子就来了。” 聂九罗心头猛跳,脱口问了句:“还有第二个?” 路口亮红灯了,余蓉停下车子,转头向着聂九罗一笑:“是不是觉得很有思?原先我们以为,只是去听一下亲属关系就得了,没想到啊,听出一个巨曲折故事。” “没错,还有第二个。林伶交出去后不久,那女又怀孕了。” “她没跟人讲,她觉得,钱分得不公平,不应该平分,男只出那么一点力,她要怀胎十月,生孩子又过一遭鬼门关,太亏了。所以第二个,她不想跟男人分,想自己全拿。” 聂九罗如听天方夜谭,直到车子了,才反应过来余蓉等着她指路:“那个……继续往前,到尽头大转弯。” “她就偷跑出去,想去城里找金主单聊,哪知道被男给发现了,男觉得委屈极了,心说人指明了必须是‘我俩’,事,你一个人劲也做不来啊,于是堵去了车站。” “在车站拉扯起来,话都说得很难听,男一气急,拿刀把女捅了,捅完了才知道害怕,逃跑慌不择路,叫车给轧了。一家四口,不对,加上还没生,一家五口,到头来就活了林伶一个。实细想想,她也算是个有福气,世上,本来没她,硬生生有了。” “事情就是么个事情,所以我说,林伶跟李二狗是兄妹,不是你想那样。” *** 故事讲完,余蓉不再说话,专注车,聂九罗也不说话,只必要给余蓉指个路。 渐渐出城了,由唐西郊是真挺荒凉,而且是那人迹溃散后荒凉,房子、厂子、车子,都是废弃。 想想也是荒唐,同样是土地,有些地方寸土寸金,发商为了拿不大一块都要争破头,而另外一些地方,土地连垃圾还不如,垃圾还有人收呢。 老牛头岗遥遥在望,名字里带了个“岗”,实跟山岗关系不大,只是片坡地罢了。 车子岗后一路驶上去,沿路悄悄静静,别说人了,连条狗都没见着。荒郊太阳落得好像比城里快,出城候,阳光明明正炽,到了儿,日光就浅了,也凉了。 末了,车子停在了矿场正门口。 通往场院铁门是关着,还落了锁,铁门高处支棱着几个标语铁贴牌,分别是“高”、“班”、“家”三个字。 很容易让人想起十几二十年前最风靡那句厂区标语。 ——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 两人坐在车里不,连呼吸都放得轻浅,过了会,余蓉低声说了句:“聂二,岗子上真没人吗,你说,会不会有人正躲在暗处,瞧着咱们车静呢?” 有可能。 聂九罗侧身向后,把自己装备包拎了过来,哗啦一声拉包链。 余蓉盯着包内看,她临出发,邢深那支了一把枪,说真,听说对方都是微冲配置,真对上话,一把枪好像也顶不了什么事。 她期待着,聂九罗能包里拿出点更绝。 聂九罗掏出一根带三角支架自拍杆,用力一抽,把杆身抽到了近一米长。 余蓉莫名:“你干什么?” 聂九罗嫣然一笑:“我来搞直播啊,探矿,如果有人盯着咱们,就出来阻止我呗。” 说完车门,一矮身就下去了。 余蓉盯着她背影看。 小红帽有点思,有点“疯刀”那味了。 后车厢里传来窸窣碎响,余蓉咳嗽了两声,那声响立又偃息了。 101、 余蓉正准备下车, 聂九罗折了回来,装备袋里取出两个独立包装的罩,自己戴了一个, 另一个递。 余蓉接得莫名妙:“干嘛?” 聂九罗说:“咱们是不是都遮一下比较?尤是你,这么有特征,太认了,你把帽子戴上呗。” 余蓉捏起帆布棉服的秃衣领看:“我这衣服不带帽子。” 聂九罗揪下头上的毛线帽:“你。” 小红帽?顶上还顶了个毛球?开什么玩笑? 余蓉说:“你看我像戴这玩意儿的人吗?” 聂九罗不让步:“要么你找个塑料袋把头包上, 就你脑袋上这条蜥蜴,林喜柔的人不看脸都知道你是谁。” 余蓉看看, 看看帽子, 没接, 然后打开手套箱,里头掏出一个团起的塑料袋, 抖了抖手甩开, 慢条斯理地套到了脑袋上,塑料袋的两提手恰在脑后打了个结。 也行吧, 聂九罗把毛线帽戴回头上:只要达到目的就, 至于是个什么形式, 无所谓。 反正顶塑料袋的, 不是。 *** 很快,聂九罗就在铁门拉开了准备直播的架势:自拍杆的脚架打开、稳稳立地, 手机就位, 人面对着镜头,而走近, 而退远,寻找着最佳角度和方位。 余蓉立在边上,斜乜了眼看, 越看越不耐烦,岗子上风不小,包头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响,活像顶了个风箱。 聂九罗清了清嗓子:“今天呢,带大家来看的是一座废弃了的煤矿,就是我后的这个……” 边说还边侧了。 余蓉槽多无:“反正是假的,你意意得了呗,有人来你再装啊,没人你在这播我看呢?” 聂九罗皱了皱眉,“直播”暂停,大步向余蓉过来。 余蓉可不怕:“说了是来你帮忙,能不能利索点?” 聂九罗:“你在这站了有一会了,有没有发现,铁栅栏门是旧的、上锈的,但挂锁没那么旧?非但不旧,连灰尘都没落?” 余蓉一愣,随即看向挂锁。 还的。 “你也怀疑这岗上有眼睛盯着咱们,那是不是现在就得入戏?有人守着这,看到有人直播,一定会过来撵,咱们是不是既能钓出人来、能全而退?等人来了再装,谁信你是直播的?” 余蓉没词了,顿了顿,做了个手势,示意聂九罗继续播。 *** 正门这段“播”完,岗子周遭依旧静悄悄的。 是没人吗? 余蓉不太确定,建议聂九罗再翻个铁门:一来很多直播里都这么搞,探矿不翻-墙,显得不实;二来嘛,站得高,位置也更明显——如这都没人来拦,那只能说明,这附近没人。 聂九罗没意见,不过一条胳膊不方,这环节,就由余蓉顶上。 余蓉依着的吩咐,边爬边跟“镜头”打招呼,总之就是:任你各个方向窥视,这儿就是两个二傻子在搞直播。 铁门翻得很顺利,余蓉扶着“班”字铁牌,跨过栅栏最高处,整个人如铁门上立起的一杆旗,占据了整个老牛头岗的制高点。 居高临下,四面观望了一会,低头招呼聂九罗:“都做到这份上了,可能是没人。你开锁吧,我在上头把风。” 聂九罗自拍杆一扔,去到车边,把自己的装备袋拎了过来,里头取出手开锁枪,不到半分钟,就把这道大门锁打开了。 余蓉铁门上跳下来,把车子开进场院靠里的位置,聂九罗则了大门,照旧把门锁挂上——这,外头看来,这场院还是门户紧闭的模,不走近了看,不会知道里头已经进了人了。 两人兵分两路,分别把矿场里的办室、宿舍、厨房、食堂搜找了一遍。 实没什么可搜的,所有的房子都已经搬空了,窗玻璃也没几块囫囵的,遗留下来的,无非是一些破凳烂椅,聂九罗在办室的墙上,还看到了几张被撕过的、褪色的奖状,上头或书“十佳”、或印“先进”,虚弱地证明着这片废墟一的寂所在,也曾经人气十足地风光过。 最后,两人在通往矿坑的甬道里碰头。 甬道的尽头处,装了扇铁门,和大门的铁门一:铁门是旧的、锈迹斑斑,但挂锁却相对干净。 余蓉拈起挂锁看:“锁在外头,说明没法里头开门。这里头,要么着人,要么藏着东西。不过,要是这,怎么会用这么普通的挂锁呢?” 聂九罗一颗心砰砰跳,舔了舔嘴唇:“先打开看看再说吧。” *** 铁门打开,一股混合着土腥味和霉湿气的怪异味道扑面而来。 亏得戴了罩,余蓉拿手在靠近鼻的地方扇了扇,定睛朝里看去。 太黑了,煤矿里都这德性,即是白天,也只进矿那十几步路有光,再往里,就要靠矿灯了。 聂九罗装备袋里取了只手电余蓉,自己也打了一只,小心地往里走。 一切都正常。 看到了几条歪倒的长条板凳,应该是旷工下矿前或者上来之后坐着休息用的。 看到了老式的铝制军用水壶,下矿的人得喝水,多半是带水用的。 看到了安全帽、铁锨、镐头,正常,都正常,是理应出现在矿里的东西。 再往下走,没路了。 聂九罗倒吸一凉气。 眼前是个深洞,洞约莫有小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洞沿边立着几根歪斜的杆子,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杆头都用麻袋包裹了起来。 站在边沿处往下看,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扔了块小石子下去,隔了会才听到声响。 这就……没了? 聂九罗站在洞沿上,脑子里嗡嗡的。 余蓉则绕着洞沿走了一圈:“这种煤矿,坑道是在底下吧?我看电视里,应该有那种升降机才对。聂二,找岔了吧,炎拓要在这,我看是被扔下去的。” 聂九罗心头一颤,反击似地回了句:“不会,林喜柔还带饺子来了。” 余蓉想了想:“年三十嘛,最后一餐,不让他见到新年的太阳,吃完饺子,啪一声,就推下去了。” 聂九罗抬眼看:“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少说。” 余蓉笑笑,习惯性地去撸脑袋,哪知撸了一手的塑料袋。 说:“话可能不听,但实在。总过自欺欺人吧。” 说完,在洞沿边坐下,两条腿空垂,伸手掏出一支烟。 不过顿了会,放回去了。这儿可是煤矿,怕一打火,把自己打出个三长两短来。 聂九罗站着不,一只手攥着手电筒,攥得指节泛白。 特么活见鬼了,让余蓉这么一说,也觉得这故事,相当的逻辑自洽。 ——那天,长喜叔看见的那辆黑色奔驰,熊黑是司机,林喜柔坐了后座,而炎拓,就被在后车厢里。他们打包了一份断头饺子,把炎拓带到这里,看着他吃完之后,把人推了下去。 至于为什么选年三十这天…… 为了有点仪式感、辞旧迎新?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聂九罗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怪诞的念头晃出去。 想验证的话,实也容易。 聂九罗重看向洞内:“照你这么说,炎拓的尸体就在下头了?” 余蓉看了一眼:“你不会是想下去看看吧?” 聂九罗反问:“不看怎么能确定呢。” 余蓉垂头看了看黑漆漆的洞内:“我劝你别。” “首先,你知道这洞底下有什么?缠头军这么多年,几次走青壤,也只找到一个蚂蚱,林喜柔却能安排那么多地枭转成人,这说明必然有一处枭窝,为源源不断地提供地枭。” 伸出手指,往洞内点了点:“这下头,可能就是呢?所以难怪门上的锁那么开,根本不怕人误入。” “次,咱们就两人。地面上得有人守着,那就意味着只有一个人能下洞。我是肯定不会下,下头是我爹我都未必去冒这个险,何况是炎拓?我跟他不熟。你下的话,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情况,就你这胳膊,翻铁门你都不愿意翻,你还下洞?” “第三,即你能下,要怎么下?别说升降梯了,这儿连个绳梯都没有,你飞下去啊?” “所以啊聂二,看你像个头脑清楚的,听人一句劝,别一冲。咱们先回去,多带点人手、备齐了装备,再来冒险不迟。” 聂九罗没吭声。 余蓉的话句句在理,但是,就是挪不步子。 顿了会,低声说了句:“我想看一下。” 余蓉看:“看什么?” “看他的尸体是不是就在下头。” 余蓉无奈地笑了笑:“图什么?” “图个心。” 他了,也就心了,用不着牵肠挂肚,用不着夜半惊醒、非开门出来看一眼,也用不着手头正做着事、忽然晃神。 反正就是要看一眼。 喃喃说了句:“来都来了,也不差看这一眼了。” 余蓉也不再说什么:“那你要怎么看?” 聂九罗沉默了一会,说了句:“你稍等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 *** 十分钟后,聂九罗回来了。 刘长喜打了个电话。 刘长喜跟说,洞沿上立的那些杆儿实是滑轮,麻袋包着的,就是滑轮头了:为了节省成本,炎还山的煤矿没有装升降梯,当年的旷工也没什么劳保障概念,只要有钱挣,脑袋往裤腰带上一拴就下矿——他们都是坐着“猴袋”上下的。 聂九罗用刀子划开包着滑轮头的麻袋,这种塑料制麻袋,没什么腐烂之说,这么多年多去,韧度依然不减。 选了两个相对完的叠在一起增加承重,依着刘长喜教的,在底下剪了两个子以方“乘坐”。 绳索之类的装备袋里都有,更换进滑轮就行。 一切准备就绪,聂九罗向余蓉说了自己的计划:“你在上头,帮助我上下。拽一下绳是停,两下继续往下放,三下就是往上拉。我就是去看一眼,下头到底有没有他的尸体——你放心,都不用下到底,到了差不多的地方,手电往下照一照,就全清楚了。” 听上去颇具可行性,考虑到那条胳膊,余蓉几乎想提议自己代下去确认,但看看麻袋,看看自己的板,终于还是咽下了没说。 还是让轻量级选手下吧。 聂九罗换了靴子,脱下臃肿的羽绒服。 原来羽绒服下头,穿的就是高弹性覆软甲的装备服,这一是够带劲的,不过因为头上戴了顶小红帽,忽地就多出点柔软和俏皮来。 余蓉帮着坐进猴袋,掏出枪来,聂九罗想了想,没要:“我枪法不如刀法,拿着用场不大。再说了,你在上头也需要,万一来人了呢?” 也对,余蓉把枪插回后腰,一点点拽放绳索,聂九罗也是生平第一遭坐“猴袋”,虽然刘长喜一再跟保证,说猴袋非常安全,但两层麻袋而已,谁坐谁知道,进去了之后,子尽量蜷缩,都不敢乱一下。 滑轮吱吱呀呀,绳子摇摇晃晃,就在那顶小红帽行将没入洞沿之下,余蓉忽然想起了什么,手上一停,问:“你说他是自己人,冒昧问一下,‘自己’到什么程度了?” 聂九罗的声音飘上来:“实就是朋友。” “男女朋友?” “没到呢。” 余蓉心说,那亏大了。 没睡过,没亲过,连手都没牵过,费这劲儿。 换了就不干,睡过了也不干,毕竟睡过了,换个新的不吗,还费这劲儿? *** 余蓉一直慢慢往下放绳,随注意绳上的信号。 没什么问题,继续放,再放,这炎还山可够抠门的,这么深的矿坑,怎么就不能装个升降梯呢,都什么代了,还整这么原始的法子。 正想着,绳子上骤然一坠。 没错,突如来的一坠,像是突然间有重物抓住了绳索,绳立绷直,力道来得太过突兀,以至于滑轮头都被带得往下一歪。 什么情况?余蓉脑子里轰的一声,才刚抓住滑轮杆,绳上的力道就消失了。 完全消失了,只有绳子软软地垂在那儿,用手一捞,轻飘飘的。 余蓉低下头,向着洞内吼了句:“聂二!” 下头没有回答。 也没有光。 静寂地像是没有人下去过,只余一截伶仃的绳子,空落地垂进黑暗里。 102、 聂九罗坐在猴袋里, 一路向下,尽量蜷着不动,直到估摸着已经下降很深了, 才小心翼翼抬起头,打亮了手电。 还没到底。 手电光扫向洞壁:洞壁凹凸不平,挺适合搞攀岩,她要是没受伤, 做好防护之后,徒手爬下来也不是不可能。 正这么想时, 眼角余光处, 似乎瞥到什么东西一动。 聂九罗吓了一跳, 手电光急追过去。 是块洞壁上的凸起,并无异样。 不过, 这一出让她有警惕, 不时用手电照向洞壁:地枭这种东西,是擅长立面攀爬的, 她曾经吓唬炎拓说, “兴许你那天花板上, 现在有人在爬呢”。 可别被余蓉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下头真是个枭窝。 下降了一阵子之后,坑底已经隐约可见, 聂九罗手电往下探照, 电光飞快地从一处移到另一处。 没有啊,并没有什么尸体, 除了一些矿上常见的老旧装备,并无他物。 聂九罗说不清心头是更轻松了还是更沉重:真找岔了吗?这是个废矿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感觉斜前方的洞壁上, 有东西一动。 聂九罗头皮一麻,手电光次追过去:人不会无缘无故有这种感觉的,都二次了,这洞壁上,一定有什么。 这一次,她没有到处探照,手电光始终在可疑的那一处徘徊,着着,一股凉气从心头泛起。 还是块洞壁上的凸起,颜色也几乎和洞壁融为一体,但是,仔细的,会觉得那一处的质地、肌理不同,手电光打过去,还有隐隐的泛光。 那像是铁黑色的脊背。 兴许是察觉到这光总也不挪,那东西不藏躲,如一舒展腰身的老王八:头伸了出来,胳膊和腿也从身侧探出。 聂九罗一个反应,就是想三拽吊绳,让余蓉把她给拉上去。 一想,不行,这种老式滑轮,还是人力操作,下降已经很慢了,上拉会更慢,上头怎么使力,都绝对敌不过这玩意儿的速度,而且离坑底已经近了,落地她还能发挥一下,往上的,她就是吊在绳上的一块肉,分分钟就能被扑了。 聂九罗屏住呼吸,一颗心跳得怕是要快过马达,她动作很轻地把手电交到左手,右手拔出了匕首。 心头转着侥幸的念头:也许要不惊不叫,这东西就不会攻击她? 然而与愿违,那东西的头转向她了:脑袋像颗大橄榄核,眼睛细长,里头渗着绿莹莹的光。 然后,它跟一头硕大的蜥蜴似的,扒住洞壁,四肢一起使力,向着靠近绳子的这一头蹬爬过来。 聂九罗垂眼了一眼坑底,绳子还在往下放,毕竟根据约定,她不拽绳,余蓉那头就不会停。 目前,距地面还有三四米的距离。 能多坚持一米是一米,现在还太高了,摔下去得摔成死狗。 那东西近了,更近了,双方的距离缩短到一扑之内。 离地还有不到三米,眼见那东西脊背后拉、牙齿呲起,聂九罗抢先一步,面露凶光,异常彪悍地冲着它的脸张嘴呲牙,喉内低嗬,一副要生吞活咽了它的架势。 猫狗发威她见多了,虽然不至吓退虎狼,但总能把对方唬得一愣。 果不其然,那东西不提防她来了这么一招,怔愣之下,没有立刻攻击。 多亏了这一唬,她为自己争取到一米多。 不过这一唬也意味着叫阵完毕、正式开战了,那东西居高临下,后腿一蹬,向着她直扑过来。 聂九罗毫不迟疑,扬刀一撩,在那东西扑上绳索的那一刻,截断身前的挂绳,瞬间落了地。 落地之后发足前奔,想钻进正前方的坑道内,然而奔了没几步,头顶传来怪声,急止步时,那东西硕大而笨重的身躯掠过她,重重落在她前方三米处,挡住了她的去路。 聂九罗下意识退了步,攥紧刀柄,精神高度紧张,喘息低急。 也不道下头究竟有几这东西,她不敢发出大的声响,怕招来更多的。 眼前这是个大块头,目测人立起来得有一米九往上,体重百斤打不住,所力量对抗她肯定是不行,能闪躲为主…… 还没确定好对敌方略,那东西已经猛扑了过来。 这一扑力道极大,在洞底这种气流不通的地方,居然带起了风声,聂九罗不敢正面去迎,疾步往边上闪避,彼此几乎是擦着过去,她觉得鼻端一股腥臭,面皮被激得生疼。 堪堪才站定身子,二扑来了。 这要被扑住了可就完蛋了,聂九罗一咬牙,不管不顾,向着旁侧最近的洞壁拼命狂奔,近前时一脚上蹬,借着这一蹬之力身子腾空猱转,这一蹬简直是老天给命,就在腾空的瞬间,那东西双爪已经抓进了洞壁中,抓得土块簌簌而下——但凡迟了那么一秒,可就要换作她被抓得血肉模糊了。 聂九罗身在半空,本想觑准那东西后脑、一刀插落,然而这种是要靠运气的,对方毕竟是活物而不是死靶子,发现一扑落空之后,居然身子急耸、顺势借力往洞壁上窜,这样一来,聂九罗的刀就失了准头,直插进它肉厚的肩上。 虽不是什么致命部位,但到底是一记狠刀,那东西吃痛,一声嘶吼,身子急甩,把聂九罗连人带刀给撞甩了出去。 聂九罗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可别把左边胳膊给摔了。 宁可伤右边的,也不能让左边的一伤伤。 她身随念转,尽量侧身往右,估计是这防护起了作用,摔落时,力道都卸在了腰背和右胳膊上,左边的倒没受罪,不过即便如此,这一摔还是摔得她眼冒金星,自觉腹内五脏都移了位。 刚想爬起来,眼前骤然一黑,那东西如泰山压顶般疾扑而至。 聂九罗心下一凉,但多年特训,她的即时应激能力不错,肾上激素来得猛时,反应异常快速——她紧盯着那东西脸上那条狭长的荧绿色,左手用力把手电亮度推到最强档,正冲着迎了上去。 她笃定这种长期生活在黑暗里的玩意儿,是绝不喜欢光的,尤其是强光。 果然,这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刺激了那东西的眼睛,它立时向后瑟缩了一下,这一缩,把面目方位清楚地暴露了,聂九罗也不哪来的力气,飞速翻身坐起,手一挥,刀尖从那东西的右眼处、经鼻子,狠狠斜划而下。 这种地下生物,追踪猎物无非靠眼睛、嗅觉、听力,到底哪个最重要她不得而,但管它呢,能毁几个毁几个。 这一刀之狠,几乎不曾把那东西的脸一分为二,痛楚可想而,趁着那东西抱头痛嘶的当儿,聂九罗迅速撑地站起,三步冲进了最近的那条矿道之中。 103、 这位“鹏哥”走了, 炎拓反而有点寂寞。 应该拉住它,絮叨一下家常的,国外的很多人, 临终前都要找牧师聊聊人生,“鹏哥”完全堪当这角色,虽然长得磕碜了点。 炎拓百无聊赖,把空了的塑料袋撑开, 兜了一兜子空气。 每次投粮,都是用塑料袋送来的, 水袋里的水消耗完之后, 也只剩下塑料皮, 这些塑料袋其实是可利用的,比如保暖、装垃圾、搓成绳, 袋子不漏气的话, 还可以套住头脸、一了百了。 这最后一个就不漏气。 炎拓攥紧袋口,感受着袋子里鼓囊囊的一团。 人真心想死的话, 办法其实真的挺多。 林喜柔下次来, 看到的应该就是他的尸体了, 他应该死成什么样最有冲击力和性价比呢?安详地躺着不大好, 他应该用塑料袋搓成粗绳,把自己正脸朝外、吊死在铁栅栏上, 死成林喜柔的一个噩梦。 这女人会有噩梦吗? 炎拓笑起来, 觉得自己荒唐好笑,笑到末了, 眼角有点湿:他对这世界其实还有眷恋。 可世界不眷恋他了吧。 坑里传来窸窣的声音,起初,他以为是尤鹏去而复返, 但渐渐的,觉得不太像。 有光从那个茄子蒂的入口处透进来。 炎拓口唇发干,动作很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这次投喂,怎么来得这么早?是年过完了,着急对他动手了吗? 光线渐强,是手电光柱,亮得简直刺眼,在洞里扫了一遍之后,透过栅栏,直直打在他身上。 炎拓抬手遮光,透过指缝,他想看清来的是谁,是林喜柔、冯蜜,还是熊黑? 但看不清,那道光几乎直冲着他的眼,刺得他眼前一片炫白。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际。 不是林喜柔她们,她们来的话,从来不会这样探究似地、拿光柱长时间照他。 炎拓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谁啊?” *** 是谁啊? 炎拓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是真有这光、这么个人,站在铁栅栏之外吗? 他站着不动,嗫嚅着说了句:“阿罗?” 嗓子干涩,舌头僵直,下颌也几乎麻木了,这声音没能出口,团塞在喉腔处,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聂九罗似乎也察觉到光直照着对方的眼睛,不方便人家看到她,她略垂下手电,半是疑惑半是警惕地看炎拓:“是?” 地枭的同伴吗?不像,明明是被囚禁着的。 这人是个男人,高大,却又形销骨立,头发乱糟糟的,长得遮盖住了上半张脸,下半张脸上胡子拉碴,完全看不清面目。 看衣服,脏污得辨不出颜色,身后不远处,团着一团破烂的被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过这是不是炎拓,可是除了身高,两者之间,几乎没有相似的地方。 她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是?” 炎拓看清她了。 真是聂九罗。 他从没见过她这么装扮,穿得不多,一身黑色覆皮甲的装备服,外面是不是暖和了?她没再吊着胳膊了,左手握着手电。 她伤都好了吗? 还有,她居然戴了顶红色的毛线帽,八角形的,顶上还有毛球。 这一定不是梦,他只可能梦见她曾经的模样,即便再揉加想象,也不会给她戴个帽子。 他眼前发糊,叫了声:“阿罗?” 这一次,聂九罗终于听见了。 她双腿一软,连退两步,不是膝盖发僵,差点就坐到地上去了。 这是炎拓? 太平年月,“饿到不成人样”这话,于她而言,只是小说里的描述,她从来没有想过,现实生活中,这种事还能发生在她眼前。 这是炎拓,他成什么样子了?他面色惨白,是那种长久不见光、不正常的白,整个人像是骨架颤巍巍搭起来的,一推就会倒。 聂九罗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赶紧清了清嗓子,猛眨了几下眼,把这股突如其来的难受给压下去,力图让声音如常:“没事吧?……一直在这儿?” 怕炎拓看到她流泪,她移开手电光,往栅栏门上照,有点语无伦次:“是锁住了吗?这个锁……” 糟了,开锁枪没带下来。 聂九罗放下手电,斜支在一边照亮,撸下左腕的手环,摘了珍珠,环尖探进锁孔试了试。 不行,这锁粗笨,手环太细了。 她想了想,把手环对折拧转,这样,两股勉强合为一股,加粗了环身,而且对折处自成一个小勾套,方便套拉锁里的楔齿。 炎拓看她忙碌,蓦地从怔忪中反应过来:“阿罗,赶紧躲起来,这外头是有地枭的。” 他在囚牢里,反而是安全的,她可不一样。 聂九罗嗯了一声,勾套还在慢慢感知锁孔里的楔齿:“我知道,它应该往前头去了。” 炎拓差点急疯了:“它说不定就会回来的。” 聂九罗手一滑,这一下没套住,她也出汗了,额上,后背,都是汗。 她吁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出口:这个洞的形状,特别像个茄子,从那道缝隙往里,是窄而曲折的长条,像弯绕的茄子梗,但来之后就宽敞了。 她继续对付那把锁,同时压低声音:“它往前头去,一时半会不会再来。别发出大的响动,别把它招来就行,它现在眼睛和鼻子不大好使,估计靠耳朵多点……下头有几只?” 炎拓心跳如擂鼓,也顾不上看她,只死死盯住那道口子,声音都紧张地变调了:“我只见过一只,应该就一个吧。” 一只啊,那就好,总比回答她七八只要好。 聂九罗只觉得手上一紧,这是勾到了! 她手指勾攥住环身,用力往下拉拽,就听“咔哒”一声,锁扣已经弹了起来。 聂九罗大喜,手环经此大力攥折,复原之后,多有点怪模怪样,不过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她取下挂锁,赶紧去解缠裹着的锁链,为左边胳膊不方便使力,多有点慢。 真奇怪炎拓为什么不来帮忙,难道他不急着出来吗。 炎拓看着她解开锁链,铁门开启的刹那,他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不觉往暗里退了一步。 聂九罗三两步就冲到炎拓面前,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与其在这地方嘘寒问暖,不如赶紧出去、心安了再聊。 她下意识去拉炎拓的手:“赶紧走,迟了就麻烦了。” 余蓉应该还在等着“接应”她,可万一去迟了,她离开去搬救兵,那就麻烦了——等后援过来,至少得两三天。这两三天没处吃睡的,难道她要和那只地枭在下头捉迷藏吗? 这一拉拉了个空,炎拓很明显地回避了她。 聂九罗一愣,心头旋即浮上不祥的预感:“炎拓,是被抓伤了吗?” 他是不是已经“变”了,或者正在变化中,所以反感她靠近? 炎拓含糊地说了句:“不是。” 顿了顿,轻声说:“阿罗,我太脏了,手上全是疮,别……弄脏了。” 聂九罗眼眶瞬间烫热,止不住想流泪了。 其实她并不喜欢哭,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洞之后,这几次三番的,总忍不住。 她当然是喜欢洁净的,可这种时候,还去讲究那些有的没的,未免太矫情了。 聂九罗清了清嗓子,语调故作轻松:“多大点事啊。” 说着,径直去拉他的手。 炎拓的手蜷了一下,避开了。 聂九罗来了气,她都说不在意了,一个大男人,还这么不爽快。 她手就那么伸着,并不缩回来:“炎拓,是不牵我的手,那你以后也别牵,也别挨着靠着我,这是嫌谁呢?” 炎拓哭笑不得:“我不是……” 怎么成了他嫌谁,她这不是故意颠倒黑白吗。 他犹豫了会,慢慢握住了她的左手。 聂九罗原本是想拉了他就走的,然而这一时刻,脚下就像长了钉子似的,迈不开步子。 她终于知道炎拓为什么不想她拉他了。 他的手,真的是好粗糙,疮叠着疮,有些地方是破了、流完脓,长痂了,而有些地方,能明显感觉到还有创口、或是正在长嫩肉,这是被蹭到了,该多疼啊。 她都不敢乱动了,包在他掌心的手微微发颤,然后转过头去,狠狠流了两行泪。 炎拓或许也知道她并不想让他看到,并没抬头,只是手上加了些力,笑了笑说:“其实没什么,就是冻出点包。其它还好,来之前,我还吃饭呢,是再来早点,我还有桔子给吃。” 聂九罗没理他,这破地方,还吃桔子?再编!怎么不说刚吃完米其林三星呢。 炎拓也察觉出这话并不能安慰人,沉默了,过了会,轻声问她:“阿罗,我看没吊胳膊了,胳膊是全好了吗?” 聂九罗吸了吸鼻子,终于缓过劲儿来,说:“没有。” “我左边这条胳膊,不能用大力气,所以拉就走,不死乞白赖地让我拖。” 说完,手上微微一拉,示意了一下栅栏门口:“走了。” *** 那东西显然是受伤之后才来茄子洞里的,那么,只要逆着血迹走,就一定能走回猴袋上下的那个大洞。 聂九罗把手电交给炎拓打光,自己握着刀跟在后面,时不时查看一下身后。 矿道里静悄悄的,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吭一声,只途中的时候,炎拓问了句:“这里是哪啊?” 被关了这么久,居然一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聂九罗有点心酸,低声回他:“由唐县,爸爸的煤矿。” 炎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父亲的煤矿里头,怎么会有地枭呢,看起来,林喜柔的出现,和这个煤矿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难道是当初掏挖煤矿,把林喜柔给挖出来了?林喜柔是从黑白涧出来的,这个煤矿是不是有什么隐秘的通,一路通入黑白涧? …… 聂九罗全程都高度紧张,生怕下一瞬就来个狭路相逢,然而出乎意料,居然沿途无事,循着血迹,回到了那个洞底。 之前下来得太慌张,不及细看,这一次才发现,洞底居然有四五个矿道口,炎拓也回忆起刘长喜给他讲过的:“长喜叔提过,下头确实是分不同方向挖的,开始是几组人各自作业,后来时间久了,就互相打通了。” 难怪没有再撞见那头地枭,它应该是找进别的岔去了,但兜兜转转,也随时可能从任意一个口再出现。 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那条放她下来的绳不见了! 聂九罗简直不敢相信,特么的余蓉……就这么没耐性?就不能等一等?怎么也不能把绳给收了啊! 她气得真想冲着上头狂喊,但一来怕声音传不上去,来又怕招来地枭,只好咬牙闭嘴,手电打到最强档,冲着上头一明一灭地打信号。 希望余蓉还没走,还能看得到她的信号。 炎拓借着这明灭不定的光,一直注意那几个矿道口,觉得哪一个都像是要窜出地枭的模样…… 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聂九罗身后不远处的那堆旧装备堆,似乎在动。 他心跳骤然提速,轻声叫了句:“阿罗?” 聂九罗正忙着打光,闻言看向他:“啊?” 炎拓盯着那一堆。 没错,是在动。 这个洞底,是当年矿工们上井下井的歇脚处,不便携带的装备都是随手往那一丢,后来习惯成自然,用废了的、淘汰了的,也往那丢。 久而久之,堆得小土坡一样。 聂九罗读懂了炎拓的表情,她背心发凉,正待转身去看,就听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从那堆装备底下直窜了出来。 在这等她呢。 是啊,何必在矿道里跟她玩什么捉迷藏呢,只要守住这个进出的“交通”,总能等到她的不是吗? 104、 聂九罗拔腿就往一侧跑, 这跟逃跑时走曲线一个理,方是直冲,她得改向。 果然, 跑了没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重重落地的顿声,聂九罗一咬牙,看也不看, 回身就是一记抡刀:能不能伤到这东西,纯粹是拼运气。 很可惜, 或许是她跑太快, 要么就是胳膊不够长, 刀尖自那东西眼前约半米处空抡过。 一击不中,聂九罗左手急抬, 手电光直刺那东□□眼, 故技重施,哪知那东西只急闭了下眼, 同时抬臂猛挥。 这一挥好死不死, 把她的手电给打飞了, 电光在空中打着旋圈飞了出去, 非此,左手还打得瞬间僵麻, 她几乎要怀疑, 是不是几根手指头也跟着手电飞走了。 聂九罗脑里一空。 就在这个时候,有什么玩儿正砸在了那东西的脑袋上, 不止一个,接二连三,陆续至, 同时听到炎拓吼叫的声音:“哎,哎!鹏哥,这里!” 是炎拓冲到了装备堆边上,正从里头捡东西往这头砸,他气不济,重的抡不起来,只能砸些安全帽、胶鞋、废旧马灯什么的。 明明形势凶险,聂九罗还是突然觉得好笑:鹏哥?这还攀起兄弟来了? 不过好笑归好笑,心里也知炎拓是在帮她拖延时间,聂九罗觑着这玩儿愣神,斜里直冲出去,去捡手电:下头太黑了,虽拿着手电就是个靶,没手电,人就是个瞎。 刚捡起手电,就听身后不远处一阵哗啦急响,那“鹏哥”概是砸得恼火,兼炎拓的声音耳熟,已经暂时舍了她、向着炎拓的方向急扑过去,只一窜就纵上了装备堆,装备堆得本就松散,没吃住这一扒,哗啦往边上滚落。 聂九罗叫:“炎拓,躲起来!别话!” 一边这么喊着,一边把手电调到闪烁模式,向着那东西直射了过去。 地枭的夜视当然是强的,刚划瞎了一只眼,不可能不受影响,鼻也差不多毁了,估计现在鼻腔里满是血腥味,嗅觉打折扣——也就靠听和光线的敏感度感知手方位了。 炎拓贴地伏倒,也是运气,各色装备散落下,恰好把他半埋了起来,只露了半张脸,能隐约看到趴立在装备堆顶上的尤鹏。 凡多点时间和耐性,尤鹏还是能找到炎拓的,一来受挫之后本就狂躁,二来身侧的光跟追魂一样冲着它闪,它实在忍无可忍,一声闷吼,掉头冲着聂九罗狂奔去。 等的就是这时候! 聂九罗直迎着尤鹏上来,距离约莫三四米时,手电光迅速推到最强,晃住尤鹏的眼之后,用向上一抛。 她和尤鹏打斗时,手里一直都有手电,基本给方造了一种“光在哪里,人就在哪里”的假象,她笃定尤鹏那受了伤的眼睛在刹那间,是几乎分辨不出人和光已经分离的。 尤鹏果然中计,后肢蹬地、腾空跃起,向着光亮处攫扑过去。 就是现在了! 聂九罗脚下不停,手里匕首上扬、又是一记狠命横抡,这一次是实实在在没走空:刀尖从尤鹏的左侧腰际,斜向上划拉到右侧肋下,于半空中给它来了个半开膛。 她一击得手,也顾不上查看战果,继续往前疾冲,几步跨到装备堆上,又矮身斜滚下去,炎拓眼见她下来,赶紧起身,一把托住她,卸了她下滚的势头。 两人伏在装备堆后,俱都气喘吁吁,又不吭一声。 另一侧,尤鹏腾起扑空,半途开膛,翻滚着落了地,发出凄厉之极的嘶吼声。 聂九罗从没听过这么瘆人的吼声,真万鬼齐哭,叫人毛骨悚然。 正伸手捂住耳朵,忽然感觉装备堆的另一侧吃了狠狠一撞,自己的身体都撞得趔趄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炎拓已经一把攥住她的右臂:“快走!” 是尤鹏发狂了,它是猛撞到装备堆上,然后两手巨铲般疯狂刨挖,像是要把人给硬刨出来,它这块头,量可不是盖的,一时间,小装备,不拘镐头、马灯、安全帽、挖铲等,雨点般四下乱飞。 聂九罗跟着炎拓从边上奔逃,才刚跑出一段,就见一盏马灯正砸在炎拓头上,薄玻璃砰一声迸得四溅。 她脑里一突,刚问炎拓怎么样了,小腿也重重挨了一下:那是一柄铁锨的棍柄,狂飞急掠间砸到了她的胫骨。 聂九罗痛得浑身一突,匕首脱手,失足跪栽下来,铲了一手的碎玻璃,连炎拓都她带得摔滚在地。 这一下动静了,尤鹏立时察觉,一只敏捷的兽,挟风带声,猛冲过来。 聂九罗爬起来,腿上一时缓不过劲,身带不动腿,急抬头间,只觉腥风扑面、黑云罩顶。 她心下一凉,急闭上眼,只当这下完了:她这身骨,怕是要这一扑给砸死。 哪知预料中的千钧没有压顶,聂九罗一怔,睁眼看时,是炎拓抓过那柄铁锨,铲头死抵在尤鹏的胸口,硬生生把尤鹏的来势给扼住了。 借着滚落在远处的手电光,聂九罗隐约看到,铁锨发钝的铲口已经铲进了尤鹏的胸口,暗褐色的血流一拨一拨地往下涌,这畜生似乎痛楚浑无畏惧,悍然往前一冲。 炎拓的气,最盛时怕是也没法跟尤鹏抗,更何况是体虚脱的现在?他用尽浑身的气死攥住柄身,依然连人带柄,这一冲顶到了洞壁上。 聂九罗脑里轰轰的,柄端虽然是钝的,以尤鹏的气,再来一个,木柄就能把炎拓身体给捅穿了。 她也顾不上什么胳膊了,两只手都上去,帮着炎拓把尤鹏给抵回去,下一秒就知行不通,这种纯量的博弈面前,有她没她一个样,她就是个渣渣。 刀也不知扔哪去了,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去捡什么,聂九罗一咬牙,伸手向着尤鹏瞎了的那只眼抓过去。 尤鹏也不是傻,知不妙,瞬间急转向她,那柄铁锨已经铲进他胸口,这一转,连锨头带棍,也急扫了过来,聂九罗不提防腰上挨了一扫棍,直接扫得连人带棍跌摔了出去。 不过,摔出去的刹那,她忽然看到,半空中又放绳下来了。 非放了绳,绳上还吊了个…… 是“吊”不确切,更像是有人挽着绳下来的,这人不像是余蓉,甚至不像是人。 聂九罗还没看清下来的究竟是什么,那东西已经撒了绳,半空中疾掠下,一头迅捷的闪电貂,又像精准投掷的飞弹,骑坐在尤鹏的脖颈上,两手抱住尤鹏的头,又抓又咬又啃。 尤鹏嘴里发出尖锐的怒声,拼命乱摇乱晃,把这东西给晃脱,然与愿违,这东西块头虽远不尤鹏,动作却麻利得很,爬上蹿下,牙尖爪毒,专捡尤鹏的伤口处下手,一时间,尤鹏居然它缠住了。 这情形,颇似壮汉遇到了头难缠的猴,虽双方实悬殊,一时半会的,谁都没法奈何得了谁。 聂九罗这突其来的一幕彻底搞懵了:这又是谁?蚂蚱?蚂蚱不是怕地枭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绳下来了,尤鹏又暂时拖住,是离开的最好时机。 聂九罗挣扎着爬起来,砸过的那条腿疼得几乎支不了地,好在炎拓及时过来,半抱半拽地扶着她走,顺便把她丢了的刀递给她。 绳已经放得拖到了地上,就是绳头没系麻袋:前那个,落地时已经她甩得不知哪去了,仓促间也没法找。 那就只靠绳好了,聂九罗伸手出去,抓住绳身拽了一下。 这是约好的,拽一下,代表停。 很快,绳没再下放了。 没错,上头是余蓉,聂九罗抓起绳就往炎拓身上绕:“你上去,可能不太舒服,只能凑合了……” 炎拓一把拽开绳:“不行,你上吧,你都站不稳了。” 聂九罗紧张得手上发颤,她回头看了一眼尤鹏那边:时间紧迫,到的那东西渐渐落下风了。 她得又快又急:“余蓉在上面,我上去了帮不了忙,你们两个拉我,比我和她拉你,要快很多,你懂吗?” 破船还有三斤钉,炎拓再虚脱,也是个劳,拽人上下比她有用。 炎拓懂她的思:两个人上去,至少得拉两次,聂九罗上的话,余蓉得以一人之,后拉两个人,他上,第二次就可以和余蓉合,缩短时间。 可是,下头是这么个凶险的情形,也许他上不到一半,聂九罗就死了。 他断然摇头:“不行。”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惨叫,那东西尤鹏甩脱出去,重重撞在洞壁上,虽很快重爬起,再次扑向了尤鹏,身形明显滞涩了很多。 不行个屁,聂九罗差点急疯了:“你别浪费时间了……” 炎拓打断她:“阿罗,那东西是能爬墙的,要是不趁着三个人时搞死它,三个人都出不去!” 聂九罗心头一凛。 这话没错,余蓉往下放她时就很慢,往上拉只会更慢,尤鹏爬墙的速度简直骇人,半路截停根本不是难——不存在谁谁后的问题,要么全出去,要么全出不去。 掌心火辣辣的疼,这是刚刚摔倒时,铲了一手的玻璃,也铲出了一手的血。 聂九罗声音有点颤:“炎拓,你扶我过去。” *** 近前时,正遇上那东西第二次尤鹏甩了出去,这次甩得有点狠,落地之后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啼,努了两次才颤巍巍爬起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看身形像人,看面目和趾爪又像兽。不管是什么,是余蓉驯的总没错了——因为它下来之后避开了人,直奔地枭。 尤鹏喘-息粗重,概是发觉了左右都有敌人,挪移了一下身体,调整为一二的站位。 聂九罗左手握刀,揿出死刀的刀身,在右手满是血的掌心抹了一把,然后刀交右手,低声问炎拓:“你还有气吗?我攻它颅顶,你要是能把我托举起来,也许有希望。” 尤鹏块头太了,她够不着,腿上刚受了砸,助跳也困难。 炎拓还记得地枭的两要害,颅顶和脊柱第七节,颅顶显然更方便一击得手,脊柱第七节什么的,这么紧张,光线又暗,谁有那工夫慢慢摸数? 托举聂九罗,以他现在的体,真没把握…… 正犹豫间,那东西又直冲了过去,三纵两跃,直取尤鹏半开膛的肚腹,尤鹏怒吼一声,一拳挥出,哪知那东西也灵活,猱身一避,反吊抱住尤鹏的胳膊,压得尤鹏的身体往前微微一倾。 炎拓脑里灵光一闪:聂九罗上不去,让尤鹏下来也是一样的! 他来不及跟聂九罗交代了,一矮身,抄起地上的那柄铁锨冲了出去,近前时铁锨横起,觑准尤鹏岔开的两条腿,锨头别在尤鹏右腿后,柄身压在它左膝前,然后抓住柄头,狠狠一撬。 他是没那个气绊倒尤鹏,可以用杠杆啊,阿基米德不是了么,给个支点都能撬动地球。 轰的一声,尤鹏砸倒在地,炎拓往前翻滚开去,只觉得骨架格格乱响,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喘着粗气爬起来。 远处的手电光太暗了,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尤鹏面朝下趴倒在地,手脚好像在不断抽搐,那东西嗬嗬喘着,一瘸一拐地在尤鹏身边走跳。 没人站着,聂九罗呢? 炎拓有点茫然:“阿罗?” 过了几秒,尤鹏的头肩处有个人影半欠起身:“这呢。” 听她语调,应该是情已经了。 炎拓长吁了口气,又躺回地上。 这是关在这儿这么久以来,头一次,他觉得躺着是安宁的。 *** 夜半时分,余蓉的车缓缓驶进了镇上的小旅馆。 她也是服了聂九罗了:不敢在由唐停留,连周边县镇都不愿停,催着她一再赶路,途中只去了几个必要的店,买了些日化品、衣物、药品什么的,直到接近夜半,才松了口,同在这不知名的小镇上找旅馆住一夜。 谨慎是必要的,可犯得着这么草木皆兵么,太给林喜柔脸了。 聂九罗出面办了入住,拿了门卡之后,把车引进后院。 小旅馆靠近省,平日里司机来来往往,入住率还是挺高的,现在还在春节假期,冷清气简直能冒出泡,偌的后院,一个住客都没有。 聂九罗要了一楼连号的三间,送炎拓进了屋,把买来洗澡用的毛巾沐浴露等林林总总都交给他,又问:“回头洗完了,吃点什么?” 忽然回到了灯明几净的文明世界,炎拓的局促和不适简直比初见聂九罗时还强,他回避她的目光,抱着一兜洗漱用品,不自在地了句:“有什么吃什么吧。” 聂九罗明白他的心思,交代了两句之后就出来了,这个点,饭馆什么的就不指望了,外卖也铁定没戏,春节嘛,旅馆老板里一定是有存货的,她准备出钱买点。 进了前台,正撞见余蓉,她应该也是觅食来的,手里拎了好一块冰冻肋排,看见聂九罗,有点外。 聂九罗看肋排:“给它吃的?” 在车上的时候,她问余蓉那东西是什么,余蓉敷衍了过去,始终没给正面回答。 现在也一样,含糊了两声,绕过她走了。 聂九罗按下疑惑,去老板的冰箱里挑了份手擀面,拿了两鸡蛋,外加点青菜蘑菇,用小兜袋装好之后,看到里头有盆装的、熬好的汤排骨,又厚着脸皮要了两块。 她下厨没什么天赋,下点面条还是不会出错的,炎拓出来之后的第一餐,得是热腾腾的,有点肉才行。 后院有厨房,供司机们自行热饭做菜,聂九罗拎着小兜袋进了厨房,看到余蓉兑了温水在盆里,肋排正浸在里头解冻。 她走到水池边,把青菜和蘑菇洗干净切了,锅过了水,却不忙开火,掇了小板凳过来坐下。 余蓉奇怪:“不开火?” 聂九罗示了一下面亮着灯的那间客房:“洗澡呢,晚点做,做早了面容易坨。” 这感觉可真奇怪,她这辈,还是第一次等一个男人洗澡。 天上有一轮娥眉月,周遭藏蓝色的深空围拥着,安静又温柔。 真是累啊,那种鏖战之后的虚脱和疲惫感,即便坐了这么久的车,都缓不过来。 聂九罗出神地看着月亮:“你驯的那个,原本……是个人吧?” 105、 余蓉心头一突。 临来之前, 邢深为稳妥计,让她带上孙周,但提醒她说, 孙周的来历,就不用跟聂二讲了,免得闹得不愉快。 她翻了翻浸在盆里的肋排,装着若无其事:“哪里看出来像个人了?” 聂九罗:“人和地枭, 我还是分得出来的,这东西虽然尖嘴猴腮, 脸上一丛丛的毛, 但大体还是人的轮廓。另外, 我从来没听说过蒋叔那头还这种东西,应该是这段时间驯的吧?” “这段时间驯的, 又不是地枭, 我想来想去,忽然想起一个人。” 她看余蓉:“之前, 一个人被狗牙抓伤过, 叫孙周。后来, 猪场被烧, 孙周不见了。问炎拓,他说不在林喜柔那头, 问蒋叔, 他说孙周可能趁乱跑了。再然后,发生了太多事, 我忘记这茬了。” “余蓉,你后车厢的这个,不会是孙周吧?” 余蓉没吭声, 盆里的水已经凉了,她重又兑水,浸第二轮。 她越是沉默,聂九罗越是不安:“你说话啊?” 余蓉没办法:“你要想知道,就去问邢深。它是畜生,还是人变的,我没管过。我只知道,不驯它,就是头见人就咬的疯狗,驯了之后,知道约束自己不伤人,知道死对头是地枭,关键时刻还能派上用场,这不挺好吗?你今天,难道不是多亏它帮忙?” 聂九罗手脚冰凉,怀疑终究只是怀疑,这怀疑如果被驳了,她也能心安,但余蓉这反应,基本是坐实了。 她胸口一堵,声音都颤了:“它原本是人哪。” 孙周,曾经是她的司机啊。 虽然她对他的印象不甚深刻,但还模糊记得,他个女朋友,还跟她抱怨过挣钱难、买房难、结婚难。 那是孙周? 余蓉一副到此为止的架势:“喏,我跟孙周没交情,还是那句话,我到的时候,它就是这样了。我不驯它,它跑出去伤人,没准还被当成不明生物击毙了,或者做实验研究了。” 聂九罗气极反笑:“那你驯了它,它当畜生一样使,还显得很人性化了?” 余蓉低声骂了句什么,又拿手去撸脑袋,一撸一手的塑料袋。 这玩意儿还没摘呢?她气恼地一拽了下来,心中微感惊异:还真挺保暖的,一摘下来,脑顶上凉飕飕的。 她说:“第一,不是把它当畜生使,见到它的时候,它就是个畜生。” “第二,从我驯兽的立场来看,我能把一个疯魔的玩意儿驯成不伤人、能听人话的,我没觉得不好。哪天我余蓉被抓了、变异了,我乐意当这么一头狼犬,还能多撕几头枭。” “第三,别跟我较劲,是我它弄成这样的吗?谁抓的它?谁咬的它?你真想论理,找准源头和对象。这事就到这儿,多说了头疼。” 说完了,大概是怕聂九罗再啰嗦,顾不得肋排还没解冻好,哗啦一声,水淋淋地拎起来就走。 聂九罗想说什么,又咽下去了。 她也明白,跟余蓉争辩没意义,孙周明明在板牙那群人手里,蒋百川却跟她说不在,看来一切是从蒋百川那开始的。 还,事已经这样了,她再表示反对,又能做些什么呢?给孙周找个完美归宿? 过了会,她出来找余蓉。 院子里很安静,屋檐下为求过节喜庆,挂了两个老大的灯笼。余蓉正坐在客房门口的台阶上,笼了一身红光,车子停在一边,后车盖半,走近了,能听到后车厢里传来咔嚓的啃声,再走近点,声音就戛然而止了。 聂九罗绕到正对着后车厢的地方,看到孙周捧着那块湿哒哒的肋排,嘴里无声咀嚼,眼睛警惕地看着她。 观望了会,大概是察觉她并无恶意,又埋着头开啃了,牙齿是真尖利,咔的一下,肉骨就断了,听得聂九罗不寒而栗。 余蓉叹气:“明知道看了不舒服,还非要来看。” 聂九罗的目光仿佛粘在了孙周身上:“如果是我,我被抓了、变异了,麻烦别驯我了,让我死了好了。” 余蓉说:“你就是太想不了。变异了,不是人了,就当是投胎到下辈子了呗,一辈子一辈子的活法,谁还管上辈子怎么想。” 聂九罗:“一辈子是有一辈子的活法,可就算投生成了野兽,不喜欢被驯化吧?” 余蓉好笑:“你想跟我说什么?生而自由?尊重它的天性、它放归山林?聂二,你看看这世界,能把它放哪去?” 聂九罗没说话。 难道孙周这辈子,就这样被驯养到老、驱使到死吗? 耳畔传来余蓉的声音:“你啊,这精力,多想想自己的处境吧。听炎拓的意思,最多再过三五天,就会人来投食,到时候,事可就瞒不住了。” 聂九罗觉得好笑:“瞒不住就瞒不住呗,林喜柔又不是傻子,炎拓跑了,洞里那只地枭死了,她当然会猜到是缠头军做的。说不定,这还是件好事呢。” 在换人的问题上,林喜柔一直态度含糊,没准这次,隐秘的窝点被捣,让她知道自己藏得并不那么稳妥,多点危机感,行事会痛快点。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见过蚂蚱吗?” 余蓉点头:“见过,猴子大的身板,长不大。” 聂九罗说:“这要是我,儿子被人掳走二多年,但凡有点消息,倾家荡产我都得换。她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 余蓉不以为然:“可能……不是所女人都把孩子当事的吧。” *** 炎拓这澡,洗了足有一个半小时。 候着他洗完之后,聂九罗才去下面,反正排骨本来就是熬好了的,汤里滚一会就行,蘑菇青菜又熟得快。 找不到合适的汤碗,索性把带柄的小汤锅给他端了过去。 一进屋,她就觉得暗,屋里那么多灯,炎拓只开了床头的夜灯。 聂九罗下意识去摸大灯的关:“怎么这么暗哪?” 炎拓说:“就这样吧,太亮了点……不适应。” 聂九罗一愣,已经揿上关的手又缩了来。 屋里没桌子,聂九罗小汤锅放到茶几的杯垫上,炎拓走过来,睡衣本该是合身的,但现在穿着,总觉得空荡。 他在沙发上暗影的那一侧坐下,低头凑近汤面,深吸了一口气,说:“好香。” 然后拿起筷子。 聂九罗看到他拿筷子的手:大概是洗澡时被热水浸的,泡到发白,些长疮胞的地方已经破了,渗着很细的血丝。 她忍不住说了句:“我买了冻疮膏了,在袋子里,你记得擦。” 炎拓嗯了一声:“我睡前擦,再睡一觉,好得快。” 说这话时,一直没抬头。 怎么会这样呢,聂九罗忽然觉得,以前和炎拓,是能聊再多都不厌倦的,但现在需要找话跟他说,即便找到了,对答干巴巴的,还时不时冷场。 是哪不对了? 她搞不明白,顿了顿又说:“头发……要不要剪一下?” 炎拓摇头:“不用,过一阵子……再说吧。” 犹豫了会,又补了句:“阿罗,你今天也累了,要么你先去休息吧。” 这种完全没眼神交流的对答太尴尬了,聂九罗蓦地觉得自己点不受欢迎:“那行,你慢慢吃。” 她起身出来,炎拓起来送她,到门边时,忽然问她:“你这趟出来,随身还带折星星的纸吗?” 聂九罗说:“带啊。” “那借我一张吧。” 聂九罗笑:“一张纸还借,难道你会还吗?待会拿给你。” 炎拓笑,门口这儿暗,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到眼睛里带笑。 他又说:“你这帽子上这个球,是能拽的吗?” 聂九罗哭笑不得:“你三岁吗,你要拽它干嘛?” 炎拓说:“我记得小时候这种毛球,我就喜欢一根根地拽,本来是鼓蓬蓬的,拽着拽着就拽秃了。” 说着伸手过来,在毛球上拈住一根,用力一扯,哪知人家这新买的帽子,毛球没那么松散,别看只拈住了一根,这一扯,硬生生人整个帽子都拎起来了。 冬天,又是毛线帽,静电大,帽子一离脑袋,好多头发就跟着逆地心引力、直竖起来了,聂九罗还没来得及口,炎拓已经慌里慌张地又把帽子压她头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想到就拎起来了……” 说到末了,自己觉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眼睛都笑弯了,亮晶晶的。 聂九罗觉得,从前跟炎拓相处时的那种轻松惬意,一下子又来了。 为什么呢? 她忽然想明白了。 在屋里时,炎拓说话避她的目光,一直低头,要坐到沙发的暗影里,不愿剪头发。 他其实不想她看见他。 就跟在矿洞里,他觉得自己很脏一样,现在,他又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讨嫌,自惭形秽,不想那么无遮无拦地面对她。 门口这里暗,没什么光,他觉得安全。 真是傻透气了,她又无所谓。 聂九罗抬头看炎拓,轻声说了句:“赶紧去吃饭,一会坨了。还,汤也喝干净啊,别浪费。” *** 炎拓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吃的、最美味的一份面了。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蘑菇这么软滑、青菜这么爽韧?还,排骨熬得酥烂,连骨头都咬得碎。 汤也好喝得要命,香香咸咸的,他连最后一滴都喝下去了。 特别满足。 许,被关了这么多日子,对他唯一的好处,就是重新意识到,这日头下的一切食物、一切味道,都是温暖而可爱的。 门上传来轻轻的叩响,炎拓应了一声,正准备去开门,哪知刚站起来,声响就没了。 他觉得奇怪,又点紧张,刚脱困不久,难免风声鹤唳。 走到门边时,忽然看到,什么东西从门缝下塞了进来。 是折星星的纸,这次,不是淡金色的了,是带闪粉的银白色,这要是折起来了,可真是颗华丽的星星。 炎拓捡起星星纸,又打门看。 没人,跑得可真快。 他坐茶几前,拿了笔在手上。 写什么呢,今天值得写的可太多了,那么多感慨,这小小的一张纸条,还真不够他发挥。 想了很久,炎拓才在上头写下一句:面真好吃。 写完了,小心地把纸条打结,然后拈起放在茶几上的、一根短短的红色细绒线。 刚刚他拎帽子的时候,还是成功地拽下了一根的。 他这根绒线塞进打着的结里,依着早已习惯的折法,慢慢折成了星,然后轻轻往上一抛。 这一天过去了。 漫长的一天。 带着绝望睁眼时,他绝对想不到,还能枕着宁谧睡去,吞咽下以为是人生中最后一颗星星的时候,绝对没敢奢望,还能拥有一颗更新的。 *** 夜已经深了,林喜柔站在大露台上,看远处的一片漆黑。 这是已经建好的一片度假区,但还没拿到营业执照,尚未对外揽客——她选了最中心的几幢,因为感觉“中央”是被包裹着的,安全感。尤其是夜晚,站在露台远望,四面一片漆黑,很让人惬意。 门上传来敲门声。 林喜柔说了句:“进来。” 进来的是熊黑,他径直走上露台,手里拿着一沓a4纸。 林喜柔瞥了那沓纸一眼:“选好了?” 熊黑说:“我初步筛选出这些,最终选哪个,林姐定吧。” 他手底下的那拨人,甭管是跟了他好几年的,还是新招揽的,抑或是其它场子推荐过来、“跟着熊哥讨口饭吃”的,所人,都要求详细的个人信息和检记录。 林喜柔没接:“不麻烦吗?” “不麻烦,跟家里头关系都远,首选兼有兄弟姐妹和儿女的。还,尤鹏码子大,我瘦小的都排除了,大块头,得用大块头补嘛。” 林喜柔嗯了一声,伸手过去,在一沓纸里拨弄了一,随手抽出一张:“就这个吧。” 106、 聂九罗一大早起来, 就给自己熟识的医生电,实昨晚就想了,但时实在太晚, 没好意思。 医生听完了,先消化一下剧情:“被骗去挖煤多月没见光?” 聂九罗在这头猛点头,自己比医生还入戏:“是啊,还不给吃饱, 一直挨饿,跑过次, 还被了。” 医生听着都觉得揪心:“现在还有这种?” 又沉吟了一下:“这嘛, 不大好。北方冬天是冷, 又是矿里阴湿,冻疮这种属于正常了, 关节炎的可能性也大, 湿寒嘛。一直不见光,那肯定不健康, 抵抗力会变弱, 应该是缺维生素d的, 影响钙吸收, 也影响皮肤黑色素的合成,所以皮肤会苍白。” 聂九罗急凑到床头柜边, 扯了张纸过来记录。 “内分泌可能也有点影响, 不见光的,甲状腺分泌也会少, 人会没精神。吃喝不规律的,肠胃功能会受损,盲肠炎……嗯, 也有可能。” 聂九罗头皮一阵阵发麻:“有可能会落下……这么多毛病?” 医生呵呵笑:“又不是钢筋铁,你自己想想,铁的人去了那环境还会上锈呢。人一出生,一辈子都在修补啊,运气好的小修小补,运气不好大修大补。实在不放心的,建议做体检。另外啊,身体方面还是小的,就怕精神出问题,心理应该会挺敏感,严重点的,心理抑郁都有可能。” 聂九罗也怕这,炎拓实不算外向的人,初见时甚至称得上封闭,想向她拿消息也是来硬的,实在奈何不了她才被迫坐下来她“聊天”。 她:“那该怎么办呢?” 医生:“只是有可能,不一定条条中。总之呢,就先尽量生活规律,饮食清淡,多吃水果蔬菜,适当锻炼一下,刚开始总会有点不适应,慢慢来,有过程。比如你他不喜欢开大灯,那也正常,眼睛受不了嘛。” 聂九罗:“那自己藏着、不愿意见人……” 医生觉得都正常,想了想又问:“他现在形象上,之前差距大吗?” 聂九罗:“我去派出所认人,起初都没认出来。你想想,一直挨饿,有点瘦脱形了,穿衣服也显得空荡荡的。” 医生笑:“不奇怪,你就问问你自己,换了你成那样,你愿不愿意见人?” 那倒是,换位思考一下,要是换了她在地牢,炎拓来找她,她宁愿在头上罩口锅,也不想炎拓到她的脸。 聂九罗也笑起来:“男人也会有容貌焦虑吗?” 医生:“第一,容貌焦虑不分男女;第二,这不叫容貌焦虑,这只能叫爱之心,人皆有之。” 放下电,聂九罗记录的纸卷成了卷,一条条回忆医生的,她得让卢姐提前复工,给炎拓全方位进补,假期嘛,就按三倍工资算好了。 想着想着,又想起了那句“爱之心”。 聂九罗低下头笑,不出来,炎拓还有爱之心呢。 既然他近期挺敏感的,那她迁就一下他好了,尽量给爱的小孔雀铺台阶、保全面子。 *** 年初四,街上多店铺都开了,虽然是镇子,依旧热闹,聂九罗出去逛了一圈,给炎拓买了手套一顶带檐的黑色棒球帽,给余蓉买了爵士帽,又包了早餐,回去之后依次挂各人手上,挂完不忘敲:“吃饭啦。” 然后施施然回房,有一种了拂衣去的洒脱感,直到余蓉嚷嚷着“走了走了”的时候,才又开出来。 先到余蓉,脑袋上扣着爵士帽,一脸不耐烦,见她就发牢骚:“你自己戴帽子,就非得给人也整一顶是吗。” 聂九罗心情好,笑嘻嘻的:“安全起见嘛,又不是没给你选择,要么跟我换,要么塑料袋。” 余蓉嫌弃地了眼她头顶的小红帽,心,你就不怕被狼给吃了。 身后响,是炎拓出来了。 人循向去。 余蓉无语了,又是帽子。 聂九罗迎上去。 炎拓穿上棉服了,棉服挺厚实的,也就不显身子单薄,口罩帽子手套一上身,多了层屏障,心理上进了安全区,精神似乎也昂扬了多——就是今天天气挺好的,阳光挺大,他刚一跨出,就又退了回去。 聂九罗问他:“阳光刺眼了?” 本来,她还想给他买副墨镜来着,可是眼镜店没开。 炎拓眨了眨眼睛,确实有点刺,即便有帽檐遮着,眼睛还是有点酸涩。 他:“还好,过一会就好了。” 聂九罗伸手给他:“没,到车里就好了,你闭着眼,我牵你过去。” 炎拓手给她,隔着手套,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手,聂九罗却觉得奇妙:男人的手本来就大,再加了双黑色皮手套,皮质粗硬,泛着植鞣皮味儿,相交握,她贴了创可贴的手显得尤为白皙纤弱。 她牵着炎拓走了几步,提醒他下台阶,又问:“你有地方去吗?送你回哪?” 炎拓被问住了。 去哪呢,自己家肯定是不能回了,喜叔那,听是被安排着出度假了…… 聂九罗:“没地方去啊?没地方去的我那有空房。你想租呢就暂时租你,三餐也可以包,就是租金贵,毕竟独院,地段又好。手头没钱,可以先欠条,但不能不还啊。” 炎拓没睁眼,有口罩可真好,可以偷着笑,却不用怕人到。 阳光真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他一口答应:“行。” *** 车出旅馆,聂九罗问起炎拓被囚禁这段时的。 昨天离开的路上,她外头发生的简略跟炎拓了,却没问他的:毕竟人家刚被囚禁了月之多,疮疤还没好,就逼人回忆急急去掀,有些不合适。 炎拓想了久,一是这段时的折磨,于他的记忆力是有损的,二是到后期,精力全集中在吃喝、阴寒、疼痛上了,对地枭的,想得少。 他先想起李二狗的。 林伶是李二狗的妹妹,那李二狗就是林喜柔的初血囊了,被用作了血囊,难怪当时炎还山动用各种黑白关系都找不到他。 他有点感慨:“我被关着的那囚牢,应该是后来才修的,但李二狗多半到过那儿,因为我在那里还拣了张钱,他当年,是卷了矿上小一万跑了的,大家都以为他是逃到南方过逍遥子去了……” 没想到不是跑了,而是葬身矿底了,失踪即死亡。不知道聂九罗发现的那尸骨洞里,是否也藏着李二狗的骸骨,还有,自己一直以为矿场是“转手”了,现在来,只是左手转右手,原有的矿工都发掉,更方便隐匿秘密而已。 “我妈的记里写过,矿工嚷嚷矿下有鬼,我爸下矿去抓,所谓的鬼,应该就是林喜柔了,我爸见到的,多半是刚转化完不久的林喜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她控制着成了伥鬼。” 聂九罗也是这想法:“我问过喜叔,他那时候李二狗讨人嫌,造谣矿下头有青面獠牙的鬼,可能是见到过转化前的林喜柔。那从李二狗失踪到林喜柔转化,过程挺快的。但为什么后来就慢了呢?” 二十多年时,足够转化出一军团了,可地枭的编号只到第019号。 这里头的关键,炎拓也想不明白,只能暂时先搁一边:“还有,林喜柔暗示过,她们原本是人的样子,是‘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跟缠头军‘不入黑白涧’的规矩合得上。我在想,是不是这样的。” 车里不方便画图示,他只能隔空比划给她。 先画一条横线:“这是黑白涧,实是一道分界线。生活在黑白涧上方的,就是我们,‘白’的一方,因为有太阳照明,生活在下方的,‘黑’的一方,就是地枭。黑白分涧,不能越界,因为不管是哪一方进入了,都会‘如魔似鬼’,我相信缠头军在最早的时候,一定曾经踩过界,付出过惨痛的价,这才有了‘不入黑白涧’的法。” “理论上,应该是各安一方,互不越界的,但林喜柔提过一句,它们是‘夸父后人,逐一脉’,‘逐’,字面意思就已经明显了,它们可能骨子里,就是有想生活在光下的渴望,所以宁可先变成‘人魔’,也要越过黑白涧,‘偷渡’到我们这一头来。” 聂九罗没吭声,“偷渡”这词用得可真形象,林喜柔可不就像先上了岸、然后组织偷渡的蛇头吗。 余蓉也“咦”了一声:“这法新鲜啊,不过听着挺有道理的。” 炎拓奇怪:“你是鞭家的,对缠头军的历史什么的,也不清楚?” 余蓉嗤笑一声:“缠头军,严格意义上,早就……那词怎么来着,失传了。比方,就跟一束马尾巴被削断了,只牵着几根丝。蒋叔当年,只是想搞点钱花,靠着这几根丝,外加故纸堆里翻出的一些记录,就去碰运气了,也是运气好,第一炮就撞着蚂蚱。地枭就宝,你懂是什么意思吗?” 她解释:“清末到解放前那一阵子,不是乱吗,秦岭一带山多,多富户大财主,为了避乱、保家财,会偷偷银锭金条什么往山里埋,也经常会发生家当还藏得好好的、人却没活过兵乱的情况,所以埋是埋进去了,却再也没回来挖。乡下人这些再也找不到了的私财叫‘金溜子’,那意思是,都是值钱玩意儿,但跟了腿溜走了一样,你愣是找不到。穷极了就发狠,子上山挖溜子去。” “蒋叔从小在山里进出,这一类传言听太多了,禁猎之前就做过挖溜子的梦,但那时候也只是臆想,禁猎之后,那是真正动起脑筋了。” “地枭就宝,我估摸着,是因为地枭久在地底生活,对地下埋没埋东西、埋了什么特别敏感,或者,它本身就对金财珠玉一类的东西敏感。蚂蚱被带出来之后,一连掘了七八金溜子,你们想想,那年头,那得值多少钱?而这整条大山里,何止七八金溜子,七八十也不止吧?” “蒋叔当年也没什么经验见识,七八金溜子,已经他给震住了。不敢在本地运作,熟人太多毕竟,一行人忙着分批运去外地变现。第一桶金到手,又忙着享乐、投这投那,耽误了好一阵子。等清闲下来,掘第二批的时候,才发现,蚂蚱各方面都退化了,效率大不如前。” 这些旧,聂九罗以前也听蒋百川讲过,但一来蒋百川讲得没这么细,二来她自己不感兴趣,也没听进去多少,是以此时听来,分外新鲜。 她沉吟了一下:“是因为见了光的关系吧,地枭见光,衰得确实快。” 余蓉想了想:“可能还因为,蚂蚱年纪太小,你它那身量,就是猴啊,跟尤鹏什么的没得比,没发育完全,各方面的抵御力就不足,没过几次,就掘不出溜子来了。” 然后总结:“所以,来去都是为了钱,扯什么历史呢?当年的缠头军,早就没了。你想问缠头军的历史,那还得问蒋叔,我们这些人知道的,都是他讲的。” 炎拓心里一动:“那有没有可能,有些情,是蒋百川知道的,却没给你们讲过呢?” 聂九罗点头:“我觉得是有,我属于对不感兴趣的,他讲多少,我就听多少,从来也不追着问。” 余蓉也:“有吧应该。他肚里藏十分,给你讲七分,你能怎么着?” 蒋百川,炎拓只他过不多的几次交道,对他最后的印象是:农场地下二层,黑暗的囚室里,那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男人。 这人已经被关得太久了,久到多时候,炎拓几乎已经忽略了他的存在。 蚂蚱之后,蒋百川一次又一次地组织走青壤,只是因为对那些散落山里的金溜子、依然不死心吗? 余蓉清了清嗓子:“对了,待会,到方便的地方,你们自己找车回去吧,该养胳膊养胳膊,该膘膘,我就……不包送到家了。” 聂九罗一愣:“你还有别的?” “不是过天又会有投喂吗,邢深……想在牛头岗上找找机会,万一再逮它一,手头不是更阔绰点吗?” 107、 去老牛头岗找机会? 聂九罗初觉得太凶险, 继而觉得合情合理:目前,邢深和林喜柔两方是“互失踪迹”,谁先找到另方, 谁就占据主动权。 她问:“是去矿坑里打埋伏,是岗子?” 余蓉反被她吓跳:“当然是岗子,谁敢下矿坑?依的说法,林喜柔是从那矿坑里出来的, 尤鹏也是,那就是直通黑白涧的枭窝, 没找到通道, 不代表没有啊。” 聂九罗点点头, 下头定有通道,她找不到也正常, 她连那地下的半都没走全呢。 她提醒余蓉:“我建议就只是打埋伏, 没万全的把握就别出手,之前猎枭得手, 是因为它们没防备……” 余蓉最怕人家啰嗦:“知道知道, 邢深次是从它们枪口子底下逃出来的, 不晓得它们不好惹?有把握才出手, 没把握就只是尽量拿线索,懂懂懂, 不是傻子, 脖子都顶着脑袋呢。” 聂九罗没好气,觉得自己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 炎拓在边看着,实在好笑,不过立场是明确的:他拿手拍拍聂九罗的手背, 候着她转头,朝她眨下眼睛。 那意思是:她说她的,随便她。 *** 出省界之后,余蓉原路折返,聂九罗运气挺好,滴滴到辆顺风车,虽然不是直接到家的,但到地方之后再打跨市的出租,也就到。 车主挺木讷,不属于喜欢聊天的那种,聂九罗和炎拓也不怎么讲话,毕竟有外人,不方便谈事情,所以绝多数时候,车里头都是沉默的。 炎拓反而喜欢这种沉默,引擎、车皮、对面来车的喇叭,都显得亲切,也极其让人安心,有段路下雨,雨打在车窗,时是条条水渍,时是滴滴水点,炎拓奇地像是发陆,盯着看没完,头次觉得水渍里的世界也是气象万千。 他转过头,想把这发分享给聂九罗,才发,她几乎要睡着。 是要睡着,身子左摇右-倾,脑袋点吧点吧,看来颤巍巍的、随时都会倒,炎拓挪坐过去,过会,她的头就搭到他的肩,身体也偎靠过来,柔软得像是没什么重量。 炎拓伸手搂住她的腰,低头看她的手,果然,没过多久,她的只手就习惯性地、微微蜷动来。 炎拓把左手也送过去,她的手下意识勾住他戴手套的三根手指,身体里最后根紧张的弦松弛下来,终于正安静。 透过前头的挡风玻璃,看到漫天飘雨,视线是朦胧的,雨刷扫,就清晰,清晰完,是逐渐星星点点,成渍成行。 这刻,炎拓觉得,自己不像是怀揣秘密、躲躲藏藏,也不像前路未卜,心事飘摇。 他像普通人,带着喜欢的人家,路的那头,父母在,妹妹也在,酒正醇,饭正香。 *** 路辗转,快半夜时才到院。 卢姐收到消息后,已提前返工,依着聂九罗的吩咐,把客房打扫停当,被子拿白鹅绒的,床也换崭的四件套,卫生间里该用该配的,应俱全。 给两人开门时,她完全没认出炎拓:“这位是……” 聂九罗说:“来过的,炎拓啊。” 哦,炎拓啊,那位泥像先生、聂九罗亲口盖章有好的,终于是被她领家里来。 卢姐有点欢喜,但也极其纳闷:怎么人都进院,不摘帽子口罩呢? 聂九罗冲她使眼色,先领炎拓进房,出来后吩咐她做清淡点的夜宵,份的就行,叮嘱她别老盯着人看,要做到视若无睹:“被骗去挖两多月的煤,心理有点敏,敏懂吗?有,饿得瘦脱形,不喜欢人家看他,后面这几天,估计也不会出屋子。饭都单吃,定点送饭收餐具就是。” 卢姐懂,从今天开始,要出两套餐谱:份强身健体长骨头的,份是补充营养长胖的。 …… 如果说,昨天从矿洞换进旅馆是步脱贫,那今天,终于住进院,可谓步登天。 炎拓觉得,这院比他无数次想中的要更温柔。迈进院子的时候,他就注意到那棵白梅已谢,但没关系,轮的、应和着春天的花木,已在蠢蠢欲动。 那种蓬勃的生机,宁谧的氛围,是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 卢姐给他送夜宵来,都是份的,香菇青菜粥里,放两颗粉白的虾仁,配碟莴笋炒蛋丝,碧青翠绿配着嫩粉,看得人赏心悦目,也食欲开。 聂九罗不和他吃:“吃完,餐具放门口就行,卢姐会来收的。” 炎拓点头,候着她们走、关门,才摘下帽子和口罩。 这两天,他很厌恶照镜子,自己厌恶,连带着也觉得别人厌恶,所以遮就遮,不想碍人的眼,细想有点矫情,但让他坦然以对,时半会的,做不来。 转头看,窗隐约映出白梅的绰约树影。 不知道有没有余香未尽,炎拓身过去,把窗户打开道缝,偏南方城市的温度,比北面要温和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觉得,风里已掺进和暖的温度。 正要桌边开餐,听到聂九罗和卢姐的说话,很轻,絮絮的。 聂九罗:“卢姐,要有话就说,别脸想说硬不说的样子。” 卢姐:“不说不说,说不合身份,要生气。” 聂九罗噗嗤笑:“古装戏看多吧,‘不合身份’,我不生气,这样吞吞吐吐的才叫人难受。” 卢姐期期艾艾:“我是觉得啊,看人得多看看,多多比较。这炎拓啊,是不是不太聪明啊?” 炎拓愣:有他什么事?戴帽遮脸的,哪看出“不太聪明”? 聂九罗也奇怪:“他哪让觉得笨?” 卢姐含含糊糊:“唉,就是这智商。” 智商?都纲线到智商? 炎拓仔细听。 卢姐摆事实讲道理:“说哈,被骗去挖煤,闻里都报道过那么多次,有点警惕心也不会被骗吧。人家打工的是为挣钱,为钱时心急被骗,也可以理解,这炎拓,我看也不像缺钱的样子啊,这都被骗,这不是……人不太聪明吗。” 炎拓无语,这条分缕析的,他竟无法反驳。 他期待着聂九罗为他说两句话。 耳朵竖半天,才听到聂九罗叹息似的音:“谁没短板?长得好,有钱,聪明,哪样样都让占?不聪明就不聪明吧,多教教就行。” 炎拓默默吃饭去。 毕竟打着欠条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爱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吧。 *** 聂九罗洗漱好出来,已很晚。 她披着头湿漉漉的头发,给身体搽乳霜,这趟去由唐,打斗时她都尽量护着左胳膊,洗澡时才发,右面肩背片酸肿淤青,有腿被铁锨柄砸过的地方,皮下淤血都没眼看。 好在不是空,终于把人捞来,这人在和她,就隔着层楼板呢。 聂九罗低头看地板,没错,就隔着层楼板。 不知道他睡没有。 可是捞来怎么样呢?事情远没到头呢,他要找妹妹,不知道哪天,他会从这院子里跨出去…… 聂九罗有点怔忪。 过会,她想什么,从置物柜里,翻出充电式的触摸应氛围灯。 这是以前收的礼物,这种灯的灯光很暗,常用来代替烛光,触摸式调整明暗,很方便。 得去把炎拓的床头灯给换,那太亮。 聂九罗披外套,抱着灯下楼,顺便带便签纸和笔,如果他已睡,她就把灯放门口,同时贴便条,这样,炎拓早开门来,就有礼物收。 下楼梯,第眼就发炎拓的房门是开着的,门也开着。 人出去? 聂九罗先去客房看,确认不在,去院子里张望。 这看到,坐在白梅树边的石块,低着头,手里绕着根折下的梅枝。 聂九罗没敢叫他,医生说他近期会比较敏,可会有心理问题,那在这样子,算是“出症状”吗? 隔行如隔山,她说不清楚。 倒是炎拓先看见她,身过来:“怎么不睡?” 聂九罗说:“这话拿来问自己吧,睡不着吗?” 炎拓自嘲地笑:“睡不着。” 他昨晚就没睡好,睡两来月硌硬的阴潮地,骤然换到柔软的床铺,心理是幸福的,身体反而享受不来,躺去就浑身不自在,翻来覆去入不梦。 这理由听得聂九罗啼笑皆非:“睡不着也得睡啊,不是说由俭入奢易吗,到这儿,怎么难呢?” 她赶炎拓房,逼着他老实躺床,给他换台灯,氛围灯果然挺“氛围”的,暗光,屋子里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有种特别强烈的不实。 炎拓问她:“陈福呢?” 他记得次来,装陈福的行李箱是放在客房的柜子里的,但刚查看过,没找着。 聂九罗:“让我锁进储物房,把那么活不活死不死的东西放屋里,睡得着啊?” 炎拓嗯,床垫子极其柔软,软得身体寸寸往下陷,再加这打光,让他有点分不清实和虚幻:“邢深那头怎么样?” 聂九罗好气好笑:“就安心歇着,过两天太平日子。林喜柔没那么快发逃走,邢深他们也没那么快赶到由唐。这灯有触摸点,看见吗?长按就是关。” 炎拓伸出手,想试试这开关,将触而未触时,忽然恍惚来:“我在下头,饿得快死的时候,总想着,这可是我的报应。” 聂九罗都准备走,听到这话,心头猛地跳,紧接着,全身汗毛都来:这说的什么胡话?他是不是要精神错乱?他要是这样,她可不敢走啊。 她拖椅子过来,在床前坐下,把炎拓被子加盖的盖毯拿过来,包住身子:“什么叫报应?” 炎拓沉默好会儿,他眸子不聚焦,不知道是看落在床的光,是看光边的影,过很久,才说:“知道,我爸妈当,是逃过的吗?” *** 199712月23日/星期二/晴 我觉得,我可会死,或者,离死不远。 我的日记活得应该会比我长,我要把事情都记下来,这样,即便我死,将来看日记的人,也会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 好想心心啊,已整整两天,没听到我宝贝的笑。 先说说发生什么吧,我尽量详细,想到什么写什么。 周五,是我和山约定好的、家走的日子,家业我是的无所谓,钱都是人挣的,旧的不去的不来,从头开始也很好。 门当然是反锁的,不过我预备从窗走,家里的窗户都装铁丝防盗网,山提前放把钳子在床底下,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就根根地钳铁丝,不钳断,免得露馅,只钳到七八分。 那天晚,如山所说,他和李双秀出去应酬,他们走,我就准备来,十二月的天,太冷,得坐火车,我给拓和心心穿得厚厚的,圆滚滚像两只熊,然后收拾背包,东西是不带,但有意义的得拿,比如山给我写的情书、结婚证,有结婚时戴的首饰。 拓特别兴奋,直绕着我转,问我:“妈妈,是不是要走亲戚啊?” 心心就要安静很多,牵着哥哥的衣角不撒手,她在,就是拓的跟屁虫,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拓是司令,她就是实心眼的兵。 我说:“是,妈妈带去坐火车。” 可把他给乐坏。 八点过后,我就扯下防盗网的角,先钻出去,把心心抱出来,接住拓。兄妹俩笑得咯咯的,概以为是做游戏呢,拓钻出来,想再钻次,被我扯着领口给硬拽出来。 然后,我骑自行车,心心在前,拓在后,直奔火车站,山叮嘱过我,咱们是县城,天就那几趟车,错过就没,可不迟到。 好在,我没迟到,早到时。 车站里,可是人山人海啊,我没出过远门,没见过这种架势,有好多人裹着被子横在地睡觉,有些人的行李堆得山样高,车有那么多地方让他放吗? 有拎着活鸡的、扛着半只羊的,更多的是贼眉鼠眼的。 我把背包背到身前,手紧牵,听说外头乱,贼多,偷孩的也多。 费好力气,我才找块地方落下脚,打听下,今晚有两班车,九点半班,是往甘肃方向去的,十点班,往云南方向去的。 票是人拿张,山说,如果他出状况,到点我就人走。 我暗自祈祷山脱身顺利,我就想家四口齐齐整整在块。 拓忽然拉我下,说:“妈妈,鸭子。” 循着他的指向看过去,我看到不远处有坐在地的老头,扁担横在膝盖,扁担两头都是纸箱麻袋,身前有篮子,篮子里有只老鸭,有几只鸭崽子。 拓这孩子,属鸭子的吗,怎么这么喜欢鸭呢?我随口答应。 拓戳弄心心:“心心,鸭鸭哎。” 边说边往那头走,心心紧拽拓的衣角,也跟着走。 是越烦越来添乱,我拽着拓的后衣领,把他给揪来:“就不好好坐着吗,啊?屁股长钉?” 拓委屈巴巴的,想去不敢,眼泪都要掉下来。 心心张着短胳膊抱拓,瞪我,这丫头,居然是跟哥哥亲。 我哄拓:“乖乖待着,等爸爸来,让他给买只。” ——【林喜柔的日记,选摘】 108、 聂九罗入神地听炎拓讲林喜柔当年的日记。 她自己也折星星, 算记日记的一种,但远没这么详细,折了也并不打算给人看, 还想过留下遗嘱,死后一把火烧了所有的星,也算是和这一轰轰烈烈作别。 听到这儿,她已经猜出了几分端倪:“所以, 你没听你妈的话,还是去摆弄小鸭子了, 结果让你们一家的出逃计划泡了汤, 是不是?” 炎拓酸涩地笑:“也不算不听她的话, 就是……出了点意外,你还记不记得, 我跟你说, 那天晚上是有两班火车的?” *** 那时候没高铁,连t字头、z字头的车, 都是两千年以后才出现的, 行经由唐这种小县城, 多是绿皮火车, 停的时间也不长,挤趟车如同拼命。 炎还山到的时候, 恰好赶上九点半那班车通知检票上车, 侯站大厅里乌泱泱站起一大半人,立时沸腾如上战场。 林喜柔一直盯着进站口看, 终于看见炎还山,喜赶紧起身向他招手,然而周围的人都在起身, 林喜柔个子中等,瞬间就埋没在人潮之中,急得又踮脚又跳,脑子一热,站上了凳子。 炎拓则一直死盯着老头和鸭篮,他牢记林喜柔的话,“等爸爸来了,让他给你买一只”。 那老头也随着乌泱泱的人潮而起,扁担挑起来、鸭篮也挎起来,很显然,他是九点半这班车,去甘肃的。 炎拓慌了,他那么点大,觉人生中最紧急的状况莫过于此:爸爸还没到,小鸭子却要走了。 他急得说话带上了哭腔:“妈,妈,鸭子走了!” 嘈杂声太大,细嫩的童腔刹那间就被盖过了,站在凳子上的林喜柔急出一身汗,忙着挥手、又挥手。 炎拓一会看老头,一会看林喜柔,妈妈在凳子上不会跑,可老头在跑啊,仿佛被人推涌着离开,身形时隐时现、愈来愈远。 他是个小小男子汉了,赶紧下个决定。 *** 炎拓说:“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我把老头给拽住,让他等会,我爸马上就来了,就能买鸭子了。” 顿了顿又笑:“那时候太小了,没有什么赶车的概念,觉买鸭子最重,火车都该等我买完了再开。” 于是他往人群里挤。 心心永远是牵牢哥哥的衣角的,见他跑,马上跟屁虫样跟上,两岁多的孩子,能说简单的话,也会走路了,两条小腿车轱辘样甩开,紧跟不放。 喧嚣的候车大厅,奔赴各地的人流,这一头,炎还山终于看见了林喜柔,大力地向她挥手,往人群里挤,而那一头,炎拓铆足了力气,在大人的腿缝间挣来挣去,身后还跟着个坚定的小尾巴。 这一刻,像极了命运无动于衷的脸,林喜柔以为的一家团聚,其实是离散的真正开始。 炎拓阖上眼睛,嘴唇抖,有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就是从那之后,我妈就再也没见过心心了。” 聂九罗怔怔的,脸上有行烫热,这现自己也流泪了,她抽了张纸巾过来擦眼睛,然后攥起了团在掌心:“走散了是吗?没遇到人贩子吧?” 应该没遇到,陈福不是说,炎心在黑白涧吗。 炎拓沉默了很久,说:“真是遇到了人贩子,可能还不算太坏。” 没遇到,就是单纯的失散了,在人群中挤得晕头转向,最后小鸭子没撵上,妈妈也不知道哪去了,心心一直抹眼泪,炎拓安慰她:“不怕不怕,去找警察叔叔。” 其实火车站一般是有派出所的,林喜柔和炎还山第一时间去的也是车站派出所,但大人们都把事情想严重了,以为是拐带,加上那时候,车站的拐带事件确实也挺多,所以都往这条线上使劲了。炎拓和心心则在大街上一路走一路抽搭,被路过的好心人送到了街道派出所。 警察问起爸爸妈妈是谁,心心答不上来,炎拓却记牢:“爸爸叫炎还山。” 炎还山啊,县上的矿场老板,可算名人了,又爱各处打点关系,经常得个表彰拿个先进,所里光跟他吃过饭的就有两三个,其中一个听了就乐了:“炎还山啊,那大老板,光顾赚钱,连孩子都丢了,,我给送家去。” 家里,林姨在,她已经发现林喜柔不见了,也现了铁丝窗上被钳开的那个口子。 然后,门就被敲响了。 她半是疑惑半是了然地把两个孩子接过来,笑着跟警察道谢:“不好意思啊,太晚了,改天专门去谢您。” 候着警察走了,她问炎拓:“小拓啊,跟姨说,去哪了啊?” 炎拓抽抽鼻子,说:“妈妈带我坐火车去了。” “爸爸呢,也去了?” 炎拓想了想,确定爸爸也会去:“妈妈说,等爸爸来了,就给我买小鸭子。” *** 这回忆,真是听得人心都揉散了。 聂九罗坐难受,很想挨靠点什么,她趴到床边,额头枕着手臂,把脸埋进床褥里:“这些,是你自己记得的?” 炎拓看高处隐在暗里的天花板:“其实我后来就忘了,很长一段时间,忘了个干干净净,如果没有我妈这本日记,我可能真的就是林喜柔的干儿子了。” “再然后有一天,长喜叔找到我,说有份我爸爸的遗物要交给我,就是我妈的日记,封在一个大信封里,封口还有我爸手写的字,我爸真是没看错人,长喜叔守着这份东西这么多年,从来都恪守承诺,从没打开过。” “看几页的时候,我还持怀疑态度,觉……这么多年了,谁知道日记是真的假的?可是,看到火车站这段的时候,忽然之间,就全想起来了。” 想起了那之后,就没见过心心了。 想起母亲哭着给林姨跪下人,林姨说:“你女儿在我手上,你们就老实了,那就一直老老实实的,我说什么是什么,别再给我找麻烦。这样,没准哪天,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想起母亲抱着他流泪,喃喃说着:“傻儿子,就为了只小鸭子,一只小鸭子,就能把你给骗跑了……” 这些事,后来他怎么就全忘了呢? 聂九罗抬眼看炎拓,光在眼前,他却在影子里,很近,也远。 “后来,我反复推想过,那天晚上,我们一家,是真的能逃走的。车子十点钟就开了,就差那么半小时。那时候,林姨刚刚在这世上立稳脚,还没攒起实力,手头也无人可用,不可能再把我们追回来。真可惜啊……” 他喃喃:“不是我硬要去追什么鸭子,说不定我们一家四口,已经在云南扎下根了,我爸死了,我妈瘫了,心心失踪了,凭什么我一个人,反而太太平平过了这么多年安稳日子?不公平对不对?所以受点罪可能也是报应吧。” 聂九罗没说话。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自己和炎拓都像风筝,炎拓是过去太沉重了,飞不起来,即便飞起来了,也永远活在过去时,频频向来路回顾;她则是既往太轻飘了,连那根绕线的轴板都没有,父母都走早,早得明明白白,亲属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于是她一直往上飞,逐名利求开心,只想让自己活得舒服点、再舒服点,从来也记不起往身后瞥一眼。 她说:“你这话可不对。” 边说边伸出手,把面前的被子往里掖了掖:“我觉啊,一个五岁的小孩,可以折爱折的花,可以追喜欢的鸭子,是他的自由。” “不老用‘不是’把自己给套住,按照你的逻辑,可怪罪的人太多了。不是你妈妈没牵住你俩的手,你们也不会跑走;不是你爸爸把煤矿开那么深,林喜柔也不至于能出来。为什么受了罪的人,老往自己身上找罪过呢?不该盯着害人的人削吗?” 炎拓说:“道理是这个道理……” 聂九罗打断他:“道理是这个道理,那就按这个道理过日子。仇人不放过自己还可以逃,自己都不放过自己,那到哪都是牢了。” 109、 后面的几天, 聂九罗没再进炎拓房间,半是给他留个自在的空间,半是觉得, 他该自己走出来——她要么在楼,要么在院子里,他想见她,走两步就是了。 另外, 私心里,她也想“攒一攒”, 攒个几天, 看到他气色好了、人也结实了, 不是挺好吗。 怕炎拓无聊,她把自己喜欢的书拣了几本放他门口, 又旧手机找出来, 换上新卡给他用——书在门口没搁多久就被收进去了,手机上, 阅后即焚app里又来个好友申请。 这还玩阅后即焚瘾了, 聂九罗没理他。 不过这难不倒炎拓, 他很快就从卢姐那要到了她的微信, 又来添加,昵称很简单, 就是姓名首字母。 这一次, 聂九罗爽快通过了,点开头像看, 是颗带闪粉华丽星星,聂九罗一时兴起,也短暂改了头像——她拍了自己那一玻璃缸的星星。 一缸对一颗, 各方面都是碾压了,炎拓多半get到了这意思,在那头“正在输入”了好久,又悻悻放弃了。 *** 第一天,炎拓完全没出房间。 第二天晚间,聂九罗凭窗远眺时,看到炎拓像贼一样进了小院,这棵树前挨挨,那棵花前瞅瞅。 然后,卢姐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大概是有事出来忙,炎拓如受惊兔子,嗖地就窜没了。 聂九罗笑得肚子疼,觉得自己是策略错误,就不该由着炎拓,应该一进门,就拉着卢姐全方位观摩他十分钟,那样,他破罐子破摔,估计也就没什么“爱美之心”了。 第三天,算是一切依然安好,可聂九罗心里很不舒服:她和邢深联系了一下,他那头,埋伏是安排妥当了,但林喜柔那头人,还没有出现。 这不是丧心病狂吗,虽说炎拓已经出来了,但要是还在里头,这是已然断食三天的节奏? 凭什么不让人吃东西?聂九罗来了气,下楼去到厨房,吩咐卢姐给炎拓加餐。 这几天,她老追问卢姐炎拓有没有长胖点,卢姐都被她问怕了,一听要加餐,实在无可奈何:“聂小姐,这又不是喂那个什么,得慢慢来,你不能指望人一口吃成个胖子嘛。” 聂九罗说:“我看人家网,有人两天就吃胖了十几斤的。” 卢姐是乡下出身,一句话就把她驳倒了:“你认真?我大(爸)养过猪,猪一天最多也就日长三斤啊。” 聂九罗居然还认真想了一下,觉得炎拓是不可能赶这速度的,于是没再插手干涉。 第四天的下午,正翻看老蔡快递过来的、城市雕塑设计大赛资料,手机上进来一条信息。 炎拓发。 ——今天能理个发吗? *** 聂九罗给自己相熟美发师电话,请他晚抽个空,带足了理发工具到家里来,做单私活。 估计是店里事多,美发师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九点多了,天上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聂九罗美发师引进房间,本来是想在边看着、顺便给点意见,后来一想,都攒了这么几天了,也不着急这一时三刻。 她带门,留两人在屋里交流,自己倚到门边,开了檐下灯,就着晕黄灯光,看漫天雨和雨下小院子。 这是春雨呢,春雨贵如油,冬天雨是阴湿,但春雨就不一样了,潮里也带勃勃生机。 真新鲜,她又在等一个男人剪头发,从前,可都是她不紧不慢地做发型、别人等她。 竖起耳朵仔细听,能听到又细又碎的、剪刀咔嚓声音。 卢姐已经忙完回房了,窗帘映出她影子,应该是在看剧,怪专注的,很久才挪一下身子。 特别宁谧又闲适氛围,如果不是有电话进来的。 来电显示是邢深,看到这名字,聂九罗心下一紧,顿了几秒才接听,总觉得揿下这键,接听的不止是电话,连带着也是给这两天安闲日子画下了休止符。 她先开口:“是不是老牛头岗来人了?” 邢深:“来人了,不过跟丢了。” 顿了顿又解释:“没办法,他们一进坑,发现尤鹏死了、炎拓不见了,立刻就警觉了。” 聂九罗嗯了一声,以示理解:只要林喜柔那头一警觉,必然就会防范跟踪,这种时候还硬跟,只会暴露自己。 她问:“时什么况?” 邢深说:“这次来得人多,所以根本没法突袭下手。三辆车,其中一辆是小货车,停下之后,从货车车厢里抬出一个大木箱,得跟棺材似的,一路抬进矿坑。” 聂九罗有点紧张:“木箱是用来装尤鹏?” “有这可能,转移炎拓,套个头套就行,只有转移尤鹏需要避人耳目,才用得到木箱。这次阵仗挺大,你们动手还挺及时的,迟个几天,可能就扑空了。” 聂九罗轻吁了一口气,手心有些发汗。 好险啊,也是够幸运。 邢深:“确定跟踪没希望之后,我这里安排给林喜柔发了条信息,大意是炎拓我们已经找到了,也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了,她不用白费力气找,找也找不到,还是认真考虑一下换人事吧——消息发出去,跟石沉大海似的。但我估计,她八成也坐不住了,一两天之内,必有回音吧。” 一两天之内,必有回音。 这趟回音,估计响动不会小,说不定,是一锤定音的那种。 正恍惚间,听见美发师叫她:“聂小姐,费用还是从你卡里扣?” *** 送完美发师回来,雨又密了,雨檐下本来是滴滴答答,现在连成了细密线。 聂九罗看到,炎拓站在门里头、檐下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她没忍住,一下子笑出来,倚在门边不走了:“人家tony都看到你了,我还不能看?你躲躲藏藏干什么?就剪了个脑袋,还能惊艳到我?” 炎拓也笑了,他其实没这意思,只是刚好站在了那里,让她这么一说,反而真像那么回事了。 他走上前去。 聂九罗借着檐下光看他:“让我瞧瞧,也好几天没见着了。” 说来也怪,第一时间注意的,是炎拓手。 他手好得挺快,毕竟她这儿,气候本来就偏暖,而且,冻疮膏也挺给力,如今一双手,虽然疮疤没那么快消,但好歹看起来,是双正常的手了。 聂九罗伸手牵住他手,还是粗糙,但是掌心很暖,看来体内气血是挺足了。 再看脸,其实还是瘦削,但养出了气色,尤其是眼睛,有神了,不像之前,整个人都是枯槁、生命力都熬干了感觉。 发型…… 说不来,接近板寸,反正剪短了,很整齐利落,想想也是,摸爬滚,这样方便。 聂九罗说:“这不是挺好吗?再补一阵子,晒晒太阳,就差不多了。” 说着抽回手,犹豫了一下之后,又抬起来,去碰他脸。 脸上还是缺点肉,消瘦的叫人心疼,tony刚应该也帮着修面了,胡茬是没了,不过下巴一周依然刺手…… 炎拓没动,垂眼看她。 聂九罗心里砰砰跳:她这个行为可是有点越界,炎拓真不准备回应一下,比如抱她一下什么?卢姐还说有了好感,再牵个手吃个饭就差不多了,现在看来,有点难办啊…… 正想着,只觉得腰间一紧,下一秒,结结实实扑撞进他怀里。 聂九罗头埋在炎拓胸口,顺便笑也埋住,听雨声连绵,觉得这一刻也像雨,绵软酥润,久一点,别太快过去才好。 她还是把自己日子过得不错,不是吗? 有居处,有生活,也有足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小工坊,喜欢花就去折一支花,喜欢树就去栽一棵树,喜欢一个人,像蜗牛一样弯弯触角,探探风声,可巧,那人触角也朝她弯了弯。 炎拓没敢用太大力气,却又忍不住总想抱更紧些,他人生中太多缥缈东西,这是唯一温暖而又实在的了吧?真奇怪头几次见面时,他对她从没起过什么心思,就想着怎么下狠手、她给拆了。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顺着后背摩挲上来,聂九罗穿的不多,即便是隔着衣服和柔软的长发,他还是能感觉到她身体,她一向就单薄,气质里带着蛊惑人的纤弱,明明没什么力量,有时偏还挺能打,靠真是骨子里带的那点“疯劲”吧。 炎拓说:“你多穿点,别冻感冒了。” 聂九罗点头,又抬起脸:“邢深说,林喜柔她们去老牛头岗了,不过没跟她们,跟丢了。” 炎拓没有很惊讶,算算日子,也是该再次投喂了。 他说:“不说她,现在不想说她。” 不说就不说。 聂九罗垂下眼,看低处雨线,真是挺有意思:一旦有风,雨线便齐刷刷往檐下荡,没风了,又正回去。 雨想安安静静地下,风不让呢。 聂九罗看得惆怅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又脸埋进炎拓胸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这声叹息,炎拓忽然有点周身发冷,他手臂收紧,低下头,用力贴住她的头发。 “不说她,不想说她”,但这不代表林喜柔不存在。 原本是一家四口,后来,林喜柔带走了三个,只剩了他一个人了。 以后,会不会还是剩他一个人? 他永远,都不能让林喜柔知道聂九罗存在。 *** 邢深给聂九罗完电话,转身往身后的农庄里走。 他们已经全体从服装厂里搬了出来,这家农庄属于农家乐性质,兼营住宿,但老板运作得不好,所以低价转让。 山强先看到的消息,推荐给了邢深,邢深觉得各方面都满意:偏远、安静、地方大,还有菜园子,厨房有老师傅掌勺,住宿什么也都是现成,很适合他们这群人。 他穿过农庄小竹林,过来找余蓉,现在条件允许,男女分区,余蓉和雀茶住了单独的一间套房。 走近门口时,听到余蓉尽量压着、不耐烦的声音:“你不用帮我收拾,乱就乱着,我不讲究。” 雀茶:“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邢深清了清嗓子,余蓉在屋里听见了,很快出来。 余蓉今儿刚从老牛头岗赶回来,一身风尘,一脸不耐,待走到方便说话地方,她回身示意了一下屋子那头:“这个雀茶,怎么到哪都带着她?” 邢深一愣:“怎么了?” 又给她解释:“雀茶是蒋叔人,现在蒋叔出了事,我们理照应她。再说了,她在林喜柔那儿,属于露过脸上过榜,你她打发出去住,也不安全啊。” 余蓉悻悻:“没什么,就是她一直陪小心,给你做这做那,一杯水都抢着帮你倒,怪烦的。” 邢深笑了笑:“有人帮你做事还不好?” 想了想,又补充:“她从前不这样,听山强说,蒋叔在跟前时候,雀茶还挺……” 不知道用什么词好,张扬跋扈?嚣张? 索性略过了不说:“蒋叔失踪了这么久,她大概是没了安全感吧。” 余蓉皱了皱眉头:“她十几跟蒋叔啊?” 邢深也说不清楚:“十六七吧。” 余蓉没好气:“十六七,什么也不懂,没赚过钱,没吃过苦,没受过罪。这要是蒋叔平安回来也就算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以后靠谁啊?” 抱怨完了,想起正题:“找我有事?” 邢深点头:“我估摸着,林喜柔那边得有大动作。” 余蓉冷笑:“我看她得抓狂。她这都几连败了?” 死了韩贯,没了陈福,一连丢了五个同伴,好不容易揪出个炎拓,炎拓跑了,连带着尤鹏也嗝屁了,这要还没动作,得是属龟吧。 邢深斟酌了一下:“跟她对,你有没有问题?” 余蓉奇道:“我有什么问题?这不迟早的事吗?我这一阵子,不止我了,农庄里这些人,为什么要东躲西藏、住完服装厂住农家乐?还不就是因为蒋叔他们被抓了,我们给暴露了吗?” 别说回到以前生活里了,就算不回去,抛头露面都有风险,谁知道什么时候地枭就找过来、他们给解决了?瘸爹的遭遇犹在眼前呢。 她说:“对上了我没问题,我只希望赶紧。这位大姐别拖拖拉拉,拖个十几二十年,可就我半辈子都给拖没了。” 邢深沉吟:“那你觉得……聂二会帮忙吗?” 余蓉纳闷:“不是你说蒋叔对她有恩,蒋叔有事她不会不管吗,还有啊,我看她和炎拓关系不错,炎拓跟林喜柔,那也是结死仇吧,后头再有事,聂二也不可能站着旁观吧?” 邢深哦了一声,说:“是不错。” 从她找他借人手、要去由唐找炎拓时候,不,还要更早,从炎拓失踪,她一反常态,频频追问他时候,他就知道,这两人关系,挺不错。 说到炎拓,余蓉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有事问你。次我和炎拓他们聊起来,说到蒋叔。邢深,关于缠头军过往,蒋叔会不会没讲全哪?” 邢深猝不及防,头皮有些微发炸:“这什么意思?” 余蓉笑笑:“谁都知道,缠头军脉其实都绝了,是蒋叔硬给捡起来又续,他探听到最多秘密,也拿到最多第一手资料,那些被他召集人,其实都是听他讲,换句话说,信息都是二手。” “所以我就是问问,会不会有些事,蒋叔出于某种考虑,没有对外讲。” 邢深也笑了:“我相信蒋叔讲出来的,都是真,愿意跟着他走青壤的,也都是信他。至于是不是藏了一些没讲,只要不影响什么、不妨碍什么,应该也没关系。再说了,你有这怀疑,应该去问他啊。” 余蓉看了邢深一眼:“都说新一辈里,蒋叔最看好你,又有人说你是他接班人,我寻思着,蒋叔有什么,没准能跟你说。你年,忽然就眼睛给废了,应该不止是想提升嗅觉这么简单吧?” 邢深微笑:“那是你想多了。” 余蓉耸了耸肩:“就是随便问问,你不知道就算了。没事了吧,没事我回去洗澡了。” 邢深目送着余蓉走远,余蓉身上光偏红黄,有点类似于早年看到过、将熟未熟山茱萸。 耳边仿佛突然响起蒋百川问话。 “邢深,你知道什么叫女娲肉吗?” 110、 雀茶叠好了衣服, 走到门边,远远看余蓉和邢深聊天。 自打上次她被大头欺负、邢深却模棱两可不表态,她对邢深的心, 一下子就淡了,仔细回想,其实当初好感起得也简单,为他年轻、眉目英俊、起来让人着迷, 可这饥不管饱、渴不当水,她有事的时候他连话都吝啬帮两句, 于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还不如余蓉, 一抬手就把大头的脑袋摁到汤锅里去了, 真解气,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畅快。 眼见两人聊完了, 她赶紧退回屋里。 余蓉进了屋, 一瞥眼看床头那摞叠好的衣服,实在没好气:“说了别叠了, 衣服, 不穿就撂那, 穿了就拿起来, 非多此一举叠一道。” 雀茶解释:“看着舒服嘛。” 余蓉:“那是你觉得,人家衣服觉得撂着舒服, 就跟人似的, 人躺着,是不是手脚乱摆、怎么舒服怎么来?你过谁是把自己手脚折起来、叠得四四方方睡觉的吗?” 雀茶说不过她, 又觉得她这逻辑实在好。 余蓉也觉得跟她没法沟通,自顾自拿了浴巾去洗澡,她洗澡比男人还快, 为男人脑袋上还有几根毛要顾,她省事多了,花洒一淋、毛巾抹一把了事。 洗完了出来,随手拿了瓶矿泉水要拧,雀茶指了指桌上:“你倒了水了,晾温了已经。” 余蓉凑过去看,水里泡了一颗大枣、几个枸杞。 她实在无语,说了句:“我又不是老年人。” 说完继续拧开矿泉水瓶盖,一仰头咕噜下去半瓶。 大冷天的,还喝凉的,雀茶看着都觉得冷,顿了顿问她:“我看你和邢深在聊,是不是关于老蒋的?” 虽说关于蒋百川的事,邢深没跟她细说,但她也不傻,日子,零零碎碎接收信息,也能拼出个大概了。 余蓉嗯了一声:“还在想办法,希望次,能有个结果吧,蒋叔回来,也就有人罩你了。” 雀茶笑得很淡,说:“哦。” 什么反应?余蓉看了她一眼:“怎么,蒋叔回来,你不高兴?” 雀茶说:“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回来了,就继续过呗。” 余蓉觉得她这态度很迷:“怎么着,过不过都无所谓的意思?” 雀茶抬头看余蓉,觉得心里堵得慌,很想说说话:“我说了,你要觉得我犯贱了。” 余蓉说:“犯贱犯呗,又不犯法。” 雀茶又好气又好笑,犹豫了会,说:“我跟老蒋,没感情了。” 余蓉点了点头:“看出来了。” 雀茶一愣:“看出来了?” 余蓉在床沿上坐下:“男人失踪几个月了,做家属的不哭不愁不紧张,傻子也能看出来没情吧。” 雀茶咬嘴唇:“你没有看不起我?” 余蓉乐了:“我闲得吗?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的?” 雀茶闷闷的:“我看不起我自己。当年,老蒋有相貌、有风度、有钱,迷得我五花三道的,我就跟了他。十几年下来,老蒋对我不错,没亏待过我,他老了,我却嫌了他了,人家会怎么讲我?” 余蓉:“当年他有相貌、有风度、有钱,你不也年轻漂亮吗?你俩要是真爱当我没说,如果不是,各有所图,很公平啊。十几年,他对你不错,你对他应该也不赖吧?没坑过他,没骗过他,算是相处愉快,各有付出。如今情没了,各走各道呗,你不委屈自己,也不耽误我蒋叔再去找个真爱,不挺好吗。” 雀茶简直听傻了,怔了好久才说:“那各走各道,我能去干什么呢?” 余蓉好笑:“你问我?我认识你才几天?你都认识自个儿三十几年了,你能干什么去,问你自己啊。” 雀茶心内一片茫然:“你呢,手头的事忙清了,干什么去?” 余蓉躺上床,拉过被子盖上:“老本行呗,还是准备去国外。” 雀茶听说过余蓉的职业:“驯兽啊?国内不也有吗?” “国内……太规矩了,不够野。” 雀茶也是真心搞不懂余蓉:“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喜欢玩。” 余蓉啼笑皆非,居然有人用“女孩子”词来形容她,就跟她看到疯刀居然戴个小红帽一样匪夷所思。 她说:“有人喜欢登山,有人喜欢探海,那我喜欢驯兽,有什么稀奇的?跟野兽打交道,比跟人……要轻松多了。” *** 蒋百川一大早起来,就按照自己自己拟的计划,做身体锻炼。 被拘囚也有三个多月了,烂了的脚经过后来的简单处理,渐渐结了痂,他觉得如果能有机会出去,接上个假脚掌,还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的。 期间换过地点,从逼仄且完全没光的地下室,换到了隐约有光、稍微宽敞点的地下室,隔音太好,外头总是很安静,所以,他完全没法判断身周的环境。 不过他依然乐观:拘囚地点的更换,说明原来的地方不安全了,也就说明邢深他们在行动。 …… 门上传来开锁的声音,蒋百川有点奇怪:他一天吃两餐,现在还远不到用餐的点。 他赶紧趴倒在地,做出一副精神萎靡、全身无力的样子,落难者只有凄惨潦倒,才能少受点罪,让人看到他居然还有精神锻炼,少不得会挨一顿胖揍。 有人进来,不止一个,再然后,灯就亮了。 蒋百川艰难地撑起身子爬起,睡眼惺忪,还没看清楚来的是谁,有个圆乎乎的东西就朝他扔了过来。 什么东西? 蒋百川下意识伸手接住了,段日子,人家朝他扔水、扔包子,扔一切林林总总,他都是这么接的。 东西一入手,顷刻间毛骨悚然,下一秒急扔出去。 那是一个头。 是不是人头不好说,但总归是什么东西的头,有肉有皮,摸上去还黏糊糊的,带一股潮腥味。 蒋百川一阵反胃,险些吐了出来。 有人走到他面前,踢了踢他的脸,说:“你的,认真看看,看仔细了。” 是林喜柔。 蒋百川朝那个头看过去,一眼就看到颅顶上有个刀伤的创口,创口处凝着半透明的褐黄色。 林喜柔说:“是疯刀的手笔吧?你们一个个的,都当我好骗呢?” 蒋百川抬起头:除了林喜柔,来的还有熊黑,抱着胳膊倚墙站着,虚攥的拳头有小醋坛子那么大——看来他答得稍有不慎,就要换熊黑跟他“对话”了。 他咬死了不松口:“老刀就是疯刀。” “刀、狗、鞭三家,鞭家是独门的技艺绝活,狗家是族群的天赋,刀家是血脉的流传,刀只有一把,每隔百十年,都会拿刀试血,哪一支的血快被刀吞咽了,刀就归哪一支保管。” “老刀就是疯刀,现在出的状况,我也不是很懂,毕竟我已经被关很久了——兴许是老刀家那一支,又出了个人才吧。” 林喜柔说:“是吗?” 她俯下身子,手指探向蒋百川的嘴角:“你张嘴,口才可真不错,我每次问你,你叽里呱啦,都说得有理有据。” 蒋百川想躲,瞥了眼熊黑,又没敢,林喜柔掐摁在他嘴角的手冰凉,死人一样凉,指甲又薄又尖,陷进他的脸肉里。 “不过,说得再合理,我心里不爽,你照样遭殃啊。” 说到末了,咬字突重,手上用力,着一边狠狠一撕。 蒋百川惨叫一声,捂住左边嘴角滚倒在地,指缝里洇出鲜血来,林喜柔抬起手,看拇指和食指指甲上留下的血痕,不紧不慢送进嘴里抿吮了。 又说:“无所谓了,管它谁是疯刀,反正,很快就会到了。” *** 聂九罗一早起来就赶工了。 昨天晚上,她给炎拓做规矩,说是作为租客、非请不准上楼,把炎拓听得一头雾水。 其实原很简单,她的制小院还没完工,在工作台上四敞大开,不想被炎拓看到半成品——半成品就谈不上惊喜和惊艳了。 所以她加紧做收尾工作,好在都是上色之类的细活,没意外的话,今天之内就能交付。 次再上手,心情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经常走神,有时突然就了,有时又耳热心跳,以前觉得炎拓的制只是一时兴起,现在一考古,别有深意:干嘛非要她的院子呢,人都要包括在内? 嗯……有问题,个人,心思藏得颇深哪。 完工时已经是下午,小院的屋舍、花木、人物,无一不备,精致小巧,不敢说栩栩如生,但别有一种微缩版的软萌可爱,聂九罗下巴搁在台面上端详了好久,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要么,送炎拓算了。 下一刻马上喝止自己:不行!耗时耗工的,他连钱都没,她还想着送他,哪能好事全让他占了! 一时牙痒痒的,找了细铁丝,裁了块小硬纸牌,做了块“老赖”的牌子,挂到持梅花的小人像脖子上去了。 效果颇为滑稽,她正得不行,老蔡打电话过来,问她有没有收到快递过去的两份资料、对参赛冲奖又是什么想法。 聂九罗实话实说:“城市雕塑大赛那个,比较重设计,突出理念的那种设计,个超出我的范畴了。” 老蔡:“那泥塑才艺大赛的那个呢?” 那个是民间工艺美术家协会牵头主办的,老蔡觉得和聂九罗擅长的正对口。 “那个是现场技艺大赛,一堆人围着看,还接受非专业观众参观。创作是很私人的事,和作品之间要有非语言的交流,我觉得我接受不了样炫技式的展示。” 那就是都没戏了?老蔡长长叹了口气。 聂九罗无所谓:“其实拿不拿奖的,也没那么重要吧。” 老蔡说:“阿罗,话不是这么说的,你样的选手,属于高手,但差了天赋,不是圣手。上,高手太多了,种时候,无缝出作品和拿奖就显得重要,你摔伤了胳膊,一连几个月不能出作品,又没奖加持……这一行,竞争很激烈的啊。” 在商言商,老蔡说话一直白。 放下电话,聂九罗的心情跌到谷底,在椅子里坐了一会之后,下楼来找炎拓。 …… 客房的门虚掩着,聂九罗推门而入,第一眼没看人,再一环视,看到墙上竖着两条腿。 她吓了一跳,下一秒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是炎拓在练倒立。 炎拓也看到她了,深吁一口气,收腹下了腰腿,站起身子,顺手拽过搭在椅子上的外套穿上。 不止练了倒立,刚还做了单手的俯卧撑和腰肌训练。 聂九罗说:“就练上了?” 炎拓:“迟早的事,早练早恢复。” 说话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聂九罗垂了眼,没吭声。 换了平时,她心里不舒服一阵子,也就自我开解过去了,但现在,放了个男人在这,理应物尽其用。 还不错,一下子就看出她有情绪。 炎拓着走过来:“谁惹你了?” 他一直走到她身前才停下脚步,伸手揽住她的腰,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怀里带。 聂九罗,觉得男人也真是有意思,一旦关系突破了一道线,就仿佛那线再也不存在了——他昨天才抱过她,今天熟练得跟抱过百八十次似的。 她低头看炎拓的腹肌,他外套里穿了件薄t,为刚刚大练过,身上微微带汗,薄t下隐现腰腹的肌肉走向:两天,她光顾着看他脸上长没长肉了,原来最先是从身上长起来的。 聂九罗很满意,觉得自己赚到了:谁不喜欢紧实有力、轮廓刚劲的肌体呢,尤其她还是主做人像雕塑的。 她说:“刚跟老蔡打电话,他说我做行差了天赋。” 有点专业了,炎拓想了想:“老天是公平的,你长得好看,聪明,还能打,哪能样样都让你占了?谁还没个短板什么的,差了天赋就差吧,我也不聪明啊,智商也不太行,还不是也接受了。” 话未免也太耳熟了,聂九罗一下子出了声,顿了顿拉他:“到楼上去,有东西送你。” 心情好,送了,反正她也不差这钱。 *** 炎拓看到新鲜出炉的小院子。 当初制这个院子,是以为再难有机会回来了,如今身在这个院子里,再看到微缩版,有一种恍如隔的觉。 没错,恍如隔,恍然如梦。 院门上居然还贴了对联,“平安”、“归来”,一看就知道是快过年的时候贴的,小院里站着的那个聂九罗,还穿着睡衣吊着胳膊呢,一拃长点,倒是挺神气。 炎拓忍俊不禁,想拈起来看,聂九罗赶紧拦他:“别,才上完色呢,不算百分百完工,也就是样子能见人了。” 炎拓收了手,又看站在院子里、手里持了枝梅花的自己,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老赖是什么意思?” 聂九罗说:“就是欠钱不还的意思。” 炎拓:“我才欠了多久?你有点欺负人吧,我你打赏,没落着一句好,刚故欠了点钱,连牌都给我挂上了?” 聂九罗窝在椅子里,没理也掰扯出理来:“那我就是这样的,不服也憋着。” 炎拓侧靠在工作台沿上,低头看着她笑,聂九罗起先也在笑,着着,忽然不自在起来,没再了。 工作室里安静极了。 有风过,串高的花树斜枝轻柔地蹭过瓦檐。 院子里,卢姐在例行花木喷水,喷壶的压阀一松一合,能想象得到,水是怎么样被雾化成肉眼看不的一粒一粒,漫天的纱一样罩落下去。 聂九罗心想,你要是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不亲一下,很难收场的啊。 111、 炎拓俯下身子。 没想太多, 就是很想吻她,快碰到她唇时,又蓦地停住:也不是不是记忆的偏差, 总觉得,这一幕像曾经发似的,她下一秒就别脸去。 聂九罗身子有点发僵,几乎能感到炎拓轻柔的鼻息, 不她没动——有时,她委婉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态度, 比如任由他抚上她的鬓角, 再比如, 主动碰触他的脸颊。 炎拓吻上来。 聂九罗原先没太当回事,吻一下嘛, 温存的一种, 彼此应该也都不是初吻,成年男女, 又不是情窦初开, 谁还能为一个吻方寸乱。 可是没想到, 嘴唇偎贴的那一刻, 整个人忽然像被点了似的,周身腾地了遍火, 从身到指尖都止不住战栗起来, 身子坐不稳,徐徐往后倒, 原先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也虚得定不住,不滑到哪儿去了。 没有倒下去,椅子有后背, 又把她截抵住了,炎拓欺身来,一手探到她身后,抚摩她的后背,把她的身带向自己的同时,顺势加深这个吻。 如果之前的亲密还是克制的温存,那这一次,有放纵和越界的意味了,聂九罗有点慌,倒不是害怕,她慌的是,自己居然毫无抗拒,甚至,隐隐还有期待。 她在情感上,当然已经向着炎拓敞开了,否则也不接受拥抱和接吻,是没想到,身比她的情感走得还远,几乎是瞬间就完全接纳了他。 迷迷糊糊间,她想着:是不是有点快,得放慢点,再接下去,就收不住了吧…… 但这念是一闪而,因为发不出声音,也没力气去推阻。 搁在工作台上的手机响了。 响铃加震动,又是紧贴台面,声音分外刺耳,两人都没管,刻意忽略这噪音,想等它自然止歇。 哪一轮之后,又来了一轮,接着再一轮,似乎是有急事。 聂九罗的手颤了一下,慢慢摸索着上了台面,也不清自己是想接听还是揿停,才刚摸着手机,炎拓的手也跟来,一把抓起手机,随手往外一扔。 估计是扔到不远处的沙发上了,声响立刻沉闷了许多,几乎可以忽略。 聂九罗一怔,旋即就忘了这事,又陷进意乱情迷中去了。 …… 也不了多久,楼下传来卢姐扯着嗓门的声音:“炎先,是不是在楼上啊?饭你搁桌上了,记得尽快吃,别凉了啊。” 这来自近处的人声远比电话铃声的杀伤力要,两人身子同时一震,像是忽然间回到了现实世界。 窗外,暮色渐升,快黑了。 炎拓喘得厉害,慢慢松开她的身子。 聂九罗觉得自己是自一团炙热里终于挣脱出来,四肢绵软,倚贴住椅背不动,胸口仍急促起伏着:她居然能跟人吻这么久?去多久了? 时间跟被偷了似的,她毫无印象,可怕的是,是个吻,她竟然有什么都和炎拓做了的感觉,一下子进入贤者时间,疲累得要命,心里空洞到不行。 微微咽了口唾沫,嘴里干涩发麻,甚至还有点辣辣的。 炎拓也有点懵,他起初是想很温柔地亲亲她,没想到没控制住,从哪个点开始失控的,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有些懊恼,顿了顿轻声问她:“吓到你了?” 暮色起得真快,这片刻功夫,屋子里就又暗了一个度,聂九罗噗地笑出来:“我没那么不经吓。” 又扶住工作台站起来,低声了句:“炎拓,你抱抱我吧。” 炎拓上前一步,轻轻搂住她。 或许是因为刚刚的热吻消耗了力气,这一次,真的就是很清淡的拥抱,不含任何欲望意味,却有种不可言传的亲密,炎拓温柔摩挲着她的发,从发顶到颈后,低声:“下次我注意一点。” 聂九罗笑,这是什么傻透气的话,下次注意一点,注意什么?时间?还是力道? 她偎在他胸口不想话,不清心里现在的感觉,是喜欢吧。 她的手指爬格子一样,慢慢顺着他微汗的腹肌往上爬,爬到胸口时,被炎拓伸手包住了。 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连续的拨了,突兀响了一声,应该是有信息进来。 聂九罗从炎拓的怀里挣脱出来,看向沙发的方向。 想起来了,这手机之前一直响个不停,看来是有人有急事要找她。 *** 九通未接电话,都是邢深的。 最后一条发的是信息。 ——电话没通。看邮箱,林喜柔那回话了,语音你发去了。 看到“林喜柔”三个字,聂九罗着实愣了一下,之前的这段时间,她完全把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她直接登陆手机邮箱,开最新一封邮件,里有几个附件,都是音频,已经标注了顺序。 点开第一个之前,她看了炎拓一眼。 炎拓朝她点了点,那意思是:做准备了。 聂九罗点击播放。 起初没有人声,但能听到呼吸声,很轻,很柔,再然后,林喜柔笑了一声。 聂九罗刹那间毛骨悚然,她从来没见林喜柔,也没听她的声音,但或许是关于她的事听得太多了,先入为主,连呼吸和笑声都觉得阴冷。 林喜柔的声音很平静,完全听不出情绪的波动:“很厉害啊,连矿坑都找到了,是我意、小看你们了。我原本以为,遭遇的不是一堆垃圾,没想到,垃圾里也有成色不错的。” “是时候来真正谈一谈换人的事了。换人一直不成功,不能怪我,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换人的诚意。缠军一直以来都是灭地枭的,怎么可能甘心把地枭纵放出去呢,对吧?我也道你们没诚意,是想借着换人搞事情,所以,几次三番的,都叫停了。” “居然杀到矿坑去了,事情到了这份上,咱们也别虚巴脑地,玩什么没的把戏了。就开窗亮话,直接约个地方,各自把人和人质都带上,干一场吧。反正你我都道,这一战在所难免,早晚的事。” 第一段,就到这里为止。 直接约个地方,干一场? 聂九罗觉得真是荒唐,这种直接干,谁拼得他们?蒋百川那次就是前车之鉴,他们有枪,有人,实力优劣,一目了然。 炎拓轻轻碰了碰她胳膊:“先听完再。” 第二段来了。 林喜柔:“时间嘛,就定在十以后,地方我也选了,我熟,你们也熟,不存在哪一方吃亏的问题。我想,你们已经猜到了吧?”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人留出猜测的时间:“就定在当年,你们掳走我儿子的地方,黑白涧的边缘。听它现在叫蚂蚱?起了个畜的字,还真是当畜养呢。” “这地方选得不错吧?我的主场,也是你们的主场,是不是很公平?你们尽可以不来,我跟你们,不来的话,我预备怎么做。” “首先,你们的人,留着也没意思了。我把他们都当饲料,喂出去。当然,骨留你们,一堆是一堆,指骨上挂上标牌、写清姓,方便你们哪有空走青壤时,收回去。” “其次,我彻底消失,让你们再也找不着。放弃炎家这个产业让我怪心疼的,但没关系,产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是年长短。我活得久,比你们时间多,再了,有了第一次的经验,第二次就快了。到那时候,我的同伴又源源不绝。你们绑走了五六个又能怎么样呢?我成倍地再补回来。” “但你们就要小心了,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我的黑单上。这世界就这么点,管你藏去哪,找人不难,滴水石穿,经年累月地找,总能找着的。短则几年,长的话,无非二十年、三十年后,那时候,你们的家人、子孙,都是目标。你们防不了的,周围那么多人,你能分辨出哪个是奔你来的?” 到这儿,她哈哈笑起来:“防不胜防啊是不是,所以我劝你们,还是赴约比较,长痛不如短痛,死也死个痛快。否则这一的,惶惶不可终日,日子得也受罪啊。” 第二段结束。 炎拓没再催着往下听,他长吁了一口气,苦笑着了句:“这个女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一招威胁来得可真到位,蒋百川被抓之后,常的联络单暴露,继而牵出一伙人,这伙人都上了榜,即便暂时能避险,来日也不得安宁。 不止这伙人,没猜错的话,他,以及林伶,都在黑单上。 炎拓真为聂九罗庆幸:她一直牵涉其中,却又神奇地一再隐形,不被林喜柔惦记上,是一种福气。 聂九罗没话,又点击第三段。 这一段的第一句话就听得她周身发冷:“这一条,麻烦你们转炎拓,我有话想跟这干儿子。” 炎拓喉轻轻吞咽了一下,静静听下去。 “小拓啊,这么多年,也是白养你了,林姨对你不吗?你跟你妈一样,都是白眼狼。她杀了我一次,我了她机,她不珍惜,还来第二次。我养了你,你不想着感恩,居然反来对付我,不愧是你妈的。” “你从矿坑里出去了,是不是很畅快、觉得解脱了?不林姨了解你,你跑了也白跑,招招手,你还得回来。” “这次约见,林姨希望你也来,你不是一直想见炎心吗?我你这个兄妹相认的机,你们也有……二十来年没见了吧?再次见到,那场面一定很感人。” 112、 农庄间大包房里, 满当当坐了十八-九号人,除了雀茶,可谓全员列席。 邢深外放了林喜柔第二段语音, 第段没那么关键,第三段是只说给炎拓听,所以都略过了。 语音放完,鸦雀无声, 半人面面相觑,另半人在消化。 过了会, 山强跟个爆竹似, 先放炮了:“么意思?老以后不能娶老婆生孩了?娶了生了也没好下场, 是吗?” 有人应和了句:“就是意思。总之就是叫你活不安稳、过不踏实。” 俩开头,其它人纷纷炸开, 七嘴八舌, 拍桌骂娘,有人提议要么整个容, 有人提议干脆移居国外算了, 当然很快就被反方给怼了:怕它个毬!老凭么整张爹妈不认脸?国内待舒坦, 为么要跑去人生地不熟地方受罪?再说了, 你能出国,地枭完全是人样了, 人家不能出? 余蓉嫌太聒噪, 弯腰低头,直拿手撸自己脑袋, 候着议论声渐渐小下去了,才说了句:“屁话真多,干就完了。” 大头冷笑声:“干?说轻巧, 对方么配置,咱们么配置?你确定去了不是送死?既然都是死,那我情愿拖个二十再死,多活阵是阵。” 个方脸男人忽然想起了么,满怀希望地看邢深:“深哥,上次不是说,已经把林喜柔血囊给救出来了吗?没有血囊,女人也活不成,把她耗死算了呗。” 话说叫人振奋,有至半人眼睛为之亮。 邢深淡淡笑了笑:“首先,血囊只是让她能长久活下去,没了血囊,她不会立刻就死。耗死她多久?五十?六十?” “其次,就算她死了,她族群在,会出个王喜柔、张喜柔。只要我们在个族群黑名单上,依然会被清算。” “蒋叔在候,很尊重大家意见,事情不能我个人说了算,聚到里,就是想问问大家,愿意去赴个约有几个?愿意举手。” 屋里安静下来,余蓉瞅了瞅左右,见个个举棋不定,心里头很是不屑,懒洋洋第个举了手。 她无所谓,反她是个人过,驯兽,很大程度上是给自己找刺激:都是刺激,来越猛越好,金人门,她都没去过呢。 被她带,有几个脾气暴躁,也都举了手。 邢深目测了下,只有不到三之人。 他语气平静:“大家能不能自两边,看着比较目了然。” 就,有人拖凳,有人挪椅,不会儿,屋里就形成了小撮对大群格局。 余蓉抽了根烟出来点了,咬棒棒糖样咬在嘴里,斜了眼看大头:“就么点人想干,那干个屁啊,没打已经输定了。也别干了,各回各家,等死完事。” 话出,对面那群人多都有点讷讷,有个人吞吞吐吐:“也不是……不想干,就是实力……悬殊,大家也都看到了,上次蒋叔他们败那么惨。面对上,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嘛。” 邢深说:“我们不是傻,明知道面拼必输,偏去硬拼。真准备干,当然有策略。” 听到话,有差不多半人心定了,犹豫了几秒之后,挪到余蓉头来。 大头带着几个人,依然坚守在反方高地,没表态,其实,他倒也不是十抗拒,只是和余蓉有过节、下意识就想跟她唱反调。 他说:“别光嘴上讲有策略,说出来,让大家伙听听可不可行,毕竟是要命事。” 邢深抿了抿嘴,没吭声,倒是余蓉哈哈笑,站起身,很嚣张地冲着大头竖起了中指。 她说:“地枭要你命,你屁都没敢放个,反而在对着自己人乱吐唾沫星。策略玩意儿,讲究出奇制胜,我看没必要提前么久、跟所有人公开吧?万反水了两个,大家伙不就全完了?” 说完,冷哼了声,自顾自离开了包房。 大头有点下不来台,顿了顿,向着邢深笑:“深哥,我不是针对你哈,就是为求保险、多问两句。你要真有靠谱法,那没说,干呗。既能给自己免除后患,能把蒋叔他们给救回来,能痛削林喜柔娘们顿,我举双手双脚赞成。” …… 基本达成致,邢深松了口气,他晚点再和聂九罗联系下,问问她那头意思。 才刚走出包房,就听到有人叫他:“邢深。” 是余蓉。 邢深朝余蓉走过去。 余蓉觉儿不是说话地方,向他招了招手,把他领到僻静处,第句话就是:“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们?” 邢深失笑:“话怎么说?” 余蓉冷冷瞥了他眼:“别跟我打哈哈,我不吃套。林喜柔下战书,不是小事,他们反应其实很常,但你不太常,有点胸有成竹感觉。你说有策略,不妨先透点给我听听,其它人不能听,我总够格听两句。不过我就纳闷了,你真有策略,也不至两个月来,我们像缩头乌龟样东躲西藏吧。” 邢深迟疑了下:“我不是胸有成竹,我只是……” 说到儿,他抬起头,向周围看了圈,才继续:“我只是觉,真到了黑白涧,也许……会有……” 余蓉真是听不人说话吞吐:“会有么,能有帮手?” 邢深嘴唇有点干,不自在地舔了舔,忽然岔开话题:“余蓉,都知道老家是板牙,但你知道,板牙是我们第几个村吗?” 余蓉没听明白。 老家是板牙话不准确,确切地说,应该是祖籍在板牙:余蓉打父母辈起就没在板牙生活了。 她问:“么叫‘第几个村’?” 邢深解释了下:“最初都是住在深山里,但深山太不方便了,□□多,赶次集来回几天几夜。人往高处走嘛,所以村难免外迁,迁到地势更平坦、对外交流更方便地方。” 原来是意思,余蓉嗯了声:“你就直接讲吧,别问我。我只知道板牙是祖籍,去都没去过,上哪知道它是第几个村?” 邢深说:“第八个,从秦始皇,缠头军铸金人门开始,到现在,共历经八次挪村,每挪次,都离根更远,到了板牙,大家伙基本已经散了,去到全国各地、各行各业去了。” “你没走过青壤,我跟着蒋叔走青壤,蒋叔偶尔会指给我看村遗址。” 余蓉惊讶:“指给你看?” 她初见邢深,也曾暗自嘀咕过人完全不像个失明,但日久了也就习惯了,觉可能是狗家人、嗅觉和听力太好,应付日常生活不成问题。 但“指给他看”,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邢深仿佛没听见,继续说自己:“那些村,按照距今代远近,有勉强能住人、半塌、片废墟,以及,连废墟都找不着。” “蒋叔说,最早那个村底下,藏了些东西。” 说到最后句,语音忽然放很轻,余蓉被他语调搞心里毛毛:“藏么东西?有么用?” 除非藏是冲-锋枪,不然话,她真想不出能拿么和林喜柔面对抗。 “藏东西,说是能……借阴兵。” 余蓉足足看了邢深五秒钟,才说:“借阴兵……鬼啊?” 她简直无语:“讲了半天,你准备招鬼啊?” *** 炎拓把林喜柔那三段语音听了遍。 心里头居然挺平静,像是林喜柔会做出来事。 聂九罗有点担心,直看着他,炎拓回以笑:“个女人做事,是不是挺绝?其实换个角度想,她也挺厉害。” 聂九罗问直接:“去吗?” 炎拓沉默:为了炎心,他大概率会去。 聂九罗猜出了他心思:“我觉,不能太把林喜柔话当回事,她说炎心在她手上,倒是给出证据来啊。” 电视里,绑匪绑了人质,为了证明人质活着,会拍个照片或者录段录音呢,今,炎心下落成迷,或许死了,或许以“人为枭鬼”状态活着,或许被林喜柔禁锢,或许早已脱离了她掌控,可能太多了。 林喜柔随口句“给你个兄妹相认机会”,谁知道是不是在给炎拓下套呢? 炎拓轻声说了句:“我懂你意思,但是你知道吗,那种直找、永远也找不到感觉,忽然下有了希望,哪怕希望是虚假,你都想去确认下,确认了才能死心。” 说:“我吃饭去了,要不然,饭该凉了。” 聂九罗目送着炎拓下楼,耳边直萦绕着他那句“确认下,确认了才能死心”。 可是,想确认炎心下落并不定只有条路可走啊。 聂九罗心砰砰跳起来。 陈福,陈福在她手上呢。 *** 聂九罗找出储物房钥匙,匆匆下了楼。 储物房靠近厨房,自成间,卢姐看见她下来,以为是来吃饭:“今天在厨房吃吗?不用送上去了?” 聂九罗随口应了声,开门进屋,顺便反锁。 屋里有敞开式货架,也有带锁大立柜,她打开最靠近角落格,从里头拖出个行李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行李箱比之前更轻了,再想也合理:陈福是完全断食了,却没死,应该是在不断消耗自身以维持生命吧。 她把行李箱放平,输入密码解锁之后,拉开拉链。 箱里陈福有些可怕,双颊和眼窝都已经深深陷了进去,嘴周干瘪几乎能看出牙齿轮廓,叠放在腹部双手勾屈同鸟爪。 上次,陈福没过多久就醒了,但次,真是好慢啊。 聂九罗想了想,重新阖上箱盖,拖着箱出来,路拖过院。 咯噔咯噔滚轮声把炎拓引了出来,他第眼就认出是自己箱,看见聂九罗要把箱拎过门槛,赶紧三步并作两步上来帮忙,同压低声音:“他醒了?” 聂九罗摇头:“没有,不过,我想了个办法,也许能让他快点醒。” 113、 聂九罗的想法相当粗暴。 ——炎拓当年在农场地下二层见到的女人, 是半埋在土里的。 ——狗牙被“杀死”之后,林喜柔他们,是把他浸泡在一个浑浊的大泥池子里的。 陈福这么久都复苏不了, 是不是因为缺了“营养”?这营养估计不是来自土就是来自水。 她征用了炎拓客房的浴缸,指挥炎拓去院子里长势好的花木下头挖足了土过来,生生造了一个泥水池子,然后把陈福捆牢, 挨靠着浴缸的边沿浸泡进去。 炎拓觉得这法子太流于表面,但还是照做了, 不过, 当年处理韩贯尸体时的那种罪孽感又来了, 站在浴缸前头,他觉得这场景实在丧心病狂:“要是让卢姐看见, 她不得疯了。” 聂九罗也有感:“会吩咐卢姐别给你打扫房间、也别往屋里送饭了, 你明天开始就去小饭厅吃吧,进出把门锁上, 省得节外生枝。” 炎拓看向陈福:“你真能从他嘴里问出东西来?不是说被抓的那几个跟哑巴似的、死不开口吗?” 聂九罗说:“逼问多半是行不通的, 但可以诈他、骗他啊, 只要流程设计得好就没问题。” 炎拓哭笑不得, 觉得她要是进了电话诈骗或者传销团伙,绝对是个人才。 他犹豫了一下:“阿罗, 如果真的去了金人门, 你能不能……在这等?” 聂九罗没立刻回答,顿了会说:“这是不想我去的意思?” 炎拓默认。 真不想她去, 他还记得上一次,她躺在吕现的手术台上、心跳都没了时的场景。 “邢深他们是不得已,上了林喜柔的黑名单, 你这么难得,至今都没暴露过;没办法不去,因为心心是我家人,也是我一块心病。但你不一样,你没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要是因为我去了,心头又要一块病了。” 说到最后,他甚至有点后悔这几天没有克制住感情,如果聂九罗因为他的关系又去涉险,这不是情感绑架吗? 聂九罗笑了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在石河吗?” 炎拓隐约猜到点。 “因为蒋叔他们在走青壤,之前的十几年,走青壤简直像采风,绕一圈就回,什么都没碰到过,蒋叔他们甚至有过怀疑,那一带的地枭是不是绝了。” “所以没要求一起走,只是外围留守。按照我和蒋叔曾经的‘谈判’,涉及到需要对付地枭的情况,就是应该在的。” “如今蒋叔是待换的人质,邢深他们如果集体要进金人门的话,你觉得能安稳待在这小院里不动吗?” 说到这儿,又抬头打量整间屋子:“忘了跟你说了,这整栋院子,都是蒋叔给买的呢,虽然当年房价低,买这小院没花太钱,但放现在,闹市区的三合院,没个上千万下不来啊。” “蒋叔这个人呢,肯定不是完人,他的很行事手段,还很不喜欢。但就事论事,第一跟他有协议,第二他对我有恩。这件事,当然可以袖手旁观,最被人骂忘恩负义,完全做得出来。只是,每个人做人都有自己的准则和方式,不想这么做人罢了。” 手机又响了,看来电显是邢深,聂九罗预备出去接电话,离开时对炎拓说了句:“所以,你千万别想多了、觉得是因为你才不得不去涉险的。” 炎拓被她这么一说,有点讷讷的,觉得自己是自作情了。 他沉默地看着她出了洗手间,哪知下一秒,她又把头探进来,笑咪咪的:“不过呢,就算是为了你去,也不是不能考虑,看值不值嘛。” 说这话时,还上下打量了炎拓一回,跟菜场买菜看成色似的。 炎拓还没来得及说话,聂九罗人又没了,她得赶紧接电话去,不然,邢深这第十通电话,又要落空了。 *** 电话接通,邢深先开口:“终于接了,之前那么久都打不通,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之前…… 聂九罗脸上忽然有点烫热,她清了清嗓子:“邮件收到了,也都看到了。” 邢深:“你怎么想的?还有,炎拓是什么想法?” 聂九罗说:“他应该是想去的,不过,纯送死的话,觉得没什么必要,双方实力差得太大,最好能有个可行的、以小博大的计划。” 邢深停了一会:“阿罗,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他把之前对余蓉说过的,也向聂九罗讲了。 聂九罗的反应倒没余蓉那么大:“阴兵?阴兵过道的那种啊?” 邢深说:“不是,黑白涧,又叫阴阳涧,有时候,们说得顺口,会把这一头叫阳间,进了黑白涧,就叫阴间了。” 聂九罗心中一动。 阴间、阴兵,从字面意思理解,是身处阴阳涧的兵? 她迟疑着问了句:“难道们在阴阳涧还有人?” 邢深回答:“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既然能总结出这句话,那就说明,缠头军当中,有很人曾经踏进去过,没再出来。” 聂九罗起先没听明白,再一揣摩,顷刻间胆寒毛竖:“什么意思?们的人还在里面?没死?” 邢深没吭声,他也没见过,不敢下断言。 聂九罗越想越离谱:“地枭能长生,不代表进了黑白涧的人也能长生啊,‘缠头军当中,有很人曾经踏进去过’,那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最早是秦朝的时候了吧?”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人还活着——亲戚朋友几十年不见,都基本成末路,更何况是那些古早的缠头军?你就这么确定能跟他们沟通,能“借”得出他们,让他们帮忙? 邢深:“现在我也不确定,毕竟没借过。林喜柔的信息过来,就一直在思考该怎么以小博大、出奇制胜,忽然间就想起这一节了。相信先人们既然传下话来,说能‘借阴兵’,那就绝不是说着玩的。准备这两天就动身,去最早的那个村子找找看,有任何机会,都值得尝试。” 聂九罗觉得这事实在不靠谱:“你有这功夫,这还不如想办法搞点枪来。” 邢深笑了笑:“在办了。余蓉之前在泰国待过一阵子,路子比较野,这事交给她了。” *** 接下来的两天,过得还算风平浪静。 “借阴兵”的事,炎拓已经听聂九罗讲过了,他倒是挺能接受的——毕竟他前几个月,才刚接受过地枭的全套设定——非但如此,心里还隐隐有期待:如果缠头军的先人真的还在黑白涧中游荡、也真的能被“借”出来,那这古今跨代的互动…… 光想一想,鸡皮疙瘩就起了满身,不是因为害怕,是一种说不出的震撼。 …… 这两天,唯一不舒服的事就是用洗手间,里头兼有浴缸和淋浴室,浴缸被占用,他洗澡当然只能用淋浴,但一想到这边洗着,那头泡着…… 不止洗澡,上厕所都有心理阴影了,这万一事到中途,那头醒了,糟心啊…… 感觉太过酸爽。 然而也不便说什么,去借卢姐的洗手间不大合适,去借聂九罗的,总觉得不好,于是只能自己解决,拿了条毛巾,把陈福的脑袋给盖住了——不过每天进出,看到个顶着白盖头的脑袋,心里也没能舒服少。 怕什么来什么,第三天的晚上,例行沐浴,洗发泡沫打了满头,冲水前还一切正常,冲到一半时,抬手抹了下脸上的水,突然发现,那条盖头的毛巾不知什么时候滑进了泥水中,陈福睁眼了。 非但睁了眼,还勾勾地看着他。 炎拓脑子里一懵,第一反应是赶紧去拿浴巾,下一秒放弃了,反正看都看了,惊慌失措太小家子气了,就当是在澡堂吧。 他镇定地冲完水,出来换上睡衣,然后给聂九罗发了条信息。 ——陈福醒了。 不到十秒钟,楼梯上传下急促的脚步声,那速度,炎拓真担心她摔着。 他开门迎接。 聂九罗睡袍外头裹了件外套,到门口时又停下,没急着往里走,声音极低,像是怕惊动了谁:“醒了已经?” “嗯。” 聂九罗懊恼极了:“还没来得及妆呢。” 炎拓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你见都不妆,见他妆?” 聂九罗悻悻:“你懂什么。” 她都已经替陈福设计好了,这次他睁眼时,应该身处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中,然后角落里暗灯打开,她就站在灯下,穿一件大露背的及地晚礼服,手里还得端一杯红酒(现在还不是穿夏装的季节,但这么穿,能够混淆陈福的时间感),她要不疾不徐,迎着陈福惊惶的目光,把红酒给喝了,然后一揿遥控器,打开投影,给陈福看那五个地枭被捆缚的照片,以期给他的心理造成震慑。 白计划了,第一眼效应就这么没了,白天看陈福的时候,还没什么要醒的迹象呢。 但这一时半会的,又想不出什么补救的法子。 她问炎拓:“他醒来之后,说过什么吗?” 炎拓摇头。 聂九罗绕过他肩膀看向洗手间,奇怪了,陈福怎么这么安静? 她裹紧外套:“去看看吧。” *** 第一眼看到陈福,聂九罗就觉得他相比上一次有点怪怪的,具体说不上来是哪,就是感觉不对劲。 她试探性地叫了声:“陈福?” 陈福没吭声,目光还是勾勾的,聂九罗有点纳闷,顺着陈福的目光看过去。 不就是空无一人的淋浴室吗? 她看炎拓:“他看什么啊?” 炎拓:“可能想洗澡吧。” 就在这个时候,陈福木木地说了句:“啊?” 这一声起得突兀,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之后,炎拓压低声音,先开口:“他好像有点木讷。” 聂九罗心里有点发毛,不会是她这泡水的方法不太对,把陈福泡傻了吧? 炎拓也是这想法:“一开始就说了,人家林喜柔那池子水,没准是有营养成分配比的,不大可能水和土混一混就完事。” 聂九罗不死心:“陈福?” 一边说,一边拿手在陈福眼前晃了晃。 过了会,陈福的眼珠子迟滞地转了过来:“啊?” 这像是还有点反应,却又无法完全清醒,类似梦游……不对,更像半痴半呆。 聂九罗突然心跳得厉害,心一横,厉声喝了句:“陈福,炎拓的妹妹,在哪?” 炎拓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周身都绷紧了,他死死盯着陈福的脸,等着他的回答。 陈福依然半生半死一般,好一会儿才喃喃:“黑……白……” 他有嘴歪眼斜,话没说囫囵,嘴角还往下滴涎水。 不过,也不用他说全,一听就知道说的是黑白涧。 聂九罗心跳得更急了,手都有点发凉:“还活着吗?是在林喜柔手上吗?” 陈福的眼珠子缓缓上抬,勾勾地看着她:“啊?” “啊”了一声之后,就再没下文了。 聂九罗沉不住气,炎拓轻声提醒她:“是不是问得稍微复杂点,他就反应不过来了?” 有可能,还有可能是自己没叫他的名字,语气不够凌厉,他意识不到她是在问他。 聂九罗吁了口气,拉高音量:“陈福,炎拓的妹妹,还活着吗?” 陈福的声音像是在飘,又散又慢:“不……知道啊。” 炎拓心头一震,脱口问了句:“什么叫不知道?” 如果在林喜柔的手上,陈福怎么可能不知道? 聂九罗示意炎拓别着急,又严格按照之前自己摸索出的句式问了一遍:“陈福,炎拓的妹妹,去哪了?” 然而,耐着性子等,等来的还是一句梦呓般的:“不知道啊。” 聂九罗烦躁极了,真想撬开陈福的脑子,伸手进去把答案给拽出来,正无可奈何时,炎拓猛然问了一句:“陈福,你们怎么变成人的?” 屋子里有点安静,淋浴玻璃上,雾化遇冷凝成的水珠缓缓下滑,偶尔,能听到花洒里残存的水滴滴答一声落下。 过了很久,才听到陈福茫然的回答。 他说:“女娲……肉啊。” 114、 再接着往下问, 也就问不什来了:陈福一次比一次迟钝,连“嗯”、“啊”都吐字不清。 来前几个问题能得到答复,还算幸运。 总结下来:炎心是在黑白涧, 但是否活着不知道,去哪了也不知道。 炎拓是关心则乱,脑子一阵阵发胀发钝,完全没静下心来分析, 聂九罗沉吟了一下:“我感觉,炎心不像在林喜柔手上。倒是很像当初林喜柔把她往那一扔、就没再管过。” 所以才确答复是在黑白涧, 但是否活着不知道, 去哪了也不知道。 让她这一说, 炎拓也觉得挺有道理的,不过心情并没能纾解, 相反还更沉重了:炎心失踪那年, 才两三岁啊,这个年纪, 被囚禁, 其实相当于某种程度上的“照应”吧? 果只是一扔…… 黑白涧, 他没去过, 但光听字面,就觉得是个阴森可怖的地方, 把心心一个人往那一扔吗?她得多害怕啊。 他眼底突然发烫, 想在火车站走丢时,心心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死不松手的模样。 那时候, 她是害怕吧,妈妈找不到了,小哥哥就是唯一的依靠, 虽然这个哥哥,也只五岁不到。 他眼前有点模糊,识很飘。 聂九罗轻声说:“唉,你这个人。” 她上前一步,双手搂住炎拓的腰,然后不声不响靠近他怀里。 炎拓下识回搂住,力回搂。 不得不说,人在难受的时候,有个人在边上、还可以彼此相拥的感觉好了,而且,聂九罗是个特别“好抱”的,纤瘦但娇软,一只手臂就能环住她。 不过炎拓还是喜欢两只手臂一抱她,说不清为什,这样有一种特别的郑重和满足感。 聂九罗向浴缸里呆若木鸡的陈福:“你说,他会不会是装的?” 她自己擅长“骗人”,下识也会这揣测别人。 炎拓侧过脸,也去陈福:“不至于吧?对了,女娲肉是什?” 聂九罗也是一头雾水。 女娲造人和唐僧肉她倒是经常听说,但“女娲+肉”,还真是生平头一遭接触。 炎拓忽然想了什:“我上次买的那本《中国神话传说》,你带回来了没?” *** 炎拓团了毛巾塞陈福嘴里,以防他突然清醒乱叫,然后锁了门,跟着聂九罗上二楼。 聂九罗从书架上取了书,递给炎拓,只着他翻页,并不凑过来一。 炎拓拧着眉一行行快速阅读的样子既认真又可爱,不过聂九罗觉得他会失望:这又不是什旷世奇书,哪能什都在里头找到答案呢。 还不百度呢,她拿手机,输入搜索。 正浏览网页,听到炎拓叹了口:“没写,只说《山海经》里记载,女娲死后,有一条肠子,化成了个神人。但是,有肠子就肯定有肉吧?肠子都能化物,肉也不至于落后应该。” 聂九罗倒是刷了特别的:“你这条,说女娲死了之后,肉-体变成了土地,骨头变成了山岳,头发变成了草木……” 炎拓心头一跳:“肉-体变成了土地?” 女娲肉,女娲的□□,土地,农场地下二层、迷你塑料大棚里半埋在土里的女人,背后的粘丝,脱根…… 他若有所思:“女娲肉会不会是一种土?单纯从神话的角度来,女娲造人,女娲有着创造生命的能力,她死了之后,肉-体即便腐烂也不同寻常,或许还残存着这种特性,继而和底下的土壤融合在一,这土壤,跟普通的土壤一定也是不一样的。” “所以,狗牙浸泡的泥水,跟你单纯从院子里挖点土混制的泥水,还是有区别。狗牙那是在汲取‘营养’,你这算是在……搞破坏?” 聂九罗可不这觉得:“反正也问点东西来了。” 炎拓没吭声,还在循着这条线往下想,果这个基点站对了,那连带着可以捋顺很多线。 “果真有这种叫作‘女娲肉’的东西,那一定不会很多。会不会这就是林喜柔不能大批量把地枭‘人化’的原因?二多年,她才转化了不到二个,期间还有操作失败的。” 听上去有点道理,聂九罗喃喃:“而且土地是需要肥力的,得‘养地’,完一轮之后,得休养生息。” 说到这儿,她坐到工作台边,抽纸笔,刷刷作画,反正是速写,勾线形很快,一边画还一边给炎拓解说:“喏,根据你所说、在农场地下二层到的,地枭转化成人,有这几个配置。 一,底下的特殊土壤,也就是女娲肉;二,土里埋下的根,也就是血囊。这真的就像种植物一样,慢慢把地枭给一点点种得‘人化’。” 她在这里卡了壳:“还需要什呢?” 炎拓脑子里闪过那几个迷你塑料大棚:“可能需要尽可能密闭的空间,不被外界扰。还有……” 他灵光一闪:“还有不见光!邢深不是说林喜柔她们准备转移尤鹏时,是带了一口棺材一样的木箱子吗?尤鹏一直待在矿洞底下,并没有试图爬上洞沿,可能就是因为畏惧日光,毕竟它们这种东西,见了光之后就会加速衰亡,跟蚂蚱似的。” 这样一来,整个流程就清晰了,聂九罗在画纸上象征性地添了个帐篷,又画了个打了叉的阳。 两人都着画纸不说话。 这暂时只是揣测,但因为各条线都捋得通,聂九罗直觉,至少有七八分准。 正要搁笔,炎拓突然冒一句:“我刚忽然想,你之前给我讲过的、缠头军的来历。” “秦始皇派缠头军找地枭,不可能是为了求财,人一国之君,不差这钱。求长生的话,最终想找的,会不会也是这什女娲肉呢?” 聂九罗失笑:“这个,你该问秦始皇去。” 炎拓也笑,正想再说点什,聂九罗搁在台面上的手机响了。 又是邢深,聂九罗飞快揿下了接听,刚举到耳边,又改了主。 她打开免提,跟邢深知会:“炎拓也在。” 邢深哦了一声,顿了一会才说:“上次,余蓉从老牛头岗回来,留了个人在那头观察后续静。” 聂九罗:“怎说?” “说是今天,有几辆车又去了矿场,他没敢靠近,只远远观望。但是等了很久,不见车子下来,所以借着天黑,大着胆子靠近去。” “他发现矿场里一片漆黑,空无一人。打手机电筒了,大门挂上铁锁了,车子都停在院子里,通往矿道的门也锁着,不过是从里头上锁的。” 聂九罗听懂了:“这思是,车里的人都已经下了矿坑了?并且短时间内、没有再来的迹象?” 邢深:“没错,距离双方约见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怀疑,她们已经开始黑白涧了,也就是说,那个矿坑,确实是个入口。” 聂九罗有点感慨:“当年铸了四个金人门,封了四个口,还以为全封住了,没想到,还漏了这一个。” 邢深说:“我在想,有没有把那个矿坑封死的可能性。” 聂九罗没听白:“什叫‘封死’?” “她们知道老牛头岗已经暴露了,这次还是从那里走,说真的没其它入口了。只要把矿坑彻底堵死,去的地枭不就不来了吗?” 炎拓一直安静听着,直到这时候才插了句:“别,我了解林喜柔,你能想到这个,她一定也能,不留后手是不可能的——我建议密切盯着,掌握对方向就可以,别贸贸然手。” 听来似乎也有道理,邢深想了一会,说:“也行,我再观望一阵子。” 说到这,话锋一转:“阿罗,这一次,你能帮到哪一步?” 聂九罗:“你希望我帮到哪一步?” 邢深迟疑了一下:“至少,能跟石河那次一样,做个后援吧?不过,这次跟以前不一样,你待在县城里的话,赶过来就慢了,所以,希望你也能山。” 这要求很合理了,一点也没强求她,聂九罗很爽快:“可以。” 她能显感觉到,手机那头的邢深松了口,估计是担心她会一口决绝吧——聂九罗有点好笑,又有点失落:难道在邢深心里,她只是一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吗? 得了她的应允,邢深的语调都轻松了不少:“那你这两天就能了,越快越好,早的话,还能赶得上我们试验……借阴兵。” 试验借阴兵? 聂九罗脱口问了句:“这就试验了?你在最早的那个村子里,发现了什?” 邢深语焉不详:“这个……不好描述,你来了之后自己吧,毕竟我这眼睛不到细节。” 也行,聂九罗毕竟好奇心有限,她觉得等几天也无所谓,挂电话的时候,目光无间落在前的画纸上:“邢深,你知道女娲肉吗?” 邢深猝不及防:“什?你怎知道……” 就凭这反应,聂九罗已经不需要答案了,她趁热打铁:“你知道是不是?这是个什东西?” 邢深含糊着回答:“这个……一时讲不清楚,都等见面再说吧。” *** 挂了电话,邢深脑子里突突的。 聂九罗怎会知道女娲肉呢?难道蒋叔曾经透露过给她?不可能啊,当时蒋叔说,这是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 恍惚间,忽然发觉电话已经不屈不挠地响了很久。 是余蓉。 电话接来,余蓉开口:“我是不是得收拾收拾,过去了?” 邢深一愣:“你已经回来了?货……搞到了吗?” 余蓉:“提回来了,听说你带一半人走了,那我……带另一半?” *** 得了确定的答复之后,余蓉揿断电话,低头从床底拉大帆布包,拎着了洗手间,从挂架上扯下毛巾、搁架上拿下牙杯牙刷,一股脑儿往包里塞。 转时吓了一跳,雀茶不知道什时候来的,正站在洗手间门口。 余蓉皱眉:“走路也不发个声,吓谁呢?” 雀茶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帆布包上:“要走啊?” 前几天,余蓉也走了一回,说是要去搞什货,但那次,没拿拎包、没收拾行李。 余蓉嗯了一声,径直来。 雀茶给她让道,又跟着她了房间,她收拾衣服,顿了顿问:“那还回来吗?” 余蓉说:“应该不回了吧。” 果一切顺利,清了后患,她就直接回泰国去了,而果不顺利、当场嗝屁,那还回来个毛啊。 她忽然想到了什,抬头雀茶:“你有没有可以去投奔的亲友什的?” 这趟金人门,当然没雀茶什事,大家她,就是好的金丝雀,力时派不上任何场:但万一不顺利,雀茶就是仅剩在外头的、孤零零的靶子了,地枭不为难她也就算了,一旦找上她,她绝对没好下场。 雀茶想了想,尴尬摇头:“没有。” 她跟蒋百川的时候,家里死活不同,她甩门就走了,那之后,跟着蒋百川辗转迁徙,跟原生家庭的联系完全断了。 余蓉吐槽她:“那万一这趟,我们去救蒋叔,全挂了。你预备躲去哪、做什啊?” 雀茶被她给问住了。 余蓉简直无语:“这几年,你就围着蒋叔转,要朋友没朋友,要工作没工作,要技能没技能——你有点心机也好啊,心机女还知道为自己打算打算呢。” 雀茶没生,她说:“你们去救老蒋,有得上我的地方吗?老蒋待我不错,以后,我就不和他过了,分之前,我也想为救他一份力。” 余蓉说:“你心是好的,但救人这种事,是凭能力的。我说话直你别生,你什技能都没有,跟去了干嘛呢?事时帮着制造音效吗?” 雀茶犹豫了一下:“其实,我玩弩-箭还行。” 她解释:“这多年,真的也没什爱好,就是有一次,老蒋跟一个朋友约在箭馆谈事,带我去了。他们聊事,我就一个人别人射箭玩,一时兴,也玩了两把,当时教练就说我,很有天赋。” 她这辈子,除了长相,还真没被人夸过别的,那之后,就经常去练,蒋百川见她喜欢,还给她定制过一把弩,偶尔带她去郊外射雀子和鱼。 蒋百川走青壤的时候,她也想跟去,蒋百川笑她:“你那都是玩儿,过家家,还真当自己能行了。” 其实,她真的觉得自己玩得还行。 余蓉饶有兴致地她:“还行?怎个行?能见识一下吗?” 雀茶说:“你等着啊。” 呦,还等着?难不成弩还是随带的? 余蓉着雀茶了里屋的套间,不一会儿她就来了,还真是抱着弩的,目测是豹折叠式,但更精巧点,一个大点的挎包就能塞下,应该属于特别定制。 她手里还攥了两支小钢箭,声音有点兴奋:“你画个靶,我离个五米一百米都行,肯定能射中。” 余蓉有点好笑:“射中又怎样,你是不是武侠片多了?这都什时了?你知道这趟我去搞什货了吗?枪啊,什年了,还箭?也就打打雀子和鱼了吧。” 雀茶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过了会慢慢消退,声音又慢又窘:“哦。” 大概是怕余蓉多想,又强笑了一下:“那我放回去了。” 她转往里屋走,前一次去的时候,脚步是轻盈的,这一次,整个人都有点畏缩了。 余蓉着她的背影,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冷兵器怎了?聂二那个小红帽不也是使刀的吗,不也废了一两个地枭? 她脱口而:“哎,等会。” 雀茶纳闷地转。 余蓉伸手在帆布袋里翻了翻,拿自己的塑料牙杯:“技术真还行?” 雀茶眼睛里渐渐泛亮来:“真的。” “那跟我来。” *** 余蓉领着雀茶走到后院。 这儿是农庄,后院种菜,地块不小,约莫有两个篮球场那大,四面围墙,靠墙零落种了几棵树。 余蓉把院里的灯打开,虽说比不上白天那亮,但东西应该没问题,她选了个地方站定,指挥着雀茶后退、再后退,目测约莫有八来米了,伸手把牙杯顶在了脑袋上:“来。” 雀茶吓了一跳,缓缓端正了弩之后又迟疑:“这不行吧?” 余蓉不山:“不行拉倒,小孩都能弩,你不能‘行’到一个程度,那谁敢……” 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嗖的一声,同一道寒掠过头顶,再然后,噌然声响。 余蓉急转头去,很巧,箭带着她的牙杯,正射在一棵树的树高处。 卧槽,这可以啊。 余蓉有点心疼自己的牙杯。 她没点评,大步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冬桔树边,伸手拽了个大的下来,然后转向雀茶:“射雀子和鱼,那就是的也行了?注了啊,来了啊。” 说完,伸手一扬,把桔子掷向高空。 箭来得真快,余蓉眼一晃,那个桔子就被箭给带跑了。 她嗯了一口唾沫,大步往回走,经过雀茶边时,说了句:“可以,回去收拾行李吧。” 雀茶愣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都有点不置信:“我……真的行啊?” 余蓉大笑:“行,行了,谁特说你不行,削他去。” 115、 聂九罗一早起来, 就在为出行做准备了。 不过,她的行李也不多,邢深说了, 户外山野装备他都带足了,她轻装支援就好。 所,理来拣去,也就装了一个小箱。 理好箱, 她下楼去找卢姐,经过客房门时, 到房门紧闭——炎拓这是还没起呢, 有够懒的。 聂九罗油然生一股己能够早起的豪感, 虽然这些日,她也是第一次早起。 卢姐正准备早餐, 手脚利落切黄瓜丝呛菜, 忽然见她,唬了一跳, 手随即停住:“聂小姐, 这离吃饭还早呢。” 聂九罗交代她:“我跟炎拓要出去一阵, 大概十天半个月吧。早饭过后, 你把客房收拾一下,还有你隔壁的那间, 有客人要来。” 客人? 卢姐大为诧异, 她干了这么久了,除了老蔡, 从来没见过聂九罗有什么客人,更何况是要收拾客房。 留宿的客人? 她多问了句:“谁啊?” 聂九罗说:“炎拓的叔叔,叫刘长喜, 还有他……表妹,林伶。” 卢姐消化了一下,心里生出点反感了:这什么人啊,己在这还不算,还把叔叔、表妹都给招来? 聂九罗没有留意到卢姐的表情,继续吩咐:“反正呢,你安排好他这段时间的吃住就是了。” 卢姐哦了一,哦得有点不情不愿。 这一次,聂九罗察觉到了:“怎么了?” 卢姐搪塞:“不说了,说了显得我多管闲事。” 聂九罗笑,卢姐就是喜欢耍这种小聪明,绝不主动发表意见,非得让人三请四催。 她说:“你不说,我下午可就走了啊,到时候你想说都找不着我了。” 卢姐犹豫再三,期期艾艾:“聂小姐,这炎拓,你要不要再观察一下啊?女孩找对象要慎重。” 她慢吞吞,菜刀重又开切:“你这样的,没个撑腰的娘家,己又有家业,容易被一些人盯……嗯,你懂的啊,男的也想少奋斗二十年啊。” 聂九罗约莫猜到她的意了,她有点想笑,但使劲憋住,面色渐渐凝重:“嗯,是的。” 得了她的变相鼓励,卢姐愈发敢于发言了:“我也不是说对这个炎拓有意见哈,我只是觉得,这还没处到哪呢,一家老小都招来了……聂小姐啊,你要留神啊。” 聂九罗凑近卢姐:“其实……” 她神秘兮兮:“我调查过他,他比我有钱多了,家里开着药材厂呢,他名下有别墅,还有商铺。” 这反转,卢姐真是猝不及防:“啊?” “所啊,他的叔叔、表妹,你都要对人客气点。” 卢姐懂了,她后悔己刚刚发表的意见,结结巴巴保证:“那是……当然的,这是我分内事。” *** 聂九罗搞定了卢姐,准备去闹炎拓起床,刚出厨房,吓了一跳。 炎拓就倚在厨房门的墙,抱着胳膊,估计是等了一阵了,见她出来,意味深长了她一会,然后拿手指点了点她,转身回房去了。 聂九罗笑得肚疼,隔了会小跑着追过去。 进屋又是抬头不见人,低头一,趴在墙边的一处空,做俯卧撑呢。 聂九罗有点好奇:“怎么也起这么早?” 炎拓说:“问你呢,一大早在楼拖箱,谁能不醒?我听到你下楼了,本来准备跟过去个早安的,没想到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是。” 一边说,一边把左手别到腰后,改双手撑为单手——少了一条胳膊做支撑,起身和伏的速度立时慢下来。 聂九罗说:“我别人做俯卧撑锻炼,后背得加点力量,有压力有动力嘛。” 说着径直过来,往炎拓背坐。 炎拓猜到了,只来得及说了句“你别”,重量就来了。 我靠,这可太酸爽了,聂九罗再轻,也是九十好几的重量,炎拓一只胳膊撑住己就已经足够费力了,哪能再承个她?他只坚持了两秒就放弃了,脸贴趴平,标准的死尸趴。 聂九罗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会,她身俯下,探手环搂住炎拓脖,凑近他耳边:“现在知我的真实目的了?怎么说?” 她这一趴,长发几乎盖了炎拓满头满脸,也不知她用的什么牌的洗发水,带极淡的柑橘香,怪好闻的。 炎拓反手搭住她的腰,用力一揽,翻身坐起,聂九罗开始还为己要摔,习惯性伸手去撑,哪知下一秒,身落进炎拓怀里,手也撑在他结实的胸肌。 她脑里掠过一个念头:卢姐的汤饭是真不错,确实养壮了。 不知将来,炎拓愿不愿意给她当模特,不裸也行,同意他盖条毛巾。 炎拓可不知她的路已经走到这了:“你选吧,要么是我,要么别墅商铺。” 聂九罗说:“你是不是傻?为什么一定要把己摆在别墅商铺的对立面呢,你就不能和平共处?” 她摆事实讲理:“我肯定选别墅商铺啊,那样的话,我失去了你,你人财两失,大家都不开心;可是你带着别墅商铺一起来的话,我既拥有彼此,又拥有房产,这不是好吗?” 这特么是什么神逻辑?更神的是,炎拓居然还觉得她说得有理。 他想了一会,跟她讨价还价:“我这边出别墅商铺了,你呢,是不是也该出点什么?” 聂九罗说:“这三合院啊,要么再加我二楼的那些作品,及将来会有的作品,万一我后知名度更一层楼,这些作品加起来,也不比你的资产差什么吧,是不是身家对等、门当户对?” 炎拓嗯了一:“那成交了?” 聂九罗点头:“成交。” 话音未落,两人几乎是同时笑倒,炎拓搂紧她,低头埋在她温软颈间,鼻尖蹭到发丝,痒痒的。 他喃喃了句:“要是没那些烦恼就好了。” 聂九罗轻说:“背两句诗给你听,前出去采风,在诗抄到的。叫作‘抛开烦恼即欢娱,世人偏欢娱少’。” 炎拓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觉得是这个理。 欢娱并没有薄待他不是吗?抛开那些烦恼,他的确满心欢娱,满怀感激。 *** 午饭过后,刘长喜和林伶到了。 把这两人送过来,是聂九罗和邢深商量过的:由唐那一带不太安全,事情没尘埃落定之前,还是把两人“藏起来”比较合适。 卢姐给开的大门,她谨记聂九罗说过的,要“客气”,刚打照面就抢着去拎刘长喜手里的行李包,刘长喜哪能让个女人帮拎,一一个“大妹,别”,两人在门拉锯,林伶则一眼就见了从屋里出来的人,瞬间湿了眼,喜:“炎拓!” 边说边小跑着进来,激动到一颗心都在砰砰跳,都快奔到炎拓面前了,又突然收步。 她到,聂九罗也出来了。 这个聂小姐,她只在杂志和网络过照片,后来听说她和炎拓是朋友,搜索得就更频繁了,几乎把她所有的采访和作品都了一遍。 越越是惭形秽:这世,真的有这样出生就赢在起跑线的人,家世好,书香门第,还不缺钱,长得好,又有事业,在圈里还有名气。 老天可真是偏心啊。 现在到真人,林伶更加觉得己黯淡,她局促跟聂九罗打招呼:“聂小姐,谢谢你啊。” 聂九罗说:“谢谢你对,没有你打得那通电话,我也找不到他。” 说话间,卢姐和刘长喜已经过来了,两人谁也没争得过谁,最后各退一步,一人拎一根行李包带。 一下见到两熟人,刘长喜简直不知该跟哪个打招呼,话也说得颠三倒四:“呦,聂小姐,你身好啦?小拓怎么瘦了?哎,这院好啊,长这么多花……” 炎拓笑着跟刘长喜打了招呼,又征询聂九罗的意见:“借你二楼用一会行不行,跟林伶聊点事。” 聂九罗点了点头。 林伶则一头雾水:“跟我……要聊什么事啊?” 不过,几乎是在瞬间,她就懂了。 炎拓要跟她聊她的事,那些她之前因为害怕,拒绝去听和了解的事儿。 *** 刘长喜对聂九罗可太满意了。 之前,他还觉得她花钱大手大脚,怕她将来理不了家,今实过,再加问什么卢姐都热情作答,还挟带私货把聂九罗夸成了一朵花,他登时觉得,这女朋友找得可真不错:己有家业,还是个艺术家! 炎拓不缺钱,但缺艺术啊,两相这么一中和,实在太完美了。 就是……硬要他在这住半个月有点牵强,他实在放心不下己由唐的面馆。 聂九罗的借张嘴就来:“长喜叔,不是住半个月,我付你工资的,是雇你半个月。我在你那住了一阵,尝过你的手艺,卢姐做菜一绝,但做北面食逊色了点,我想你能指点一下她,这样,后我在家就能尝到你的绝活了——我和炎拓得出去办点事,等办完了回来,我要考核她,过关了能放你走。” …… 聂九罗从网租订的车送到的时候,炎拓也恰好从楼下来,顺带,还把她的行李箱给带下来了。 从他的脸,不出这聊天是否愉悦,聂九罗把车钥匙递给他:“聊得怎么样?” 炎拓笑笑:“当然难接受,一时半会消化不过来吧。” 说到这儿又苦笑:“老实说,我都后悔跟她说这些,她不知的话,也许能活得更轻松点。” 聂九罗不为然:“知了也好啊,知己的命这么来之不易,后会活得更珍惜。” 炎拓没再说什么。 行李箱只有两个,聂九罗的和装陈福的,他己的东少,拎了个包了事。 行李送进后车厢,各处检查了一遍,确信没再漏什么,炎拓关后车门,正要招呼聂九罗车,她却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会,我忘了东。” 炎拓目送她一溜烟似穿过院,又是好笑又是纳闷:这是忘了什么呢?总不会收拾行李收拾了一早,却把最重要的生死刀给忘了吧? *** 林伶正坐在工作台前发呆,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吓得一激灵,赶紧站了起来。 炎拓给她讲的事,太……荒谬了,她完全消化不来,脑里一片麻木,不过基本礼数还是懂的:这是人家的屋工作台,人家的座椅,她这么大剌剌坐着不好。 她讪讪跟聂九罗打招呼:“聂小姐,你这就走啦?” 炎拓没跟她说要去做什么事,只说还有点尾巴要处理,真好,聂九罗能跟他一块去。 她真想跟聂九罗换换,让她做一天的聂九罗都好,她是她现在最羡慕的人了。 聂九罗嗯了一,顿了顿又说:“你要是闷,可来书,就是注意一点……我这些雕塑,小心别碰坏了。” 这最后一句,她觉得讲得多余,但不讲又不放心。 林伶赶紧点头,她向身侧的雕塑,语带羡慕:“这些都是你做的?你可太厉害了,这种的,我一辈……都做不来。” 聂九罗啼笑皆非:“这怎么可能,我十五六开始接触这个,到现在也就十来年。你这么年轻,算你活到八十岁,你还有好多个十来年呢,做什么做不来?” 林伶低嗫嚅了句:“那也……赶不你,你又好,又有华。” 聂九罗心中一动,她其实听炎拓讲过林伶,知这姑娘一直活得小心翼翼,又有些卑。 她说:“你没做过雕塑,怎么知己没天赋呢,说不定你着手做,比我要适合呢。至于好嘛,也不是不能解决。” 林伶一愣:“这要怎么解决?” 聂九罗:“要么你别把它当一回事,本质都是五官排列,在乎什么美丑,老来还不都是皮耷肉松,起跑线不一样,终点线没差别。要是太当回事,就着手去调,满大街的医美,都会给你帮忙的。” *** 炎拓一直向院里张望,终于把聂九罗等来了。 他欠身到副驾这边,帮聂九罗开车门:“去这么久?” 聂九罗坐进副驾,低头系安全带:“跟林伶聊了会。” 炎拓并不好奇她聊了什么:“说忘带东了,拿什么了?” 聂九罗抬起手,掌心滑下一条链,链身银白,尽头处衔着一片绿,晃悠悠的,碧水一样荡漾。 定睛,认出是条白金项链,坠是翡翠的,雕刻成讨喜的柿模样,边还伴了颗白金小花生。 炎拓调侃她:“去金人门那种,还带这个?” 聂九罗低头戴项链:“你懂什么,这是我妈的,戴了,我妈会保佑我平安的。” 116、 开车到石河, 花了约莫一天半的时间。 炎拓对石河算陌生,但经由石河山林,还是第一次。 邢深安排了两个人在入山口接应, 一个是老熟人,山强,另一个没见过,二十来岁, 叫孙理,他之前走过青壤, 对路线熟悉。 一回生, 二回熟, 山强笑嘻嘻跟炎拓打了招呼,又看聂九罗:“这位是?” 他知道聂九罗的存在, 邢深没交代过。 炎拓说:“我……女朋友, 罗小姐。” 山强哦了一声,有点纳闷为什要带着这个纤瘦娇弱的姑娘去:“往里走很……辛苦啊, 罗小姐是进去呢, 还是在这头等?” 炎拓:“一起进去。” 山强懂了, 这位罗小姐一定是有点本事的:前一天, 余蓉带着雀茶同来,他也表示了惊讶, 后来雀茶露了一手, 他就闭嘴了。 他相信能进山的,都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给两人介绍:“从这过去, 原本要走两天的路,我们晚上睡,能省半天多。深哥说, 越早到越好,本身……林喜柔就已经抢在咱们前头了。” 炎拓没问题,聂九罗也表示没异议。 只要带上必备的行李就可以,基本可算是轻装,唯一的麻烦是陈福。 这个烫手山芋,留在她那儿很久了,她想转交给邢深一并处理,是杀是剐是诱饵,让他决定好了。 但一个装人的箱子,抬着走山路,那得沉哪。 为陈福只是呆滞非昏迷,山强突发奇想:“能赶着他走吗?” *** 于是一行五个人,孙理带路,山强牵着被绑的陈福走中间,虽说在这山里至于遇见别人,但为谨慎记,还是给陈福戴了个口罩。 炎拓和聂九罗殿后。 山时是午后,日头渐走渐落,再加上很时间要在密林里穿行——林子里本来就阴暗,越走就越是阴森。 聂九罗心里瘆得慌,频频左顾右盼。 炎拓注意到了,问她:“怎么了?” 聂九罗说:“万一林喜柔在这儿埋伏了人,那可糟糕了。” 炎拓看了看周围,也觉得心里没底,他叫住前头的山强:“林喜柔会会已经掌握了这条路线,在路上埋伏我们?” 他觉得是没可能:蒋百川一行那么人落在了林喜柔手里,但凡有一两个嘴巴严的,这条路线说定就暴露了。 山强哈哈一笑:“你放心吧,我们进山之前,也担心过这个来着。过过去十年,也才走了两三次青壤,这路线复杂得很,谁有那个本事把它记住?就连蒋叔亲自带队,也得主要靠地图呢。再说了,深哥那一拨已经进去了,昨天又走了余蓉那一拨,都平安无事。” 这样啊,聂九罗略微放了心,又走了一段,忽然想起了什,问炎拓:“我记得你提过,去年九月份林喜柔她们过山?” 炎拓点头:“止去年,前年也过,事实上,她好像每年都会有这一段时间。所以她才在石河有止一处落脚点,甚至还知道南巴猴头这样的生僻地方。” 聂九罗纳闷:“她的入口在矿坑,但她为什老往石河一带的山里跑呢?” 这话把炎拓给问住了,林喜柔曾经从这山里绑过人,他想当然地觉得,也许是在寻找血囊,人在山林里失踪了,容易引起外界的注意。 但这论点经住推敲:二十来年,也就用了十几个血囊,平均一年都不到一个,犯得着兴师动众、每年都往山里跑? 正想着,聂九罗忽然冒出一句:“她会会就是在找金人门和缠头军呢?” 炎拓觉得有这可能:林喜柔知道缠头军的传说,也曾近距离遭遇过,还失去了儿子,这年来,她其实有在找。 只是,这山林太大了,时间跨度又太长,两拨人马,散落于时空轴的同点位,从未相遇。 …… 聂九罗的体力,起初还跟得上,到后来就有些费劲了,炎拓先是牵着她走,后来就是挽着了,最大程度上给她借力,好在很快入了夜,天一旦黑下来,行速度就慢了,于她也算变相休息。 夜晚的山林极其可怕,风一吹,枝叶哗哗晃动,仿佛身前身后都是魑魅魍魉,手电光又弱又单薄,晃一晃都像在发抖。 正走着,远处响起了一声凄厉的长嚎,如鸮啼鬼啸,让人寒栗。 深山里有野兽夜嚎,一点都不奇怪,且听着距离很远,遇上的可能性不大,过这声响起得太突兀了,瘆得几个人几乎是同时停步。 山强咽了口唾沫,问孙理:“带枪了吧?” 孙理说:“带了,包里还有杀虫剂和鞭炮。” 杀虫剂是用来喷火的,鞭炮制造声响,用来驱逐野兽绰绰有余。 山强定了心,有这几样东西,别说来头虎狼了,就是来只熊也对付得了,他习惯性一牵绳子:“走吧。” 哪知绳子一绷,是陈福硬杵着没走,山强没提防,吃了这反用力,脚下险些打了个趔趄。 这一路上,陈福让停就停、让走就走,真比家养的狗还好使唤,虽说反应迟钝,但吃了山强几脚之后,也勉强能跟得上趟,从来没出现过这种牵了走的情况。 山强有点来火:“呦,你特么……” 话没说完,炎拓低声打断他:“注意点,他对劲。” 山强心头一凉,后半句话瞬间就咽了回去。 是不对劲,原先,陈福是一副木愣愣失了魂、行尸走肉的模样,但现在,好像有点回神了,他眼珠子动得很厉害,脖子僵硬地忽左忽右,似乎是在急切地寻求着什。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声长嚎飙起。 陈福浑身一凛,猛然转向那头。 说时迟,那时快,聂九罗一把卸了背包,抡起了就往陈福脸上砸,她的负重算,但背包的分量也绝低于两块砖头,这一砸,直砸得陈福一张脸险些凹进一半,口罩底下鼻血浸出,整个人踉跄着后退,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山强吓了一跳:“罗小姐,你这……” 聂九罗瞪了他一眼:“没看到他那架势、马上就要张嘴喊了吗?这你还堵嘴,等着他一唱一和的、把妖魔鬼怪招来?” 卧槽,居然是要喊?山强浑身一激灵,赶紧跪下身子去捂陈福的嘴,孙理也忙迭过来,从背包里临时抽了一件衣服扯了,团成塞口布,给陈福塞上。 炎拓提醒了句:“耳朵也塞上,他是因为听见那种声音才对劲的。” 孙理手忙脚乱照办。 陈福唔唔地挣扎了一会,终于老实了。 又是一阵风吹过,周遭林木哗响,骇人的死寂中透着股诡异的躁动,山强浑身发毛,声音都抖了:“怎么那东西叫,他也被引着叫,会是同类什的吧?” 孙理也有点紧张:“这条路应该没问题,前两拨都安全过去了,也都走了夜路,没听说过出状况啊。” 炎拓问他:“这附近有什奇怪的地方吗?” 孙理摇了摇头。 他知道,在山里赶路,从来都是一条道匆匆踩过,谁有那闲心思去探看附近如何如何啊。 聂九罗倒觉得是附近:“山里安静,你觉得是在附近,有可能还远着呢。” 说着,扬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指了指:“那个方向,有什特别的地方吗?” 特别的地方? 山强皱着眉头苦思,孙理忽然想到了什,小声提醒了他一句:“南巴猴头啊。” 哦,对对,南巴猴头。 山强结结巴巴:“就是之前,林喜柔一再让我们去换人的地方,但我们不是一直都没去吗,后来她在那吊死了瘸……瘸爹……” 话没说完,后背已经爬上无数森凉:会是瘸爹他们死瞑目、闹鬼了吧? 炎拓压低声音:“南巴猴头上,估计有点东西。先管它,灯光调暗,赶紧走,跟大部队汇合了再说。” *** 着这一插曲,几个人高度紧张,一路都是快走,只实在累得够呛的时候停下休息个一时半会,陈福虽是个大累赘,好在没再出什幺蛾子。 这步速,一直延续到天蒙蒙亮:似乎这一晚上拼命逃离的,止是恐怖的嚎叫声,还有暗得见五指的长夜。 天一旦亮起来,一切就都好了。 白天赶路,心情相对宽松点,路上,山强还给他们指了个村子,基本只剩残墙颓瓦,被环抱在一个山凹之中,即便当头有日光,也依然死寂如同鬼村,山强说,这是四号村——缠头军的村子统共历经八迁,这是第迁的那个。 他们这趟要去的,是初始的零号村,又叫老秦村。 ……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聂九罗已经超过二十小时没合眼了,她困得直打呵欠,步子都有点虚浮。 炎拓正想招呼山强停下休息一会再走,山强却兴奋地一扬手:“到了,快到了,那儿就是。” 哪儿?聂九罗强打精神去看。 明明什都没有啊。 按说已经有两拨人来了,总得有个像样的营地、外加点生活痕迹吧? 没有,都没有。 她看了看前方,又看周围:“老秦村呢?” 山强指了指远处一块野地:“喏,就那。那时候山里盖房子,也可能烧砖,都是木头、茅草、土坯搭的,这年雨打风吹下来,什痕迹都没了。” 说完,似乎猜到了她想问什:“这边走,人都在那头。” *** 又走了约莫一刻来钟,见到一个巨大的山洞。 非常大,但也很显眼,如果把这座山比一个倒扣的蛋筒,那这洞就是拿餐勺在底基处硬挖走了一块,呈一个穹形。 了洞,聂九罗首先注意的是高处:密集恐怖症患者肯定受了这儿,穹壁上有很凹坑,过并不深,大小大概能容一个成年人窝着团进去。 好好的山洞,怎么长成这样? 炎拓也是这想法:“这种,是自然形成的吗?” 山强:“是,修成这样的,利用了山洞原有的形,修成这样的。” 聂九罗看了又看:“修成这样,有什意义吗?” 山强瞪大眼睛:“有意义啊,这是星空啊,星空图。” 星空? 聂九罗再次抬头去看,你别说,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再看的时候,觉得说是“星空”也说得通:秦朝的时候,山地审美还比较朴素,能强求人家精致——穹顶上凿些凹坑,确实也能勉强被视是星星。 山强嘿嘿一笑:“我们走青壤,黑白涧,那肯定是要去到地下的,一般人就会在地面穷找八找,试图找出向下的入口,可是呢,我们的入口,偏偏就是在上头。” 说着,他抬起手,指向高处的一个凹坑:“看见没有,就那个,那个是起始入口。” 聂九罗仰头去看。 那个凹坑,敢说在正头顶上,但也差不了。 117、 不得不说, 这入口设置得其实挺聪明。 通往地下的入口,一般人不会想到往天上找,而且, 就算抬头看了,这星罗棋布的凹坑也跟人脸上的麻子似的,明明白白,不会引起人丝毫的探求兴趣。 谁会有那闲心思爬到几乎是洞顶上、去看凹坑是不是有蹊跷呢? 再说了, 有算有这闲心思,地心引力影响, 也爬不上去啊。 炎拓满心费解:“这要怎么爬?” 山强得意洋洋:“胡乱爬当然是爬不上去的, 咱这是有……” 说到一半, 想到陈福就在身边,警惕心起, 忙吩咐孙理:“把他眼睛给蒙上, 还有,牵拐角去, 省得碍事。” 他候着陈福远了, 才又继续:“咱这是有路线的。” 说着掏出手机。 除非是卫星电话, 一般的手机到这儿, 基本没信号,只能当相机或者存图工具用。 山强给两人看照片, 拍的是一片麻黄色的旧帛布, 上头毫规律,用墨笔画了东一条西一条, 仿佛散落着一条条虫子。 仔细看,这虫子好像身体还是环节状的,另有一条淡红色的线, 穿针引线般,穿起了其中的一部分虫子。 聂九罗:“这是……” 山强说:“古星图啊,现在世界上公认的最古老的星图是中国古星图,藏在大英图书馆,是英国人从敦煌莫高窟骗走的,那幅星图,据说是唐朝的时候绘制的。我们这厉害了,秦朝的时候!秦朝的古星图!” 说着,指甲重重磕了磕手机屏,又指了指洞顶,以示需要两相比对着看。 聂九罗没吭声,隔行隔山,她对观星一所知,最多认识北斗七星,因为形状像个勺子。 但这个图上,连北斗七星都没有——不知道是那时候的天象观测太潦草,还是当时的星空跟现在的差别太大。 她指了指中央处、淡红色线终端的那颗:“这颗星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把这颗设成入口呢?” 山强一时语塞,他一个小跑腿的,上哪知道这个,图上又没给他备注。 他清了清嗓,索性敷衍过去:“总之呢,这条淡红色的线就是线路图,从起始点顺着这条线的顺序往上爬,就能到入口了。” 有了这图,再跟山洞高处的凹坑相对应,不难找出淡红色路线的起始端,但问题在于:头几步好爬,就当是攀岩,可因为整个洞呈穹形,越往上就越没法借力。 山强故意卖关子:“往上爬就知道了,我在下头给指引方向,们谁来?” 炎拓说:“我来吧。” 他卸了背包,外套脱给聂九罗,随意抻拉了几下之后,走到山强指的山壁方位处。 其实还行,这个洞不潮湿,洞壁偏嶙峋,徒手上到两三米高不难。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抓住高处一块凹起,身子猱纵而上,也亏得这几天已经在进行力量的恢复训练了,上得不算艰难。 山强时而看手机,时而看炎拓,不断给他纠正方向:“对,继续往上,偏右点,没错,大方向没错。” 聂九罗走近洞壁,仰头看炎拓攀爬,她也很好奇山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炎拓渐爬渐高,也越来越吃力,有时手脚用力过重,会有细小的沙砾从上头滑落,聂九罗抱紧炎拓的外套,越看越是紧张,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从上头栽下来。 山强忽然冒出一句:“好,就现在,看这个坑洞边上,有个抓手环,注意找,颜色和山石一样,迷惑性很强,那是有磁力、吸上去的,可以拽。” 炎拓喘着粗气,咬牙腾出一只手来,在面前的这个坑洞边来回摸索。 手上突然一紧,还真抓着了。 有手环可抓,那可太轻松了,炎拓仔细看了看:这手环分量不轻,应该是铁合金,但表面看来跟石头没两样,一端用铰链焊死,一般情况下,受重力影响,环身会垂耷下来,但因为上头有吸力,所以如果不用力拽拉的话,环身会自动地整个儿吸附上去。 他大致想明白了:“那条淡红色线,就是抓手环的分布路线是不是?所以哪怕人到了顶上、背对着地,都能借力固定住身体?” 山强猛点头:“而且注意看,很多地方还有踏脚窝,只要臂力足够、一路小心,爬到洞顶不成问题。” 聂九罗也听明白了,长长吁了口气:真可惜,她的一条胳膊不方便使力,不然这么一路攀爬上去,也挺有意思……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重又走回山强身边:“这不对吧,们走青壤,都是这样一个个爬的?” 这种攀爬,对体力耐力要求很高,别人她不熟,不敢说,但蒋百川想上,绝对不容易,邢深这么折腾一趟也够呛。 山强说:“当然不是。” 什么叫“当然不是”? 聂九罗正想发问,洞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到了是吗?等们呢。” *** 聂九罗闻声抬头。 有个光脑袋从洞顶的那个所谓“入口”里探了出来。 是余蓉。 她先是朝下看,冲聂九罗点了点头,再接着,像是意识到少了谁,这才想起扭头往边上看。 炎拓已经爬到了半洞顶,脊背向地,所以只能倒着看余蓉,姿势扭曲,也不方便打招呼。 余蓉看了他一眼,很是无语,冲着山强说了句:“到了就喊人接不行吗?不知道时间紧?在这撺掇人玩儿什么驱魔人呢?” 山强不敢跟余蓉顶,讷讷解释:“他们……第一次来,我就是想给展示一下这个原理。” 这什么意思?炎拓继续也不是,不继续也不是,觉得自己活像只架空的烤鸭。 余蓉没好气地缩回了身子,很快,哗啦一声,一长串铁链垂落下来,长度刚好及地,末端有脚蹬,方便踩站。 余蓉的声音从上头传下来:“赶紧的,谁站上来。” 聂九罗上,刚站稳铁链就回拉了,应该是有齿轮类的机关,能听到格楞格楞的声响。 这简直比电梯还省事,而且因为有脚蹬,身体很稳,抓紧链身,很有点乘云而上的感觉。 炎拓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洞口,紧接着,铁链又放下,这次是山强上,样的,十秒不到,人就到位了。 所以,他还得吭哧吭哧地爬,用余蓉的话讲是“玩儿驱魔人”,图什么呢? 炎拓没办法,只得手脚并用、继续使力,终于赶在拽下一个之前,顺利翻进了入口。 *** 这个“入口”,看起来口子小,进来之后倒还行,有个小斗室那么大,大概十来平,里头还真有绞链盘,方便拽人上下。 聂九罗比他进来得早,已经问清楚了,低声给他解释:“每次走青壤,确实也需要有个体力好的人先爬上来,这入口是有石罩的,移开之后翻进来,再用铰链把其它人给拉上来。” 行吧,炎拓掸了掸手,刚那一通,权当是热身了。 接下来是吊陈福,炎拓原本以为,陈福这种痴傻的比较麻烦,他会踩不住脚蹬,也会握不紧链身——没想到余蓉直接把脚蹬换成了大铁钩,勾住陈福的绑绳,吊猪样硬生生把人吊了进来。 所有人和行李都上来之后,山强搬过石罩,正对着入口,咔哒一声罩上了。 斗室里一片漆黑,炎拓下意识去摸手电。 余蓉已经打了起来,且灯光指引似的,落到角落处,炎拓这才发现,那里有个洞,大小估计能容成人爬进爬出。 余蓉指了指洞内:“往里,只能爬了。孙理,来过,打头,其它人依次进。” 爬?山强觉得想让陈福完成这个操作有点困难:“他不好弄啊。” 余蓉觉得他真是蠢:“非让他爬啊?拖行李的排是做什么用的?” 于是孙理打头,其它人一个接一个,都往洞里爬,洞里是条通道,修整得还挺好,至少地面是挺平的——爬了没十几米,聂九罗就听到了颠簸的滚轮声,回头一看,所谓的“排”,就是带轮的一块长木板,板前有拉绳,人趴躺在上头,可以被拽着前行。 又爬了一段,通道转向,成了往下的一口深井,好在跟之前一样,这里又有铰链盘,可以把人给放下去。 聂九罗脑里大概能画出路线的剖面图了:上,后平,再下,所谓的爬高只是障眼法,最终还是要往地下去的。 通过深井之后,再次脚踏实地。 这一次,空间开阔起来,人声也重了,照明是古今混搭的风格:有太阳能灯、夜光灯,还有燃着的火堆。 余蓉让山强他们把陈福领去关起来,自己则领着两人一路往里走,顺便也介绍了一下这头的情况:“人都在这了,住里头总比在外头露营安全。不过嘛,照明还是点火方便,太阳能灯得拿出去晒太阳,夜光灯又得吸光,都太娇气了。” 聂九罗忽然想起了什么:“们先前走夜路,有没有听见野兽的叫声?” 野兽的叫声? 余蓉挠了挠头:“好像……有吧,有也不稀奇吧,秦岭里肯定有野兽,趁夜嚎两嗓还不是常事吗。” 聂九罗说:“不是普通的动物,在南巴猴头一带,叫声很诡异,陈福听到了之后,反应特别不对劲,那感觉,像是遇到了类、想出声应和……你们如果听过,肯定会有印象。” 余蓉仔细想了想,十分肯定地摇头:“没有,我们经过南巴猴头那一片的时候,周围静悄悄的。” 那看来是巧了,不过想想也对,那叫声只是突兀起了两次,并没有经久不息,但凡早一刻或者晚一刻,都会错过。 聂九罗寻思着,这头完事之后,果还有余力,得建议邢深往南巴猴头走一趟。 炎拓打量左右,截止目前,感觉像是行走在幽深的地洞里,也没什么特别的:“这就是进了……金人门了?” 余蓉差点笑出来:“金人门?做梦呢,这就是老秦村,内村。后来才渐渐发展出外村来的。” 再绕了一个弯,内村的全貌尽现于眼前。 憧憧火光中,炎拓最看到的,是洞壁上凿出的一层一层,不止一面有,其它方位也有,乍一看还挺壮观。 余蓉说:“现在也只能推测了,这里靠近一号金人门。最初缠头军可能是把这儿当营地的,这一层一层的,当年估计都是大通铺,睡人的。” 甭管当年是不是睡人的,反正现在是,炎拓看到,每一层里都有支的帐篷,有人在打牌,有人在睡觉——只不过,人太少了,往里头一搁,非但不热闹,还显得分外冷清。 余蓉领着两人继续往里走,还没走几步,就听到有清脆的声响传来。 反正绝不难听,甚至称得上是悦耳,余蓉却大为不耐烦,提高嗓门嚷了句:“别敲敲了,没一个懂谱的。” 说话间,又绕了一个弯。 这一次,炎拓看到邢深了,就他一个人,手里握着根木棍,而在他面前立着的,是一架九枚一组的编钟。 这种乐器可谓古老了,炎拓只在博物馆里见过。 余蓉冷哼了一声,半是解释半是吐槽:“他跟我说,敲这玩意儿能招来阴兵。可问题在于,只有编钟,没留下曲谱,所以怎么招?总不会叮叮当当胡敲一气,阴兵就蹦跶着来了吧。” 118、 缠头军首领认为, 既然请进来的大夫都束手无策,那这种“病”,是不可能在短期内治好了。 与其放任这些兵士继续病情恶化、发狂, 然后一窝蜂冲进地底深处,不如趁着这些人还有意识,顺水推舟,把他们给利用起来。 炎拓猜到点了, 但不敢确定:“利用起来?那意思是,不隔离了, 直接把他们派进去?” 聂九罗也是这想法:“趁着这些轻症患者还可控, 把他们转换成头阵的侦察兵, 放他们进去查找线索,再把里头的情况往汇报?” 余蓉这才恍然, 她“嚯”了一声, 然后点头:“厉害,这招狠。不过, 换了是我, 我也会这么做。” 邢深沉默了一下, 继续说自己:“是有这个考虑, 这个‘界限地带’,后来就被称为黑白涧, 但这么做, 还有更重要目的。” 说到这儿,他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古时候当兵打仗, 都是同袍情谊,大家一起扎进这山里,虽说是奉了皇命, 但朝夕相处,感情都很深,没人舍得自己朋友兄弟都成了怪物、就此下落不明。” “所以被派进去的这拨人,使命极其重大,原先,他们只是走青壤、找地枭,帮皇帝寻找长生方法,现在,多了个任务,要用尽一切努力,查出同伴发狂原因,把那些已经消失在黑暗深处人,再给拉回来。” 聂九罗最初只是把邢深讲述当成远年的传奇故事来听的,听到这儿,居然有些动容:“缠头军”这个名字,以前只觉得又土又傻,现在多了些意味,心底里,居然还有点肃然起敬了。 她看了炎拓一眼。 谁喜欢被放弃、被置之不理呢?每个落难的人,都希望有人来救。 缠头军首领能始终不放弃那些已经异变消失的兵士,挺了不起的,不愧是当时帝国各方面水准都最高军队。 邢深说:“所以,于是黑白涧里建立了一个缠头军分部吧,他们要争分夺秒,找到救伴的方法,因为,这也就等于是找到了救自己法子。但是你懂,这些人也患了病,能支撑时间有限,为了保证这套体系可以良性运行,得有新的血液汇入,于是后方不断有人补充进去,主力就是鞭家。” 余蓉冷不丁被cue到,一时怔愣,脱口问了句:“为什么?黑白涧都这么可怕了,进去就变枭鬼了,还逼人进去补充?” 聂九罗沉吟了一下:“未必是被逼的,古代价值观跟现在很不一样,什么效忠我主、死节死义,很有可能是被号召着进去的,或者敢死队、主动请缨。” 邢深默认了这一说法:“之所以主力是鞭家,是为了驯化,这些缠头军即便兽化,也不能是野兽,他们要依然能听军令、冲锋陷阵,能被召唤、能被驱使。想不到吧,鞭家人,驯人,也驯己。” 余蓉看向山洞黑黝黝深处,没有说话。 从这儿,再往深处走个一两小时,就能看见金人门了,越过金人门,才是正式踏上了青壤,黑白涧,还在青壤腹心。 鞭家人,她的祖先,进入黑白涧,这一举动,真是又苍凉又悲壮。 她清了清嗓子,指身前离着编磬:“那这个……” 邢深抬手下压,示意她先听自己讲。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短的时间,人俑也是不断烧制的,最开始,只是用人俑当界标,提示大家不要越界,后来,是想让里头的人能看到大秦将士的风范,不管身处什么状态、都不忘自己归属,再后来,就成了缠头军传统、有祭奠性质了,走青壤时,甚至会专门制作新的人俑造像供奉进去——这一代一代,一年一年的,可以想象,这道人俑界限规模有多么庞大。” 炎拓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之前听说过缠头军历史,说是缠头军入山,历时两年多之后,终于摸着了门路,找到了第一只地枭。” 邢深苦笑:“这说法没错,就是简略了点。我们巴山猎,猎时有分工,有人坐‘交口’,负责下手,有人‘撵山子’,也就是敲锣打鼓、抄枪抡棒,负责把野兽给惊扰出来。这第一只地枭,就是里头的缠头军设法撵出来的。” 聂九罗轻声说了句:“所以,那些进黑白涧缠头军,功劳不小啊。” 没想到,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居然让邢深激动了:“没错,就是这样,可是……” 他硬生刹住,缓了会之后,还是按时间顺序往下说:“你们也知道,找到了地枭之后,头却变天了,楚汉相争,大秦说垮就垮。” “不过,瘦死骆驼比马大,缠头军依然撑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有一些进展。” 他指了指身前编磬:“比如缠头磬,还有缠头旗。奏响缠头磬,是用来召唤里头的兵士,也就是我们说‘借阴兵’。缠头旗也好懂,可以用来打旗语,是指挥的。缠头磬有乐谱,旗语雕刻在一面石板上,我们有一份,里头也有一份,里头的那份,就藏在乐人俑身上。” “据说当时,还曾实操过一次,确是奏效了。这头是人,那头蜂拥而出的,是枭鬼,虽然他们最远只能在黑白涧边缘地带徘徊,但看得懂旗语,能冲锋、知进退,人鬼合军,号缠头。” 原来是有乐谱的,那就是说,用不着跋涉到里头去取了? 余蓉好奇:“我们的谱呢?” 这个余蓉,真是对“谱”有迷之执念,邢深无奈:“接着往下听,你就知道了。” “前头也说了,大秦垮了,头变天了,这从根本上动摇了军心——军队是靠国家拨钱供养的,一旦断了所有供应,那后果可想而知,各种矛盾都凸显了。” “有人忠于故主,想继续坚持下去,有人觉得在这破地方熬了两年多了,已经仁至义尽,所谓长生,根本只是个虚无缥缈目标,不如尽早放弃、隐匿身份,省得新帝台清算旧账,总之就是,冲突愈演愈烈,到最后,酿成了一场兵变。” 他在这里停了几秒,似乎是要留时间给人消化,余蓉沉不住气:“然后呢,然后怎么样了?” 邢深哈哈起来:“然后,主张放弃那一派赢了。” 他情绪重又激动激动:“想不到吧,那些不愿意放弃伴、想要继续下去的,都在这场杀戮中败北了,余蓉,你不是老问我们的乐谱在哪吗?我们的乐谱和记录了旗语的石板,就是在这场兵变里毁了,缠头旗也被烧了。那些背叛并且残酷抛弃了伴的人,反而赢了,他们锁合了金人门,带着得来的地枭,改头换面,在外头的村子里安定下来,过起小日子来了。” “是不是觉得很讽刺,你们,还有我,是不是还以为祖来头多么光鲜?其实咱们,都是背叛者后代,身上背了这么一份亏心债!” 余蓉和聂九罗都没说话,余蓉是还在消化,聂九罗则觉得这说法太过偏激:怎么她莫名其妙,就成了背叛者后代了?攀扯父债子还也就算了,秦朝距今,得有两千多年了吧,这么久债,还算到她头上去了? 炎拓说了句:“邢深,你是不是有点太过代入自己了?这都是太久以前事了。” 邢深没吭声,顿了顿才又继续往下说。 *** 因为手头有地枭,再加身上有余钱,日子没那么紧迫,所以安日子过了很久,金人门也一直没有开。 但农业社会嘛,荒年灾年来得频繁,而且见了光地枭活不了太久,终于有一天,日子过不下去了,有人想起了这个老祖宗留下金饭碗。 ——可以去青壤碰碰运气啊,看看能不能再逮它个一只两只,哪怕几年不开张呢,一开张可就能吃几十年啊。 于是金人门得以重开,昔日缠头军儿辈和孙辈们,又踏上了青壤的土地。 …… 邢深说:“沉寂了几十年的青壤静悄悄,沿路还能见到当年那场兵变时留下刀剑尸骨,走到接近黑白涧边缘处,看到了昔日的信板,信板上,扎着两根飞箭。” 信板类似于箭靶,只不过更加高大,边缘处镶了一圈夜光石,这是方便和黑白涧内缠头军通信的:按照定下规矩,里头有什么讯息,来回跑不方便,可以绑在飞箭上射出来。 当初彻底离开时,信板上被清空了、什么都没有,如今多了两根。 很显眼,那是里头的缠头军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遗弃情况下、往发出的讯息。 两根飞箭被取下,箭身绑着封蜡的小竹筒,筒口打开,里头的信件是写了血字碎布条,虽说几十年已经过去了,但因为竹筒密封好,碎布条上字倒还清晰可见。 邢深长吁了口气:“这碎布条肯定留不到现在,所以上头写了什么、怎么措辞,蒋叔也没看见,他看见,只是后来的记载。” “第一条信息的大意是,皇想找的长生秘密,关键在于女娲肉,他们已经有眉目了,但缺人手,需要新人支援。” “第二条信息很可惜,只有几个字能勉强认得出,其它,都被血染了,大家推测,很可能是写完之后,出了什么事,比如被袭击,事态紧急、来不及写,所以匆忙发出来了。那几个字是‘夸父’、‘七’。” 炎拓浑身一震,脱口而出:“夸父七指?” 119、 邢深没听说过“夸父七指”, 炎拓尽量简略,把当年在母亲日记上看到的那段说了一遍。 老话说,“温故而知新”, 话假,趟提及,炎拓又有了一些新想法:“夸父逐日的故事,一般人都听过, 我母亲记述的,其实跟神话故事也大差差, 唯一夸张的点在于, 气力支倒地之后, 夸父拼命地用手指扒地,还扒秃了三根, 最终剩下了七根。” 说话间, 他五指虚张,做了一个扒地的动作:“我当时想, 一个人在地上爬, 能有多艰难呢, 怎么还能把手指头都给扒秃了?现在觉得, 或许应该换一种思维,他如果是从地下往上扒, 硬生生用手指去扒开泥土, 那就说得通了。” 聂九罗听得心中一动:“其实我一直觉得,‘夸父逐日’个故事, 与其说是我们的神话,如说是地枭的神话更贴切些。” “因为太阳就挂在我们头顶,日出日落是有定时的, 夸父还非要去追,理由是让太阳更听人类的话,逻辑有点牵强。地枭去逐日就很合理,它们长在地下,看到太阳,所以要去‘追’,哪怕只剩了最后一口气,也要继续外扒,惜扒秃手指。” 余蓉觉得挺有道理的,但愈发想不通了:“女娲肉条信息,跟长生挂钩,还算明确,可“夸、父、七”条,是想告诉外头的人什么事呢?一个叫夸父的人,只有七根手指?” 邢深笑了笑:“就是因为这第二条信息没什么意义,所以从一开始就被忽略了。大家都对第一条很心动,虽然秦始皇已经是过去式了,可大汉的皇帝依然在求长生啊,如果能得到秘方,进献给皇上,荣华富贵不就指日可待了吗?” “可是啊,难咯。那场兵变当中,缠头旗烧了,乐谱和记载旗语的石板也都毁了,只剩下个笨重的缠头磬。” 说着,他用木棍敲响其中一个磬片,磬声有点闷,但毫无意义。 聂九罗若有所思:“所以,缠头军代走青壤,求财不是唯一的目的,更重要的,是求解女娲肉之谜?” 邢深点了点头:“谁想呢?就算是到了现代,还是有无数人想方设法要活得更久一点吗?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也就算了,但飞箭上的信息说得很清楚,是假的,的有眉目了,只差临门一脚。” 他的脸上露出讥诮的神色:“做祖宗的守道义,任由同伴在黑白涧自生自灭,导致线索断了,子孙后代们却又一代代地往里跑,想把事情再给续上,也是命了。” 炎拓忍住说了句:“作为缠头军的后代,你是不是……过于共情被抛弃在黑白涧的那批人了?” 邢深冷冷回了句:“我是共情哪一方,我只是站公理道义、觉得样不公平。” 一呛挺不给人面子的,炎拓没吭声,聂九罗伸出手,轻轻勾了勾他衣角,炎拓察觉到了,笑了笑,垂手下去,把她的手包在掌心。 动作很小,但邢深“看”到了,种身体的光影动作,再小都明显。 他别过脸去。 余蓉急于知道后续:“然后呢,一代代地走青壤,会一点进展都没有吧?” 邢深说:“有进展,但大。简言之就是他们找到了乐人俑所在的位置,过古人藏东西比较隐晦,可能捧在那等着你取,没能勘破玄机,也就没能找到东西。” “后来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就这么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到了清末之后,道太乱,一切就都中断了,人员也四散。说实在的,蒋叔是个能人,硬是把一圈后人又给聚了起来,还收拢了少信息,过,他格局太小,只想着搞点偏财、挖挖金溜子。” 聂九罗看了他一眼:“蒋叔的格局小,看来你的格局挺大。你想干什么?” 邢深转头朝她,语气中带了些许失望:“阿罗,你从小就这样,对人对事都没好奇心,黑白涧下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藏着那么大的秘密,更重要的是,我们有那么多的先辈失陷在里头,如果能把些谜题给一举解了,比得过且过地活着有成就感吗?” 聂九罗没说话,只是定定盯着邢深看,邢深虽然看见她的目光,却能清晰感觉到这种盯视。 他被她盯得很自在。 聂九罗说:“首先,我可不是得过且过地活着,我活得有滋有味的;其次,邢深,我看你是忘了,我们这些人,是为什么来的吧?” “有些是跟人质沾亲带故,为救亲友而来,有些是为了做个了断、摆脱自己身上的威胁,总之是有各种得已。但我发现你是,至少完全是——你个人,从小就有传奇梦想,蒋叔的格局小,你想法比他大,你想做更多的事,可惜没机会。” “一趟行,大家都很迟疑,觉得双方实力悬殊、愿意冒险。于是你说你有办法、可以‘借阴兵’,我还以为是有什么大招呢,听到现在,根本是很虚无的事——我就不说还得大费周章去什么乐人俑找东西了,我就想问你,就算把东西都集齐了,你敢拍胸脯保证说,两千多年过去了,那些阴兵还活着?能被借出来?能乖乖听你号令?” “你完全什么都不确定,只是拉大旗挟带私货,拿所有人去验证一个想法而已,你所谓的‘借阴兵’,还如余蓉搞来的枪靠谱!” 说完了,转身就走。 炎拓苦笑了一下,想说什么,一转念,算是缠头军的“家务事”,他一外来者,就别发表意见了。 他去追聂九罗:需要有人把她给拉住,然她能走哪去? 余蓉待在原地,慢慢把聂九罗的话消化了一遍,然后从头到脚打量了邢深一番,末了一声冷笑:“我特么早就说过,‘招鬼’种事,靠谱。” *** 聂九罗确实也走不到哪去,个点,外头早就黑了,她刚走了一日夜的山路进来,总不能歇都不歇,再走一日夜的山路出去吧。 邢深他们带了足够的装备和物资进来,炎拓自己动手,在和邢深他们距离较远的三层平台上搭好两顶帐篷,又借着火下了一锅方便面,打了点蛋花,端过来拉聂九罗一起吃。 聂九罗气还没消,一手端着纸碗,一手挟着筷子在锅里捞面,一捞两捞都捞空了。 炎拓夹了一筷子送进她碗里,又用汤勺给她加了点汤:“别气了,往好处想,至少余蓉搞到枪了。有枪的话,管是正面对抗还是突击偷袭,胜算都会大。” 又说:“借阴兵这种事,就当个笑话听吧。” 聂九罗咬牙:“知道蒋叔为什么会选他当接班人,领头的无能本来就很糟糕,无能还总有邪念,那就更糟。” 炎拓没说什么,毕竟他和邢深也太熟,过,从上次猎枭的执行来说,邢深做得还是可以的。 他说得委婉:“你就当计划里本来就没这项,到时候如果能借,是意外之喜,能借,也失望。” 就在这个时候,低处传来余蓉的声音:“那谁……什么罗小姐,你下来一下。” *** 平台侧面有凿好的踏步阶,虽然陡,上下还算方便。 余蓉就站在台阶下,抱着胳膊仰头看她,没等她走近已经抱怨开了:“就你事多,山强说你叫罗小姐,邢深又叮嘱我别喊漏嘴,你说你麻不麻烦?” 聂九罗打断她:“有事?” “有事。现在呢,还没到约见的日子,但总得提去熟悉一下情况、踩个点吧?睡一觉,明早起来就进金人门了,邢深被你训了一顿、敢来,让我问你,你们还要要一起?” 聂九罗反问她:“你也看到他太靠谱了,你放心和他一起做事?” 余蓉实话实说:“太靠谱,也就是借阴兵这事,坦白说,我对招鬼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上次猎枭,邢深安排得还可以,你也用不着因为这一件事就把他全盘给否了。地枭这玩意儿嘛,虽然杀死,但也是立刻就活啊,想想也没那么可怕。” 聂九罗岔开话题:“林喜柔进来得那么早,该布置的估计都布置完了,你们再提,也已经落人家后头了,那这踩点,还有意义吗?” 余蓉说:“有啊,知己知彼嘛,她布置好了,我们更得先打探一下了,省得傻乎乎过去,一脚踏进人家设好的圈套。” 聂九罗:“一起的话,是不是不太保险啊?考虑分个前中后队?” 余蓉懂她的意思,鸡蛋该放在一个篮子里。 她想了想:“分三队有点难,两队可行,一队配蚂蚱,一队配孙周,俩是探测器,万一有地枭靠近,能提前知道。那就是说,你们会进金人门咯?” 聂九罗嗯了一声。 余蓉该问的都问到了,转身想走,才迈开步子,忽地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 她示意了一下高处的炎拓:“听山强说,你是他女朋友了?的假的?进展,可以啊。” 也知为什么,聂九罗虽然和余蓉认识久,但没什么隔膜感,甚至觉得,跟她聊什么都无妨。 她说:“人生本来就短嘛,得到点东西不容易,失去点什么又太容易。所以啊,眼睛放亮点,眼前过的机会、男人、朋友,以及一切你认为值得的,中意的就拿住呗。” 余蓉居然跟卢姐一个想法:“观察观察了?万一拿错了呢?” “拿错了是正常吗,谁能次次押准啊,拿错了就撒手呗。” 余蓉点头:“心态错,那祝你拿对。验过货吗?” 聂九罗:“哈?” 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余蓉一脸坦荡:“你能找个行的啊,你条件也算错,值得各方面都高配。” “各方面”三个字,着重加强语气。 聂九罗无语,又有点想笑,顿了顿回她:“你很懂啊。” 余蓉耸了耸肩,泰然自若:“我什么懂!” *** 回到帐篷边,汤锅已经加了盖,聂九罗就地坐下、重新拿起碗:“你吃完了?” 炎拓掀开锅盖:“没呢,等你一起。”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面放久了就坨了,等我干什么,一起吃香吗?” 炎拓:“就是啊,一起吃香。” 聂九罗一时噎住,过了会,噗一声笑了出来。 炎拓也笑,顺带给她舀汤面:“余蓉找你聊什么了?” 聂九罗说:“也没什么事,就说明早要进金人门。” 炎拓没说什么,过觉斜方看去,刚去领装备的时候,他问过山强,想进金人门,得从那个方向一直往里走。 聂九罗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声音很轻:“奇怪,我一直拒绝走青壤,蒋叔问我意见的时候,我总说,我在外头候着,有事再找我。” “如今到了金人门门口了,居然一点都不紧张。” 非但紧张,还有一丝诡异的心安。 炎拓说:“只是门口呢,金人门多坚固啊,还到紧张的时候吧。其实我也太紧张,照面都没打上,就开始紧张,那也太废物了。” 聂九罗没说话,过了会,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颈上的小玉柿子和小花生吊坠。 好事(柿)会发生(花生)。 会吗? 她这趟来,固然有很多理由,但有一个,对谁都没说。 ——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 ——蒋叔说,母亲裴珂,被地枭撕咬着拖走了,血拖了一路。 可是,拖走了代表一定会死啊,没人看到母亲的尸体。 万一她逃脱了呢?她的血液,对地枭来说是毒啊。 两千多年前的缠头军枭鬼们,可能活到现在、早就已经死了。但裴珂,一旦逃脱,那一定还活着。 聂九罗的手轻轻颤抖起来。 也许,才是她紧张的根本原因。 120、 聂九罗这一觉睡沉, 不过,睡沉不代表不做梦。 她做个惆怅的梦,梦见自己孤身一人, 坐在巨大而又阴暗的石窟群中,石窟群的形制糅合她去过的几大石窟,比如敦煌、龙门、麦积山,抬头环视处尽是石雕泥塑, 漫天佛,满目众生。 但就是安静, 安静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开始, 她还在石窟群中走走停停, 研究雕塑手法,来就在疯狂找人, 然而, 里里外外,一个人找不到, 石窟群大尽头, 找完一座, 一仰头, 前方又隆起一座。 又一次冲进一眼石洞时,力道控住, 撞翻一尊人像, 人像砰一声倒地,表层的泥块片片迸裂剥落。 这里头, 居然裹个人。 人是面朝下趴着的,看不到脸。 聂九罗心跳差点蹦出来,她战战兢兢凑近、蹲下身子, 拿手去翻那人肩膀,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别是炎拓。 千万别是炎拓。 …… 身子一阵轻晃,聂九罗睁开眼睛,意识却还在梦里,一时间有点懵懂。 炎拓正半跪着身子,低头看她:“做噩梦?” 聂九罗反应不过来,帐篷外暗,但并不黑,隐约能听到人声。 她问茫然:“要走?” 炎拓朝外张一眼:“,刚有人起,还早呢,到出发的时候。” 聂九罗哦一声,这个梦太真,她醒是醒,但那种绝望和恐慌的情绪还能完全撇掉。 她抬起手,环住炎拓的脖颈。 炎拓笑笑,伸手从她背拢入,把她连人带睡袋拥进怀里:“做什么噩梦?出来,给破一破。” 也不算噩梦吧,聂九罗含糊回句:“就是梦见所有人不见,只剩下我一个人,被一堆石窟塑像围着。” 炎拓哦一声:“做梦不忘搞事业啊。” 聂九罗埋头在他颈窝里笑:“然有个塑像摔破,里头裹着个人,不过看清脸。” 画风突然恐怖,但炎拓还是给她“破”出蹊径:“明技术啊,人像塑太过逼真,成精。” 又问:“那儿只剩一个人?” 聂九罗点点头,梦里那种辽阔的孤独感,在还挥之不去。 炎拓:“那这个成精的,就当是我,省一个人在那儿寂寞。” 聂九罗又气又笑,一个晦暗阴郁的梦,还真让他三句两绕地给破。 她抬起头:“的啊,我在哪,在哪。” 炎拓点头:“我的。” *** 早饭时,余蓉来,跟两人一起用饭,顺带转达昨晚和邢深商量之的安排。 人员分两队,两队里有狗人和走过青壤、可以根据地图认路的人。邢深带前队,配蚂蚱,负责探路;余蓉带队,配孙周,负责策应前队及押送地枭。 前队的出发时间错开一小时左右,这样,万一前队出事,可以及时以信号枪等方式通知队,避免团灭。 炎拓有点担心:“还要把那几个地枭带着?” 缠头军人少,还分两队,一队撑死也就十来号人,居然要押送六个地枭。 余蓉:“这不是来换人、做戏吗?连人质不带,戏怎么做啊?” 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针盒,冲着聂九罗哗哗晃晃:“邢深,有办法,能让这几个地枭法兴风作浪。” 聂九罗接过针盒:“是有办法,交给我就。” 余蓉心中大石落地:六个地枭,不啻于六只虎,谁押心里不会踏实,但如有办法能让老虎变病猫,那就省心多。 她征求两人意见:“们是跟前队还是队?” 聂九罗沉吟一下:“队吧。” 这也算是遵循古制,“有刀有狗走青壤,狂犬是前锋,疯刀坐中帐”,她本来也不该被编进前队的。 这回答在余蓉预料之中:“那收拾收拾吧,一小时之上路。前队一道过金人门,过之再岔开时间。还有……” 她示意一下斜前方:“邢深想跟单独聊聊。” 聂九罗一愣:“跟我聊聊?聊什么?” 余蓉斜她一眼:“我能知道吗?他又不是要跟我聊。” *** 聂九罗下踏步阶,循着余蓉指的方向走一段之,然看见邢深。 一夜不见,邢深看起来疲累多——也许昨天见到时,他已经是这副疲累的样子,只是她当时留心而已。 走到近前,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聂九罗:“找我有事?” 邢深:“跟前队还是队?” 这就是邢深找她要聊的事? 聂九罗略顿一下,回答:“队。” 这回答在邢深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止不住有点失望:疯刀狂犬,应该并肩事啊。 也许,真的是时代变,大不在乎,只有他还残留着那点执着。 他清清嗓子:“关于借阴兵的事,我想跟解释一下。” “我有拿大的性命当儿戏,我也安排余蓉去搞枪。借阴兵,我确实把握,只是当个备案。但万一能成、万一有用,又多一重助力,不是吗?” “阿罗,我十多岁的时候,就听蒋叔讲过这段故事,我不知道听是什么感受,或许是因为身里流着缠头军的血,反正当年的我是受到巨大的震撼。” “我觉那些人可怜,冒死进去一批又一批,在黑白涧里拼命,终于找到线索,满怀希望地射出飞箭,却再也被回应过,被托付信任的同伴们当垃圾一样摒弃,多绝望啊?” “所以我打那时起,就一直想知道这些人的续,不能因为事情过去,就当他们不存在,不能因为反正辜负,就一路辜负到底。是死是活,总弄个明白。” “这次来换人是个机会,我想尝试一下。从头到尾,我也有什么坏心,更加不是的,拿所有人去验证一个想法。” “就是这样,跟解释一下。” 他就到这儿,沉默一会之,转身要走。 聂九罗一句话就把他给钉在原地。 “如不是因为和相处过、知道的性情,今天这番话,我差点就信。” 邢深回过头来,脸色有点发白:“这话什么意思?” 聂九罗一笑:“刀狗鞭三,刀是血脉,狗是天赋,鞭靠技法,天赋不足,可以用极端的手段来补救——邢深,我跟蒋叔确认过,依的天赋,原本是不够狂犬的。” “舍弃眼睛,提升其它感官,这么大的牺牲,一定有个理由吧?我原本以为,我是疯刀,却不是狂犬,胜心强,不甘心天赋不如人,再加上年少气盛,一时冲动走极端,在才知道,是我高看我自己,我,可这么大的驱动力。” “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因为觉黑白涧里的那些缠头军被辜负,所以一定要探查究竟?不用扯出这些公平不公平的理想大旗,其实想找的,是女娲肉吧?” “黑白涧里有地枭,地枭能长生,还能迅速修复肌的损毁,这一切,多半跟女娲肉有关,所以,如能找到女娲肉,眼睛的损毁根本就不是事儿。” “承认自己有野心不犯法,也不丢人,何必找这么多借口呢?也不用跟我解释,我不关心。” 邢深怔怔站在原地,看着聂九罗转身离开,她的光像一轮疏离的冷月亮,离着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意识恍恍惚惚,眼前似乎又出蒋百川的影子,他在向他招手,:“邢深,过来一下。” *** 那时候,他多大?十七八岁吧,最无忧无虑的年纪,遇到让自己心动的人。 他陪着聂九罗做特训,觉这种跌爬滚打式的“出生入死”比那些吃饭逛街花前月下有意思多。 但问题随之出,他不大能跟上聂九罗的节奏,传当中,疯刀狂犬合宛如一人,可他不。 狗人里,有比他嗅觉更灵敏的,蒋百川打算换他。 他找到蒋百川,表示天赋不足可以勤来补,而且代科技发达,有些药可以刺激大脑中和嗅觉相关的相关区域,达到事半功倍的效,他愿意尝试。 蒋百川当时话,只是再考虑考虑,隔两天之,把他叫进房里,是年轻一辈里,最看他,有个大秘密,要跟他商量。 少年人,看重来自长辈的褒扬,能被看,邢深受宠若惊,激动不已。 蒋百川给他讲缠头军的由来,兵变的那段故事,以及有关女娲肉的遗憾。 末:“知道我为什么花大价钱,重聚拢缠头军人吗?猎枭是件靠运气的事,而且老去挖别人藏的财产,所毕竟有限。可是,如能查出女娲肉的秘密,那就不一样。” 他听热血沸腾:“那蒋叔,咱们就放手干啊。” 蒋百川:“在准备中,不过有一个问题,狗这一辈,水平有高有低,但有一个够格狂犬的,和前人相比差太多,除非……” 邢深着急:“除非什么?” 除非有一个狗人愿意舍弃视觉,提升感官。 邢深犹豫过,又怕这一犹豫,辜负这份“青睐”,蒋百川把这机会给别人,自己从此被排除在秘密之外。 又不是真的眼瞎,事成之,一切会回来的不是吗,还会回来更多,多多。 想到的是,聂九罗他的这个决定表示激烈的反,两人爆发在一起之的第一次争吵,当时年纪小,又是倔脾气,这一吵,邢深负气之下,反而下定决心。 来他想,也许是内心里彼此的感情有信心,觉即便争吵,也关系吧。 聂九罗用实际动告诉他,是关系,从此之,咱们之间就有关系。 *** 一切停当,整装开拔。 一三十来号人,分前队,在火把、手电以及照明棒的指引下,向着黑暗深处进发。 炎拓惊讶地发,自己所在的这一队里,除那六个已经被聂九罗在脊柱第七节处扎血针的地枭外,居然还有雀茶。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多少是有点忧心忡忡的,但雀茶不一样,她异常兴奋,背上负着箭袋和弩,仿佛即将打开什么世界的大门,和炎拓目光相触时,还冲他点点头。 跟初见面的时候,判若两人。 炎拓先还有点奇怪,来就想通:人总是在变化中的,他自己跟那个时候,不也不一样吗。 去金人门的路长而弯绕,但还算平顺,路上还不时有人笑笑。 聂九罗不话,她一直盯着随队的孙周看,盯久,总觉毛骨悚然。 这完全是一条……狗吗?四肢着地,喉内嗬嗬,目光凶悍,偶尔停下,四处乱嗅。 炎拓注意到她的异样,轻轻碰碰她:“怎么?” 聂九罗回过来,压低声音:“孙周……当过我的司机啊,难道……他要一辈子这样吗?” 虽然余蓉就孙周的状态发表过一通意见,她也勉强能接受,但每次真见到,还是十分不适。 炎拓看向孙周,顿会,忽然冒出一句:“觉,那个什么女娲肉,能救孙周吗?” 聂九罗一愣:“为什么这么?” 炎拓:“总觉是个奇的东西,陈福他们从枭转化成人,靠是这个。长生的秘密也跟这个挂钩。东西功效多,准孙周也有用呢。” *** 也不知走多久,前头陆续停下,隐约有“到”、“是这儿”的声音传来。 到? 炎拓和聂九罗见过金人门,一时奇,分开人群往前去。 各色光源的拢映下,出一张巨大的铸金人脸来,长宽约莫两三米,面相有点狰狞,颇似庙观里能洞察人心的金甲战。 虽相于面部造像来,已经称上巨大,但这跟聂九罗想象中顶天立地、映衬人如蝼蚁的大门还是相去甚远。 她忍不住嘀咕句:“这么小啊?” 边上有人听到,不客气地回她:“这还小?这只是个头啊,身子什么的埋在下头,看不到而已。” 快,有线香味传来,这应该是在插香祈福? 过会,也不知是前头的邢深操作什么,地面微震,紧接着是磔磔的声音,聂九罗看到,金甲战竖立着的耳朵,居然像活一样,往微微撤去,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只容一个人立着侧身而入的入口来。 这入口一开,整个通道内鸦雀无声,连气氛比刚刚紧张不少,聂九罗约略明白为什么:到底是一扇“门”,门关着,一切,门开,哪怕是一道缝,意义不一样,这意味着一切危险与人的身之间,再无屏障。 邢深弯下腰,从入口处的缝里捡起一柄同样是铸金的、铁尺模样的东西,高高举起。 他:“眼耳鼻眉口,上次是眼进眼出,这次是耳朵,顺序错。上次出来前,铁尺归位,这次,从耳朵里出来,上头多个牙印,也错。” 炎拓听云里雾里,看聂九罗时,也是一脸莫名。 余蓉凑过来,压低声音:“这是机关顺序,每一次开启,进的口不一样。上一次是从眼睛进的,这一次应该轮到耳朵,如这一次开的不是耳朵,那就明这期间有人动过这扇门。” 炎拓恍然:“铁尺相当于信物?” 余蓉嗯一声:“每一次开启,铁尺在金人头里轮转,尺身上就会多一个牙印。如牙印的数量不上,那也明有问题。” 121、 三十来号人, 从金甲战神掀开了一线的耳朵里,鱼贯而入。 入得艰难,因为通道太窄, 感觉上,这通道像是地震时,金甲战神内裂出的几道罅隙连接成的,人进去了, 如烤炉边抹的贴饼,只能侧着身子、小心翼翼挤着, 一路盘旋而下, 连聂九罗这样的身材都觉得逼仄, 更别提其它人了。 通道里有一股积年灰尘的霉味儿,一路上, 前后不时有人嚷嚷“卡着了, 推我一把”,或者“卧槽, 帮老子拽一下”。 阖着这稍微长得胖点的, 还走不了青壤呢。 按说气氛紧张, 不该笑, 但聂九罗就是觉得好笑,她使劲憋着, 又起了坏心眼, 想看炎拓卡住。 炎拓还真卡了一把,不不是因为胖, 是因为卸下的背包包带不知怎么的挂住了,半天没扯下来,聂九罗笑得前仰后合的, 炎拓无奈,取下来包带之后说她:“你跟来春游似的。” 聂九罗说:“那就是好笑嘛,还不让人笑?” …… 自上而下穿过这个金甲战神,至少走了有二十分钟,当然,主要原因是难走。 好在最难的路也会到头。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起。 “走脚后跟了?左脚右脚?” “左脚吧,刚左耳入的,得呼应。” 原来是这么个“金人门”,进门要穿体而,头进脚出,聂九罗觉得怪有意思的,她原先一直以为,所谓的金人门只是扇坚固的铸金大门,上头雕了个金人的轮廓而已。 老祖宗们比她有想象力。 前方传来邢深的声音:“我们这队先走了,留孙理守门。大家里头见了。” 声音不算高昂,但那股紧张的气氛重又回来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静听脚步声远去,以及门开阖时骤然卷入的诡谲声响。 人走了一半,“人气”也骤减,这声响一起,不少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有人战战兢兢问了句:“怎么有声音啊,听着跟刮风似的,地下还刮风?” 余蓉说:“上学没有?风不就是因为温差发生的空气流动吗?那地下又不是一个温度,当然会有风了。” 那人继续问:“那会下雨吗?” 这就太高深了,余蓉没研究过,她没好气地说了句:“会!还打雷呢。” 有几个人忍俊不禁笑出了声,笑声中,孙理发问:“你们这队,留谁守门啊?” 一队要留一个人守门,比较起来,守门是美差,安全系数最高。 余蓉想了想:“雀茶守吧,大家没意见吧?” 她知道雀茶玩箭玩得不错,但走青壤,危险来自各方各面,雀茶综合实力还是弱了,适合身处碉堡放冷枪。 没人有意见,跟雀茶争这差使,显得自己不如雀茶似的。 雀茶有点失望:“我不能进去吗?” 余蓉说:“混战起来,箭就派不上用场了,到时候谁能顾得上去保护你?你就和孙理负责入口吧,这可不是小事。要是我们回来,金人门却关上了,那可一辈子出不去了。” 炎拓一愣,凑近聂九罗:“金人门从黑白涧那头打不开?” 聂九罗说:“那当然,金人门是用来锁地枭的,只能从外头开,要是从里头能打开,地枭不是早就跑出去了?” 想了想又说:“我猜金人门开启的时候,内才会出现通道,复位之后,通道就没了,所以,地枭即便能找到脚后跟处的这扇石门也没用,凿开了里头也是实心的。” *** 一个小时很快到了,余蓉手一扬:“走了。” 她拗动机关开启石门,率先走了出去。 大概为了隐蔽起见,石门外连着的还是曲折弯绕的山洞,并不一览无余,走了一段之后,才来到洞外。 眼前突然开阔,是个巨大的、斜向下的裂层,如一条裂往地底、无边无际的长舌,而且,周围并不是黑黝黝的,触目所及处,散布着一块一块的幽暗亮纹。 聂九罗走到最近的一块处去看,这是夜光石铺就的。 炎拓跟来:“有什么特别吗?” 聂九罗指了指地上的花纹:“这是卷云纹,属于比较常见的青铜器纹饰,我学古代装饰纹样的时候学过,这种纹饰最早是战国时代出现的,秦朝的时候盛行。” 余蓉对这个不了解,插不上话,倒是边上的一个人搭腔了:“听说是秦朝的时候,缠头军兴盛期修的,在下头一搞好几年,虽然也习惯生火,但太费木柴和油料了,所以大量运来夜光石,铺个道、立个牌、堆个垛,一来方便照明,二来嘛,地枭不喜欢光,这个也算是屏障了。不全部都铺设在外围,越往黑白涧去就越少。” 还挺讲究的,聂九罗又远近看了几块,果然是古时候常见的纹饰,除了卷云纹,还有波折纹、云气纹等等,这种照明方式,虽然赶不上强光,但勉强视物是不成问题的。 余蓉对这些可不感兴趣,别说是秦朝纹饰了,就算是塑出个皮卡丘来她也无所谓,能照明就成了。 她给人员简单列队,狗家人伍庆和负责看地图认路的毛亮打头,孙周掠阵,其它人或前或后,把六个头罩黑布袋、被绑连成一串的地枭夹在中间,聂九罗和炎拓她管不着,爱走哪个方位随意。 排完了,一瞥眼看到雀茶,嚯,真客气,送人还送到洞外来了。 余蓉想了想,低声吩咐她:“如果人员是大队回来的也就算了,如果是单个儿、零星回的,要格外注意。” 雀茶没听明白:“格外注意什么?” “注意有没有被抓被咬。” 雀茶赶紧点头,心内砰砰乱跳,顿时觉得,自己这责任还挺重要的。 *** 根据事先沟通好的,前后队走同一路线,邢深他们每隔半小时,都会用夜光粉在地面上做个记号,以表示已经平安通此路段。 上路半小时之后,余蓉一行发现了邢深留下的第一个记号,a。 看来前路还算顺利,虽说身在地底,沿路阴森,时不时的还总有诡异的气流掠,但有前队开路,还有狗家人伍庆和怪里怪气的孙周护航,众人心情还算轻松,不都默契地没有高声喧哗,省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 果然如先前那人所说,夜光石的铺设只在外围,越往里就越少。 算算时间,应该快发现第二个记号,β了。 大家的目光习惯性地开始往地面瞥找,就在这个时候,伍庆的步子忽然一停,紧接着,鼻翼飞快地翕动了几下。 动作虽小,却像是无声的警示似的,所有人一下子定在了当地。 余蓉舔了下嘴唇,压低声音:“什么情况?” 伍庆摆了摆手,继续翕动鼻子,一边嗅着味道一边往旁侧转向。 余蓉看了眼孙周。 孙周倒是没异样。 了会,伍庆咽了口唾沫,语气肯定:“血腥味。” 血腥味? 聂九罗心头一紧:不会吧,这才刚进来多久啊,状况来得这么快吗? 炎拓则卸下背包拉开拉链,作为队里的一员,他也领到枪了,还是两柄:因为聂九罗不习惯用枪、准头也一般,所以两柄都归了他。 看到他拿,其它人也赶紧拿枪。 血腥味,不会是邢深他们吧?余蓉头皮发麻:“是邢深他们吗?” 伍庆为难:“这……我只能辨出血腥味,辨不出到底是谁的血啊。不,味道不是很重,就在这个方向。” 他伸手给余蓉指向。 这个方向已经偏离路线了。 余蓉开始抓头,她其实不太擅长当领队拿主意。 聂九罗忍不住问了句:“如果邢深出事或者改向,会给你留记号吗?” 余蓉猛点头:“那肯定。” 聂九罗看毛亮:“你带两个人,继续按路线走,小跑前进,快去快回,看能不能找到β或者其他的记号。” 如果找到了,那说明邢深往前走了,他经过的时候,可能还没这血腥味,所以没注意到。 毛亮秒懂,点了两个人,打起手电枪上膛,一溜烟似的去了。 等了约莫十分钟之后,这三又撒丫子奔回来了,冲到近前才气喘吁吁:“有,有,看到β了,在前头。” 聂九罗松了口气,却更疑惑了:邢深他们没出事,这血腥味又是哪来的呢? 所有的异常都应该引起重视,说不定就是线索,余蓉咽了口唾沫:“看看去?” *** 一行人达成一致,短暂改向。 伍庆照旧是边走边嗅,之前他说血腥味不浓重,那是因为离得远,如今越走越近,总觉得这血腥味不单纯。 孙周也明显警惕了,大概是因为他是被地枭祸害的,所以对地枭极其敏感,余蓉注意到它开始不断呲牙,偶尔爪子刨地,会突地窜上凸起的地块,又嗖的一声窜下来。 亮度渐暗,有人打起了手电,有人架上了夜视镜,正走着,有个眼尖却胆小的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手指前方,大叫:“人,人人!” 特么的这种地方,别乱叫行吗,余蓉恼怒地吼了句:“闭嘴!” 然后向正前方看。 是有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看那架势,是已经没气了。 怎么会有个人呢,余蓉从后腰带里抽了根照明棒拗了,近前细看。 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面目惨白,形容消瘦,死状有些惨,脖颈处几乎豁开了一半,脑袋已经完全枕在了血泊里。 余蓉跪下身子,拿手指试了一下血液的粘稠度,结块了,周边的也干涸了。 谁做的呢?不可能是邢深他们…… 正思忖着,身侧的伍庆突然鬼叫起来:“这特么不是老郭吗?这是我们的人啊。” 余蓉被这突兀的一叫吓了一跳,不也顾不上恼怒了:“我们的人?” 邢深带的人她虽然不能一一叫出名字,但个个眼熟,里头并没有这个老郭啊。 伍庆惊得哆嗦,说话都打磕绊了:“这是……是我们的人,余姐你没见,因……因为你来之前他就被……被绑架了,跟蒋叔他们一起被……绑架的。” 卧槽! 余蓉一下子反应来。 是林喜柔要跟他们换的人质! 都还没到换人的时候呢,怎么死在这了? 她腾一下站起身,口唇发干:“赶紧的,四下看一下,还有没有我们的人了?” 众人和被绑架的人都是或亲或友,这一下关心则乱,立马散开。 聂九罗也紧张起来,林喜柔不会受了什么刺激,把手上的人质全给杀了吧?那蒋百川呢?蒋百川也出事了? 她头皮一阵阵炸跳,兜了一圈,满眼是人,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找,正茫然时,听见炎拓叫她:“阿罗。” 炎拓? 聂九罗环顾左右,这才看到炎拓打着手电,屈膝半蹲在一个石垛边上,一动不动。 那儿并没有尸体啊,难道是发现了什么遗落的物件? 聂九罗三步并作两步去,半躬身看时,也没看见什么显眼的物件。 炎拓拉住她的胳膊:“蹲下,这里,从这个角度看。” 聂九罗半跪下膝,顿了会,一颗心忽然乱跳。 她知道炎拓要她看什么了。 这片土垛子,估计是之前被撞蹭过,落下好多沙土,有人从旁走过,留下了脚印。 这个脚印是不穿鞋的。 而且,从脚长来看,这应该是个……小孩的脚印。 *** 余蓉她们走了之后,雀茶多少有点无聊。 守门本就无聊,而且,她和孙理又不熟,出于女人特有的敏感,她不习惯和陌生男人单独待着,虽然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像大头那样会见色起意,但万一呢? 所以她尽量离孙理远远的,嫌洞里空气滞涩、太过狭隘,更喜欢到入口处张望,这里视野开阔,又诡谲新奇。 地下世界,地枭。 余蓉不带她走青壤,是觉得她遇险时没法自保、是个累赘吧?雀茶很想争一口气,不如现在就来一只地枭,让她一箭给灭了,到时候,余蓉就会知道,她雀茶,还是挺能办事的。 她取下弩,搭上箭,歪头看瞄准器,向着无尽的黑暗处时瞄时转,这里的光线还算不错,听说地枭很大只,真来了的话,她一定不会错。 正瞄准着,雀茶忽然皱了皱眉头。 斜前方的晦暗中,好像有什么影子,正在跌跌撞撞地晃动。 邢深和余蓉她们刚离开,不会这么快就“零星返回”了吧? 疑心自己是看错了,雀茶使劲揉了下眼睛再看。 没错,是有个人影。 122、 来的什么东西啊? 雀茶有点害怕, 虽然片刻前的想象中,她可淡自若、一箭射杀一只枭,但毕竟只想象, 现实中,她只射过靶子、麻雀和鱼。 人不可能不经历练就脱胎换骨,余蓉不带她,还有道理的。 她不由自主退, 同时尽量压着声音叫孙理:“孙……孙理,好像有……有个什么东西, 你出来看一下。” 孙理很快就出来。 他眯着眼睛朝个向看, 还动用夜视镜, 不过这种热成像看不清面目的,他边看边自言自语:“人, 个人, 包着脸呢,不枭, 不用紧张, 万一来者不善, 咱马上退回去关门, 来得及。” 又抬头来,冲头提高声音:“谁啊你?” 头没回应。 大概因为反正距离还远、退回去关门时间足够, 身边又有同伴, 雀茶心跳得没么厉害,她从孙理手中接过夜视镜, 卯住头仔细看。 这个人真,踉踉跄跄的,仿佛生重病, 下半张脸拿衣服包着,怎么看怎么觉得鬼祟,身形…… 雀茶心头一紧,这身形有点熟悉。 再观察会,她一颗心狂跳来,跳得耳膜都嗡嗡震响,脱口说句:“这,这老蒋啊!” 老蒋,蒋叔……蒋百川? 孙理吓一跳,话都说不利索:“真,真的?蒋叔不绑架吗?” 雀茶都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只一个劲点头:没错,绝对蒋百川,毕竟一生活过十几,蒋百川的步伐、身态,她绝对不可能认错。 孙理又惊又喜,他揿亮手电,正准备迎上去,又迟疑着站住。 他把手电光往头扫又扫:“听说和蒋叔一绑的有十来号人呢,怎么莫名妙就逃出来?还有它人呢?不会林喜柔故意放他过来作饵、麻痹我们吧?” 雀茶一愣:“怎么办?” 孙理咽口唾沫:“守门最重要,先……先往回退,见……见机行事。” 两人一个打手电,一个箭上弦,都直对着过来的蒋百川,同时不断退,孙理继续壮着胆子喊话:“你……你蒋叔吗?” 行将退进山洞时,蒋百川一个趔趄栽趴,他喘着粗,呻-吟似说句:“孙理吧?” 能认识人,就说,意识还清醒的? 孙理大喜,赶紧迎上来扶他:“蒋叔啊,你逃出来的吗?怎么就你一人?它人呢?” 蒋百川嗯一声,借着孙理的力道站来:“走……走散。” 又问:“有……吃的吗?饿。” 把人扶进去费力,孙理先把蒋百川扶坐到洞边:“你等着啊,我去拿。” 说完,一溜小跑进洞。 蒋百川垂着脑袋坐会,又抬头看周围,动作很呆滞,眼神也有点茫然,看到雀茶时,居然像看到个木桩子,目光就么平直掠过去。 雀茶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没来得及细想,孙理已经拎着背包出来。 他走到蒋百川身前,先拆个小蛋糕递给他:“蒋叔,先吃一口垫一垫,我再给你开瓶水。” 蒋百川接过来。 一般情况下,人的脸上包着衣服,吃东西的时候,会把衣服拉下来,但蒋百川不,雀茶注意到,他把蛋糕从褶皱的衣服底下送到嘴边的。 也就说,吃的时候,依然没有露出下半张脸。 而且,他只吃一口就不吃,抓着蛋糕的手垂下来,嘟嘟囔囔问孙理:“有肉吗?” 想吃肉啊? 孙理背包翻一阵,翻出一袋牛肉片,撕开口递给蒋百川:“蒋叔,牛肉片算肉吧?” 蒋百川从头取一片,依旧从衣服底下送进嘴,嚼一口之大摇头,癔症一样喃喃:“不,不,这肉的味道不对。” 要什么肉啊,孙理纳闷极,走青壤受条件所限,带的都干粮,蒋叔不可能不知道啊。 边上的雀茶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最熟莫过身边人,蒋百川不对劲,他前从不这样。 她弩身抬,箭尖前指,又不断咳嗽,吸引孙理的注意。 孙理不傻子,回头一瞥就明白,他像一只动作敏捷的青蛙,倏就弹跳开去,和蒋百川保持安全距离。 这咳嗽声终于引蒋百川的注意,他抬头,眼珠子慢慢向雀茶这头转过来:“雀茶啊。” 雀茶声音发颤:“你……你为什么包着脸,你把衣服拿掉。” 她牢记余蓉的嘱托,要检查这些“零星回来的”,有没有抓咬。 蒋百川没动,笑得有点怪,声音像吞嘴的:“雀茶,你拿箭对着我,你出息啊。” 孙理还试图和稀泥:“蒋叔,规矩你懂的,你把衣服拿掉,我们检查一下。” 他怀疑蒋百川枭抓咬过,实最直白的式打着手电上去、检查他的眼珠子否有红线,但孙理不敢。 蒋百川冷冷说句:“我不和你们说,让邢深来跟我讲。” 说着,伸手扒住石壁站身,一步一挪往洞走。 雀茶没辙,如今又没证据,她总不能真的一箭把蒋百川给射,看孙理时,也一筹莫展。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蒋百川进去?情急之下,雀茶朝孙理猛使眼色。 兹事体大,孙理也顾不上什么辈之类的,大不先得罪道歉,他觑着蒋百川不备猛扑上去,抱着他滚倒,还铺垫句:“蒋叔,得罪啊。” 出乎意料的,蒋百川的反应激烈到可怕,他尖叫一声,发狂似拼命挣扎,居然把轻力壮的孙理给掀翻开去。 这一挣扎,包脸的衣服松开,雀茶看得清楚,他的一边嘴角处、直延到耳边,几乎都已经溃烂,另一侧倒还完好,但这种极致的反差和不对称,夜光石的幽光衬得形同鬼魅,叫人毛骨悚然。 她吓得险些站不住,但手上却出奇的稳,弩身一端,大声说句:“蒋百川,你知道我准头不错的,你再乱动,我可就放箭!我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看!” 蒋百川大概这辈子都没听过雀茶这么声色俱厉说话,一时有些怔愣,真的没敢再动。 雀茶又吩咐孙理:“你,拿绳子把他捆来,捆结实点,等余蓉她们回来再处理!” 孙理胆战心惊爬来,从背包翻出绳团,正往外放绳,蒋百川嘿嘿笑来。 他说:“等余蓉回来?回不来啦,都回不来啦,你没看见外头一双双白眼珠子吗?” 什么白眼珠子?孙理忍不住转过头、朝外看一眼。 雀茶也不由朝外看去。 等的就这个时候,蒋百川面上掠过诡笑,猛朝雀茶扑过去。 *** 小孩的脚印。 聂九罗想循着脚印继续往外找,但周围都找过,有且只有这么一个——多亏旁侧的土垛蹭落一些沙土,没这些沙土,连这唯一的脚印都不会有。 她知道炎拓怀疑什么:“你不为这心心?不一吧,可能……小枭呢?” 炎拓说:“小枭,不应该有爪子的吗?但这明明小孩的脚印啊。” 聂九罗:“即心心的,二十多,她也该大啊。” 说得都有理,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两人正面面相觑,伍庆又猛嗅鼻子,然抬手前指:“,个向,血腥味。” 这一次,孙周比他敏感,没等他说完,已经冲着个向急窜出去。 余蓉头大如斗:“怎么又有?” 不又有,伍庆解释:“刚离得远,只能闻到这的,这不走过来吗,所又闻到更远处的。” 周遭凶险莫测,不宜分散,大家得聚一才安全,余蓉一挥手:“走,都往前去看,这别留人。” 一行人,又跟着伍庆往前走,这一回,走得更加小心,队伍的前左右,都安排人端着枪专门防范。 走约莫十分钟左右,打头的人先压着嗓子叫来:“,!又有一个!” 借着杂七杂八的手电光,炎拓隐约看到,有个男人倚靠着一座土堆坐着,脑袋半耷,双手斜瘫,姿势,多半也没。 孙周正围着这男人焦躁爬来爬去,大概按捺不住,伸爪子扒拉一下,男人立时就倒。 余蓉从齿缝迸出一句:“这又哪个?出个人专门记名字,特么死一个记一个,最查对。” 有几个人赶过去认脸,炎拓不凑这热闹,他打着手电仔细查看周遭的面,希望能再发现点什么。 聂九罗说的也有道理,小孩不一心心,这么多,心心难道不大吗? 可,不心心,又会谁呢,总不见得经常有小孩扔进这底下来吧? 不一会儿,头的认脸出结果。 “这个……脸生,不认识。” “肯不我们的人,没见过。” “这死法,特么邪门,怎么头顶开个洞啊……” 听到头顶“开个洞”,聂九罗心中一阵异样,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去。 先看到脸,这人她也不认识,但又觉得有点眼熟。 正搜肠刮肚,炎拓过来,只一眼,他就认出来。 “这杨正。” 聂九罗想来,难怪她觉得眼熟,炎拓曾经给她看过枭的excel表格,头有照片有信息,有这么个叫杨正的。 余蓉莫名:“杨正又谁?” “林喜柔身边的一个同伴,枭。” 身侧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余蓉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又风,底的妖风,这一带土垛子丘块特别多,风间穿行盘绕,呜呜咽咽的,很像鬼哭。 负责四面警戒的几个人枪口朝外,不敢有丝毫松懈,它站着的人也下意识背靠背,互为防备。 聂九罗侧头,打着手电看看杨正的颅顶,只觉心内一阵恶心上涌:真的开个洞,手法干脆利落,不过,兵器一比她的刀要大多。 有意思,知道攻击头顶,这枭的要害。 余蓉舔舔嘴唇:“什么意思?头死个我们的人,这头死个枭,这……人质跟绑匪火拼?” 聂九罗觉得有这个可能,但再一想又觉得匪夷所思:就蒋叔他们一行,绑好几个月,估计个个都已经折磨得不成人形,还能有能力跟枭火拼? 两人互换眼神,都没说话,就这个时候,周遭的线索搜寻又有新发现,有人拿照明棒挑串东西过来:“这,这个,瘆得慌,肯也不我们的人,我们绑架的人,没女的。” 什么东西?聂九罗俯身去看。 这一看,心头又一阵反胃,转身拽住炎拓,险些吐出来。 两根结着的脏辫,连着块头皮,看情形,硬生生从脑袋上撕抓下来的。 炎拓扶住她,飞快扫脏辫一眼,心头一沉,又移开目光:“应该冯蜜,也林喜柔身边的枭。” 余蓉终于咂摸出点味来:“这不可能人质反扑绑匪吧?” 聂九罗顺顺,站身子:“也不可能邢深他们做的,用你的话说,他们前队做任何事,都会给队留记号的。” 边上负责带路的毛亮有点慌,声音抖抖索索:“……怎么回事啊?” 说好进来换人的,怎么刚一进来,连个过渡都没有,就画风突变呢? 炎拓沉吟一下:“这下除我们和林喜柔,看来还有第三。你们前走青壤,遇到过这种事吗?” 毛亮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绝对没有,从来没听说过,也没遇到过。” 聂九罗喃喃句:“林喜柔头可能也不知道,要知道,也不至于损兵折将。” 第三…… 余蓉看向炎拓,话还没出口,自己先打个寒颤:“不会……枭鬼吧?这阴兵都还没借,它们自己……先出来?” 123、 是不是枭鬼出了不好确认, 这地下有“第三方”这事,应该是有七八分准了。 越未知的事越可怕,毛亮脊背发凉:“那……咱们怎么办啊, 是去撵深哥他们,是回去金人门那?” 连这东西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吓得落荒而逃,太滑稽了吧? 余蓉皱眉:“怕什么, 不是给配了枪吗?我管它是什么玩意儿,它能不怕枪?” *** 余蓉吩咐毛亮继续带路、追赶前队, 至于尸体, 不去管它, 在地图上标出位置,后续再来收不迟。 于是一行人重新回到原定的路线, 依余蓉的嘱咐全程缄默、尽量不使用手电等惹眼光源, 加速行进。 余蓉一度想用信号枪联系前队,思忖再三, 是放弃了:如今这地底下的形势有复杂, 信号枪一发, 等于自行暴露方位, 她可不想引来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 …… 前头提过,这下头的空, 很像一条伸往地底的长舌。 说像舌头, 只是大致的形状轮廓,考究讲的话, 更像地层发了胀裂,使得原本密实的地块上下撕裂开来,所以地面并不平整, 时见岩块、石垛、土堆、凹坑等等,行进时忽上忽下、得迂回弯绕。 让人佩服的是,进入这种路段之后,夜光石的铺设因时制宜,有时是用皮胶直接抹粘在岩块凹处,有时是在石垛上凿个孔、填补进去,总之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这种天然的照明得以继续。 找到第三个记号“γ”之后,原地休息五分钟,孙周爬上高处“放哨”,其他人等,或补充干粮,或结伴去偏僻处方。 聂九罗没这需要,坐在炎拓身边休息,看眼前人来人走,以手掩,打了好大一个呵欠。 炎拓笑:“是不是困了?靠我睡会好了,蚂蚁腿是肉,睡五分钟是好的。” 聂九罗不跟他客气,拽过他的胳膊圈在自身上,靠进他怀里就闭了眼:于她来说,休息像充电,充一格电就有一格的气力。 炎拓低下头蹭住她温软的颈窝,想跟闭目养会神。 聂九罗忽然呢喃了句:“这下头,得有好几拨吧?” 炎拓明白她的意思:“是有好几拨。原的地枭,林喜柔这人化的地枭,我们这一拨,被绑架的那一拨,有不知存不存在的枭鬼。” 聂九罗有怅然:“你说,枭鬼长得是原来的子吗?” 炎拓失笑:“当然不是,你没听邢深说吗,它们的面目变得跟恶鬼似的,要不然会起‘枭鬼’这种可怕的名字?” 聂九罗几不可闻地叹了气,又问:“那……枭鬼能认识自的亲戚朋友吗?” 炎拓想了想:“不认识了吧。如果一个人能认人、能人交流,只是面貌发了改变,那这人有什么好可怕的呢,何必要给它冠以‘枭鬼’的名头?” 聂九罗沉默了好一会儿:“是。” 她伸出手去,捻抚颈上戴的那条项链。 如果母亲裴珂真的活,应该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了吧。 她轻声说了句:“炎拓,你要做好准备,心心即活,不可能记得你了,大概率不是你想的子。” 炎拓嗯了一声,说:“我知。” 抬头看时,前或坐或靠的人正陆续站起。 五分钟这么快就到了,又要开拨了。 *** 这一次,刚走出没多久就情况不断。 问题出在那六个地枭身上。 他们的脊椎第七节处被喂了聂九罗的血针,这个位置下针,作用差不多等于“电脑当机”,整个人会状态浑噩、肌体灵活度下降,再加上脑袋上套了头套、身子被绳绑连成一串,其整体效果,跟被赶尸差不多。 事实上,他们一路基本安稳,拽了就跟走,不拽就停,加速时能小跑步,相当省心。 突然之,这六人编队没来由地慌乱起来,有朝左走的,有向右行的,有推搡前头人的,有慌里慌张后退的,聂九罗注意到,其中有个人的腿在不受控地发颤。 这是预知到什么危险了吗?她脊背不觉收紧,四面环视,又看不出什么不一的。 牵绳的应该是个鞭家人,随身带牛皮鞭,习惯性抽出,虚空甩了一响,低声喝了句:“别乱动。” 然而这六个从没被驯过,不吃鞭子这一套,那人连骂带上脚踹,终于把六个人给整踏实了。 余蓉觉得不妙,问伍庆:“是不是闻到什么了?” 伍庆摇了摇头,说得很肯定:“没,没有,什么味都没有。” 再看孙周,没异。 这探测器都没报警,余蓉稍微松了气,心里依然不踏实,又看那个牵绳的:“你回想一下,他们是不是受了什么扰动?不会突然就这吧?” 那人仔细想了想:“就……走得好好的,突然……哦,对,刮了风,风声怪瘆人的。” 老实说,这一路都在时不时起妖风,风声没有一次不瘆人,余蓉都经习惯了,分不出风风之的差别,只能再叮嘱一句:“跟紧了,小心。” 又走了一段,那六个真是时不时就“骚动”一下,到后来,前后的人都看习惯了,炎拓甚至觉得分外好笑,低声问聂九罗:“是不是你那血针的问题啊?” 他琢磨,是血针压迫到了地枭的什么神经,使得他们每隔一段时,就会来个身体痉挛。 聂九罗答不上来,她这辈子接触过的地枭屈指可数,用血针完全是照本宣科,没什么经验可以借鉴。 正疑惑,身后突然有人失声叫:“徐……徐二呢?徐二哪去了?” 队伍立时停下,余蓉大步过来:“什么徐二?出什么事了?” 那人结结巴巴,犹在前后张望:“就……徐二啊,本来走我后头的,我一回头没见人,以为走前头去了,看了好一会儿,前头没有,所以才问来……” 炎拓聂九罗对缠头军的人不熟,所以看不出少了谁,其它人都是熟人,一听就明白了,他们赶紧四下张望,然后面色渐渐惊惶。 是少了一个,徐二。 四周黑魆魆的,只有夜光石泛荧绿色的惨淡幽光映在人脸上,活像罩了层鬼气。 自从离开金人门,这接二连三的状况不断,余蓉简直是想骂娘了,为谨慎计,得压声音:“哪去了?刚撒尿没回来吗?” 立刻有人否认:“不是,回来了,之前我看到他,不是撒尿撒丢的。” 余蓉压气:“走路走丢的?你们走的前后位,都不知人走丢了?” 那人张结舌答不上来,顿了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颤抖声音说:“不是叫鬼给摄了去吧?真……真什么都没听见,一动静都没有。蓉……蓉姐,这怎么办啊?” 余蓉低吼了句:“能怎么办?往回找啊!” 那人慌里慌张应了一声,正想往回走,炎拓把他叫住:“这个叫什么徐二的,是不是走在最后?” “好……好像是,有时跟我并排,有时落后一步。” 人在埋头赶路的时候,确实不大注意身边人的状态,炎拓沉吟了一下:“如果他走在最后,有人动作非常利落地把他给掳了,那可能确实动静不大,以至于咱们全队都没发觉。” 余蓉只觉得一股凉气裹上后背:“谁把他给掳了?” “暂时不知,不过,我建议从在开始,剩下的人三人结组,要么身上窜个连绳,要么赶路时拉手别松,千万别落单了。总觉得落单的话,会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突然一下子没了。” 这话说的,真是让人胆寒发竖,余蓉想说什么,想想说了是多余,于是挥了挥手。 剩下的人都懂她的意思,要么赶紧边上的同伴拉起了手,要么真拿出绳子人窜连在了一起。 除了孙周,一群人就这么三成组,循来路往回找了三里地,毫无收获。 余蓉直觉是找不到了,不想再兜圈子浪费时。 她一咬牙吼了句:“走吧,找邢深他们!” 管不了那么多了,徐二没了,十有八九是全队经被人盯上了,既然这,就不怕暴露位置了,赶紧同伴汇合最保险。 她掏出信号枪,斜向前方,蹭蹭蹭连放三枪。 炽黄色的信号弹直射出去,是停于半空,然后带光迹缓缓下坠。 没过多久,很远很远的地方,隐约有信号弹亮起,约定好的一,三枪,黄色。 余蓉精神为之一振:“在前头了,赶紧走,腿脚都放利索!” 众人都巴不得能赶紧,要不是毛亮得看地图带路、赶六个地枭又没法跑太快,那简直是能飞奔起来,炎拓攥紧聂九罗的手,一直注意看前后左近,以防再有东西突袭。 疾行到半途时,远处又是一颗信号弹上天,这次,是红色的。 余蓉心头一紧,红色是报警,刚好端端的,在这是……出事了? 然而出事没辙,在的速度是最快了,没法再加快速度,余蓉只得在头上做徒劳的努力:“赶紧,能多快有多快!” 话音未落,忽然听见一阵哒哒哒,起钉式的声音。 因为离得远,听很是怪异,余蓉没反应过来,炎拓经变了脸色:“开枪了,那头在开枪!” 开枪?这是跟谁对上了?林喜柔那伙人?抑或是没确认的枭鬼? 余蓉喉头发干,顾不上催促了,只是脚下不停,头皮一阵阵发麻,那哒哒哒的声音不住钻进耳朵里,就跟在催她的命似的。 忽然,枪声消失了。 像是有谁按下了暂停键,枪声没了,边信号弹的光迹早就消散了,周遭陷入了一片泛夜光石幽亮的死寂之中。 余蓉喃喃自语了句:“这特么是……怎么了啊?” 124、 不管了, 乱就乱吧,反正也乱起来了。 余蓉一横,吩咐大家继续赶路, 还撂了狠:“大不了赶过去收尸,还能比这更糟?” 好在片刻之后,远处的信号弹重新亮起来了,三发, 黄色。 这是联络的标记,来那头的有生力量还是保存住了, 余蓉大喜, 正要说两句振奋人心的, 领队的伍庆忽然骇叫:“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不止伍庆,队伍里还有两三个人也见了, 先后惊呼出声。 “是鬼吗?嗖一下子!我还当我眼花了!” “是白头发吗?” “我见白眼珠子!白莹莹的!” 队伍一乱, 自然也就停在了原地,那几个地枭挤簇成一团, 抖得厉害, 聂九罗倚住炎拓的后背, 好奇地向外张望:又是白头发又是白眼珠子的, 她怎么就没见呢? 突然间,视线正对着的地方、不远处的土垛后, 一条人影急掠而过。 聂九罗身子一颤, 失声叫道:“在那!” 然而,等其它人闻声过来时, 那条人影早没了。 炎拓也没看到,急忙问她:“到什么了?” 聂九罗头皮急跳,老实说, 进到这青壤,她从没真的害怕过,毕竟她在单枪匹马、身中枪伤时,都能和韩贯、陈福战到差不多平手,如今身体恢复得不错,同伴众多,火力也够,再多来几个地枭,在她眼里,也不算什么。 可现在,有点心慌了。 那东西太快了,鬼魅一般,飞掠的时候,仿佛眼前窜过一道黑雾,她自问,地枭好像都没这速度,她自己,也达不到。 但身形和人差不多,这就是枭鬼吗? 正斟酌着该怎么和炎拓说,就听嗖的一声锐器破空响,身侧站着的那个人惨叫一声扑倒,紧接着以惊人的速度向外直驰而去。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没清是怎么事,炎拓一瞥眼,到幽光中似乎有绳急收,猜到人是被拖走的,想也不想,抬枪就射。 然而这种亮度,又未经瞄准,想打中绳子太难,哒哒声响过后,地上腾起烟尘,惨叫声却已在远处了,炎拓下意识想去追,念头刚起,斜后方又是一声惨叫。 他还以为是聂九罗中了招,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好在立即反应过来惨叫的是个男人,急回头时,只看到被迅速拖进黑暗里的男人高抬起的脚:这下明白了,怪不得会被拖走,应该是连着绳的飞箭,箭身穿透脚踝、箭头扣住血肉,再猛力一拖,人就被拖走了。 杂乱的枪声响起,这一是真乱套了,枪声中间杂着尖利的诡笑声,那声音似人非人、飘忽不定,石垛后、土堆侧,开始不断冒出人头,是不是白头发不好说,但每一张脸上,的确都有一对煞白的眼珠子。 这些东西,真如戏弄人的恶鬼,动作敏捷得可怕,头刚冒出,瞬间又没了,明明出现在这,忽然又疾掠到那,子弹永远射在它们身后不说,哒哒声里,总会突然响起人被拖倒在地的惨呼:那些原先用绳子串联起来的人还好,拖一倒二,重量在那,一时半会不至于被拖跑,还来得及割断绳子;拉着手的就惨了,情势危急时,谁还手拉手?一旦中招,立时就是被拖走的命了。 也不知是谁先崩溃,大吼了声:“快跑啊!” 这种时候,也难说是聚在一起好、还是分头逃命好,反正那一嗓子过后,人员顷刻间四散,不想跑的也只能随大流了。 炎拓急冲到聂九罗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走。” 他来不及多想,择了个人少的方向,拔腿就跑,刚跑开几步路前方就有土堆挡道,好在不是很高,炎拓双手攥住聂九罗的腰用力往上一抛:“上!” 聂九罗身体本来就轻盈,刹时间就直窜了上去,顺势滚翻到土堆后,炎拓正想蹬窜,忽觉身后风声不对,脑子一激,瞬间偏头。 一枚带绳的利箭几乎是擦着他的耳朵,没进了土堆之中。 好家伙,这要是射进了他后脑,他不是当场就完蛋了吗?炎拓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却没闲着,连攀带蹬滚上了土堆,眼角余光瞥到箭尾悠悠晃荡的绳子,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要是拽住绳子用力拉,没准能拉过来一个白眼珠子的人呢? 不过下一秒,他就放弃了这想法,对方人数不详,还是别冒这个险了吧。 他迅速翻落下地,聂九罗早等得焦了,一把攥住他的手,再次发足狂奔。 *** 无谓是哪个方向了,反正在这下头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要能到安全地带、远离那些白眼珠子的人就好。 两人脚下不停,耳边呼呼风声,也分不清是跑起来带风,还是地下的妖风又起,总之,惨呼声和诡异的尖笑声渐渐远了,直至再也听不见。 聂九罗脚下一个趔趄,人险些直摔出去,好在平衡力好,加上一直握着炎拓的手,堪堪稳住了身子。 奔逃以来,这是第一次停下,而刚停下,她就察觉到了不同。 她身子哆嗦了一下,声音低得像耳语:“炎拓,这里好黑啊。” 是黑,夜光石的亮光什么的,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了,头看,那些光亮惨淡得可怜,像趴伏着的、灵力行将散尽的幽灵。 炎拓嗯了一声,身周四面无遮无掩让他很没安全感:“先找个地方再说。” 两人放轻脚步,往前摸索了会,也是运气,让他们找到几块堆叠着的大条石,每块都约莫有半间房那么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底发生过地震,几块大石互叠互靠,中间难免有缝隙,钻一两个人进去没问题,而且既隐蔽又安全。 两人钻进缝隙里,背倚石块,才终于定了,大口地吸气呼气。 过了会,炎拓竖指在唇边,吁了一声。 聂九罗懂他的意思,她屏住呼吸,静静听外界的动静。 她的耳力嗅觉,当然远远比不上狗家人,但是平静气,还是能听出些什么的。 还好,暂时安全。 炎拓的声音很轻:“那些,是枭鬼吗?” 白眼珠子的鬼吗?谁知道是不是啊,它们又没自我介绍。 聂九罗含糊应了一声。 她直觉邢深他们应该是遇到一样的状况了,以仓促间会有枪声四起,但这些东西的速度实在太快,枪械于它们而言,威胁不是很大。 林喜柔一行遇到的,八成也是这玩意。 好家伙,两方约定了火拼,结果遇到个更棘手的。 聂九罗觉得好笑:“这下头要是有食物链,这白眼珠子的,没准是顶端的。” 炎拓说:“不止一个。” 聂九罗点头,是不止一个,刚刚突袭他们的,至少得有十来个,就是不知道跟袭击邢深的是不是同一拨。 炎拓沉吟着说了句:“而且,发现没有,它们是在抓人。” 是在抓人啊,聂九罗没听明白:“抓人怎么了?” “用箭绳,把人拖走,那就是想抓活的,不是上来就杀。可抓人干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呢?” 不知道,她连这东西是什么都说不清,对它们的行为目的当然更无从了解。 聂九罗喃喃了句:“也不知道余蓉她们怎么样了。” 炎拓苦笑:“运气吧。邢深那头可能也冲散了,只要没被抓,后头就可能还能遇上……” 说到这儿,蓦地顿住。 聂九罗头一颤,旋即反应过来。 外头有动静了。 她有点紧张,右手攀着炎拓的胳膊,手指不觉陷进他胳膊上贲张的肌肉当中。 动静来自两个方向,脚步声都很急促。 会是谁呢,是余蓉她们也逃过来了?还是那些白眼珠子的人穷追不舍、跟过来了? 明知道不可能看见,聂九罗还是忍不住向外侧了侧头。 炎拓则食指扣上枪身的扳机,一个不好,又会是一场恶战了。 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什么情况?” 卧槽! 炎拓脑子里一懵,旋即凑向聂九罗耳边,吹气样说了句:“熊黑。” 有个年轻女人接:“没敢靠近,我估计是缠头军那拨人,跟白瞳鬼撞上了,没听见有枪声么。” 炎拓跳如鼓,又加了句:“冯蜜。” 他还以为冯蜜已经死了,现在看来,只是掉了块头皮而已。 熊黑的声音也尽量压低,不过还是能听得出语气恨恨:“妈的,白瞳鬼怎么会上来呢?它们不该在这啊……找着杨正没有?” 冯蜜没好气:“没找着,要么活着,要么死了吧。” 两人说着,声音渐远,炎拓还在犹豫是否要跟上去,聂九罗已经拽了拽他衣角,悄声说了句:“去吧。” *** 炎拓在农场的时候,有过跟踪熊黑他们的经验,知道这些人的嗅觉以及视力也就一般,只要相对谨慎,就不会被发觉。 虽说越往里走越黑,视物渐渐艰难,但为冯蜜和熊黑时不时地总会说两句话,循着声音的来处,完全不用担跟丢。 他和聂九罗屏息静气,而前头的声音隐约飘过来。 冯蜜:“林姨怎么想的?要我说,矿场算了,反正人质都冲散了,还换个屁的人,自己的命都要不保了。” 熊黑没好气:“以为说回就回?万一又撞上白瞳鬼呢?熬一熬,把它们熬回地底下好了。” 聂九罗听得一阵阵头皮发麻。 这对话真是信息量巨大。 人质都冲散了,这意味着蒋叔他们,要么落白瞳鬼手里了,要么跟她和炎拓一样,正在这地下乱转? 把白瞳鬼熬回地底下,白瞳鬼是从更深处来的? 正晃神间,炎拓突然一把拉住她,闪进一处土堆后:“好多人。” 好多人?林喜柔她们带了好多人? 聂九罗有点糊涂,过了会,她悄悄探出头去看。 起初,视线里一片漆黑,但渐渐的,眼睛就适应些了,她心头一唬:还真的,好多人站在那儿,一丛一丛,黑漆漆的,都是人影,当然了,不止人影,也有兽型。 不过这人影…… 她心头一动,凝目细,登时了然:“不是人,是人俑。” 是传说中,为了防人误入黑白涧而铸造起的人俑界限,据说这道界限很长,幅度也够宽,以,进入人俑林并不意味着马上有危险。 相反…… 她的砰砰跳起来:“走,说不定进了那儿,还更隐蔽。” *** 两人蹑手蹑脚,接近人俑。 经年的陶土气息扑面而来,聂九罗忽然有点激动,这算是近距离接触“兵马俑”了吧,正儿八经的秦代古物,要知道,博物馆里的那些,可是靠都不能靠近呢。 真遗憾是这么个形势,否则她真想挑起手电,好好一下秦朝工匠的技艺手法。 这儿的人俑,可能是因为靠近边缘,站立的不少,倾倒的也多,高高低低、大大小小,聂九罗很小心地落脚,以免发出声音,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定住,一动不动。 炎拓先还迷惑,很快就get到她的意思了:林喜柔一行出于谨慎,肯定不会光的,也就是说,她们是处于黑暗之中。 “说不定进了那儿,还更隐蔽”,聂九罗是要利用这些人俑藏身,或者说,干脆把自己也站成人俑。 这想法乍听上去有点疯,但略微一琢磨,又觉得居然可行。 炎拓跳得厉害,也学她的样子,站着一动不动。 静了几秒之后,不远处传来冯蜜的声音:“林姨,咱们就在这干耗着?” 是那个方向没错了,聂九罗微微转身,近乎无声无息地、向那个方向跨了一步。 炎拓有样学样,比她更小。 林喜柔熟悉的声音响起:“先等等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先让它们斗,咱们保存实力,躲到最后。白瞳鬼冲了缠头军也好,缠头军落了单,要是被我们撞上,来一个灭一个,不也合算吗?” 聂九罗不动声色,又往那跨了一步。 炎拓继续跟进。 站在林喜柔的角度,他觉得这场景怪瘆人的:一堆人俑之中,居然有两个正在悄无声息地走动、向她靠近。 而站在自己的角度,他觉得这场景更瘆人:现下黑得只能看得见轮廓,万一这人俑之中,有一些,并不是人俑,也是跟他一样,能呼吸能动的呢? 怕什么来什么,这念头方起,他就看到,聂九罗身侧有个人俑,慢慢向着她转头了。 125、 还是那句话, 看不清脸,但依稀能看轮廓。 转头的这“人”,头的形状不大对, 上下都尖,像橄榄核。 炎拓心头一突,来不及细想,倒转枪身, 使尽浑身的力气,一枪托冲着这人的头重重砸了下去。 聂九罗猝不及防, 险些“啊”的一声叫来, 好在硬生生刹了回去。 这一砸静不小, 估计没把人砸死砸晕了,声响一下子惊了里头的人, 熊黑低声喝了句:“谁?” 炎拓迅速攥住聂九罗的胳膊, 使劲握了一下,同时注听周围的静:还好, 就这一, 人俑丛中, 好像就这一。 熊黑边喝问边往这头过来, 还打亮了手电,只是亮度调得极低, 应该是怕引来白瞳鬼的注, 炎拓把聂九罗轻轻往边侧的暗里一推,上前一步, 说了句:“是我。” 聂九罗猜到了炎拓的用,就势往暗处一蜷,同时借着微弱的亮光, 看清楚了倒地的那东西。 应该是只地枭,面目跟蚂蚱有点像,身形则跟人俑像差不多。 心头一阵寒上涌:是自己大了,小瞧了林喜柔,还为不的都是人俑,没想到居安排了这么东西,鱼目混珠,混在里头放哨。 熊黑初听到炎拓的声音时,还有些不相信,直到光柱笼住了脸,才确定真是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打这声招呼:“你特么……” 炎拓哈哈一笑,拎着枪大步迈进去:“熊哥,好久不见啊。” 熊黑浑身一震,立马端枪:“别过来!” 炎拓挺配合,真站住不了。 聂九罗大气不敢喘,借着仅有的光亮去看。 这几人,都是只闻其,但基本都能对得上:熊黑真如铁塔一般,满脸横肉,膀阔腰圆,光站那都比炎拓大了一两码;左边头皮上露血淋淋一块的是冯蜜,年纪很轻,长得很伶俐;穿短款夹克、系带及踝靴,长发松挽的年轻人估计就是林喜柔…… 还有人,看上去约莫五六十岁年纪,佝偻着腰,一脸病容…… 想起来了,炎拓的那张excel表格里有,这是李月英。 人还真齐全。 熊黑很警惕:“你怎么在这?” 炎拓说:“这不是应邀而来吗?谁知道半路遇到了白瞳鬼,连滚带爬逃过来的,巧了,还见着故人了。” 边说边指了指熊黑的手电光:“熊哥,关了成吗?你就不怕把那东西再招过来啊?” 熊黑把手电端头拢进手里,只指缝中透点亮来:“就你一人?” “当不是一人来的,本来人多,不是逃命吗,一哄而散,不知道都逃哪去了。” 说完这话,炎拓弯下腰,拎起那只地枭的一条腿,拖死狗一样往里头走。 熊黑下识后退一步,警惕不减:“别!” 炎拓冷笑一声,语调里有了威胁味:“熊哥,都到这份上了,咱们别管多大仇怨,可临时休战了吧?白瞳鬼指不定就在附近呢,现在都想藏身、都想活命,你是不容我,那咱枪对枪,大喊大叫火拼一把,把们招来、一起玩啊。” 林喜柔直到这时候才口,语气很平淡,听不么情绪:“熊黑,灯关了,回来,别管他。” 炎拓笑:“还是林姨识大体、顾大局啊。” 又把拖着的地枭往前一送:“不好思,刚手重了点,你看看,还能不能治疗一把。” 熊黑窝了一肚子火,但林喜柔刚发完话,他不好说么,只得关了灯,顺势抓起那只地枭的腿,着林喜柔那头走了过去。 炎拓长吁了一口气,选了方便靠背的地方、面朝着林喜柔那头坐下。 聂九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额头抵住一尊人俑的腿,这才发觉后背凉飕飕的,腿蹲得有些发麻。 作幅度很小地换了姿势。 短暂的静默过后,林喜柔先口:“炎拓,我们的人呢?” 炎拓:“你说陈福他们啊,不知道,被白瞳鬼给冲散了吧。那种情况,同伴都顾不上,谁还顾着地枭啊。林姨,我们的人呢?” 林喜柔淡淡回了句:“一样,冲散了,顾不上他们。” 炎拓猜到了,顿了顿又说:“对了,来的路上,看到杨正的尸体了,头顶破了洞,估计没救了,跟你们说一声。” 这话说完,场子里陷入了短时间的寂静,末了,李月英嘿嘿笑了两声,怪腔怪调:“想不到啊,死我前头去了。” 冯蜜厉声喝了句:“闭嘴吧你。” 聂九罗并不知道李月英之前的种种,只是直觉跟其他几地枭的关系还挺微妙。 炎拓又口了,音量放低,拉家常一般:“林姨,这白瞳鬼就是枭鬼吧?” 林喜柔不想搭理他,炎拓无谓,厚着脸皮继续聊,能套几句是几句,哪怕林喜柔给他漏三两字,都是信息,横竖对他有帮助。 “感觉长得挺像人的,就是眼珠子怪,煞白还发亮,我还看到披着白头发的,这是老了吧,哎呦,还挺长寿的……” 明明局势紧张,聂九罗还是被炎拓逗得忍不住想笑,这还唠叨上了,而且是唐僧式的唠叨。 “这下头的水土不错啊感觉,挺养人。你说他们得多大了?上百岁总有了吧,还不用拄拐杖,这腰腿……” 熊黑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你特么嘴是欠缝吗?在这唧唧歪歪的,我怎么听头的静?” 炎拓哦了一声,没再说话,熊黑还为他是知趣了,哪知耳根清静不过几秒,炎拓又始了:“那我有疑惑,你们又不肯给我解惑,我憋不住啊,总想问。” 熊黑被他气得差点暴走,冯蜜插了句:“不是,枭鬼是枭鬼,白瞳鬼还更高级些,属于地底下的……顶级掠食者了。” 卧槽,枭鬼跟白瞳鬼还不是一类? 聂九罗心下一悸:顶级掠食者,一听就不是么善类。 炎拓好不容易得了答复,赶紧趁热打铁:“白瞳鬼是……地下原生的?” 没等冯蜜答话,边上的林喜柔冷笑声:“原生?还不都是你们人搞来的?” 很好,林喜柔终于接他话茬了。 炎拓顾不上探究白瞳鬼了,脱口问了句:“心心其实不在你手上吧?” 林喜柔沉默了一会,终于口:“不在,但在这地下。么已经是头枭鬼了,么早就被撕吃、变成粪便了,我不知道。” 这答案算在料之中,但炎拓还是觉得胸腔里的火腾腾往上冒,他强摁住,齿缝里迸一句:“你把那么小的孩,扔到这种地方来?” 这特么还聊上了,不知道头危机四伏吗?熊黑真是槽多无口,又不好插嘴,只得拉了下冯蜜:“你上去,帮忙长眼。” 冯蜜知道他的思:总得安排放哨的,否则全员聊天,敌人靠近了都不知道。 嗯了一声,手脚轻捷,三两下爬窜上最近的石垛,腹部伏贴在垛顶,双手探在头侧,如一只机警的豹猫。 聂九罗注到了冯蜜的静,不易察觉地又往人俑身上靠了靠,借着黑暗的遮掩,几乎融为了一体。 林喜柔泰自若:“这不能怪我,怪,就怪你那妈去吧。” “电死我,我没跟计较。想一走了之,我没干么,只是抱走了炎心交给别人去养,话跟说得很明白,老实点,别给我惹事,就能再见到儿——够大度了吧。” “可不当回事啊,这能怪我吗?我的忍让是有限度的,想用水泥板把我砸成肉酱,换了你,你能忍?别怪我为这事迁怒到你妹妹身上,跟你那妈,眼睛鼻子长得一模一样,我看了就来气。” 说到后来,声音里渐渐漫上了戾气:“哦,对了,你知道你妈是怎么事的吗?” 炎拓坐着不,紧攥枪身的手微微发颤,发了汗。 不知道,母亲留下了最后一篇日记之后,再没有回来,他一直疑惑:母亲明明是想用水泥板去砸死林喜柔的,为么到末了,自己反被砸成了无知无觉的全瘫,难道是计划泄露了? 林喜柔的声音既冷酷又玩味:“真是难为了,想到用水泥板把我砸死这种方式,水泥板那么重,倒是有愚公移山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地去撬、去挪移,直到能一人之力、直接把板子给撬砸下来。” “可是太蠢啦,一人从楼下经过,楼上水泥板砸落,人恰好被砸压在下头的几率能有多少呢?顶多就砸伤吧。但我不是人啊,我可不会那么迟钝。触电是,我总不至于次次都那么倒霉吧?” “记得那天,工地上的人为了感谢我把活交给他们干,还送了我一大礼盒。水泥板砸落的时候我就警觉了,我们的速度有多快你是知道的,我嫌礼盒碍事,撒了手就窜到边上去了。” “工地嘛,灰土多,水泥板这么一砸,腾起的尘灰跟一小片蘑菇云似的,你妈可激了,飞奔下来看结果,我一看到下来,就知道是搞的鬼。” “不过,我一声都没吭,没让见着我,下来了,我上去了,我记得水泥板跌落的楼层,很快就找着了,好家伙,上头堆的可不止一块水泥板呢。” “我从上头探头往下看,那礼盒被压在了水泥板下头,只露一角,你妈就凑在那,低着头看,大概为我连人带礼盒,已经被压扁在下头了。那叫一欢喜啊,我都听到笑声了。” “我把撬棍撬进了靠边缘的水泥板下头,本来啊,我应该这时候就送一块水泥板下去的,让你妈走在最心的时候。不过我没有,让我不心,我可不想放这么心。” “我叫了,我说,林喜柔。” “太兴奋了,完全没听我的声音,完全没反应过来,抬头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呢。” 126、 炎拓听得火冲上头, 一时没忍住,端枪就要起身。 刚欠起身子,对面的熊黑快他一步, 枪口已经端平了:“干什么,想死吗?” 林喜柔的声音依然慢悠悠的:“你们一家人,都这德性,我养了你十多年都没养熟, 还不如养条狗。话说到这份上,我看和解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这一趟多半会有个了断,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要想现在就火拼, 那就来,一对五, 哦不对, 晕了一个,一对四, 我还是有把握能在白瞳鬼被招来之前、弄死你跑路的。” 聂九罗听得简直是要咬碎槽牙, 既为炎拓难受, 又有一股子要撕碎什么的冲动:林喜柔算错了, 应该是二对四,如果炎拓动手, 那她就伺机杀出去配合好了。 然而炎拓没有动手。 他在黑暗中僵了会, 又慢慢坐了回去。 林喜柔冷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气氛跌到了冰点, 死寂得有些瘆人,妖风又起,呜呜咽咽,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聂九罗隐约发觉,这风声好像还带了点水声。 顿了顿,炎拓又开口了:“那我爸的死呢,头有你的功劳吗?” 林喜柔不屑:“怎么,这是要一条条的、跟我算总账吗?” “你爸的死,还真跟我没关系。他就是个窝囊废,自以为是一家之主、能顶半边天,可是你妈一死,他就全垮啦,垮到最后恶病缠身,完全是自找的。做人,怎么就不能看开点、把放宽点呢?” 炎拓怒极反笑,语气也平静下来:“为什么偏偏是我家?” 林喜柔若无其事:“这话问的,叫我怎么答啊?谁让我遇见的,就是你爸爸呢?没有你姓炎的一家,也会有姓张的、姓王的,估计这就是缘分吧。” 炎拓点了点头:“好,林姨,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好人做到底,不如让我死个明白。” 林喜柔有点意外,不过也知道炎拓无非就是想套话:“说说看,答不答看我情。” 炎拓:“为什么只有我爸爸是伥鬼,我妈不是,我也不是?” 这话真是问到点子上了,聂九罗也想知道,为什么有些人会变成伥鬼。 林喜柔淡淡回了句:“想知道啊?可惜我不高兴说。” 聂九罗怄得差点背过气去,只旁听了这几句对答,她已经有点摸清林喜柔的性子了:这人属于不会给人痛快的那种,到最后关口都会恶心你一把。 冯蜜突然开口:“有人来了。” 听这不咸不淡的口气,来的应该不是白瞳鬼,聂九罗头一喜:缠头军虽然被冲得七零八落,但是大大增加了偶遇的几率,现在过来的,估计不是余蓉那队就是邢深那队,最不济也是从林喜柔手逃脱的人质,反正都是自己人没错了。 熊黑漫不经心:“正朝着我们来的吗?兴许只是路过呢,他们的狗鼻子又指望不上……” 说到末了,突然反应过来:卧槽,脚边还趴着个被炎拓砸晕的、没转化的地枭啊,缠头军的狗鼻子是嗅不出他们,嗅这个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果然,冯蜜骂了句:“妈的,往这头过来了!” 林喜柔不想节外枝,她站起身:“走。” 李月英瞥了眼被砸晕的那个:“带它吗,带着就甩不脱狗鼻子了吧?” “不带了。” 炎拓不甘放这几个人走,他们熟悉地形,这一走可就难找了,然而对面而坐,隔着本来就有一段距离,聂九罗还在人俑丛,离得更远,想靠突袭留人行不通。 再说了,两个人也留不住四个啊。 聂九罗也不甘:只要再拖上一时半会,后援就会到了,多好的机会啊。 她伸手在身周摸索,这一带的人俑显然被破坏过,她很快就摸到了块碎俑片,然后瞄准不远处一尊人俑的脑袋,一扬手扔了过去。 砰的一声碰响,几乎是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出声的方向,熊黑还低喝了一声:“谁!” 聂九罗趁着这机会,往前连奔了好几步,迅速在又一尊人俑后藏住了——对比刚,她离林喜柔他们近了点了。 炎拓猜到是聂九罗在捣鬼,虽然没跟她通过气,但还是尽己所能地配合,他甚至还装着很受惊吓:“什么东西?白……白瞳鬼来了吗?” 聂九罗又摸了块碎片在手上,她故技施,照旧是砸远离自己的人俑,然后借机向林喜柔身侧靠近。 然而两次过后,林喜柔就警觉了:“走,不管它!” 聂九罗觑着林喜柔的站位,觉得可以尝试,一横,豁出去了。 她猛然从人俑丛中奔了出来,向着林喜柔直撞过去。 这一头,炎拓看见她动手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制造混乱就该同步——他以同样的方式,直取熊黑。 林喜柔的反应真是好快,眼见有“东西”窜过来,不知来头,没敢硬接,但也没有俗套地往旁侧闪避——边上就有一个高大的土垛,她双手齐攀,身子瞬间腾空,聂九罗到跟前时,她已经离地一两米高了。 聂九罗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她的靴踝,原本想喝一声“下来”的,又觉得这样没什么气势,索性代之以一串女鬼一样的阴笑。 打架嘛,吓吓人也是好的。 这一笑,效果果然惊人,不止是林喜柔她们怔到了,连撞摔在地的熊黑和炎拓都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炎拓甚至怀疑起这突兀出现的人,究竟是不是聂九罗。 借着这全员怔住的空隙,聂九罗狠命把林喜柔扯落下来,趁着她落地未稳,反手就抽了一个耳刮子。 妈的,老早想教训她了。 林喜柔从来没遇到过打架抽耳光的打法,一时间脑子发懵,聂九罗打铁趁热,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正想拽了往土垛上撞,冯蜜从旁扑了上来。 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好勇斗狠的主,聂九罗不敢硬拼,她如今爱惜胳膊,打斗有所保留。 她手上不松,借着这拽头发的力,一个旋身扫腿,就听“咕咚”一声重响,三人你叠我、我压你,同时倒地。 林喜柔倒,是被她硬扯着头发扯下来的,冯蜜倒,则是被她扫到了下盘、绊倒的。 聂九罗一落地就松了手,手脚并用滚爬开。 她怕地枭咬她或者抓她,同时心纳闷着:不是还有个叫李月英的吗,怎么不一起上、三对一呢? 一抬头,看到正前方炎拓和熊黑也是滚翻在地,厮斗得难解难分,而同一时间,人声渐近,听着耳熟,头隐约有邢深的说话声。 林喜柔喝了句:“走,别耽误了!” 话音未落,已经和冯蜜两个窜翻过了土垛,熊黑听到吩咐,觑了个空大力掀翻炎拓,情急之下,居然手脚并用,兽一般向着黑暗中窜去。 这一边,聂九罗已经可以看到疾奔过来的人影了,而那一边,林喜柔几个眼见就要消失…… 她灵机一动,大声说了句:“林喜柔,不看看你儿子吗?你亲儿子啊!就在这了!” 林喜柔疾奔的身形晃了一晃,忽然顿住了。 *** 聂九罗从地上爬起来,刚抽林喜柔那下可是用了大力气,至今掌还火辣辣的疼。 炎拓也站起来了,扶着膝盖缓劲:跟熊黑过的那几招,全是硬碰硬,打斗时不觉得,一缓下来就觉得要命。 不远处的林喜柔没有再跑,缓缓转过了身子。 聂九罗中五味杂陈:到底是当妈的,还是记挂儿子,自己用这方式把林喜柔给绊住,真说不清是合适还是不合适。 回头看,来的人确实是邢深那头的,不过人数比出发时少了几个,显得稀稀拉拉,他们没打手电,但有照明棒:和手电光比起来,这亮度不算扎眼,但能视物。 邢深径直过来,先扫了眼左近,也顾不上寒暄,拣紧要的先说:“余蓉她们呢?” “遇到白瞳鬼,就是白眼珠子的那些东西,冲散了。” 邢深点了点头,果然如她所料,他们也有同样的遭遇。 聂九罗指了指照明棒:“用这个,有亮,不怕把白瞳鬼再招来?” 邢深:“一时半会的,关系不大。我看到它们走了,待会我去高处,那里方便放哨。” 看到? 聂九罗先是不解,下一秒反应过来:邢深的眼睛,是能“看到”的,不借助灯光,他反而能看得更多更远。 邢深看向林喜柔那头:“那几个是……” 聂九罗压低声音:“林喜柔一伙,她们也遇到白瞳鬼了,蒋叔他们被冲散了。蚂蚱呢?我想用蚂蚱拖住她,顺便想办法把她拿下,她要是跑了,后头再找就不容易了,还会继续给我们制造麻烦。” 邢深点了点头,向后打了个唿哨。 蚂蚱过来了,依然穿着小孩儿的衣服,估计是刚遭遇白瞳鬼时跑得急,脚上掉了只鞋。 它跟以前一样怕聂九罗,走到近前时瑟缩了一下,哆嗦着站定。 聂九罗招呼不远处的林喜柔:“站那么远,不过来看看吗?” 林喜柔笑起来:“过来看,不就中你的计了吗?你是放个饵,想把我给钓住吧。” 还挺聪明的,聂九罗脸上带笑,暗自心焦,又低声问邢深:“如果蚂蚱过去呢,它能听你的命令、攻击林喜柔吗?” 邢深沉吟了一下:“过去……可以过去,攻击就难了,蚂蚱对地枭还是挺畏惧的。” 那种出自本能的、对强有力同类的畏惧,上次它就没敢攻击熊黑。 他弯下腰,抚了抚蚂蚱的后颈,嘴里低声喃喃了些什么。 蚂蚱犹豫了会,继续往前走,半走半爬,场子内外,对峙双方,所有人都没动,只它在动,身板瘦小,形体扭曲,在浅幽碧色的灯光映照下,显得卑微又可笑。 聂九罗看着看着,蓦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觉得自己也挺可怕的,居然想出用儿子设计母亲这样的法子,可以用很多方式收拾林喜柔,何必用这呢? 良心上跨不过去。 蚂蚱在林喜柔身前一段距离处停了下来,抬着头,似乎在打量林喜柔。 邢深说了句:“挺难的。” 聂九罗没反应过来:“什么挺难?” “只有林喜柔在看蚂蚱,她身边的其它人都在防备,我们的人没法绕过去,想布置偷袭挺难的,估计拿不下她。” 聂九罗嗯了一声,蓦地冒出个奇怪的想法:“它们会不会……母子相认,然后蚂蚱跟着她跑了?” 邢深一愣:“这个……不会吧,蚂蚱跟了我们很多年了。” 跟了很多年又怎么样呢,也许血缘天性可以大过一切。 聂九罗咬了咬嘴唇,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情。 就在这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发了。 蚂蚱浑身哆嗦了一下,像是小动物临战前全身奓毛,后背高高拱起,即便是看背影,都能看出它充满了攻击性,它焦躁不安地在原地走来走去,几次跃跃欲试——明显是意图攻击的那种。 林喜柔倒没什么反应,一直盯着蚂蚱,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这就怪了,连邢深都觉得纳闷:“蚂蚱这是……怎么了?” 话未说完,蚂蚱直冲而起。 它居然真的攻击了。 可惜了,它的这攻击,在林喜柔这些人面前,太过小儿科,边上的熊黑疾上前一步,只一脚,就把蚂蚱踹得飞了出去,落地时还骨碌碌连打了几个滚。 这走向,聂九罗完全懵了,脱口问了句:“它……不是你儿子?” 短暂的静默过后,林喜柔哈哈笑起来,笑得有点瘆人,仔细咂摸,这笑声里欢愉少,凄凉多。 她说:“是我儿子没错,看来是认出我来了。真是母子连啊,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认出我。” 说到末了,笑意陡收,语意里不无讥讽:“你们这群傻子,从特么两千多年前一直傻到现在,你们真以为,蚂蚱是被缠头军抢走的,我是一个苦苦找儿子的母亲吗?你们真以为,你们是在猎枭吗?从一开始,从最最初,就是我们,在猎取你们哪。” 127、 这话一出, 在场多数人都惊到了,有个已经忍不住脱口喝问:“什么意思?” 然而林喜柔这性格,能让人踏实愿才是见了鬼了, 乎就在这头的人发问的同时,她已经招呼同伴身子急转,向着黑暗中猱身窜奔。 炎拓徒劳地追了两步就告放弃,那起落的速度, 他自问绝对撵不上。 回头看时,众人还是一脸茫然, 大头嘴里骂骂咧咧:“这娘么, 什么意思啊?” *** 邢深吩咐就地休整, 自己则爬上高垛,四面观望, 半为警戒, 半为尝试能否找到余蓉那队。 有邢深在高处放哨,大家都比较安心, 三两凑在一起, 有担忧走散的同伴的, 有害怕白瞳鬼会再来的, 也有窃窃私语、探讨林喜柔那番话是否有深意的。 蚂蚱也回来了,它窜上高垛、直奔邢深, 趴在他脚边不动, 跟求安慰似。 聂九罗过来找炎拓,人俑丛中“分开”之后, 发生了太多,很多对炎拓都是打击,她该安慰他, 然而一直没顾得上。 炎拓正倚靠土堆坐着,以肘支膝,两手合起,撑住低垂头,身边时有人走动,他都没注意到聂九罗过来。 聂九罗看了他一会,在打扰和让他自己安静之间挣扎了秒,终于下了决心。 她蹲下身子,说:“哎。” 炎拓梦方醒,抬头看她。 聂九罗笑:“想什么呢,想林喜柔说的那话吗?” 炎拓摇了摇头:“在想我妈。” 林喜柔逃离时抛出的那番话固然震撼,但危机和对峙解除之后,第一时间跃进他脑海的,却是自己母亲。 ——林喜柔在工地的楼上叫她,她便满怀欣喜地抬头。 然后看到水泥板从天砸落。 他没法不去想,睁眼是这场景,闭眼也是,隔了二十多年,依然悲怆满满。 聂九罗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理当难受的,何必硬劝人“别难过了”呢。 她在他面前蹲了会,忽然冒出一句:“你要不要摸我手?” 炎拓:“哈?” 聂九罗献宝一样,在他面前甩了甩右手:“我刚狠狠抽了她的脸,就这只手。” 炎拓这才反应过来:“我就说打斗时候,怎么还听到‘啪’一声响,是你在抽她?” 聂九罗:“嗯呐。” 她觉得自己手战绩辉煌:“我估计她脸都被扇肿了,你要不要摸摸,还热乎着呢,四舍五入,就等于你打过她了。” 这什么逻辑? 炎拓周身低气压瞬间就破了,甚至差点笑出来。 他又跟她确认了一次:“真抽到她了?” 聂九罗斜了他一眼:“还要人说次?” 炎拓握住她的手:“我还没抽到她,你先抽了,有个厉害老婆真好。” 聂九罗奇道:“老婆?你想什么呢?差远了好么,你现在,也就是个试用期男朋友。” 说着就要缩手,炎拓用力握住,又把她的手拉回来:“你们学艺术的这么讲究,还搞试用期?怎么转正,能不能透露一下?” 聂九罗没说话,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炎拓手干燥而又温暖,指节有力,稳稳包着她的。 她忽然觉得,炎拓挺好,真挺好。 炎拓也没说话,他先前心里挺难受的,她说了会话,郁结散了很多,很想抱抱她,但周遭人太多了。 就这么握着手,温软贴心,挺好。 顿了会,他说:“林喜柔最后说那番话,你是怎么想的?” 聂九罗还没来得及回答,高处传来邢深声音:“大头,你上来替我一下。” *** 邢深下了高垛,有个人上去想和他说话,他一概摆手,直奔炎拓聂九罗这头。 炎拓见他过来,撑地站起身子。 到了跟前,邢深问得直接:“炎拓,你林喜柔相处过,你觉得,她最后那话,会是在撒谎吗?” 炎拓想了想:“是不是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她没必要撒谎。” 邢深沉默了一会,说:“我也觉得。” 又说:“刚刚在上头的时候,我一直想着她那些话。大家一直觉得,是瘸爹抓走了蚂蚱,但是其实,当时的那幅场景,可以有另一种解读,是林喜柔在捕猎瘸爹。” “瘸爹是巴山猎,巴山猎讲究通力合作,瘸爹一个人,是不大可能去追捕年地枭的,危险性太大。除非他看到的,是只小、弱的,他觉得自己可以搞定,也就是俗称的诱饵。” 聂九罗忍不住看向依然趴在高垛上蚂蚱:“蚂蚱是诱饵,林喜柔是猎手,二对一,有优势。只不过,后来蒋叔他们赶到,双方优势对调,林喜柔捕猎失败了,她就放弃了蚂蚱?” 炎拓嗯了一声:“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一直以来,林喜柔对蚂蚱的感那么奇怪了。是她亲儿子没错,她也在找,也想换,但并不特别迫切,因为她心里对蚂蚱始终带了点歉疚,也清楚知道,蚂蚱可能会对她离心。” 聂九罗接口:“一个已经放弃过儿子,能回来挺好,回不来,她也认了。而且,以林喜柔这种都往别人身上怪的性子,多半会觉得,一切都是别人错。” 就好比…… ——炎拓父母遭遇,要怪他们自己啊,老实听话不就没了吗?偏要自己找死。 ——蚂蚱为什么会丢?还不是缠头军造孽吗? 邢深感慨:“难怪蚂蚱忽然就攻击她了,别看它是只畜生,不能讲话,有些仇还是记得。” 说到这儿,又有些疑惑:“可是,她说从最最初,就是她们在猎取我们,这是什么意思?缠头军过去,难道都要推翻吗?” 炎拓沉吟了会:“推翻倒不用推翻,就我这个旁观者来看,缠头军一切都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你们对地枭的解读太肤浅了。” 邢深一颗心猛跳,关自身,很难冷静思考,这种时候,旁观者意见会更加中肯:“这话怎么说?” 炎拓说:“阿罗给我讲过缠头军历史,我是当故来听的,这个故里,缠头军一方的内容非常丰富,又是秦始皇,又是刀、鞭、狗三家,又是传承,又是秘密。可是涉及到地枭的部分就特别简单,你们只说,这是种畜生,有两个特性,‘就宝’长生。” “地枭在你们眼里,跟长白山人参,或者夺宝故里要夺的宝贝一样,都是道具,杵在那儿,配合你们的戏。” “可是,我在林喜柔身边,探听到它们自称‘夸父后人,逐日一脉’,还说自己本来就是人。林喜柔智计手段你们也都看到了,它们不可能是道具,也许……也不是配角。” 聂九罗心中一动:“你想说……它们是主角?” 炎拓答非所问:“现在,我想问一个问题,秦始皇为什么要派缠头军去找地枭?” 邢深答得迟疑:“因为想……寻求长生之法?” “那地枭能长生,秦始皇是怎么知道?” 邢深:“因为九鼎啊,秦国得到了九鼎,梁州鼎上记载有地枭,枭起青壤。” 炎拓追问:“梁州鼎上为什么有这记载?” 邢深简直要被他问糊涂了:“那不是大禹各地循行,考察民,记录上去的吗?” 炎拓笑了笑:“问题就在这了,大禹考察民,加以记录,但是,地枭可以就宝长生说法,最早是从谁嘴里传出来,以至于一传再传、传到了大禹耳朵里呢?” 邢深没理解:“那肯定是最早和地枭接触的那些人啊。” 聂九罗叹了口气,提醒他:“还可能是地枭自己传。” 邢深莫名其妙:“地枭……自己传?它们为什么要传这话?” 炎拓说:“这样一推,林喜柔说的话是不是就容易理解了?她说,从最开始,就是枭在猎‘人’。” 卧槽! 邢深顷刻间如被打通任督二脉,一下子全想通了。 ——你们这群傻子,从特么两千多年前傻到现在。 ——从最最初,就是我们,在猎取你们哪。 他喃喃出声:“地枭用‘就宝’‘长生’为诱饵,来猎取我们?” 聂九罗有点唏嘘:“这两条,搁着古代……别说古代了,就是在现代,有谁能不中套啊。不是有首歌里唱吗,‘世人慌慌张张,只图碎银几两’,没钱的想有钱,有钱的,当然就想长生了。” 炎拓蹲下身子,捡了块石头,在地上划了条横线:“我们假设,这就是黑白涧,人在上头,所谓夸父后人在下头,理论上,人不能下去,它们也不能上来。” 他在横线上写了个“人”字,下方写了“夸父”两个字。 聂九罗邢深也蹲下身子。 聂九罗指了指“夸父”那两个字:“但是它们想上来,夸父逐日嘛,还自称‘逐日一脉’,感觉对太阳的渴望,是刻在骨子里。” 炎拓点头:“可是想上来,得先过黑白涧,‘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就变成怪物了,再接着向上,到了太阳底下,又会形貌扭曲、加速衰亡。” 邢深也明白了:“得用一个稳妥的方式,既保持人的形貌,又可以活得长久。他们转化人,需要血囊,又得在地下进行,所以……得猎‘人’,吸引人进去?” 懂了,地枭的所在,都是极偏僻的山林,这种地方,专打猎的都很少去,没点真正的宝藏,谁会跋山涉水往那跑? 而且,林喜柔今时今日对地枭的转化,都存在着接近三分之一失败率,当年估计更差,需要用的人就更多。 所以要有红利,巨大红利,才能吸引到一拨拨的人主动前来。 邢深苦笑:“怪不得林喜柔说我们傻了两千多年,原来缠头军,根本就是被骗过去的,自以为是在狩猎,其实是在被狩猎。” 聂九罗忽然冒出一句:“那不一定,我倒觉得,缠头军这步棋,歪打正着,其实是走对了。” 邢深没懂:“哪走对了?” 聂九罗反问他:“难道不是吗?” “这要感谢咱们秦始皇,做都是大手笔,修边墙修成万里长城,修陵墓能把山给挖空,找地枭派出了缠头军。” “缠头军,现在觉得不算什么,可在当年,算是帝国的最高军力量了吧,而且人数那么多,都能熔金人铸造金人门,你觉得,那些个什么逐日一脉,能对抗得了他们吗?” 炎拓茅塞顿开。 这就好比一群劫匪准备劫持一队路人,结遇到了一个团的正规军。 邢深也恍然大悟:“所以缠头军等于是,把它们的计划给扰乱了?” 聂九罗说:“必然啊,你想想,缠头军一进来,立了四扇金人门,基本把地枭和外界阻隔开了,不是因为有一道黑白涧重创了缠头军,那几乎都能把地枭给荡平吧。所以我说,是歪打正着,枭起青壤,直接被缠头军金人门给挡了,没起。” 128、 千言万语, 汇成一句话:感谢始皇帝。 如果当年他派过来的,不是大批量的缠头军,而是什么十来号人的探险队, 那之后的故事,估计就得彻底改写了。 邢深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是林喜柔还是出来了,而且显然不是从金人门走的。” 炎拓自嘲地笑:“怪我爸的煤矿开得太深了吧。” 给地枭开了个新出口,开出这么个魔胎来。 聂九罗隐约觉得, 事情好像没这么简单:“你忘记兴坝子乡的大沼泽了?那个小媳妇的故事?” 那个大沼泽,显然也是个出口, 只不过那个小媳妇比林喜柔差远了, “事业”还没经营起来, 就接连出错,最后铁水灌下, 出口被焊死。 还真的, 炎拓心头发紧:“还以为一共就四个出口,所以缠头军立了四道门, 看来当时没找全, 到底有多少个啊?” 邢深心头一动, 脱口而出:“七个。” 聂九罗惊讶:“你……怎么算出来的?” 邢深说:“就是突然想起缠头军的那封飞信, 头被血浸得只剩‘夸’、‘父’、‘七’三个字。” 一下提醒了炎拓:“夸父七指?” 前一直想不通“夸父七指”究竟代表什么,如果是指七道出口呢?夸父在传说中是个巨人, 夸父逐日, 倒地之后还在不停地用手扒挖,扒秃了三根手指, 还剩七根,每一根,都是一道通往外界的出口。 而那封飞信, 是黑白涧里的缠头军试图提醒同伴:不止四个出口,是七个。 聂九罗心头发凉:“七个出口,缠头军封了四个,铁水灌了一个,炎还山的煤矿是一个,那第七个呢,第七个在哪?” 不知道,没人能回答。 *** 儿也不是什么山清水秀的地方,总不能无休止地原地休整,邢深再三斟酌后,做出了返金人门的决定。 来是为了“换人”的,而今人都冲散了,也没什么换的意义了,唯有期待运气好点,去的路上能捡回一个两个。 没人有异议,炎拓固然是想找妹妹,但一来范围太大,实在没明确线索,包里的干粮也带得不多;二来形势的确凶险,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拖累他人。 先自保,再从长计议吧。 …… 返金人门,也顺,也不顺。 顺是因为有邢深在,他的眼睛在这儿简直是神器,因为他不看形,只看光,在触目可及的范围内,任何活物、任何动的痕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聂九罗有点感慨,当初,她因为邢深废了眼睛而大发雷霆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感激他长了么双眼睛。 不顺是因为路线,下头的地形地势本来就复杂,地图又简陋,捧着图都得慢慢找,刚那一通四散奔逃后,基本跟迷路也差不多了,想再接上先前的路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一十来号人,尽量缄默,只靠前后两根亮度微弱的照明棒军,邢深每隔一段路就会爬上高垛查看,毕竟登高才能望远。 聂九罗炎拓牵手走了并排,听身前的人窃窃私语。 ——“真是,走了一路,么干净,怎么不见我们被冲散的人呢?” ——“不会是被白什么鬼的都收拾掉了吧?” ——“你说,白瞳鬼会讲话吗?要能讲,还能交流一下。” 炎拓忽然抬起手,戳了戳前头人的肩膀:“麻烦问一下,你们遇到白瞳鬼的时候,有看到里头有小孩吗?” 那人脚下不停:“谁注意啊,跑都来不及呢,光看见黑里头一对白眼珠子了。” 帮他去戳更前头的人:“哎,白眼珠子的鬼里头,有小孩吗?” 一个问一个,连问几个,都是否定的答。 看来是没有了,炎拓道了声谢,没再说话。 聂九罗心念微动:白瞳鬼里面,会有她的母亲裴珂吗? 下一秒,觉得自己好笑,自己炎拓都好笑:因为找不到、没方向,所以疑神疑鬼,看到什么都怀疑是。 就在这个时候,刚爬上前方高垛的邢深突然迅速贴地趴倒,口中发出一声极低的唿哨。 其实即便没唿哨,光看身体动作,也能知道前方是有状况了,众人的应急反应都很快,顷刻间左右散开,持枪在手,后背或贴住土堆,或抵住石块,大气都不敢喘。 顿了几秒后,山强有些按捺不住,压着嗓子向喊:“深哥,怎么了啊?” 邢深没吭声,只是摆了摆手,大概是让大家别出声,过了会,他继续保持伏趴的姿势,慢慢挪到垛台边缘处,才轻轻跃下,带下一身的灰土。 大头着急:“什么情况?” “白瞳鬼,呈扇形往头包抄,走不过去。” 呈扇形往头包抄? 事情太过诡异了,聂九罗头皮发麻:“它们有多少人?” 邢深仔细想了一下。 “真正白眼珠子的,我只看到了五个,但是,白瞳鬼的左右,都各有一个……” 说到这,他卡了一下,白瞳鬼身侧的东西很难形容,再加他是主看轮廓光,压根看不到细节,就更难描述了:“它们边的东西是四肢着地的,像驯养的兽,一个白瞳鬼带两个,加起来一共十五个,彼此都间隔有一段距离,呈一条大扇形,往边走,基本把我们往那个方向的路给绝了。” 有人立马慌了:“那,那怎么办?金人门在那个方向啊。” 邢深倒还镇定:“没关系,下头地方大,我们改向,多走点路,想办法绕过去吧。” 也只能这样了,众人先往原路回撤,撤出一段距离之后,改走原定方向的垂直向,理论上,只要走得够远,后续再改一次垂直向,就可以平行相对、完美避过了。 一次,走得比前更加紧张。 炎拓低声问聂九罗:“一个白瞳鬼带两个,带两个什么?会不会是枭鬼啊?” 下头,充其量就那几样:人,林喜柔那样的人形地枭,原生地枭,白瞳鬼,以及枭鬼。 前几样都见过了,就差枭鬼没现身了。 聂九罗不敢肯定:“见着了就知道了吧。” 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邢深照旧是突然在高垛伏倒,仔细观察后下来通知他们,白瞳鬼出现了,还是一拖二的模式,五个白瞳鬼,加左右驯兽共计十五个,呈大扇形,往头包抄。 个方向,也不能走了。 真特么见鬼了,大头气急败坏:“什么意思啊?它们还有巡逻小队?那头一小队,头又有一小队?” 邢深沉默了一下,说:“不太妙。” 他蹲下身子,吩咐山强把照明棒移近,然后在地上给大家画图演示。 先画了一条直线:“是黑白涧。” 在直线方随便点戳了几个圆点:“是我们,我们肯定是过不了黑白涧的,相当于黑白涧就是堵在我们背后的墙。” 最后反手一个半圆:“是白瞳鬼的包围圈。” 图画得拙劣,但意思大家都看懂了,山强目瞪口呆,说话都结巴了:“……这什么意思,还……还有组织地狩猎我们啊?” 聂九罗若有所思:“有巴山猎那个意思了。” 巴山猎擅长“围猎”,把猎物驱赶到指定的区域,然后由“坐交”的猎手出来一一屠戮。 山强还在纠结:“不是,它们狩猎我们干什么啊?” 无人搭腔,谁能知道白瞳鬼想干什么呢,所有人都是第一次遭遇玩意儿。 炎拓有点后悔,早知道,就向林喜柔多打听些白瞳鬼的消息了,她提过,白瞳鬼是人搞出来的,多半知道内情。 大头心一横:“要么,别前怕狼后怕虎的了,咱选个方向,干它一场,突围。” 邢深摇头。 突围无异于自杀,两个方向,就已经遭遇两队白瞳鬼了,人数上对方占优势,而且,一旦对,附近的白瞳鬼势必赶来增援,到时候,简直是n倍杀啊。 有人突发奇想:“或者我们就地找掩体,把自己藏起来,等它们经过了后,再继续赶路?” 邢深还是摇头:“你能肯定白瞳鬼是靠眼睛看东西吗?也许它们是靠气味或者热感应感知物体呢?种你往哪藏?” 那人被他问懵了:“那……深哥,咱们怎么办哪?” 深哥,都叫他深哥,遇事朝他拿办法,谁让他是带队的呢? 邢深犹豫了一下:“避其锋芒,先……退吧。” 炎拓觉得不妥:“往黑白涧方向退吗?你不能过黑白涧,它们越来越近,样包围圈子不是越来越小了吗?” 邢深说:“反正包围圈本来也是越来越小的,如果横竖都是要对上,那不如先退去,趁着还有时间,找个有利的地形,打阵地战吧。样总好过被突袭、或者打遭遇战吧。” *** 打阵地战确实可行,大家手里都有枪,要是能找到碉堡一样坚固的藏身之所,那管它白瞳鬼是五个还是五十个,对付起来就方便多了。 一通紧赶慢赶后,了熟悉的人俑丛,但里的地形比较一般,不适合防守,一干人且走且看,继续往深处找:理论上,人俑是界限,只要人俑还在,基本不会有什么问题。 走着走着,黑白涧的方向,忽然传来枪声。 众人身子一激,几乎是不约而同伏倒在地,有人脱口问了句:“是不是余蓉她们啊?” 炎拓开始也以为是余蓉,再一想觉得不对:余蓉一是缠头军,深知黑白涧的可怕,再慌乱也不会跑到深处去…… 是林喜柔!林喜柔的可能性更大! 反正遇白瞳鬼也是拼,遇林喜柔也是拼,真让他选,拼在林喜柔那儿还更应该些:他跟白瞳鬼没仇怨,跟林喜柔可不一样。 他一跃而起:“我去看看!” *** 炎拓一路循着枪声而来,起初一时冲动,疾步飞奔,但没过多久步子就慢下来。 原因很简单,他看不见了。 越往里是越黑的,邢深他们在一起时,有照明棒,视物不成障碍,但一旦脱离了范围,就举步维艰。 炎拓吁了口气,半是摸索着前,正心急时,听到身后传来聂九罗压得低低的声音:“炎拓?” 阿罗? 炎拓一怔,旋即回头。 什么都看不见。 他叫了声:“阿罗?” 同时向着暗里伸出手去。 很快,窸窣的脚步声传来,聂九罗抓住他的手,就势凑了过来。 炎拓意外:“你怎么来了?” 聂九罗没好气:“我怎么来了?难道让你一个人落单?邢深他们有正事要忙,没人过来管你,当然我过来了。” 炎拓面上一窘,心内却是一暖:他刚刚确实跑得莽了些,一时情急,没顾得多想。 正想说些什么,聂九罗轻嘘了一声。 炎拓登时警惕,仔细听时,枪声是没了,但有急促的脚步声,一路往头过来,忽然间“砰”一声重响,大概是撞倒了人俑,脚步声立刻停下,紧接着,就是粗重的喘息。 俄顷,冯蜜的声音响起:“林姨,熊……熊哥怎么办?他一个人在后头挡着,万一……就不管他了?” 林喜柔:“不知道,看命吧,希望他没事。” 冯蜜气息未定:“白瞳鬼是……在围剿吗?那咱们次,还出得去吗?” “出得去,别自己先慌了,就算围成铁桶,也出得去。” 冯蜜微微松了口气:“那咱们现在去哪?” “想办法绕去涧水那边吧。” 涧水?听起来说的像是河流,聂九罗想起先前在风声里,曾经隐约听到有水声,没想到,下头还真有水。 炎拓凑到聂九罗耳边,几乎是贴着在说:“次,不能让林喜柔走了。” 聂九罗点了点头,是不能让林喜柔走:半是因为炎拓,半是因为,可以从她身上,得到更多关于白瞳鬼的信息。 熊黑不在,动手相对要方便些,但问题在于,该怎么动手呢?隔着还有段距离,也看不见啊。 炎拓身上是有手电的,但开强光太冒险了。 他想了想,低声问她:“你受过训练,听声音,能确定人的大致方位吗?” 聂九罗嗯了一声。 那就好办了,炎拓轻轻推开她,忽然开口:“林姨,别动了,枪口瞄着你的头呢。” *** 林喜柔她们还真是撞了白瞳鬼,熊黑断后,让她冯蜜快逃——至于那个李月英,早在聂九罗出手扇她巴掌时,就已经趁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她和冯蜜一路疾奔,好不容易脱离险境、逃到自以为的安全地带,才刚喘过气来,忽然听到炎拓的声音,简直是毛骨悚然。 聂九罗轻轻咽了口唾沫,双手虚往前探,仔细听林喜柔那边传来的动静。 林喜柔难以置信:“炎拓?” 有指引了,聂九罗足尖落地,先虚后实,慢慢过去:双手虚探是怕撞到东西,足尖虚点也是怕踩滑踩空。 炎拓笑了笑:“很意外吧,林姨,安静点,枪是有夜视仪的,看你的脑袋看得很清楚。” 林喜柔想说什么,没能说得出口,只是不耐地清了清嗓子。 聂九罗继续向那头靠近。 炎拓端枪在手,然而可惜,装备没嘴上说的那么先,枪上没装夜视仪,包里好像有,没法去拿了。 他只能虚张声势:“可真是巧,遇到了。林姨,用你的说,是缘,我们还真是有缘。” 林喜柔冷笑:“怎么,还是想问为什么只有你爸是伥鬼?” 想问的问题多了,她爱说哪个说哪个,反正,只要她不停地说,聂九罗就能不停地校正定位。 炎拓:“是啊,我不就那几个问题吗,不搞明白,抓心挠肝的,睡不着觉啊。” 林喜柔淡淡说了句:“其实说穿了,也简单。” “地枭长久生活在黑暗里,眼睛早就退化了,我们也不需要眼睛。可是转化成人就不一样了,没眼睛,怎么在阳光下看东西呢。” “眼睛是我们最后长出来的器官,能睁眼,才算转化最终完成,而在睁眼之后不久,第一个看到这双眼睛的人,就是伥鬼了。” “道理嘛,我也说不清。你可以么理解,很多动物会把出生时第一眼看到的生物视为父母亲人,比如刚出生的小鸟,破壳后,哪怕看见的不是同类,是杀父杀母的凶禽,它也会当凶禽是亲人,会去崇拜、爱戴,叫‘印随行为’。伥鬼也是这样吧,只不过在伥鬼这儿,是反过来的。” “因为有了第一眼效应,你再不断地去诱导,他自然就对你死心塌地、惟命是从了,比如说你爸爸,我手指招一招,他就像狗一样过来了……” 炎拓眸光一紧,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咕咚”一声抱摔撞地的声响,紧随其后的,是清脆有力的一记扇打声。 扇耳光了? 炎拓脑子里掠过一句…… 我女朋友,可真是厉害。 129、 不过一对二, 是凶险了,炎拓正准备循声冲过去帮忙,后突然传来邢深的声音。 “头左偏二, 手斜上切三。” 炎拓没听懂这话,但头的黑暗中响起林喜柔的痛哼声,紧接着是人俑被带倒的裂响。 “松手,倒, 提肘撞,下四!” 有人中招了, 炎拓直觉是听了骨头的撞折声。 “右步二, 右千斤坠, 下!” 话音未落,炎拓听枪栓声, 以及“卟”的一声枪响——声响不大, 应该是加装了消声器。 有人砸落地下,发压抑着的痛呼, 听声音像是冯蜜。 炎拓什么看不见, 心跳一阵急过一阵, 他感觉邢深从自己边经过, 再然后,估计是手把人打晕了, 痛呼声立就没了。 聂九罗多半没损伤, 声音里透讶异和轻快来:“你怎么来了?” 邢深:“我估计你们看不见、又不敢打亮光,头交代好, 就跟来看看。” 又说:“你反应真快,我怕这么多年,你口令已经生疏了呢。” 聂九罗:“我也以为, 可一听,脑子没转过来,体已经反应过来了。” 这对答之后,有一两秒的停顿。 黑暗中的沉默,似乎能让人的感官末梢加倍敏感,炎拓忽然意识,聂九罗和邢深其挺熟的。 正怔神间,听聂九罗叫他:“炎拓,过来把人搬回去吧。” *** 林喜柔和冯蜜晕过去了,而且受了伤,林喜柔是被聂九罗压折了肋骨后打晕,冯蜜则是被邢深放了冷枪之后手致晕。 炎拓摸索着走近前,听抽绳和紧绳的窸窣轻响,估计是邢深正在给这俩手脚上缚。 邢深的这双眼睛真是可怕,这种几乎是纯摸黑的混乱战局,他能指导聂九罗的招式,能场外开枪打援…… 炎拓有点感慨:“和你相比,我们在这下头,简直就是瞎子。” 邢深手上动作略顿,过了才说:“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在上面也是个瞎子。” …… 回程当然是邢深带路,炎拓其很不习惯听“左转”、“直行”的指令走路,眼前没光,让他很没安全感,好在有聂九罗在侧牵着他,他基本上只跟着聂九罗走就没题了。 觑了个空,他低声聂九罗:“邢深说的些,什么‘切三’、‘下四’,我怎么听不懂啊?” 聂九罗噗嗤一声笑了来:“你听得懂就怪了,这是我们候……早些年的候,一起集训,琢磨来的,别人听不懂。” 炎拓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走了一段之后,他蓦地觉得奇怪:“没?我跑去这么远吗?” 邢深回答:“是我安排他们换地方了。” 人俑丛中能有什么好地方呢,炎拓想不来,直了地方,才恍然大悟。 这里,有一处类烽火台。 邢深解释:“因为是人俑界限,有边墙长城的种感觉,秦朝嘛,修长城建烽火台的,所以人俑丛中每隔一长段就有一个,一般是利用现的土堆挖空、加固,或是就地采石搭建。有一个更重的原因,当不是造人俑么,从外头烧了再送进来不方便了,很多人俑是就地取土烧制,因此在里头得有这么个可以歇脚、可以做的地方。” 眼前的这个烽火台就是把土堆挖空后建的,大概是怕土墙坍塌,里头架设了木头的支架,辅以条石——虽说看起来跟“坚不可摧”相差甚远,但底是有顶有四壁,在这种八面来风的地下,能略微给人以安全感。 门扇是肯定没有的,有个门洞,大头他们按照邢深吩咐的,已经搬石块把门洞挡起了半人高。 进需攀爬,邢深先让人把林喜柔和冯蜜接了进去。 进门一看,不甚宽敞,约有一间房么大,两侧墙壁高处开了方盘大的洞,大概是方便瞭望的。 炎拓心中五味杂陈,这种地方打阵地战,靠老天给运气了:运气好打得起来,运气不好,众人就是瓮里的鳖,等人来抓。 邢深做了简单的安排:蚂蚱在外围警戒,瞭望口处由自己和大头负责,门口始终架两杆枪,其人等,就地休息,补充干粮。 养足了气力,才好应对一切的未知。 烽火台里,只折了根照明棒,碧色的暗光映得每个人脸色青幽,借着这光,炎拓看昏倚在角落里的冯蜜,她腹部中了枪,周洇了好大一滩血。 冯蜜对他,一直以来不赖,炎拓想起冯蜜句“将来咱们是正面对抗,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别让对方难捱”,心里不觉有点唏嘘。 他欠起来,从包里翻绷带布,低声向聂九罗说了句:“我去给她包一下。” 聂九罗莫名其妙,不知道炎拓为什么跟自己说,下一秒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跟自己“请示”? 难不怕她不允许?她忍俊不禁:“去就去呗,我干什么。” *** 裹伤难免牵拉抻碰,冯蜜的伤口被拉扯,疼得忍不住低声呻-吟,很快就醒了。 睁眼有点茫然,待看炎拓,再看周围的环境,刹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自嘲地笑:“我们地枭,本来是最擅长在黑暗里活动的,没想啊,当了人,感官退化了,在黑地里,反而被人给绊倒了。” 邢深正守着瞭望口处向外探看,听见冯蜜醒了,心中一喜,脱口道:“些白瞳鬼,是怎么回?” 冯蜜斜眼看了看他,语气刻薄而又辛辣:“你是什么玩意儿,我干嘛告诉你啊。” 邢深一愣,居然有点接不住话,近旁的山强大怒,手指头差点戳冯蜜脸上:“你特么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处境,找死啊?” 冯蜜冷笑:“就把我弄死好了,求饶的话,我叫你爹!” 山强没提防吃了这一呛,也没辙了:好家伙,既不命又不脸,这谁顶得过? 聂九罗觉得好笑,她清了清嗓子:“别人说话,你们打什么岔啊,你们跟人又不认识。” 这是话里有话,邢深先听懂了:不用着急,炎拓的,该的也,他只听着就行。 山强也咂摸过味儿来了,他悻悻坐了回去,剥了颗牛肉粒送进嘴里慢慢嚼。 炎拓没吭声,继续手上的包扎,末了剪断绷带、贴牢胶贴:“刚我们想原路返回,连改两个方向,遇白瞳鬼了,这东西攻击过我们,感觉不是很妙。” 周围原本就没人说话,但这话一,仍是安静了不少:咀嚼食物的不咀嚼了,正喝水的也不吞咽了,竖起耳朵,想听下文。 冯蜜当然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想法,但她愿意给炎拓面子,他她,她就乐意讲给他听。 炎拓挺好的,对她也不错,至少,在她血流不止的候,他过来给她包扎了不是吗?他待她是不同的。 她甚至觉得很可惜,如不是因为族种有别,如不是因为炎拓一家跟地枭真的结下了解不开的梁子…… 她嗯了一声。 能搭腔,就是不介意聊聊了,炎拓心头一松:“林喜柔先前说,白瞳鬼是人搞来的?这话怎么理解啊?” 冯蜜反他:“见过白瞳鬼了?” “见过了。” “觉得像人吗?” “除了眼睛,其方面挺像的。别的……没深入接触,不知道。” 冯蜜淡淡回了句:“我们除了舌头,也挺像人的。” 炎拓心头一震,他觉得冯蜜这话里,藏了什么玄机,就是一半的,他解不来。 好在,冯蜜并不准备绕弯子:“一入黑白涧,枭为人魔,人为枭鬼,人魔对枭鬼,是怪物。一一对应嘛,我们这样的地枭,对应的就是白瞳鬼了。” 一一对应? 炎拓耳膜嗡响,喉头发干:“你们是人化的地枭,白瞳鬼是人化的……枭鬼?们边跟着的些……兽一样的,就是枭鬼了?” 冯蜜看了他一,咯咯笑起来:“很惊讶吗?我说过,一一对应,互相对称啊。夸父一族看白瞳鬼,就好比你们看我们这样的地枭,是噩梦。” 炎拓脑子里乱作一团:“夸父一族,夸父一族是人吗?” 耳畔,林喜柔的声音幽幽响起:“是啊,跟你们一样,是人。” 炎拓触电般看向她,林喜柔不知道什么候醒的,正艰难地坐起子,仿佛在手足被缚的狼狈刻,仍保持一贯的体面。 *** 炎拓只觉得匪夷所思:“跟我们一样的人吗,怎么去了地底下呢?” 林喜柔冷笑:“这不是你们干的好么?女娲造人,听说过吧?” 炎拓:“听说过,但不是神话故吗?” 林喜柔哼了一声:“女娲造人,造的可不是只有一种啊,你们的生物学上,分什么科属种。我查过,猩猩科是三属六种,犬科动物是十三属三十六种,可是人科动物,只有一属一种,智人。为什么啊?” 炎拓对于科属种这种生物学概念,真是不熟:“为什么?” 林喜柔声音淡淡的:“因为其的属种,被你们给灭了啊。大家是女娲的后代,是一个妈,你们能耐,逐一的,把别的灭了。” 大概是这说法过荒谬,有人听不下去了,忿忿来了句:“又开始编了,这女人满嘴跑火车,跑特么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上去了,别听她胡扯。” 林喜柔语带讥诮:“我胡扯?” “我在地面上,也活了二十多年了,认识字,读了不少书,对你们人了解得可多了。排除异己,可不就是刻在你们骨子里的天性么?” “别说异己了,哪怕是对同类,又能好哪去了?黑奴贸易,杀同类杀得少吗?开拓北美洲,把原生印第安人的头皮一块块剜下来,这是进入了所谓的文明代之后发生的呢。往前推几千年,野蛮代,对我们这样的异已,你们能做什么好来?” 聂九罗忍不住插了一句:“你们跟我们,怎么异己了?哪里不一样?” 林喜柔泰然自若:“舌头不一样啊。我们能从人的上吸取养分,活得比你们久,再生的能力也比你们强。” 聂九罗略一思忖:“就是吃人呗,说得这么委婉。你们属于人科中的……食人种?” 林喜柔瞥了她一眼:“吃人怎么了?物种天性,人本来就是一种动物,吃动物,也被动物吃,人吃人,人被人吃,不也正常吗?” 聂九罗没理她,她领教过林喜柔套“强大”的、异于常人的逻辑,跟她论理毫无意义,她说正常,就正常吧。 炎拓说了句:“你们是挺异己的,我觉得人跟你们斗也无可厚非。这有不斗的吗,生存竞争,各凭本吧,斗赢的是天选,斗败的也别怨天尤人。” 林喜柔又是一记冷笑。 她说:“对,是我们没斗过你们。可是吃人的东西多了去了,候,豺狼虎豹不吃人吗?为什么偏偏盯死了我们、把我们给赶尽杀绝呢?” 邢深听故归听故,但职责所在,一直盯着瞭望口,听这句质,忽然想起老刀。 几个月前,他和老刀曾经聊起过“恐怖谷效应”,他觉得这个理论也可以套用这里:人是害怕类人物体的,相似程度越高,情感就越恐怖和负面——豺狼虎豹的确吃人,但们跟人长得不像啊,一看就知道是别的物种,可你们呢,跟人长得可谓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却有一条能嗜血蚀肉的舌头,这有不怕的吗? 林喜柔显然是没法跟他共情的,犹在恨恨:“赶尽杀绝,一个不留,几乎把我们逼了绝路,好在,女娲造人,当妈的知道孩子的秉性,早就预见了这种发生,早知道彼此相残,所以预先留了后手,给战败的一方,保留了最后的庇护所。” 炎拓脑子里灵光一闪:“你说的庇护所是……黑白涧?” 林喜柔继续往下说:“我当然是没见过女娲了,这些,是我们族群流传下来的传说。据说黑白涧是女娲肉的坍塌之所,但她是创始神,活着造人,死了,也庇护自己造的人。我们被屠戮得走投无路,仅剩的族人们逃进了黑白涧,向始祖女娲祈祷,终于,她死设下的结界启动,从此黑白分涧。” “地面以上是你们的,白日归你们;地面以下是我们的,黑夜归我们,你们在日头底下生活,我们也有自己的阳——不是说,地心的温度高达几千度,是一团炽烈燃烧的火,也是一颗深埋的阳吗?” 说这儿,她哈哈笑起来:“没想吧,在你们的脚底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也是有人存活着的,是你们的一奶同胞、异种手足。只不过,跟你们黑白划界、死生不相见,你们不知道而已。” 话最后,她的音调又渐渐低下去,幽微如同轻柔耳语:“可是,我们是从地面上被生生赶下来、杀下来的,享受过春和日暖的舒心日子,谁甘心生活在阴潮黑暗的地底?亡国的想复国,失地的想收复,一旦危机解除,永远在思谋着重回地面。” “然而,黑白涧是我们的保护伞,也是我们逾越不了的屏障。如强冲黑白涧,枭为人魔,形貌上发生扭曲,变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过,待在黑白涧算好的,如继续冲上地面,被阳照射,又加速消亡,说白了,从黑白涧冲上地面,就是一个自我毁灭的过程。” 炎拓心中一动:“同理,人也逾越不了黑白涧,一入黑白涧,人为枭鬼,形貌同样扭曲可憎,如继续往地下深入,也加速消亡?” 这就是黑白涧为界限和屏障的意义,地下的夸父一族不再见人,见的只是可怕的枭鬼,人也不再见地下的族群,见的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枭。 枭为人魔,人眼中的恶魔;人为枭鬼,枭眼中的恶鬼。 难怪缠头军一直以为地枭只是畜生,难怪林喜柔曾经狂傲地讥讽缠头军“从头至尾,只不过是看了半章书的人”,地枭的这页书,直至今日,才向他们掀开。 邢深听此才开口:“么,女娲肉又是什么?” *** 林喜柔的唇角掠过一丝微笑。 她说:“每个族群有自己的勇士,在不可能当中寻找可能。神话故里,有夸父逐日,我们自比夸父后人、逐日一脉,永远在设法回地面。” “然后,我们发现,败也女娲肉,也女娲肉。” 130、 终于说到女娲肉了, 邢深紧张地手心发汗:虽然这趟下来,很多既有的认知被颠覆,但其实核心的东西没有变。 他和蒋叔, 就是想找到女娲肉的。 林喜柔问了句:“你们在这下头,有没有听见过水声啊?” 水声事,人而异,聂九罗是听到过, 隐隐约约,挟在风声里, 其它人, 有说好像听到的, 有说没听到的,后者还占了多数。 林喜柔说:“缠头军人俑界限, 修得太谨慎了, 离着真正的分界还有段距离。黑白涧,顾名思义, 是有涧水的。秋冬是枯水季, 春夏水量渐大, 现在这个季节, 水渐渐上来,但还不算大, 难怪你们很多人听不。” “另有一种说法, 黑白涧向阳一侧的边墙就是女娲的尸身,她以尸身为界。尸首坍塌之后, 血液化了河流,骨肉则浸入河底的泥沙。” “族人们觉得,女娲生能造人, 死了也能渡人,绝地是黑白涧,但破解之法一定也在那儿。” “于是,我们的第一批死士拜别族人,向黑白涧进发。任务有两个,一是趁着枯水季,在河流中‘淘金’,掏挖女娲肉;二就是找路,我们逃入黑白涧之后,人类用尽各种手段,封死了出口,死士们要为族人打通去往地面的通道。” 炎拓脊背发凉,喃喃出声:“夸父七指?” 林喜柔有惊讶:“都猜到了?你们也不全是傻子嘛。” 她叹了口气:“黑白涧是个魔咒,进了黑白涧的,枭也好,人也好,等于被困在这个范围里了,不管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行,都会死得更快。” “所以,掏金的还好,找路的死士完全是用命开道。人力开挖,又是巨型工程,三五十年都未必有成效,挖着挖着,就陆续倒下去了。为了纪念他们,我们把他们比逐日的夸父,夸父七指,代表最终一共挖出了七条出口。” 炎拓默然,他先还以为,夸父是个巨人,原来是无数死士的化身。 “淘金的也有收获,肉肯定是找不着了,入水还有不腐烂的?他们巫祝求祷,认为女娲肉早已和坍塌之地的泥壤混为一体,于是淘挖出了那一处的珍贵泥壤,同时,为了和七条出口相对应,用这泥壤,塑了七尊女娲像。” “七尊女娲像,被看是可以突破黑白涧的法宝。地枭利用它,可以现人化,也就是成为我们。枭鬼利用它,同样可以人化,变成白瞳鬼。总之是,一入黑白涧,只能走单行道,大家都不能再头,我们只能去到地面,而他们,只能进入地下——最多,也就回黑白涧一带走走,永远不到起点了。” 聂九罗长长吁了口气。 个只能单行的设定,把她给震撼到了,仿佛女娲现身、凛然发话:我不让你越界,你非要越吗?很好,那就一条道走到黑吧。 看来,白瞳鬼是永远上不到地面之上了,林喜柔种的,也再也不能越过黑白涧。 她听到炎拓问林喜柔:“地枭利用泥壤可以人化,我在农场地下二层看到的迷你塑料大棚,里头的泥土,其实就是女娲像化开的泥壤对不对?” 林喜柔没吭声,算是来了个默认。 “那,现这种转化,光靠泥壤远远不够吧,还得有血囊?” 林喜柔说:“是啊,血囊是药啊,你们中药里,花草虫鸟都能入药,人为什么是例外呢?没办法,我们就是需要‘人’种药,才能在太阳底下正常存活,而只要味药血脉不绝,我们就可以继续支撑。” 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你以为白瞳鬼不需要血囊吗?它们也需要啊,否则它们怎么在地底生存呢?我们对人做什么,它们就同样对我们的族人做了什么。半斤八两,大家做的是一样的事。” 她终于渐渐说到了缠头军熟知的当年:“可是我们的逐日之路太难了,你看蚂蚱就会知道,异变之后,神智是会渐渐丧失的,到末了,真的就会成为嗜血吃肉的兽。” 炎拓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一带地势又偏僻,秦朝的时候,更加没人烟了,你们还没找着可用的血囊,就已经兽化了?” “是啊,有不少从出口里窜了出去,伤了人,有被当野兽打死的,也有被活捉的,不过,地枭真的是有‘就宝’的特性,毕竟在地下生活嘛。很显然,种特性在某时候表现出来,引起了一人的注意。” 她的语气带了许得意:“渐渐的,就来人了,零零星星,很珍贵。”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嘛,都是逐利而走的。一点提醒了我们,我们也是人,太懂你们的贪婪和本性了。我们利用来的人转化,发展伥鬼,向外散播蛊惑的传言。那个时代,靠口口相传,传播的速度太慢了,但好歹,是在进行着的。” 和之前的推测对上了,聂九罗冷眼看林喜柔,不得她嚣张,有心压她气焰:“想法很好,就是运气太糟——你们没想到会招来大队的缠头军吧。” 林喜柔沉默了好一会儿。 是没想到。 缠头军一来,瞬间就压垮了他们苦心经营着的计划。 群人简直是疯子,立起金人门,断绝通路,明知道进黑白涧的后果不堪设想,居然还是一拨拨地进来,非但如此,他们有计划地设伏、逼供、诱骗,甚至探听到女娲肉的秘密,七尊女娲像,在一次正面冲突中,被抢走了四尊。 就是为什么,枭鬼之外,又出现白瞳鬼。 都是人搞出来的。 再然后,很突然的,外头的缠头军仿佛销声匿迹一般,不再派人进来,里成了被遗忘的黑暗角落。 她苦笑:“没错,缠头军来了,我们的苦难日子来了。女娲给我们的最后庇护所,成了真正的地狱。炎拓,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炎拓不明白她的意思:“你不就是地枭吗?” 林喜柔说:“地枭?” 她笑起来,笑声极瘆人,磔磔如同诡异的夜鸟,聂九罗被她笑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邢深忽然“吁”了一声,语气极紧张:“注意,来了!” *** 卧槽,居然来了? 烽火台内,刹那间死一样沉寂,紧张的情绪立时蔓延开,除了邢深和大头,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瞥向了门口。 林喜柔慢慢靠墙上,缓缓调息。 冯蜜觑着众人不注意这头,凑向林喜柔。 林喜柔声音极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在说话:“我们两个,得出去一个。” 冯蜜点了点头。 邢深站得高,看得也远,是以示警之后,离白瞳鬼其实还有挺长一段距离,趁着还有时间,他向林喜柔打听:“白瞳鬼是靠什么狩猎的?嗅觉,视力,还是其它?” 林喜柔清了清嗓子,漫不经心:“不靠眼睛,地底下,眼睛是没大用的,不过,它们对光依然敏感。” 有人立刻用包把唯一的那根照明棒给压住了,其实根照明棒的亮度已经很黯淡,压不压也没太大区别。 她继续往下说:“嗅觉是厉害的,我身边躺了个受了枪伤的,血腥味,它们很快会循味而至。你们要想平安,建议尽快撇掉她。” 话果然引起了一阵恐慌,有人结结巴巴:“怎……怎么撇?” “让她走咯,有多远走多远,说不定她的味儿,还能把白瞳鬼给引开呢。” 山强反应很快:“让她走?好不容易抓来,又给放了,你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林喜柔呵呵一笑:“好心当成驴肝肺,不愿意就算了。你们就等着白瞳鬼过来吧。” 又不紧不慢添油加醋:“说真的,我们地枭人化之后,还显得弱了,为上头是个文明社会。可白瞳鬼不一样,地底下是个肉食世界,除了人,还有你们叫不出名字的各种爬行类,啮齿类,老鼠的眼睛都有乒乓球大——白瞳鬼能当顶级掠食者,你们以为是当着玩的?虽然还是个人的轮廓,但各方各面都不同啦,它们没事就磨指甲,活得越长指甲越坚厚,一爪子下去,能豁开最结的牛皮呢……” 邢深低声吼了句:“把她嘴给塞上!” 他明知道女人在危言耸听,但仍没办法阻止她制造恐慌。 有人已经被林喜柔牵着鼻子走了:“深哥,宁可信其有啊,要么,把中枪这女的赶出去吧?” 山强呸了一声:“女的故意这么说的,你看不出来?她害我们这么惨,能是个好货么,只会把我们往坑里带!你当她是放屁就行。” 又建议邢深:“深哥,我刚才是听明白了,枭鬼也好,白瞳鬼也好,多半都是咱缠头军的祖上流传下来的啊,都一家人,又都是对付地枭的,要么咱喊个话、沟通一下?你不沟通怎么知道不可行呢?” 话一出,有好几个人附和:“是啊,为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呢,没准把话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邢深烦躁得很,却又有口难言:还自己人,真当是欢欢喜喜一家亲啊?白瞳鬼也好,枭鬼也好,说白了,是被背弃的那一群啊。 视线里,那一群白瞳鬼更近了,邢深额上渗出细汗,他怀疑是之前遇到的两拨合二为一了,加起来,目测至少有近三十号。 他说了句:“是冲这来的没错了,枪都上膛吧。” 蚂蚱已经连蹦带跳地窜了进来,也不顾上去找林喜柔的麻烦了,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聂九罗冒出一句:“反正是被发现了是吗?那打光吧,帮我们看得更清楚点,还能用强光晃它们眼睛呢。” 是这道理没错,邢深吩咐下去:“打光吧。” 不一会儿,十多只强力狼眼手电分别自瞭望口和门口处往外映照出去,自进青壤以来,手电用得不多,是以一打开都是蓄力满满、电池最强的状态,刹那间,不敢说外头被照得如同白昼,但跟舞台上、聚光灯大开的效果也差不多了。 瞭望口太小,不大的门洞处又挤满了人,炎拓不打算去凑热闹,他一手握枪,另一手包紧聂九罗的手,掌心浸了层薄汗,想吩咐她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废话——“跟紧我”、“躲在我身后”?到时候乱战起来,谁能知道是怎么个状况啊?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传来窃窃的声音:“那什么?那是个……小女孩吗?” 卧槽!小女孩? 炎拓脑子里一激,下一秒已经冲上前去,一把拨开挡在面前的两个人。 真的是,在手电的光照之外,个距离,是看不到脸的,只能看到个子小小的一只,孤零零立在一块条石旁,脸上两点白煞煞的,弯手成爪,正在石面处上下磋磨着。 131、 炎拓扶在门洞垒石上手一直发抖, 他猛然回头,问林喜柔:“不管人地枭,用女娲肉完成转化之后, 不就会一直保持转化时,不长大、也不变了?” 林喜柔自打邢深说过句“把她嘴给塞上”,估计怕人真把她嘴给堵了,一直知趣地没吭声, 不过现在别人问她,答了也无所谓。 她说:“啊, 过了黑白涧就越界, 越界之后, 作为外来者,指望像原住民生长、发育、繁殖吗?所以要靠血囊, 等到肌体开始衰竭, 就补上更新鲜。” 炎拓只觉得脑里嗡嗡响:这十有八九炎了,早年缠头军, 也不大可带个小孩进青壤。 外头开始响起极诡异声潮。 这声音, 说像鬼叫都抬举它了, 比玻璃或者金属刮擦要难百倍, 也说不清更低频更高频,总之让人耳朵极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甚至刺激到了神经和脏, 炎拓只觉得耳鸣胸闷,几乎有想吐冲动。 其它人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聂九罗捂住耳朵同时大口吸气:她直觉这声音白瞳鬼或者枭鬼发出来——谁也不知道地下世界究竟怎么,看来即便仍人形,长久地底环境对他们身体各方各面完成了微改造。 声潮之后, 攻击开始了。 炎拓终于知道为什么林喜柔要把白瞳鬼称为“顶级掠食者”了,它们速度太快了,进入攻击状态之后,看到不物体,而一个又一个飞掠黑影,如风卷烟滚、瞬息不见,简直赶得上影视里特效——看来之前遭遇伏击,于它们而言,只小热身而已。 也不知谁绷不住,于惊惶间放出了第一枪,继而如同开了闸,刹间枪声大作,密集枪声里,鬼魅般身形或快速闪避,或蹬地飞身、向着烽火台扑掠。 第一轮枪声暂歇,空地上连一个白瞳鬼尸身都没留下,非但没留下,连视线范围内白瞳鬼都看不见了。 大头又惊怒又茫然:“它们……人呢?” 话音刚落,就有了答案。 烽火台顶部、以及外侧,忽然传来嘈嘈切切扒拉声,哗啦呼啦,如同成千上万只蝗虫在啃噬庄稼,声浪一拨一拨,撞击人耳膜。 这又在干什么? 聂九罗第一个反应过来:“它们在扒房?” 真,很快,顶上就往下漏土了:这个烽火台,本就挖空了土堆改建,虽说为了加固,在里头加装了木支架和条石,但仅仅也只支撑架而已。 烽火台破,也有顶有四壁,人理上会有安全感,这万一全扒倒了,岂不要靠肉身去抵御一切了吗? 大头一声怪叫,不管不顾,枪口一抬,朝着顶上哒哒哒一通胡乱扫射,其它人也血冲上脑、有学,一时间枪声四起、顶上土落如蓬雨。 炎拓中一紧,大喝:“别开枪!” 邢深一下反应过来,也跟着喝止,然而群情激愤、枪声杂沓,人声音完全被湮没掉了。 混乱中,似乎有条黑影当头砸下,不过很快又在众人惊呼声里卷了回去。 看起来,白瞳鬼攻击似乎被强劲火力给压了回去,第二轮枪声稀稀拉拉停下,烽火台顶和侧面都已经千疮百孔,顶上出现了好几处破口。 山强张皇说了句:“我没弹了。” 炎拓中叹气,这就他刚刚出声阻止原因:大家手里都有枪没错,但弹纯消耗啊,哪经得住这大肆狂扫滥射? 经山强这一提醒,其它人也意识到弹药行将耗尽这个问题,恐慌情绪立时升级。 外头重又鸦雀无声,顿了几秒,有腥稠血,顺着破口沿边处滴拉而下。 有人喜道:“打中它们啦!” 大头泼他冷水:“这么密集扫射,撞大运都撞到一个。可撂倒一个,有个屁用?人家一拨接一拨。” 邢深额上微微渗汗:“守住每一个破口,这次别瞎开枪了,近了扣扳机。它们闪退得么快,们刚刚打法,纯粹在帮它们折损我们弹药。” 林喜柔突兀地冷笑了一声。 大头恼怒:“笑什么?” 林喜柔神色自若:“们弹不多了,来这么一轮,基本上就得等死。给们个可行建议,分头逃吧,四面八方,一组,运气好话,说不定逃组出去,总好过全交代在这吧?” 山强攥着膛身火烫空枪,半边身一直发颤,他咽了口唾沫,旧话重提:“深哥,要么,对话吧,真,跟它们交流一下,大家古代时候一家,也许看在祖宗情分上……” 正说着,门口处传来惶恐骇叫,枪声次响起。 原来,守门人满以为暂时休战,挂头地里头人说话,哪知猝不及防间,有个长白眼珠脑袋垒石下窜了上来——有个白瞳鬼爬到了门外,一直匍匐着不动,然后骤起发难。 这人哪顶得住这个?知道刚刚邢深吩咐过要节省弹也顾不上了,疯狂扣动扳机,恨不得把个白瞳鬼打成碎肉。 这一放枪,仿佛宣告着第三轮对阵开始,诡异声潮里,白瞳鬼又一拨冲击来了,这一次,来得比上一次要猛,趾爪刨墙扒拉声密集如雨,土块尘灰不断塌落,木头撑架发出吱呀声音,整个烽火台似乎都摇摇欲坠了。 有邢深吩咐在前,这一次,大家枪都放得比较克制,当然,也有可弹已经所剩无几、且放且珍惜。 突然间,顶上破口处有只白瞳鬼倒挂而入,一把攥住一个人头,如拔萝卜般,把他连头带身拔拽了上去,人长声惨呼,然而事情起得太突然,众人循声抬头看时,只看到他双腿在破口处拼命蹬摆,瞬间就不见了,而且,被拔上去之后,他似乎又被甩了出去,因为呼救声远得很快,秒不到就全没了。 炎拓看得惊肉跳,下意识把聂九罗拽到了身后,又拉住她胳膊环在自己腰上。 聂九罗低声说了句:“我好。” 她不用枪,所以,没到需要她出手时候。 山强也忍不住了,手狂舞,扯着嗓大呼:“暂停!暂停!我们谈一下!先谈一下!” 相遭遇以来,他们确实不曾向着白瞳鬼喊过话,不知道出于惊讶真get到了他想对话意愿,外头扒拉声暂缓。 山强大喜,先重重咽了口唾沫,向边侧走了步,眼望高处,似乎这白瞳鬼就得更清楚些:“我们缠头军后人,缠头军!跟们一!秦朝!都秦朝时候!大家不要斗,有误会话,说清楚就行了!” 林喜柔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简直要笑喷。 山强一愣,不所以地看向她,就在这个时候,边侧墙轰然破口,烟尘瞬间罩住了山强,山强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被拖了出去。 大头跟山强处得日久,见他被擒,开枪就待射,炎拓站得近,一把拨开他枪口:“射谁?说不定没射中白瞳鬼,反而把山强给打死了。” 和上一个被擒一,山强好像也被抛出去了,呼救声顷刻间变远,然后哑口。 烽火台内外一次静下来,所有人神经都绷到了最紧:也许,也许下一秒,又要少一个人了。 只有林喜柔在笑,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她说:“们sb吗?交流、谈一下?白瞳鬼最早,秦朝时人了,人家不说普通话,也不懂,说都古方言,发音调都跟现在差了十万八千里,到了地下,又混杂了下头话,这么多年,发声也不一了,们上来就字正腔圆地用普通话去交流?它们根本不懂,们交流不了!别妄想攀什么亲戚、讨什么情分了!” “即便我,到了上头,学们话,实实拼音学起呢,交流……” 说到这,语气一冷:“不逃吗,等着一个个被拎走吗?” 这话挺有煽动性,有人直接动摇了:“深哥,要么……走吧?” 话这么说,自己却没迈步,里也清楚:得大伙蜂拥而出,四散奔逃,才起到出逃效果,但凡只自己逃出去,就出头椽,出去了就被逮了。 有几个人也动了,纷纷附和:“搏一把吧,逃出一个一个啊。” 林喜柔中掠过一丝得意,她身慢慢后倚,凑到冯蜜耳边:“待会,趁着她们都逃,我会趁乱推倒土墙——就被砸进去,懂吗?” 反正土墙也被枪打得摇摇欲坠了,到时候,四散奔逃,白瞳鬼各路去追击,不会注意到这里头砸埋着一个。 只要瞒过了白瞳鬼,冯蜜就有机会脱身了。 保一个一个,她手上有一尊女娲像化成泥壤,泥壤在,冯蜜在,基业就可以继续,哪怕现在近乎归零了,仍然可以起。 出人意料,邢深说了句:“守住破口,一人盯一个,赶紧,别大意了!” 又说:“出去了就全完了,白瞳鬼这速度,们跑得脱?在一起有希望。” 他领头,既然他发了话,余人即便有不满,也只照办。 炎拓当然可以不邢深,但眼前这形势,往外跑也不见得比待在原地强多少,一动不如一静,所以他也选择待着。 不过奇怪,山强被掳走之后,白瞳鬼攻击好像又暂停了,门洞口、瞭望口和破口处一片死寂。 这在酝酿些什么吗?邢深中有点不安,他小翼翼地凑近瞭望口:这一侧,暂时看不到什么。 又换到大头个口,没异。 他把注意力集中到觉上。 不过,也不需要他耗费精力了。 一颗信号弹就近扬上半空,光亮几乎把场都照亮了,余蓉呼喝声远远传来:“邢深吗?我们到枪声了,撵着声过来。” 到余蓉声音,众人大喜过望,连大头这跟余蓉不对付,都长吁了一口气。 同伴来了,松口气了。 只炎拓里一沉。 他看向聂九罗,低声说了句:“不知道她撵着声来,被白瞳鬼给故意放过来。” 聂九罗点了点头。 怪不得白瞳鬼攻击忽然就停了,也许,它们发现了余蓉一拨人正在往这边赶,特意等她们过来一起下手。 又或者,对他们攻击本身就一个套,利用声响,招引些散落在外、急于和同伴汇合缠头军。 人齐全了,就好开杀了,余蓉这一来,真不见得好事。 132、 余蓉这一队也是折损严重, 逃离之后把身边的人一拢,除了孙周,只跟出来两个, 更糟糕的是,看图认路的那个没了。 这一,几个人完全成了没头苍蝇,有心发信号弹联络同伴, 又怕引来瞳鬼,只听天由命到处兜转, 听到枪声, 简直是喜过望:虽说枪声意味着目的有危险, 但能汇合同伴,总好过孤立无援。 两相会师, 余蓉还以这头的对战经结束, 心情颇轻松:“你刚枪声一阵一阵的,是跟那眼珠子的东西对上了?打退了经?” 邢深苦笑:“还在附近呢, 不定什么候又会来。” 他一边安排新来的人加入防守, 一边抓紧、尽量择要把情跟余蓉讲了一遍。 余蓉完全听懵了, 她把脑袋挠了又挠, 末了问出一句:“那……瞳鬼抓枭也算了,抓我是什么啊?” 这问题算是问到点上了, 好几个人不约而同看向林喜柔。 林喜柔半垂着头, 但也隐约察觉到了这些目光:“别问我,问瞳鬼去, 它想干什么,我哪能知道。” 不知道算了,余蓉懒纠结这个, 她上打量着烽火台,眉头皱起老高:“这方……不行吧,这土墙,再撞倒了。” 而且顶上和边侧都有破,没什么保障可言,她直觉躲在烽火台里,和身在外头,基本没差别了。 于是忍不住又加一句:“这还不如逃呢。” 邢深叹气:“逃哪去?” 这话提醒了炎拓,他到林喜柔身前蹲:“之前我听到你和冯蜜在说话,冯蜜担心出不去,你说出去,还说要想办法绕去涧水那边,这话什么意思?什么你觉去了那儿能安全了?” 林喜柔没想到这话被炎拓听了去,犹豫着没作声,冯蜜低声劝她:“林姨,都这候了,梁子先摆一边,一起活,总好过一起完蛋吧?” 见林喜柔没反对的意思,冯蜜索性代她说了:“瞳鬼长居,几乎不到上头来,心理上厌弃上,生理上也不适应,它现在到这方,经是所能上到的极限了——像人去到极端环境,身体会非常不适应,它很快会撤退的。” “所以,我起初打算,找个稳妥的方藏起来,把它给熬。” 炎拓听明了:“涧水那里,是你认稳妥的方?” 冯蜜:“涧水一带潮气重,水还带腥味,瞳鬼的嗅觉在那儿派不上用场,而且……” 话还没说完,那股诡异的声潮又来了。 这概类似于发动冲锋的前奏吧,邢深心头一紧,喝了句:“都注意了!” 话刚出,从自己这一侧的瞭望处看到了几条迅速逼近的黑影。 其实,不止邢深这一侧,聂九罗从洞的方向,也看到了。 这一次,没有眼珠子,来犯的应该是枭鬼:从体型上看,跟人差不多,目是扭曲过的那种丑陋,最典型的特征是,皮肤看上去如抹油贴蜡,泛重病似的蜡黄,活像是塑造手法低劣的蜡像馆里、假人成了精。 说句实在话,乍一看,比枭还恐怖点:毕竟枭长更像野兽,“恐怖谷”效应没那么。 只这一转念,这几条枭鬼到了近前,但它看上去不想冲进烽火台:相反的,脚步不停,势头蓄足,向着身前的土墙狠狠开撞。 声潮不歇,烽火台四都传来骇人的撞响,刹那,土墙晃晃欲倒,尘土四弥漫,那架势,宛如屋子里骤起一场小型的沙尘暴。 这可糟了,土尘一起,即便有手电光,看人也只是憧憧的黑影,万一枭鬼趁乱进来、浑水摸鱼可怎么办? 邢深吼:“开枪!现在开枪!别让这东西进来!” 枪声四起,林喜柔喜,低声吩咐冯蜜:“快,滚到墙边,等着墙倒把你埋了!逃不出去的,只有这个法子了。” 冯蜜一颗心急跳:“林姨,要么还是你吧,我伤比你重,保你的话成功率更高。” 林喜柔一愣,瞬明了冯蜜的意思。 冯蜜腰侧有枪伤,经影响到正常动了,而且身上带血腥味,她则不同,她只断了根肋骨,咬牙忍住的话,不会影响步速。 她没有片刻犹豫,说了句“好孩子”之后,敏捷向着墙根处滚去。 或许真是老天在帮她,几乎和她先后脚,那土墙轰然倒塌,立把林喜柔给埋严实了。 冯蜜长吁了气,闭上眼睛,心内出奇宁静,耳畔的厮斗于她来说,好像浑无关系。 稳了,只要林姨能脱困,一切又可以从头再来。 一瞬,她陡然睁眼,尖声叫:“林姨!林姨被拖了!” 烽火台内本军心乱,人人在尘灰里呛咳,糊眼睛都睁不开,手指压死扳机,怕误伤了自己人,又怕身侧被当成自己人的其实经是枭鬼了,被冯蜜这么一搅合,更是心惊胆战,有那承受力差的,几乎经要瘫倒认命了。 炎拓忽然听到林喜柔被拖了,头皮狠麻了一,循声看,土尘乱飞,也看不出个究竟。 他和林喜柔之,这样仓促了结了? 聂九罗这种不拿枪的,算是被保护在中,脚边挤着团团乱跳、在热兵-器发威使不上劲的蚂蚱和孙周。 她一手攥刀,另一手拼命在鼻处扇尘,忽灵机一动,叫:“余蓉,这些是枭鬼,能听你的驯吗?” 余蓉一梭子弹刚放完,于她的话听了个清楚:“又不是我驯的,怎么会听我的!” 真是个榆木脑子,聂九罗冲着她的方向吼:“鞭家重技,技法一直没变过,万一有用……” 话才说到一半,脑后突然剧烈一痛,是头发被什么东西扯住了,继而身不由己、向后便倒。 她忍不住痛叫出声。 炎拓站在聂九罗身侧,忽然听到她声音不对,脊背一凉,伸手去捞她,然而慢了一步,聂九罗经被枭鬼倒拖着头发,拖出了破。 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这种遭遇,说来也怪,除了头皮奇痛之外,倒也没其它感觉,后背在上划贴而过,脑子里掠过的一个念头居然是:难怪余蓉剃了个光头,这要是余蓉,没这麻烦了。 二个念头是:我这要是被你给拖了,也别混了! 她牙关咬死,右手猛然撑借力,身子腾起的瞬,抡刀便扎,恰扎在拖她的枭鬼腿弯,这枭鬼腿上吃痛,手上自然也撒开了,聂九罗直觉头皮一松,痛楚缓,待要爬起来再给它一刀,听身后枪响,这枭鬼肩颈处接连重顿,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向黑暗中窜奔了出去。 说那么多子弹放出去,怎么上都没躺几只,原来受伤的都了火线了。 炎拓冲上来扶她,声音都发颤了:“阿罗。” 聂九罗扶住炎拓的手,披头散发站起来,正想回一句“没”,听烽火台内,突然鞭抽记,鞭尾珠光如一条极细银蛇闪过,紧接着,响起低一声紧一声的指哨。 这是余蓉在尝试吗?聂九罗屏住呼吸,有点紧张。 如她刚刚所说,鞭家重技法,而这一脉流传来的技法,基本没有改动过:也是说,余蓉的操作手法和当年进黑涧的鞭家人的手法,体是一致的。 而枭鬼,只要是被鞭家人驯过,哪怕经失去了做人的神智,身体记忆也多半会保留来。 再说了,现代的普通话或许跟古方言没法互通,但指哨声不同啊。 出人意料的发生了,团围在烽火台外侧、以及经趁乱进入的枭鬼,突然不约而同停止了攻击,然后四肢着、慢慢后退。 这是起作用了?余蓉精神之一振,堵在嘴边的指节变换了一方位,又改了一个音调。 刚刚是“退”字调,现在,她要试试,能不能把这些枭鬼化己用、帮自己这一方办。 新换的这个音调,是个“防”字调,如果奏效的话,枭鬼应该齐刷刷转向外侧。 枭鬼似乎有些焦躁,有的左顾右盼,有的以爪挠,显然没有跟着指哨声。 炎拓低声向聂九罗道:“我看不行,算枭鬼当年是被鞭家驯过的,那之后,可是一直在瞳鬼的手底,指哨声相似,估计只能蒙混一小会,想靠这个逆转不可能。” 烽火台内,邢深也“看”出端倪来了:“不行,用处不。” 此,土尘灰雾早经散去,头溜眼一看,发觉同伴又少了两个,还有两个挂了彩,一头一脸的血。 再想起山强,分外恼恨,听到邢深那句“不行”,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不行,这些枭鬼迟早还是祸害,何不趁着现在它靶子样杵着,干掉它一两个? 说干干,他枪身一端,随即扣扳机。 没声响,没子弹了。 头一惊,顺势去抓边上那人的枪,那人猜到他用意,小声说了句:“我的也没了。” 在这个候,概是瞳鬼那头看出这边的异样了,诡谲声又起,这一次不是声潮,而像曲曲绕绕的声线,那些枭鬼听到这声音,个个急耸身子,没多久争先恐后、嗖嗖往黑暗中窜去。 炎拓急忙拉着聂九罗退回烽火台内,现在,这儿也不成其“台”了,土墙基本都倒或者半倒,原本架设其上的手电半埋在土沙中,光柱横七竖八的。 头吞咽了唾沫,问身边人:“赶紧看看,枪里还有子弹吗?” 回复很不妙,都是“我没了”、“快没了”,炎拓手中这杆也经空弹了,他随手扔掉,从包里取出聂九罗的那支:当,他估计是一群人里,弹药最充足的了。 邢深四看了看,他记混战中,冯蜜曾经尖叫说林喜柔被拖了,除了林喜柔,还少了几个,目前剩的,只有来个了。 头焦躁:“深哥,现在怎么办?肯定会再来的,再说了,还有瞳鬼呢。别说余蓉指挥不了枭鬼,算能,瞳鬼怎么办,瞳鬼可不吃她那套啊。” 深哥,深哥,又朝他要办法了。 邢深的太阳穴突突跳,他是带头人,他当机立断。 他舔了嘴唇,低头看斜靠在边上的冯蜜,她也真是命好,混战,她靠那儿不动,居然也没被拖。 邢深问她:“去涧水,你认路吗?” 冯蜜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意识点头:“认路,反正,只要能让我看到,我认识。到了那儿你知道了,涧水那儿的势容易藏身。” 邢深点了点头,嗫嚅着说了句:“好,那,家去涧水。” 头了这回复,反而懵了:“去涧水,多远啊?” 冯蜜想了想:“我先前想去,路上遇到瞳鬼,又被挡回来了。从这儿过去,概半个多小的路程吧。” 半个多小? 头气不打一处来,这要换了平山路,别说半个多小,五个小他也不在话,但在这儿,黑布隆冬的儿,半个多小,还防备枭鬼和瞳鬼的出现…… 他说:“这特么死亡之旅吧?不过去啊。” 邢深的回答异常笃定:“过去。” 说完,抬头看向聂九罗。 聂九罗听到他说“过去”,心里有些不爽,心说你又藏了些什么秘密,这个候往外抛。 待见他看向自己,更觉莫名其妙:“你看我干什么?” 邢深说艰难:“阿罗,有你过去。” 聂九罗呆了两秒,心头忽然腾起不祥的预感。 她说:“你胡说八道什么?” 133、 邢深犹豫了一下:“阿罗, 我们借一步话。” 烽火台就这么大点地方,借一步也借哪,两往角落里走, 其它就知趣地往另一侧退聚。 炎拓很想跟过,再一想,这是缠头军的“家务事”,又忍住了。 他听侧有在小声嘀咕。 “这罗小姐……谁啊, 为什么有她就走得过?深哥跟在求她似的。” 另一个忽然了悟:“卧槽,会是谁吧?我就, 这回事情这么大, 她可能来啊。” 又有一个小心翼翼猜测:“聂二吗?” 炎拓心中叹:聂九罗的份看来是瞒住了, 都这份上了,谁都是傻子。 邢深既然在忙, 大头便帮着控场:“管它谁呢, 别放松警惕,眼睛都放亮点, 指定些东西一晃又来了!” *** 聂九罗跟着邢深过来, 一脸狐疑。 她先开口:“你意思是, 我能对付得了白瞳鬼?” 邢深目光躲闪, 点了点头。 这可能啊,聂九罗好笑。 既然是借一步话, 自然方便让别听, 她压低声音:“白瞳鬼的速度我是见识过的,我的斤两我自己知, 我行的。” 邢深低声:“是因为,你对‘疯刀’的理解大对。” 时间紧迫,邢深索性明:“‘疯刀’指的是你把刀, 而是你这个。刀家靠血脉,你的血可以伤枭,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给你把刀吗?分了生刀死刀?” 聂九罗的确没想过,把刀在她边么久,绝大部分时间都搁在飞天像的刀匣里,她从来没起过好奇心要研究——给她了她就用,至于刀分生死,她一直以为,可能是古的一种仪式感。 她静静听邢深下。 “生刀死刀相磋磨落下的粉末,九磨为一剂,和水吞服,你的会很快发生作用。蒋叔拿的本册子上记载,一个时辰之内,你都会很一样。” 一个时辰,就是两个小时了? 聂九罗头皮微麻:“怎么个‘很一样’?我会变?” 会是变白瞳鬼或者枭鬼样面目狰狞吧?又或者是奥特曼种? 邢深斟酌着措辞:“倒会,简单就是,你原本的功夫和速度已经很拔尖了,‘疯刀’会帮助你在既有的基础上翻好几倍,样,你就可以撵上甚至超过白瞳鬼的速度,和它们相抗衡。” 聂九罗哦了一声。 倒难理解,她觉得像是嗑一种特殊的药,挺像兴奋剂,能让从平常的状态迅速满血,继而进入可思议的战斗状态。 斜对面起了小小搅嚷,好像是蚂蚱试图往土墙边,被斜倚着土堆的冯蜜给狠狠凶回来了。 聂九罗朝头扫了一眼,没放在心上,又看向邢深:“除了能打,有呢?” “有就是,基本没痛感,的受创你感觉,整个处于一种半疯狂的状态。” “智呢,保留有智吗?” 邢深忙点头:“有,基本的智是有的。” 正着,有语带惊惧,颤抖似地叫了声:“深哥。” 邢深没理他:看反应,多半是外围又有异样了,随便了,反正现在是状况断,先把话清楚最要。 聂九罗继续问他:“为什么蒋叔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些?” 邢深加快语速:“一是你关心,从来也问;二是蒋叔觉得,走青壤向来很安,根本可能用得这个。” 又有忍住了:“深,深哥,是白瞳鬼。” 循向看,是远处的垛上,露出了一颗白瞳鬼的头——确切地,是看了一双白莹莹的眼睛,像两盏悬漂着的小灯泡。 反正没有攻击,聂九罗抓紧时间,问最关键的:“我呢,我会有后遗症吗?” 是药本就三分毒,何况这“药”,药效这么猛烈。 邢深口唇发干,得硬着头皮往下:“会有一点。这属于对的过度消耗,一般事后会生场病,要休养一段日子……” 只是生场病吗?聂九罗松了口:她可以,小病一场就可以脱困,顺带饶上这么多,这买卖划算。 邢深没完:“但是,如果耗得实在太过、而且超时的话,很可能缓过来,会……疯。” 聂九罗陡然打了个激灵。 疯刀疯刀,这称呼几乎是从小就听惯了的,完没想过,这“疯”字,有一天可以用来修饰她。 缓过来,会疯。 恍惚间,对面传来大头的大叫:“深哥,这太对啊,你赶紧给拿个主意吧!” 聂九罗回过来,举目四看,后背一阵寒意上涌,涌后来,又化作烫热,激得子微微发颤。 烽火台四周固然设有林立的俑,但同时,地形关系,也有土堆垛矗立其间,现在,几番冲袭下来,俑早倒的倒碎的碎了,对比它处,仿佛这一块原本长满了庄稼,然后都被割了。 四面的垛上都站着白瞳鬼,目测有数十之多,都是双目发白,瞳孔间泛着幽深寒意。 这里头,有个量很小、孩子模样的,坐在垛边缘,双腿沿垛边垂下,正低着头抚弄自己的指甲,子一晃一晃的,像是在悠闲地哼着歌。 除此之外,垛上垛下,都有枭鬼,架势凶悍,蓄势待发——想来余蓉的驯法,已经扰乱它们了。 这是标准的“围猎”,四面包得水泄通,把猎物困在中间,接下来,就可以大开杀戒。 可恨的是,前几轮老猫戏鼠般痛痒的冲袭,已经把他们的弹药给消耗得差多了。 其它估计也想这一节了,个个面目发白,只冯蜜态自若,她背倚土堆,用给里头的林喜柔加一遮挡,如背倚一座有无限生机的坟。 大头声音发颤:“深哥,你有办法了没有?这个……罗小姐,怎么?” 聂九罗一声吭,大步走向炎拓,邢深发急,叫她:“阿罗!” 他口干舌燥,得又急又快:“我是在逼你为大家……做牺牲,这是最快捷有效、性价比最的法子了,你是在救自己,顺带着也救了别啊。” 炎拓听得莫名其妙,但心头的安之感越来越,他问过来的聂九罗:“怎么了?” 聂九罗没回答。 迟疑几秒之后,她又转头看邢深:“就算我各方面能力翻了倍、能跟白瞳鬼对着干,也至多对付一个两个,它们有这么多呢。” 邢深听她的语,觉得似乎能有希望,激动地话都打磕绊了:“一定,谁也没看过疯刀究竟多么能耐,有,白瞳鬼这种顶级掠食者,也许从没遇过对手,你搞死一个,就能吓退一群……” 话没完,余蓉大吼一声:“来了!” 来了,这一次,没有诡异的声潮,没有冲锋的前奏,围猎,就这样开始了。 *** 四面来敌,每一面最多只有三个防守。 枭鬼是狂奔直进,白瞳鬼则是从垛或者土堆顶部蹬掠而下,行进真如鬼影,瞳孔间的白亮因为动作的极度迅捷几乎连了白亮的线。 聂九罗看得心头发紧:这速度,她真的赶上,即便拿出特训时的最佳能状态也望尘莫及。 炎拓舔了记嘴唇,果断端枪,瞄准其中一个,猛然揿下扳机。 没用,子弹呼啸而出,看似一定能命中目标,然而鬼影似乎只抖动了一下,子弹就完落空了。 邢深和余蓉唿哨声齐出,一个驱使蚂蚱,一个差遣孙周。 蚂蚱估摸着是因为物种天性,对型大过自己的地枭天然存在畏惧,对白瞳鬼也显然惧怕,即便有唿哨声猛催,动得也极其迟疑,孙周则然,他被抓伤兽化之后,对地枭极度厌恶,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听指令就上。 是以声响一起,他就喉底嗬嗬、浑毛奓,闪电般翻过残墙,向着近前的七八条黑影窜了出。 聂九罗失声叫了句:“哎!” 孙周曾经是她的司机,只是个普通,即便兽化了,她也始终没能做好心理建设,实在想看着他在前线血拼。 然而叫得慢了点,话音刚落,孙周已冲最近的只枭鬼前头,一头把它撞翻出,然后猱扑向第二头。 打着白瞳鬼,就干枭鬼吧,干倒一只是一只,炎拓枪口一转,刚瞄准孙周近旁的一只,只觉眼前一花,两只白瞳鬼鬼魅般一左一右,窜至孙周侧,以肉眼几乎捕捉的速度,一个抓腿一个抓胳膊,蹬地而起的同时,向着两个方向狠拽。 炎拓浑的血一下子冲了脑子上,虽然尚未发生、但也知会发生什么了。 他大吼一声,下意识抬腿蹬墙,似乎是想冲上挽回些什么,聂九罗比他动得很快,他子刚一欠起,聂九罗已经翻过了残墙,然而,就听孙周一声惨呼,半空中血花爆起:他的一条胳膊,被硬生生拽落下来,打着弧线扬落远处,另外的大半子,旋即被甩落地上,痛苦滚倒在俑碎片和一地土尘中。 这血腥和力碾压的一幕,几乎立刻粉碎了目击者的斗志,好的子弹所剩无几、要用在刀刃上,然而除了炎拓和余蓉等稍微有定力的,其它所有都在疯狂扫射了:即便明知扫射完就会是个死,也磨牙凿齿,要在完走投无路之前痛快么一把。 这一头,畏缩出战的蚂蚱也遭遇了滑铁卢,它刚扑住一头枭鬼,恶狠狠地拿尖爪抓,旁侧立刻有两三只其它的枭鬼冲了上来。 多对一,如群狼博兔,蚂蚱瘦小的形立刻消失在视线里,只能看几只枭鬼的肩颈住耸动起伏。 邢深急火攻心,大叫:“阿罗!” 聂九罗脑子里突突的,撇开其它,邢深有一句话是对了:她做疯刀,也是在救自己。 她迅速翻回墙内:“帮我争取时间!” 邢深一听这话,就知事情有八-九分了,心里又是兴奋又是感激,大吼:“要乱,围圈,给聂二拖点时间!有希望的!” 聂九罗直冲炎拓边,一边拔刀一边吩咐他:“给我水,盖拧开,马上。” 炎拓明所以,但轻缓急他是知的:没会在生死关头想喝水,如果她要,这水一定至关要。 他迅速卸下背包,从里头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同一时间,其它听邢深的吩咐,知或许能有一线生机,立刻自发围了小圈,把聂九罗和炎拓护在了中间。 冯蜜虽在圈外,但也算是紧贴在侧,没有离得太远。 炎拓眼见自己暂时用上阵,赶紧把枪抛给了余蓉。 聂九罗飞快地拔出匕首,生刀死刀双分,也亏得祖上能流传下“刀相互磋磨”这个法子,刀的保养,很大程度上在于护刃,谁会穷极无聊,拿刀刃瞎磨着玩呢? 待要磋磨时,才想起没地方承接粉末,又催炎拓:“伸手,手心过来。” 这当儿,耳畔枪声四起,显然是对方的攻击已侧,炎拓周一阵阵发凉,得摒除干扰、专注眼前。 他伸出手。 聂九罗低下头,手上微颤,尽量快地磨动刀,果然如邢深所,有微薄的粉末簌簌而下。 想想也真是稀奇:管生刀死刀,刀都异常坚硬,平时管怎么磕磨也会有伤损,没想双刃一碰,居然能有这效果,妥妥的相生相克。 侧突然一空,是离得最近的被拖倒在地,聂九罗朝向一侧的都发麻了,口中默数着九下一过,一把抓住炎拓的手,低头舔了。 入口也来及咂摸是什么滋味,劈手拿过矿泉水瓶,仰头骨碌一口送服下。 水是凉的,顺着喉管而下,激得聂九罗打了个冷战,脱口了句:“炎拓,你能能……” ——缓过来,会疯。 遇事应报最积极的态度,寄最好的希望,但也做最坏的打算。 万一她真疯了呢? 闪念间,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在大街上游荡的疯子: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话时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发病了脱掉衣裳满街走。 毫无面可言。 她想做这样的。 可是,她自幼失怙,又没有可靠的亲属,老蔡是朋友,但老蔡承担起她这个累赘,她知要把自己交托给谁。 炎拓,你能能照顾我,让我即便疯了,也能面面的、受欺辱? 过,只是一闪念,这念头就消了。 算了。 她和炎拓才刚刚开始,远没什么“生死渝、离弃”的地步,她凭什么让他接下这么大一个负担呢,换了是她,刚交往没多久男朋友就疯了,让她承诺照顾一生一世,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做。 算了,看运吧。 炎拓陡然间面色一变,一把揽过她子:“小心!” 近战了,枪已经管用,再了,子弹基本耗尽,生死有命,存续看天吧。 抬眼间,已经是见鬼多而见少,聂九罗一咬牙,刀分两手,觑准离得最近的个枭鬼,一刀抡下,然后抬脚就踹,顺势拔刀。 刚一拔出,又一个枭鬼冲面前,聂九罗正待抬手,就见枪托从旁砸至:是余蓉正好瞥,顺手帮了一记。 两真是连目光都来及交汇,立时又各战各的了,当此刻,周惨呼声、诡笑声、呼喝声绝于耳,断有被拖倒在地,然后滚翻抱作一团。 聂九罗才刚掀翻一个枭鬼,眼前白色光一闪,有个白瞳鬼,直直扑了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得以近距离和白瞳鬼正面相对,得,白瞳鬼长得很像,但又和有本质的同:它们的眼瞳相对外扩,上下眼睑皮层厚而外翻,或许是因为当惯了顶级的“肉食掠食者”,口周一带相对发达,龇牙时,能明显看出牙齿加尖利。 另外,白瞳鬼是穿衣服的。 过,绝对是什么精裁细作的布料,也讲什么形制,只是裹么一包,而且,这衣料像布,像是地衣藻类之流。 来了,既然都眼前了,信伤了你。 聂九罗牙关一咬,翻刀在手,向着这白瞳鬼面门就劈,哪知刀尖刚刚下挂、没挨对方的脸,小腹间忽然一阵绞痛。 止是绞痛,连痉挛都上了,聂九罗几乎挪开步子,握刀的手一阵阵发抽,白瞳鬼一爪抓进她左肩,几乎是提起她的子就往外扔。 近旁的炎拓刚刚打发掉一只枭鬼,一瞥眼看见聂九罗的子飞出了,心头一激,及细想,飞就扑她,哪知差了寸许,眼睁睁看着她整个都出了,急出一冷汗。 刚想蹬上残墙也跟出,肩头突然剧痛兼子仰跌——也知哪来又一只白瞳鬼,自后揪住他,硬把他带得砸翻在地。 *** 再聂九罗,先飞后坠,砸落地上之后,居然没什么痛感,只是子继续发抽,完受控制,连都喘上来了。 有黑影当头俯下,似乎是两只枭鬼,大概也明白她为什么抽得跟陀螺似的,一时间犯懵,忘了要把她拖走。 聂九罗真是一阵恶心上涌,唇角的白沫都流出来了,从胸腔口唇,荡着股怪异的味,这大概就是生死刃磋磨下的粉末余味吧。 恍惚间,各种各样的杂声淡了,似乎她和其它之间,隔了一层滤音膜,聂九罗偏过头,看远处一具被啃咬的血淋淋的半骨架。 骨架大,是蚂蚱吗? 黑影再次俯下,这一次,她被拖动了,摇摇晃晃,像乘着船,耳边也像回荡着桨声,一下又一下。 也知是第几下时,仿佛有一股强劲的血流直冲颅顶,她陡然睁眼。 视野原本该是漆黑暗沉的,这一瞬亮如白日,只是仿佛罩了层血雾,缭缭绕绕,勾弄起心底深处的杀意。 134、 聂九罗攥刀的手下意识在地上一撑。 往常, 她也使过这个招式,一般都是借力侧翻、腾起身子,这次不一样。 这次, 只是略一用力,整个人就已经翻身而起,身体轻盈便捷到不可思议,而且, 真如邢深所说,毫无痛感。 她的肩膀之前被白瞳鬼抓过, 左臂为受过伤, 也一直被呵护, 所有打斗招式都尽量不借左臂的力,但现在, 整个身体有一处是滞涩和拖后腿的, 任何动作都流畅到行云流水一般。 那两个枭鬼试图扑上来摁住她,可那动作, 迟钝地像两只傻瓜, 陪她喂招都嫌太小儿科了, 聂九罗一巴掌掴向中一个, 同时回旋扫腿,踹向另一个。 原意是一打, 两面防御, 然而让她震惊的事又发生了,两个成年枭鬼的体重, 到她手里跟两颗梨似的,一个被巴掌掴得踉跄栽倒,另一个直接被踹飞两三米远。 她使多大力啊。 有那么一刹那, 聂九罗觉得好爽,爽到无言喻:越是高手,进阶越难,只有功夫练到当程度的人能体会到这种四肢百骸如被水洗的畅快——前看武侠剧,她不太理解东不败,为了练神功把自个儿都给宫了,值得吗? 现在有点理解了,睥睨所有、碾压一切的自负感油然而生。 她转身看向烽火台的向。 那头的战局已呈白热化,但一目了然、胜负已分:有人正在被拖,有人嘶吼着和白瞳鬼或枭鬼抱作一团、做最后的无望挣扎。 炎拓呢? 看到了,他被白瞳鬼给缠上了,身上血迹斑斑:白瞳鬼的指爪,可轻松豁开最坚实的牛皮呢,形之下,人的力量,人的指甲,都太脆弱了。 聂九罗喉底低喝一声,身形如电,顷刻间奔冲过去,下一秒,已经到了那个白瞳鬼身后了,她想也不想,两手齐,控住那个白瞳鬼的脑袋,往一转。 咔嚓一声骨骼碎响,连炎拓自己都搞明白:刚刚这白瞳鬼还是脸正朝着他的,怎么突然间,就变成后脑袋对着他了。 场子里有一两秒的寂静,炎拓终于看见她了:“阿罗?” 聂九罗确实还留有神智,听得懂话,也认识他,但他不重要了,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兴奋地蜷动着,脑子里突突嗡响:还有谁?都来,都来吧,她现在痒,手更痒。 大概白瞳鬼被杀,对释放的信息素是不同的,场内几只白瞳鬼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头来了,最近的两只白瞳鬼当即放开手爪下的人,直向她冲了过来。 哇,两个呢。 要一打了! 聂九罗兴奋到血脉贲张,简直是想仰天长笑,她无暇顾及炎拓惊愕的目光了,不躲不避,直直迎着这两个冲了上去。 你们不是动作很快吗?不是动起来如一团鬼影吗?现在看来,也就稀疏平常啊。 近前时,聂九罗双手猛然张开,一边一个,准确抠扒住两人咽喉,往内狠狠扣撞,与此同时,去势不停,脚下蹬跃,一个纵身站上残墙,这松开手,转回身子。 那两个被撞得几乎晕过去的白瞳鬼,身子软软垂落,又挣扎着试图爬起。 聂九罗哈哈大笑。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疯了,原来“疯刀”是这个意思,人疯起来就是一把神挡杀神的利刃,但她控制不住:去特么的顶级掠食,现在这地下,还有谁能奈何得了她? 邢深也挂了彩,胸腹间连吃几爪,火辣辣地疼,原本都已经在被拖的途中了,而今看到形势有变,知道聂九罗的事已经成了,中大喜,趁着钳制住他的枭鬼错愕怔神,一个打挺翻身坐起,大吼:“啦,还不抓紧时间赶快吗!” 这话提醒了内诸人,炎拓看到稀稀拉拉、或是翻身坐起、或是踉跄站起的人,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白瞳鬼重创的,是孙周或蚂蚱这样不是人的,对于真正的“人”,虽然也下手不轻,但好像“活捉”为主,远到致死的地步。 这也是为什么打到现在,还现同伴死亡的案例,不是己战斗力强、反抗得凶,是对留有余地。 眼前人影一闪,是聂九罗又冲进了战阵。 见第一轮喊话的效果不大,邢深气急败坏,声音都嘶哑了:“赶紧的!抓紧时间!” 众人这完反应过来,炎拓先去看冯蜜,毕竟去涧水要靠她带路。 她已经被拖到烽火台了,而今软软地瘫在那儿,扶起一看,满头满脸的血,右脑上隐约可见血洞。 炎拓头一震,失声叫了句:“冯蜜?” 他想起杨正,杨正的致死伤也是在颅顶,白瞳鬼对付地枭,好像很喜欢用这招。 冯蜜眼皮微掀,能睁开眼,不过唇角带笑,吐字含糊:“事,一时……死不了,我还能……带路。” 炎拓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抓起她的胳膊绕上脖颈,又在地上捡了把手电,背着她站起身来。 起身时,恰好看到聂九罗,她简直是一己之身吸引了所有的枭鬼和白瞳鬼,一敌多,暂时看来,还可支撑。 炎拓嘴唇翕动了一下,忍住了叫她,叫了,反而是给她添乱吧。 这一头,余蓉跌跌撞撞去到了烽火台,看到了孙周:他被扯掉了一只胳膊,整个人浸在了血泊中,但还死,眼珠子能动,还有气。 余蓉牙关一咬,一把拽拎起他的身子扛上了肩:自己驯的,哪怕真是个畜生也不能丢,何况原本还是个人呢? 邢深习惯性向扫了一眼,看到蚂蚱,视线里有熟悉的光廓:或许被抓了吧。 时间紧迫,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疾冲到炎拓身边,问冯蜜:“往哪边?” 冯蜜虚抬了下眼皮,指了个向:“往那边。” 邢深推了下炎拓:“,先往那边。” 又吼:“都跟上了,这头!” 炎拓急了:“那阿罗呢?” 邢深转头看聂九罗:“阿罗,别恋战,你要一路跟上我们!” 聂九罗的战斗力在初始阶段会是最强的,然后一路小幅度低,一个时辰后,开始大幅度狂泻。 聂九罗听到了,眸光一紧,一手摁住对面枭鬼的肩膀,身子纵起,跃了战圈。 当然得一路跟紧,她的目的,是一路送众人安去涧水,而不是在这缠斗。 她盯紧白瞳鬼等,同时抬手往招了招,这手势是对邢深等打的,那意思是:你们先。 邢深看懂了,知道跟她交流问题,内大大松了口气,一扬手,喝了句:“咱们!” *** 冯蜜是指路的,而炎拓背着冯蜜,不得不当先在头里,然而一颗挂着聂九罗那头,焦灼无比,又无可奈何。 聂九罗看起来是不需要任何人帮忙的,但万一呢? 正恍惚间,听到伏在他身上的冯蜜喃喃开口:“炎拓,你这样……背着我,不怕我使坏,给你挠一爪子吗?” “你们那个什么蒋叔……蒋百川,就是被林姨连挠带撕,扯破了嘴角,他人了,体质……体质也不好,抵抗力差,变得……变好快……” 炎拓只觉得温热的血正自冯蜜头脸慢慢流入自己的脖颈,听她吐字困难,里有点不忍:“你留点力气,别说了。” 冯蜜笑了一下:“还能说的时候,我就……多说点。实我可讨厌后面……这些人了。” 她闭上眼睛,歇了口气又继续:“他们……死了也活该,不过,我愿意送你去涧水,我们虽然是……对头,但有时候,还是可……做朋友的。” 到岔口了,炎拓停下脚步,同时回头张望:聂九罗确实也在往这头退,但她身后始终缀着甩不脱的一群。 这还完,他又听到了怪异的呼喝声,调子很高很高,电钻般钻入遥不见边的暗黑之中。 他感觉不妙,直觉这是白瞳鬼在呼引同伴:围攻他们的白瞳鬼有两拨,但也许这地下不止两拨,林喜柔他们遇袭,明显就是另一拨。 他头一紧,忙问冯蜜:“你们是不是在去涧水的路上遇到白瞳鬼的?” 冯蜜嗯了一声:“熊……熊哥帮我们断后,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说话间,邢深紧赶过来:“怎么停了?继续啊。” 炎拓实在忍住:“你跟阿罗到底聊了什么?” 邢深答得倒是飞快:“不管我们聊了什么,炎拓,你现在唯一正确的事就是尽快赶路,你任何的拖延,都是对阿罗辛苦的浪费。” 炎拓无言对。 冯蜜又抬起手:“……这边。” *** 接下来的行程,顺利到有些诡异:程只是赶路,紧咬着聂九罗的那一群渐落渐远,末了居然消失不见了。 聂九罗很快就赶了上来,不过,她和大家一起——她的都是高处,从一处高垛纵跃到另一处土堆,身法奇快,一路上下飞掠。 这样也好,位置高,便发现远处的异样。 但是事情不太对,联想到之前听到的、怪异的呼喝声,炎拓直觉这群白瞳鬼在憋什么招。 它人也察觉到了,大头先开口:“深哥,不对啊,它们怎么跟着跟着,人了呢?” 有人连忙附和:“是不是准备到了地再统一下手啊?咱们是去涧水找地躲的,这直接把白瞳鬼招过去了,躲还有意吗?” 135、〇 邢深心头一顿, 停下了。 这一停,其它人也跟着止步,炎拓虽然走在最前头, 但一直留心身周动静,感觉到脚步声没跟上,当即转回身来。 冯蜜冷笑了一声,语调含糊中带轻蔑:“它们……跟就跟呗, 只要你们躲的时候,它们……看不见不就行了。狼追兔子, 也是紧追, 只要兔子……不是在狼眼皮底下没的, 草场……那么大,狼要上哪找去?” 听来也有点道理, 大头狐疑地看了冯蜜一眼:“深哥, 这娘们能信吗?地枭啊,搞死过咱们的人, 被你打了一枪, 指不定为了报复, 正在把咱往坑里带呢?” 邢深只觉得头大如斗, 一时听冯蜜说的有理,一时又觉得大头的考量也很在理。 冯蜜看都懒得看大头:“不能信, 你别……跟着啊。” 地下这么大, 爱去哪去哪。 邢深的额角突突跳:意见纷纭时,想做决断太难了。蒋叔当了一辈子领头的, 都没遇到过这么凶险的状况吧?怎么就偏偏让自己摊上了呢? 抬头看,聂九罗也站住了,高高地立在垛顶上, 虚提着匕首,四面环望,她现在是真正的“目中无人”,连向们这头瞥一眼都懒。 不管怎么样,身为主心骨,得有个决断,邢深定了定神:“去涧水吧,尽量别停、抓紧时间。” 时间拖不起,万一拖到聂九罗不能支撑,那就白忙一场、两头都落不着了。 *** 冯蜜没有撒谎,走了约莫半个小时左右,穿过无数人俑丛,风声里间杂的水声越来越明显。 涧水,就是黑白涧在“白”这一侧的边墙了,也是他们身为人,能到达的地下极限,毕竟淌涧水,就是“人为枭鬼”。 说实在的,有水声其实并不震撼,震撼的是森怖的边界感,以及涧水背后女娲大神的坍塌传说,炎拓只觉得身上汗毛立起,低声问了句:“枯水期,涧水断流吗?” 冯蜜歇了这么久,说话终于不断断续续、可以连得上趟了:“很久之前是,但两千多年过去了,地下水位不一样了,现在即便入枯水期,水依然不小——林姨携子出逃的时候,是七八月,汛期渡水,落下病根,每年到这段时间,都会不舒服。” 炎拓回想了一下,好像真是:每年夏秋之交的时候,林喜柔都会头疼、嗜睡、打不起精神,不之前不太在意,以为她那是太养尊处优了、富贵病。 不,没忽略冯蜜口中的关键词:“出逃?” 冯蜜迟疑了一下:“炎拓,其实林姨……” 话刚出口,高处的聂九罗忽然嘬出一记清脆的口哨声,然后往前疾奔、连纵两座高垛,翻身落地。 邢深和聂九罗毕竟曾经合作,于她的手势哨声等很熟,当即抬手:“停下,有状况!” 这一路过来,一干人的紧张情绪本来已经有松弛,一听这话,重又拉回,有人抖抖索索地打着手电、往聂九罗的方向照去。 是有状况,不不凶险,借着手电光,炎拓远远看到,聂九罗的身前,似乎有一对叠抱着的人。 具体是谁,没看清,只是在刹那间,心头涌起一股熟悉感,然后,冯蜜的喘息忽然急促,颤抖着说了句:“熊……熊哥。” 熊黑? 炎拓头皮一麻,不知不觉就走了去,邢深见前行,原本还想拦他,后来一想,反正聂九罗在那头、不至于出什么事,也就作罢了。 近前一看,真的是熊黑,不止熊黑,身上伏了一个,头发雪白,多半是白瞳鬼。 这俩其实也不能算是叠抱,刚离得远,视觉上有偏差。 准确地说,熊黑是倚躺在土堆边的,的右手,硬生穿透了白瞳鬼的胸口,一片血红,而白瞳鬼的一只手,又直直插入熊黑的颅顶、没到腕处。 鼻端袭来阵阵的血腥气,似乎在提醒着们这场未能亲睹、近乎同归于尽的搏杀有多么惨烈,不,白瞳鬼八成是死了,但熊黑没有。 眼珠子诡异地往同一侧斜吊起,脑袋也不住地往边上抽搐,为颅顶还插了只手,以头一动,就带动手腕一起动,不明就里的,估计以为是那只手在转着熊黑的头。 难怪聂九罗中途停下,这里确实有“状况”。 冯蜜一把松开搂在炎拓脖颈上的手:“放我下来。” 其实,也不用炎拓“放下”她了,手一松,身体自然下摔落地,炎拓被她这摔吓了一跳,正想伸手去扶她,冯蜜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强忍着枪伤往熊黑身边爬去。 炎拓不便阻止,只是看身侧的聂九罗,小心翼翼叫她:“阿罗?” 聂九罗斜了一眼,声音飘飘的:“啊?” 炎拓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聂九罗的双眸内充血,淡红色的一层,神情极亢奋,像喝大了、磕嗨了,斜的那一眼,虽然知道是谁,但完全当是nobody。 身后,隐隐传来窃窃私语声。 “真是服了,这些地枭是有病吧,约了个场子,没等我们动手呢,自己把自己给作得死绝了。” “那个林喜柔也完了吧,图什么?这么想把我们灭了,不惜自己也跟着一起灭?” 炎拓眉头皱起。 这也是他的疑惑,林喜柔在定最终的换人地点时,就完全没考虑到白瞳鬼和枭鬼这层风险吗? 抬头看向熊黑,冯蜜正艰难地撑起身子、附在熊黑耳边说话。 不可能听到冯蜜说了什么,但炎拓注意到,熊黑那已然呆滞的空茫眼神,有那么一刹那,似乎闪过一丝喜色。 这是为什么?不是自己错觉吧? 定睛想再看,已经迟了:冯蜜突然伸出手,两只手一起扒住熊黑的头,狠狠往边上一掰。 咔嚓一声响,熊黑的脑袋垂耷下来。 身后一片凉气倒吸声。 “状况”解除了,聂九罗后退几步,一个疾冲助力次翻上高垛。 邢深吁了口气,招呼大家:“走了!” 炎拓次背起冯蜜,离开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熊黑。 想起自己被软禁在废旧老楼时,为天气阴冷,熊黑给搞的那台小暖风机,马力真强劲,风口整晚都呼呼地对着,什么都好,就是吹得人脸太干了。 *** 涧水终于在望。 这就是一条横亘地底的界河,长度暂时没概念,宽度大概在十五六米左右,界河两侧都有高垛土堆,十来根不知什么材质搓成的长绳以互对着的高垛为墩,凌空跨越河面,颤巍巍悬着。 白瞳鬼之流,应该就是通这些绳桥飞跨涧水的吧。 一般来讲,地下河都会相对平静,但在这里不是,两个原。 一是,这里的地势像梯田一样有高差,这就导致上游一侧涌来的涧水像瀑布一样连跌两阶,然后才向着下游急推而去;二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逢冬春、第一拨冰雪融水已经开始,水量不算小。 在林喜柔嘴里,现阶段居然只是“水渐渐上来,但不算大”,难以想象到了春夏时分,这条地下河该是怎样的汹涌咆哮。 但问题在于,这儿除了多出这道涧水,其它地方跟沿路来没什么两样,依然是看腻了的人俑丛、高垛、土堆、石块。 哪有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 邢深急着催冯蜜:“然后呢,往哪走?” 冯蜜说:“就这了,我建议你高处上个岗哨,万一被白瞳鬼看去了,可就不好了。” 是这道理没错,兔子藏身的时候,可不能让狼给看到了。 邢深向聂九罗喊话:“阿罗,站高点,四面看看,提防白瞳鬼突然出现。” 说话间,自己也就近奔向一座高垛,迅速窜了上去:的眼睛,这个时候比聂九罗好使。 没有,至少目前,在视线范围内,死物就是死物,没有异常的光廓。 依着惯例,邢深一走,大头就是老大,催促冯蜜:“这哪呢?你们是有地洞吗?” 冯蜜压根不搭理,这些个东西,搭他们的话浪费她的唾沫。 她低声对炎拓说:“你往前走,往前,到河岸边。” 这话说得轻巧,炎拓心里打鼓:这样的涧水,背着冯蜜,到边沿时她一个小动作,就可以拽着一起葬身鱼腹了。 以,走得有些迟疑,冯蜜似乎察觉到了,怅然笑了笑,说:“差不多的时候,你把我放下来吧,省得我把你推下去。” 炎拓面上一窘,但是把她放了下来。 冯蜜坐到地上,有些气喘不匀。 她说:“水太大,为了防止你一下去就被冲飘了,你在腰间绑根绳,找个壮实的人拽着。” 炎拓很快绑好了绳,为了方便视物,在腰里塞了根折好的照明棒,绳子的另一头,原本是准备扔给大头的,犹豫了一下之后,扔向余蓉。 余蓉抄手接住,为求十足稳妥,一脚踏住绳身,把绳身在胳膊上连绕了几圈,又招呼身边的人:“来,一起拽着。” 冯蜜抬手示意了一个方位:“那,从那往下摸,是不是能摸着一块凸出的石头?” 炎拓走过去,没近前,全身已经差不多都湿透了。 这里,恰好紧连着涧水涌落的高差位置,小“瀑布”被连跌打成了白沫,到处飞溅如雾,几乎激得人睁不开眼。 炎拓闭着眼睛,跪下身子,探手往河岸内沿摸。 涧水冰凉,浸得止不住打了个哆嗦,但确实是有,有一块凸出的石头。 水声太大,为了能听到,冯蜜不得不凑近、同时扬高声音:“右手抓这块石头,右腿往下蹬,能蹬到一块同样凸出的、站脚的石头,然后你就找着窍门了,路线是斜往左下,下个三四米,有个洞口,去就行——这洞口被瀑布遮住了,外头看不见,你去之后,其它人就可以偷懒,直接缀绳下去,但缀绳的话,身子被水势打得乱飘,你适当伸手拽一把。” 炎拓听懂了,深吸一口气,依言蹬了下去。 要命了,这简直相当于把身体放到了水流的冲刷中,一侧的耳朵里刹那间灌满了水,什么都听不见了。 炎拓咬紧牙关,两手死死扒住,紧闭双目,往左下方找脚蹬,整个人,从外到内全湿透了。 姿势一定很难看,觉得自己像死扒住墙壁不放的青蛙,正在被接上了最大水流的水管拼命对着冲。 一步,两步……六步。 洞口到了! 炎拓猛一撒手,向内直扑而去,洞内地面不平,硌得龇牙咧嘴,但好歹,是进了处了。 顾不上其它,迅速翻身坐起,擎高照明棒四下去看。 也是绝了,这个洞不大,撑死了五六个平方,能挤下十来号人,换言之,就是个天然形成的孔洞,但由于有瀑布掩盖,隔绝视线,隔绝味道。 难怪林喜柔她们之前打算躲在这儿,把白瞳鬼给熬回地下。 可她又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正疑惑间,水帘之外幽光晃闪,映着人形黑影,被水流冲得像飘摇的叶子。 是缀绳放人下来了,炎拓定了定神,觑准光位,抬手穿过水流,把第一个人给拽了来。 136、 炎拓一连拉来两个人之后就歇手了, 剩下的由进来的人代劳——他顶着水流爬了那么一段,实在是太累了。 他贴壁坐倒,喘着粗, 看洞口边的人忙活。 这水帘如一堵厚重的墙,把除了水声之外的其它声响都给隔绝了,人在洞中,居然会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孤寂感。 人一个一个地进, 能看出放绳的顺序是缠头军优先,孙周和冯蜜排得比较靠后。 炎拓心里默默对着人数:只剩下聂九罗、邢深和余蓉没进来了——他不希望聂九罗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没人帮忙吊绳, 只能徒手爬。 三个人里, 第一个进来的是邢深,同样是被水淋得落汤鸡一般, 一落地不住打哆嗦。 一般进来的人, 都是马上解开腰间的绳,这样上头的人可以把绳收回、继续用于下一个, 但炎拓注意到, 邢深没有, 反而顺手把上头的绳拉了来。 吊绳就这样不用了? 炎拓急了:“阿罗呢?” 邢深愣了一下:“他们没告诉你吗?” 又说:“吊人吊到一半的时候, 阿罗发现有白瞳鬼往这头来,她过去拦截, 想为我们多争取时间吧。” 炎拓脸色都变了:“她一个人?” 邢深知道他在顾虑什么:“她现在一个人抵我们十好几个, 你去了也帮不了忙,反而添乱, 她自己发挥会更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关心则乱,炎拓只觉得脑子里嗡响:“那她怎么下来?她知道这个洞吗?” 正说着, 就听哗啦一声水响,是余蓉分水而入,她用绳把邢深放下来之后,自己徒手爬完这段路的。 落地时,恰好听到炎拓的话。 余蓉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凉水:“知道,跟她说了,下来的地方我还用刀砍了个豁口给她留记号,就是……” 就是不知道她那磕大了一样的状态,有没有把这话听进去。 *** 只能等了。 数十个人挤在这小洞窟里,个个嘴唇青紫冻得发抖,水声太大,根本无从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炎拓坐立难安,几次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然而一看户外表的记时,也就过了一两分钟。 也许,下一秒,聂九罗就会来了。 又也许,她在上头大开杀戒,白瞳鬼已经尸横遍地。 还也许…… 炎拓五内如焚,不敢再往下想,正焦灼间,听到大头恨恨:“都特么是这臭娘们,脑袋长屁股上了,选特么一两个月,选了这么个地方。” 冯蜜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横竖现在暂时安全,不掰扯也是闲着,再说了,一个地枭,都落他们手里了,还摆个屁谱。 大头越想越:“你们就不知道这儿有白瞳鬼和枭鬼吗?还是觉得自己够幸运、不可能撞上?妈的,活该这次你们死绝了。” 冯蜜原本也是暴脾气,忍了一两次也就豁出去了:“这儿本来没有!早说过了,它们是不上来的。” 边上有人说风凉话:“呵,它们不上来,我们来了就上来了,可真巧啊。” 炎拓心念一动。 冯蜜反唇相讥:“你们缠头军不是一直走青壤吗?从秦朝到现在,走上百回有了吧,不是也没撞见过白瞳鬼、只知道这下头有地枭吗?巧不巧我不知道,赖命不好吧。” 炎拓忽然叫了句:“邢深!” 邢深正挨在一处角落里坐着,大头和冯蜜口舌相争,在他听来跟苍蝇鼓噪似的,分外厌烦。 他没提防自己的名字忽然被叫到:“啊?” “我记得刚到的时候,你在尝试敲缠头磬,还被余蓉嘲笑说,没有乐谱?” 邢深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节:“是啊。” “你还说,乐人俑的位置你知道,但是没找到乐谱,因为古人藏东西比较隐晦、没能找到玄机?” 没错,邢深嗯了一声。 “乐谱和缠头旗之类的,方便藏。可缠头磬是大家伙,不至于找不到吧?” 邢深点头:“缠头磬就是编钟啊,就摆在乐人俑中间。” 炎拓继续往下问:“黑白涧这么大,敲钟的声响再大也有限,你凭什么认为枭鬼能听到呢?” 余蓉听得云里雾里:“不是,炎拓,你闲的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叨叨这个,有意义吗?” 炎拓:“有意义。” 有意义啊?余蓉不说话了,她脑子转不快,既然有意义,就继续往下听吧。 邢深说:“这个,缠头军的册子上有记载,缠头磬用的磬石,材质特殊。《酉阳杂俎》里记载说,‘有磬石,形如半月……扣之,声及百里’,声音未必大,但传得远。另外,乐人俑所在的地方,地势和形状有点怪,类似于传音扩声的喇叭或者音箱吧。” 炎拓哦了一声:“那我想问你,你带了几个人,比我们所有人,都早到了好几天,说是想研究一下‘借阴兵’,这几天,总不可能是白白混过去的——你有敲过黑白涧里的缠头磬吗?” 邢深一怔:“什么意思?” 炎拓说:“我想起大学的时候,跟朋友去玩密室逃脱,有时候需要解密码锁,店家会给出一串提示,我们就根据这提示去猜、一遍遍输入密码,有时得试个三五次,才能解开。” “你早来了好几天,研究乐人俑一带的提示。我想问,你试着敲过吗?有没有可能,你某一次的试敲,其实是敲对了的?” 邢深刹那间脸上火烫:“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白瞳鬼和枭鬼之所以上来,是被我引出来的?” 冯蜜不知道什么“借阴兵”,但听两人对答,约略也听明白几分,邢深和炎拓,她当然是无条件站炎拓:“我就说嘛,白瞳鬼是在地下,枭鬼虽然在黑白涧,但都集中在‘阴’一侧,从来就没听说过它们会度过涧水,没个由头,怎么可能就突然出现了。” 余蓉按捺不住,追问邢深:“你敲是没敲过啊?” 她觉得多半是敲过的,毕竟她到的时候,邢深还在不断试敲,听得她不胜其烦:“你曾经敲对过,但是因为枭鬼并没有出现,你一直当找错了乐谱,就没当回事——其实枭鬼之所以没出现,可能是因为,它们是受制于白瞳鬼的,即便听到召唤、产生了骚动,也不可能贸贸然冲上来,一切要听白瞳鬼的调度。” 邢深脑子里突突的,忍无可忍:“你们这完全就是臆测!” 炎拓解释:“我只是听了冯蜜的话,想到也许有这种可能。其实邢深,这也符合你的计划,你一直想借阴兵,如果推测成立,借是真借上来了,林喜柔这些人,也真的因为这一借遭受了重创,只不过事态超出了我们的控制——至于什么缠头旗、旗语,找不找到都无所谓了,有白瞳鬼在,即便有这些东西你也驱使不动枭鬼。” 邢深咬牙,看身侧人时,觉得那些目光忽然就有了某种不明意味。 特么的炎拓太可恨了,完全没有任何证据,只靠猜测,就给他甩了这么一大口锅! 试敲的确是敲过的,也不止是他敲啊,缠头磬附近的乐人俑姿势各异,大家根据人俑手指屈起的指向位置,甚至是人俑左瞄右瞥的眼神做过各种尝试,但有什么证据说白瞳鬼是因为这个上来的?也许是有其它原因呢? 炎拓看到邢深的反应,就知道自己这推测是鲁莽了,但话已经出口,也不好再挽回。 他又看了眼记时,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外头只有聂九罗一个人。 炎拓忍不住了,起身就朝外走。 余蓉先还以为他是坐不住、想起来活动两步,待见他有往外攀的架势,赶紧叫住他:“你想干什么?” 炎拓说:“我上去看看。” 余蓉还没来得及说话,大头已经急了:“你可别,我知道你们是男女朋友,但你别在这种时候搞幺蛾子。大家好不容易躲起来,你这一出去,万一被发现,暴露了我们怎么办?” 其它人也随声附和,邢深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 距离聂九罗发生变化,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还好,虽然能力已经在减弱中了,但她应该还能支撑。 他看向炎拓,冷冷说了句:“第一,你眼睛没法在黑暗中看东西;第二,论战斗力,你跟聂二差很远,你确定上去是帮忙的、而不是拖她后腿的?我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但我建议你这个时候理智一点,把感收一收。” 炎拓忍住气:“阿罗一个人在上面,她再厉害,双拳难敌四手。你说得对,我就是跟她关系不一般,所以我做不到放她一个人拼命、自己在这里安心躲着。” 大头急道:“那你也不能连累大家啊,好不容易有这么个藏身的地方。” 炎拓看余蓉:“还有绳子吗?你把我从洞边往下放吧,我从河里往前游一段、再爬上去,应该就不暴露方位、连累到别人了吧?” 这样好像确实不连累到自己,大家没再有异议了,冯蜜看着炎拓,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他和那个叫阿罗的,关系这么好,她有点羡慕,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不错。 余蓉沉默了一下,起身过来帮他结绳,结好时,说了句:“这河水急啊。” 炎拓说:“没关系,我水性很好。” 炎拓拽着绳子、一脚踏下洞沿时,余蓉又做了一次努力:“你出去真的危险,咱这样的,对付枭鬼都够呛,何况是白瞳鬼呢?万一你前脚走、她后脚又来了,这不是闹了乌龙了吗?要么,你坐下来等等看吧?” 炎拓攥紧绳子,后背已经完全在冰冷水流的冲刷下了。 他顿了才说:“你不懂,真的坐不住。” 这洞里的所有人,都能坐得住,因为聂九罗出事,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个陌生人、或者是个朋友出了事。 于他不一样。 *** 聂九罗是在余蓉她们这头放绳放到中途时,发现第一队白瞳鬼的。 她人在高处,看得清楚:有约莫三四只白瞳鬼,带着七八头枭鬼,正往这头急速奔来。 要么截杀、要么冲散,她眸光一紧,当即前纵,邢深也看见了,但没能拦住她,急得给她指示方位:“那,那,我让余蓉给你做个记号!” 聂九罗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她现在有点膨胀,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与其说是为了保护队友以身涉险,还不如说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个挥洒展现的舞台。 冲前几个纵落之后,眼见就快遭遇,队阵中两根带绳的利箭,突然自下而上,对着她激射而至。 这一招啊,早见识过了,白瞳鬼绑人,特别喜欢来这套,绳子是地衣材质,箭头究竟是铜是铁,她也辨不清。 无所谓了,两柄箭头,几乎是同时到达,聂九罗身在高垛,飞身纵起,半空中一个抄手,把两根绳一齐绕在了掌中,然后狠狠一拉。 一对二,绳身紧绷,那两个放箭的白瞳鬼几乎有点站不住,踉跄了两步之后,才又扎稳下盘。 聂九罗冷笑:这是要和她角力吗? 她继续加力,在那两个白瞳鬼就快支撑不住时,猛然撒手,然后整个人迅速借力、飞身而下,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匕首直刺进其中一个的咽喉,然后横旋半周,直拔而出。 那个白瞳鬼居然没立刻倒,它直挺挺地立着,晃了几晃之后,才扑通一声、面朝下栽了下去。 远处又响起了诡谲的声线,近旁的那几个白瞳鬼忽然兴奋,急速后撤的同时,嘴里发声喝应。 这是,来帮手了吧? 聂九罗也不打算去追,她疾冲翻上最近的高垛,环眼四顾。 是来了,居然有两队,自不同的方向过来,队身扭曲成“s”形,加上现有的这一队,高处看去,如三棱的回旋镖,正向着她这个“棱心”趋近。 这得有……三四十号吧。 聂九罗正想迈步,眼前突然一花,紧接着小腿一软,她心头一惊,好在很快就稳住了身子。 不吧,体力好像有点虚了,时间过去很久了吗? 邢深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 ——超时的话,可能缓不过来,疯。 137、 临敌的时候, 应该想这些让泄气的话。 聂九罗定了定神,警惕地环顾周遭:撤的那一队并没有撤远,新来的那两队也没有太过逼近, 总体来说,都停在了距离她远的地方。 这是三面环包吗? 聂九罗手心微汗:一打多她的确有握,但是多到这个程度,她觉基本没胜算。 那就抓紧时间, 能放倒多少是多少吧,省超时之实力逆转、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咽了口唾沫, 正准备动出击, 周围响起了呕哑难懂的语声。 这种诡异的语音和声潮, 之前听过几次了,都没听懂, 过致明白是一种沟通和传唤——白瞳鬼是能发声的, 只过长久的地底生活,能改变了他们的喉底肌和发声方式。 再加上, 如林喜柔所说, 人家根本也讲普通话。 现在这算是干嘛呢, 在研究对付她的方略? 真是太看起她了, 聂九罗甚至还隐隐有点骄傲,她一个人, 居然让它们这严阵以待。 正想着, 蓦地心念一动。 这多白瞳鬼,面就没个头头吗?俗话说, 擒贼先擒王,她要是能头目给拿下了,说定能战局逆转。 聂九罗激动地心跳加速, 她的目光快速在同的方向转换扫视,白瞳鬼的装束等都差多,没法在装扮上辨出特殊人,过,她留意到,有两队白瞳鬼在下意识间,都是看向三队的。 这就好像领导在席台上训话时,听众管站在哪个方向,都会然而然地看向席台。 非常好,如果有头目,一定在三队。 聂九罗心跳更快了。 三队,有个白瞳鬼、八个枭鬼。 枭鬼是兵,去管它,个白瞳鬼,两个满头白发,两个算是……黑头发?隔着远,也看清楚面目,过…… 聂九罗心咯噔一声:从体型轮廓来看,其中有一个,是女的! 会看错的,男女的体廓太容易辨了,而且,这个女人段窈窕,肩背纤薄,完全没有佝偻的老态。 居然有个女的,白瞳鬼基本是由秦时入黑白涧的缠头军转化而成,那个年代男尊女卑,女人很难披挂入伍的吧,难道这一个,属于就地征召的狗家人? 正怔愣间,就见那个女的猛然抬了下手。 攻击旋即开始,面破空有声,七八条带箭头的长绳向着她一个人攒聚而至。 这种时候,唯有往上躲了,聂九罗脚下用力一蹬,体向上空翻,角余光觑到,并是所有的力量都拿来对付她了——各队都另外出了约莫一半人,正向着涧水而去。 她瞬间确定了三件事。 ——刚刚它们确实在沟通,也了解她这头的情况,知道她还有同伴,所以了人,继续去搜找邢深一伙,看来是要一网打尽。 ——那个女的确实是头目。 ——白瞳鬼之前只绑人伤人、没见杀人,但现在,概是因她一再手刃白瞳鬼,对方对她起了杀心了,要然,也会七八条箭绳齐发。 她这一腾空,箭绳然走空,有两根的箭尖还刚好对撞在了一起,迸出微弱的火花来,聂九罗脑子灵光一闪,子落下时,刀交左手,右手一个半空环兜,箭绳都揽在了手,三绕两绕,迅速打了个结。 其实结打敷衍,但是绳子来各个方向,本就容易绕在一处,加上箭头往结绳间一插,就是天然的楔扣,所以这头打结,那头还在奋力扯绳,一时间绳绷紧,犹如张开了一张绳网。 聂九罗抓住绳,借力弹起,向着三队白瞳鬼所在的方向疾掠而去,途中还踩蹬了一次绳借力,这一头扯绳的两个白瞳鬼见妙,立马松手。 然而松迟了,聂九罗又到太快:她揿下刀柄机关,一刀瞬间作两,从两个白瞳鬼中间飞掠过的同时,双手狠狠抡刀内收。 无所谓是撩了喉还是废了,反正是重创到头脸没错了,聂九罗也懒去查看,落地的刹那一甩刀的血,借力往前直冲。 还是那句话,擒贼先擒王,她想一鼓作气,先拿下那个女人。 遗憾的是,那个女人退了一步,在她视线内晃了一下,就被遮挡了——枭鬼聚拥着冲上来了,另两队的白瞳鬼和枭鬼,也冲上来了。 聂九罗心轻轻叹了口气。 本来是想打蛇打七寸,走个捷径,一举拿捏对方命门的。 现在,以力打力,浴血奋战了。 她心一横,扬手挥刀,向着距离最近的那个枭鬼劈刺了下去。 *** 烽火台。 对战已歇,人去台空,只留两三只没被带走的、打着光的手电筒还半埋在废土中,微弱的光线交错,反催生出一股异样的平静。 角落处堆拥的土块灰堆轻轻动了一下,无数细小的沙尘从旁滑落。 过了会,有人顶着土尘翻坐起,尘灰散,手电的光柱搅愈加朦胧。 林喜柔忍着呛咳,拿手扇了扇口鼻处的扬土。 周静悄悄的,是人是鬼,应该是都走了,她到底熬到了。 胸肋间隐隐作痛,林喜柔长吁了一口气,最近的那手电扒拉到手,调低亮度。 冯蜜人引去了涧水,那她就能去了,她反向走,最好能赶紧回到地面。 歇了会之,林喜柔扶着残墙站起,出于谨慎,还打着手电面看了看。 倒地的都是人俑造像,并没有出现想象中尸横遍地的场景,估计已经清过场了吧。 正这想时,手电光突然扫过一具血淋淋的尸骨。 林喜柔头皮发麻,太瘆人了,足见刚刚的那场对战有多惨烈:躲起来是对的,去涧水能生还的几率太低了,就是惜,牺牲了冯蜜。 她心头一酸,旋即表情凛冽:这些都是必要的,必要的牺牲,冯蜜会理解的。 林喜柔忍着痛跨过残墙,向外走了一两步之,似是想到了什,子忽然一僵,过了会,她缓缓转过头来,手电光重又笼在了那具尸骨上。 这具尸骨像是成年人的。 缠头军杀白瞳鬼或者枭鬼,无非是枪击刀劈,能尸糟蹋到这种地步。 她嘴唇微微翕动着,迟疑地向那具尸骨靠近,过了会,手电光剧烈地颤动起来。 尸体固然是被啃咬成样子了,但她看到了一些撕毁的衣服布片,如果没记错,邢深他们,是给蚂蚱穿衣服的,小孩儿的衣服。 这具尸骨,是蚂蚱的。 林喜柔脑子突突的,耳膜处像有重鼓在敲,脑骨间又好像有利爪在停挠抓。 蚂蚱。 面对着这具鲜血淋漓的尸骨,她忽然间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在丰水季强渡涧水,想起蚂蚱推出去、诱饵诱捕瘸爹,想起久之前,蚂蚱疯狂地试图攻击她,然被熊黑一脚踹开…… 她从来没着急找它,也急着换它,总觉,还有时间,和蚂蚱比起来,总有更重要紧急的事等着她做。等她一切荡平踏顺,再蚂蚱找回来,让它过两天养老的舒心日子、补偿它好了。 蚂蚱死了?和她之间的纠缠纠葛,就这忽然……结束了? 林喜柔死死咬住嘴唇,顿了顿,她半跪下子,脱下上衣铺开,尸骨扒拉着收揽在内,然边角打结,结成一个形状怪异的包袱。 她要蚂蚱带出去,记住这仇恨,拿这具尸骨断鞭策:付出了那多,她一定能输! 林喜柔包裹挎上肩膀,起往外走。 包裹重,蚂蚱如果能正常长、有着成年人的躯骨,绝至于这轻。 林喜柔双目赤红,一步一步地向外走。 她在心提醒:一直走,要停,也要垮,她的手上,有一尊女娲像化成泥壤,有了这东西,她边会出现二个、三个熊黑和冯蜜,一切会从头来过,有了之前的经验,她会做更、更强。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传来咯咯的笑声。 林喜柔如遭电击,瞬间回头,手电扫向:“谁?” 没有人,空空荡荡。 仔细回想,那声音短促而又清脆,像是女童的笑,而且很轻,很幽远,仿佛来阴间。 林喜柔毛骨悚然,僵了会之,回转,继续向前走。 很静,并没有脚步声,但知道什,她总觉有人在跟着她。 又走了一段之,她猛然回。 还是没有,来路一片死寂,这一刻,连风都止息了。 林喜柔松了口气,她觉能是多想了:前头接二连三地经历变故,又见到蚂蚱的惨状,精神上受到刺激了吧。 她抬手抹了额上的汗,重又往前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觉的衣角微微扯了一下,林喜柔起初没在意:她脱了外套,头的衣服是较宽松的,挎背着蚂蚱,能是哪牵到了吧。 是,没过几秒,那种牵扯感又来了。 林喜柔陡然停下,心跳几乎从胸腔蹦出来。 她极其缓慢地、转头往子左侧看。 有个五岁、打赤脚的女孩儿,正虚牵着她的衣服,就走在她的侧。 似乎是感觉到林喜柔停下了,女孩儿也抬起头,仰起脸来。 女孩儿长很好看,一张讨喜的圆脸,头发梳编成两股,肩侧斜搭而下,但脸上的那对珠子,是白色的。 林喜柔如遭雷殛,连退两步。 女孩子的脸,让她想起一个人,一样的眉,如出一辙的神气。 她嗫嚅着说了句:“心心?” 炎拓的妹妹,炎心。 年,她她扔进黑白涧时,心心追着她跑,也曾这样死死揪住她衣角,嚎啕哭说:“姨姨,我听话了,我听话了,要扔我。” 炎心笑起来,她开口了。 声音很怪,像嗓子挤出来的,音调也怪,但林喜柔能听懂。 炎心说:“我记你。” 138、 林喜柔打了个寒噤, 不觉退了一步。 她不是害怕,这多年了,什风浪都见过, 早就无所谓怕不怕了。她觉得自己是有点发慌,被这宿命般一幕给震惊到了:当初转身离开时候,她做梦都到还能有后续。 炎心认得她,这不奇怪, 小孩一重要事,是会有深刻记忆, 更何况, 自己这张脸, 从来变过。 林喜柔提醒自己,炎心虽然还是小女孩, 但这具躯壳里藏着, 早就是个成年人了。 二十来年了毕竟。 炎心看着她,表情很和气, 她继承了母亲脸, 表情时候都像在笑。 “我(一)眼认得你了, 你了, 少你(一)个,我等到了。” 林喜柔一愣, 脑中掠过一个念头。 ——炎心居然还会说话。 就算她被扔来时候会说话, 这多年不讲,语言能力也早该退化了, 可她居然还能组织语言,虽然发音异常、缺字漏词,需要一定反应时间, 开口时也如同在操蹩脚外语,但勉强能够传递意思。 难这地下,有人可和她说话、一直在教她说话? 还有,炎心说,一眼就认出她了。 林喜柔手足发凉,怪不得能躲过去:炎心早就认出她、留心她了,后来双方混战,自己玩花花肠骗过了缠头军,骗过了炎拓,但能骗过炎心——看来看去,就是少了一个啊,那个女人,怎会凭空了呢? 所炎心走,静静地匿在暗处,终于等到了她。 林喜柔喉头发干:“你……怎?” 炎心说:“妈妈说,你坏女人,见(到)你,带去(给)她。” 真是见鬼了,炎心哪来妈妈?她那个妈妈,早就成了活死人,在疗养院床上躺二十来年了。 林喜柔面上肌肉微微簌动,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笑,说:“啊。” 话音未落,一把抡起肩上包袱,向着炎心狠砸过去,然后,也顾不上去看有有砸到,掉头狂奔。 能摆脱这小畜生就了。 然而炎心速度飞快,白瞳鬼速度本来就骇人,她骨轻人小,行起来就更迅捷,林喜柔才奔了十来步,就见眼前一花,要不是及时收步,真能和炎心撞在一起。 炎心挡在她身前,垂在身侧手虚张着,磨得尖尖指甲泛微微光:她在地下待日不算漫长,牙有变尖,容貌也有发生改变,不过指甲已够尖够厚了,肉食时,她会用指甲一寸寸撕烂猎物、送嘴里。 她尖声细气,说:“见妈妈。” 林喜柔攥紧手电,向着她当头就砸:“见你头!” 砸到,炎心太快了,身一晃就避开了,不过,林喜柔这一再攻击显然激怒了她,她喉底嗬嗬有声,也不知在念叨什——很可能是盛怒之下,脱口而出白瞳鬼自己语言了——尖叫着直冲上来。 林喜柔急中生智,手电猛然推到最亮度,向着炎心双眼猛晃。 炎心这久来,也是见过手电了,眼前强光乍现,到底验不足,还为是什厉害,刹时间疾步后退。 机不可失,林喜柔觑准时机,迅速攀上就近高垛,向着远处飞掠起纵。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也不知是真起风了还是自己速度太快,林喜柔不敢往后看:速度差异搁在那儿,摆脱炎心可能性太小了,得个法…… 正着,后背突然一沉,紧接着双肩刺痛,是炎心窜跃到她背上,趾爪抓她肩头,声音尖利而又阴森:“见我妈妈。” 这一刻,林喜柔正翻上土堆,被炎心硬生生扒拉下来,带着土灰翻倒在地,手电也滚落边上。 很,炎心抓住她了,这就意味着炎心速度优势暂时使不上了,林喜柔一咬牙,反手抓住炎心腿,使尽浑身力气,把她整个身拽起、抡向身侧石块。 能砸她个脑浆迸裂才。 然而炎心反应也快,就听哧啦声响,她身刚触到石面,就已伸指死死扒住了,指甲尖利,生生在石面上扒出几抓痕来,同时也扒停了身去势,旋即一蹬石面,弹出膛般向着林喜柔撞弹过来。 林喜柔猝不及防,被炎心撞得仰面栽倒,这还完,炎心一把揪住她头发,带起她脑袋一下下往地上撞,面目渐渐扭曲,语气森戾:“见我妈妈!” 林喜柔被撞得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似乎看到在疗养院床上躺着那个林喜柔,她缓缓拔掉鼻饲管,慢慢坐了起来,干瘪到萎缩脸上绽开一抹舒展笑。 *** 炎拓水性确实不错,但多是在游泳池和比较平静河水中,他还从来有挑战过激流。 所一入水,完全控制不住,整个人被水流裹着向前,险头下脚上、在水中倒翻,不容易勉强控住身,却又碰不到河岸内壁,几次伸手去抓,手刚抬起来,身就被水流推走了。 炎拓急出一身冷汗,这季节地下水冰冷,人一旦泡久了就会失温,到时候别说爬上岸了,他连浮漂都费劲——可别让邢深一干人说中了,他这趟出来,就是事找事、寻死。 正奋力泅游,无意间抬眼,突然看到,高处岸边,有几莹白眼珠晃动。 白瞳鬼来了? 炎拓脑里一懵:虽然自己把照明棒压在身下、尽量做到不漏光,但白瞳鬼居高临下,一目了然,一定是能“看到”他吧?自己倒霉到这份上,刚出来就羊入虎口了? 正着,高处破空有声,不看也知,带绳箭已奔着他来了。 炎拓身一猱,借着水流推力避过了这一箭,箭头空撞斜前方水流中,又很快被收了回去。 炎拓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他现在上岸困难,与其被淹死在水里或者冲去不可知地方,为什不借着绳箭上岸呢?目前看来,白瞳鬼只绑人、不杀人,他索性先“落到”们手中,再见机行事。 不过,得先让自己受伤,白瞳鬼气味很敏感,不放点血混不过去。 腿不能受伤,腿废了就跑不快了,胳膊也不行,绳箭穿透胳膊,着力点太偏太小,带不动他这重身…… 第二箭很快来了。 炎拓竖起耳朵听箭声来势,借着侧身时照明棒光亮确定方位,在最后一刹那耸起左肩迎上,一声痛叫之后潜入水中,含了口水,又迅速把箭绳绕缠在了肩臂上,同时伸手把住绳身。 这,白瞳鬼往回扯绳时,他伤口不会太受罪。 绳那一头有力回扯,炎拓身哗啦一声出了水,不过也有瞬间被扯飞回岸上那夸张:第一扯把他扯离了水,身撞靠到涧水内壁,第二扯才上了平地。 炎拓一落地就装死躺尸,肚凸挺,似乎喝饱了水已淹晕了,唇边还缓缓往外溢水。 有个白瞳鬼抬起脚,用力踩在他肚上。 炎拓受住,扑一声把刚含水吐了出来,然后眼睛一翻一闭,脑袋一歪,继续装死。 他感觉那几个白瞳鬼在商议着什,但叽里咕噜,又像喉底挤音又像肚腹发声,完全听不懂,过了会,脚踝一阵刺痛,是其中一个抓起他脚脖,指甲陷他肉里,拖着他径直往前走。 概是因为肩上受伤更重,脚踝被抓破,反而有痛得很厉害,炎拓隐隐有点担心:被地枭抓伤,有兽化危险,那被白瞳鬼抓伤呢?或许,因为家都是“人”,抓伤了也什吧。 他闭着眼睛,只觉身摇摇晃晃,身底和脑后磨得生疼,途中偷睁了一下眼睛,也看不出这个白瞳鬼要带他去哪:不过看方向,是远离涧水。 这就,只要不入黑白涧就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周杂声渐多,气氛也渐渐不,像是从安静所在换到了激烈争斗场,炎拓一颗心砰砰直跳,正眯缝起眼睛看看是怎个情况,那个拽住他脚踝白瞳鬼突然猛一撒手,嗖地跳开了。 紧接着,有笨重玩意儿砸在炎拓身上,砸得他眼前发黑,翻了个身,险吐血,当然,那玩意儿也不了多少,那是头枭鬼,撞着炎拓之后,又连翻了几个滚,才蜷缩在当地,抱着血淋淋腹部哀呼痛叫。 怪不得那个白瞳鬼跳开呢,阖着是遭遇了意外。 炎拓迅速往另一头看了一眼。 照明棒光亮延展不了多远,青幽色光里,鬼影憧憧,但在包围圈中,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聂九罗:刚刚那头枭鬼,估计就是在她手上吃亏。 但她起初那神挡杀神了,炎拓看到,她后退两步,脚下有点虚浮,剧烈喘息间,还抬手抹了一把额头。 可转瞬间,又有几条身形向她扑了过去。 炎拓头皮发颤,他觉得聂九罗撑不了多久了:这是车轮战,别人战一轮就可下来休息,她得不断应战,这下去,不被杀死也得被活活耗死。 他有一种立刻上去帮忙冲动,但还是拼命压了下去:他现在战斗力,估计还挨到她边就报销了,他得耐心寻找时机,在最合适时候发挥作用。 那个白瞳鬼又过来了,这一次拽他脚踝,而是拎起他衣领往前拖,炎拓装着什反应,右手不易察觉地捞了又捞,把连在箭头上绳身牵到了掌心。 这一次,有走多远,只是从争斗场一侧被拖到了另一侧。 炎拓呻-吟了一声,一副行将醒转模,眼睫半开半闭,他看到,这里站了七八个人,有白瞳鬼,也有枭鬼,似乎正在观战,也不知拎着他那个白瞳鬼说了什,其中一个观战白瞳鬼向着他俯下了身,还伸手啪啪掴了两下他脸。 炎拓还打定主意是继续半晕还是被打醒,忽然听到一个沙哑女声:“你同伴,藏哪去了?” 像有什不劲…… 下一瞬,炎拓反应过来:这是人说话声!和白瞳鬼正面交接来,这还是他头一次接触到能说话白瞳鬼! 不是说,们用都是古方言吗? 炎拓慢慢睁开眼睛。 这女人脸离他很近,和其白瞳鬼不同,她眼珠虽然也是白莹莹,但眼瞳并有外扩,上下睑也有外翻,所,她看起来更像人,有着年轻女人清秀轮廓。 那个白瞳鬼把他拖了那久,拖过来见这个女人,这女人地位一定不一般。 炎拓心头急跳,他双目发直,一副呆滞发昏模,嘴里喃喃有声:“有条路……土堆有条路……” 那个女人听懂,下意识凑近了:“什?” 说时迟,那时快,炎拓暴喝一声,手起绳绕,如同聂九罗当初拉绕手环付他一,迅速绳圈住女人头颈,然后抱着她滚落地上,后背贴地,把这女人挡在身前,同时狠狠抽绳,厉声喝:“停下!让所有人停下!” 他这一抽,使了力气,那女人被抽得身一痉,双目暴突,喉间逸出凄厉长嚎。 炎拓豁出去了:不了同归于尽,哪怕这女人能把他撕成碎片呢,只要他死不松手,这女人也不到哪去。 还别说,战局还真停了。 聂九罗也确实差不多到极限了,虽然还能勉强支撑,刀下总能见血,但身上也已挂了几彩,她压根就注意到外场动静,忽见围攻撤下,正一阵莫名,忽然听到炎拓叫她:“阿罗,过来!赶紧过来。” 炎拓? 聂九罗心中一喜,正要抬脚过来,眼前又是一花,这一次跟上次不同,这次花得有眩晕,只觉得地面像浪一起伏波动,身立不稳,踉跄着扑倒在地。 炎拓急得要命,既要关注聂九罗,又要防钳制下女人骤然发难,还得警惕周围白瞳鬼突袭,三面分心,焦头烂额,只得迅速爬起身,带着那女人不断后退,一再拉绳,勒得她无力反抗,又恫吓周:“滚开,滚远点!” 方未必听得懂,但估计看懂了,都迟疑着再过来。 聂九罗喘着粗气爬起来,才刚朝炎拓走了几步,面色忽然一变,叫:“小心!” 什情况?难身后还有异状? 炎拓心头一凛,还来得及回头,就听一声尖锐“妈妈”,再然后,后心吃了狠狠一撞,登时站立不稳,带着那女人栽倒在地。 那女人喉间一松,刹那间回了血,瞬间翻身坐起,回手屈指,五指如钩,向着炎拓头脸插落。 139、 炎拓心知不妙, 急向旁侧偏头,那女人的手擦着的脸颊过去,堪堪擦出几道血口, 又直直插进土里。 不能让这个女人脱身,这是唯一能尽快控住的“有效人质”,如果让她脱了钳制、一声令下,所有的白瞳鬼和枭鬼就会一拥而上, 顷刻间把和聂九罗撕成碎片。 炎拓急红了眼:“阿罗,先制住她!” 话未落音, 不管不顾, 也不讲什章了, 合身猛扑上去,死死从侧边抱住那女人的腰, 把她掀翻在地, 那女人怒极,一爪从炎拓后背抓过。 传说中能豁开最坚厚牛皮的白瞳鬼趾爪, 炎拓终于见识到了, 这一刹那, 觉得像是有锋利的冰刀自后背切入——止是后背, 连天灵盖都仿佛被刀刃撬开了,森寒阴冷的风嗖嗖往里灌。 管不了那么多了, 反正死不松手就是, 炎拓牙关紧咬,手上用力。 的臂力原本就不小, 再加上此刻破釜沉舟、用尽全力,那女人的腰如陷在越收越紧的铁箍之中,被掐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狂躁之下,疯狂向着背上乱挠乱抓。 聂九罗在炎拓吼出那句“制住她”之后就扑了过来,原本是想配合着炎拓把那女人给制住,然而还没等靠近,就被斜剌里猛冲过来的炎心给撞开了。 不过也很巧,这一撞,恰好把她撞得跌落在炎拓身侧。 聂九罗一瞥眼就看到那女人正在发狂,而炎拓的整个后背已经被抓得稀烂。 虽说她的力已经开始不支,但那股子狠戾的劲头还没消,刹那间血涌上脑,整个人也是疯了,大吼一声,迎着那女人直扑上去,硬生生把她扑得仰翻在地,然后两手一伸,左右同时控住那女人的头,就要狠狠往一边掰。 她可不管什“制不制住”,此时,此刻,她只想要人的命。 那女人的脸尽入眼底。 聂九罗一愣。 她觉得这张脸好熟悉,虽然长了一对可怖的白色目珠,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聂九罗其实并没认出来,可不知道为什,或许是肌记忆快过了脑子,手上蓦地一滞,嘴里就下意识喃喃了声:“妈……” 生死关头,强敌对招,容不得半点迟疑,一秒一瞬都会战局逆转。 那女人觑准时机,低吼一声,一爪抓进她咽喉,把她第二个“妈”字抓得生生消了音,然后回手狠狠一拽。 炎拓艰难地爬起来。 看到,聂九罗背对着,正跨坐在那女人身上,双手控在那女人头侧。 怎么看,都应该是她制住了、或者说是暂时制住了那个女人,然而下一秒,那个女人坐起身子,一抬手就把聂九罗给推开了。 聂九罗的身体,像是毫生气般,软绵绵歪倒开去。 发生什事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炎拓瞬间如堕冰水,但还抱了一丝侥幸:聂九罗从他这儿把那女人“截”走,也就才几秒不到,几秒钟,一错身的功夫,不至于发生什事吧? 再然后,触目所及,人一下子懵了,脑袋也炸了,仿佛炸翻了蜂窝,除了嗡嗡的乱响,其他的,什都听不了。 看到,聂九罗躺在地上,艰难地不住喘息,咽喉处一个黑色的血洞,正汩汩往外冒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炎拓几乎是跪着爬扑过去,想说什,眼前已经一片模糊,伸出手,近乎笨拙地捂住聂九罗的伤口:“阿罗?” 温热的血几乎是跃涌进的手心,又从他拼命收紧的指缝中溢出来,聂九罗的身体发颤,眼睛看着,似乎想说什,又说不出来,又好像是要冲他笑一笑,可涌溅出的血弄脏了下巴唇角,把笑也淹没了。 炎拓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没了,就在她的目光里寸寸蒸发成汽,的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语无伦次叫她:“阿罗,你撑一下,我马上找医生,的,你坚持,千万再坚持一下……” 说到末了,忽然痛哭失声。 聂九罗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想去勾住炎拓的衣角,但她没力气了,全身所有的力气似乎都在拼了命般从喉口奔涌而出。 她抬眼看天。 这儿没有天。 视野渐渐暗下来,是这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漆黑,恍惚间,有温柔的光漫起,数的星星散陨落,拖着长长的光尾,比绚烂。 都是她折的星,她一生的星,都在这一刻落下来了。 身后,那个女人做了个手势,阻停了所有行将冲上来的人,然后缓缓抬起右手。 她的右手里,抓下的血肉间,正悠悠荡晃着一根极细的链子。 那个女人疑惑地把右手抬到眼前。 活在地下,看东西跟在上头时大不一样,在上头是借着外来的光,辨形看色,在下头是看物体自己的光,不管活物死物,身上总有光晕流转。 她还要更特殊些,因为她下来的时日还不算久,眼睛原有的官能还在,嗓子里出的音依然能字正腔圆——这一点比“夕夕”要强,“夕夕”虽然也能说话,但受下头的影响太大,更习惯白瞳鬼间的沟通,说人话时怪里怪气、支离破碎,怎么矫正也拧不过来。 链子是有吊坠的,两粒,一粒是温润的小柿子,一粒是雕工精细的小花生。 小柿子上,正缓缓滑坠下一粒血珠。 好事发生。 炎心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衣角,又抬手示意了一个方向:“妈,坏女人,带来。” 循向看去,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正歪瘫在地上,满面血污,形貌疯癫,一头长发被拽得披一缕秃一块,炎心就是这样揪着她的头发,如役使畜生般,把林喜柔一路驱赶过来的。 那女人只是冷漠地瞥了一眼,目光又收回,先回到轻晃的链坠上,又转到炎拓身上,最后,落到了聂九罗身上。 她上前一步,问炎拓:“她叫什?” 炎拓完全没听到那女人的话。 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沾了很多血,聂九罗就在这儿,静静地躺着,眼眉处没溅到血,看起来很安宁,仿佛只是睡着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炎拓突然产生了时空的错乱感。 这是梦吧? 或者是快要死了,其实还淹在涧水中,一切都只是他呛水昏迷、行将溺亡时产生的荒谬臆想罢了。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松了口气,有如释负的感觉。 下一秒,发根生疼,那个女人揪住的头发,把的脑袋拎了起来,迫使仰面朝着自己,又问:“她姓什?” 炎拓看了看她,又看她身侧站着的小白瞳鬼。 的好像心心啊,脸型,鼻子,嘴巴,哪哪都像。 再看远处,那是林喜柔。 这个梦可真齐全,谁谁都到了。 游魂样喃喃了句:“姓聂啊。” “聂什?” “聂九罗。” 那个女人松了口气,撒开手,说了句:“不是。” 没了女人的揪抓,炎拓的头一下子垂下来,脖颈和脊椎都似乎承不住头下垂的力道,一起被带倒,以至于整个身体都栽倒在地。 一侧的头脸贴着粗粝的地面,看近旁的聂九罗,然后伸手去揽她身体,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张开,慢慢覆在她尚有余温的后脑上。 怎么才能快点醒呢? 印度教里说,世界是梵天神的一场大梦,所有人都生活在他的梦里,只要梦醒、翻身,所有人,甚至于花草树木、山川河流,都会灰烬样从梦里抖落。 如果这不是他的梦,那他希望是梵天的梦,希望梵天梦醒,黑白涧坍塌,自己的身体寸寸化作飞灰,抖落到无穷深处。 那女人的喃喃自语絮絮飘进耳朵里。 “聂九罗,夕夕,不是,九月号,九……” 的身体忽然又被揪搡了起来,有个恶狠狠的声音响在耳边:“她爸爸,是不是叫聂西弘?聂西弘呢?” 是太吵了,想睡觉都不让人安稳。 炎拓睁开眼睛,冷冷看这个女人的脸,突然间,脑袋狠狠一磕,正撞在这女人头上。 这一撞,撞得那女人踉跄后退,也撞得炎拓眼前金星乱晃,咳笑着栽回地上,眼前一黑,就什都不知道了。 *** 炎拓一走,洞穴里就安静了,只余洞口挂着的水声,哗啦不绝。 余蓉有点躁郁,但说不清这躁起自何处,她伸手进内兜摸烟,这才发觉衣服内外透湿,那点烟早就濡成渣了。 她拈起烟渣,送进嘴里慢慢嚼。 冯蜜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尖利而又刻薄:“聪明,像乌龟一样缩在这里,指着一两个人救命呢。” 大头恼怒:“你特么闭嘴。” 冯蜜偏不闭嘴,话还说得慢悠悠的:“我小时候,可听了不少缠头军的传说,熊哥后来还给编过顺口溜,叫缠头军,缠头鬼,黑里别逢,白里莫见。嗐,我还以为多厉害呢,现在看到你们这德性,我算是知道缠头军为什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话有点戳到余蓉,她看邢深:“咱们就一直在这等着?” 邢深说:“她故意煽火呢,你别被她一两句话给戳弄了。如果聂二能搞,咱们上去了帮不上忙;而如果她搞不,上去了也是送死——最稳妥的子就是在这熬,只要能熬到最后,多几个人活命也是好的。” 冯蜜啧啧了两声:“撺弄人家去拼命,给自己续命,打算,能当头头的,目光就是长远、看大局。” 邢深皱了皱眉头,没理她。 大头瞅了眼冯蜜,凑近邢深耳边:“深哥,这娘,还留着啊?要趁早……省得她出幺蛾子。” 邢深明白大头的意思:说到底,这是地枭,不除根后患无穷,不可能因为她给带了个路就冰释前嫌,之前是状况凶险,顾不上对付她,现在…… 可人家刚给带完路,就翻脸不认人,有点拉不下脸。 轻轻咳了两声,没说话。 大头多少猜到了的心思,心说:你不好意思说,我可好意思做。 弄死个地枭,天都不反对。 作势就要起身。 冯蜜一颗心长了七八个窍,知道什叫“过河拆桥”,炎拓在的话,她还能安全点,炎拓一走,她可就…… 她一直注意着大头那边的动静,一阴恻恻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妙,好在她早有计划,装着泰然自若:“我们手上,有一尊女娲像……” 大头一怔,觉得她好像是要说什要的,不由得先坐了回去。 多听点,再动她不迟。 邢深觉得这话有点蹊跷:“你们手上,不是应该有三尊吗?” 记得女娲像是七尊,缠头军抢了尊,七减四,理应还剩下三尊啊。 冯蜜说:“那是秦朝的时候,被抢得只剩了三尊,可这三尊,难道在我们这种被圈养的牲畜手上吗?” 这冯蜜,是个说故事的好手,余蓉明知道她突然把这话题翻出来一有目的,但还是被她讲的给吸引住了:“被圈养的牲畜?” 冯蜜伸手点向自己:“我,一出生就在坑场,很大的坑场。知道什叫坑场吗?就像你们的,你们的……嗯,猪圈吧,但又有点不同,猪圈是只要公母就能配种,坑场嘛要按照排序配对,然后配,生,再生,生出来了,就在那存着,备着。” 有人没听明白:“备着干什?” 冯蜜莞尔一笑:“血囊啊,你以为白瞳鬼的血囊是怎么来的?你以为它们一代代的、为什能延续这久?血袋足够啊,它们有专门造血的坑场啊。” 说到末了,冷哼一声:“我们在上头做那点事算什,毛毛细雨了。你们见过坑场吗?那规模,那人头,有多少人,一出生就在那,在那生,在那死,不死就继续养新的,一辈子都没迈出过坑场。” 余蓉听得有点反胃,大头骂了句:“把这娘嘴给封了算了,尼玛又在这造谣。” 冯蜜冷笑:“你是觉得缠头军做不出这事来?动动你的脑子,秦朝的时候还有奴隶呢,奴隶的命连条狗都不如,们把自己人当人,把我们当生养的畜生又有什稀奇的?”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所以,我就顶顶佩服林姨了,那么多人都当猪当狗认了命,只有林姨不,她给我讲逐日一脉的传说,讲我们会有出路的,她讲缠头军抢走了尊女娲像,一连起了扇金人门,但是夸父七指,还有三尊像,被藏在了没被发现的三个出口附近,只要我们能逃出去,找到出口,我们就有希望了。” 邢深听得一颗心猛跳:“你们逃出去了?” 冯蜜笑:“这不明摆着吗?” 又说:“林姨一家,我,熊哥,还有好多,都是那一批逃出来的。当然了,出逃没那么容易,按照林姨的计划,有好多留在坑场的人给我们打掩护、制造混乱,甚至直接去跟白瞳鬼拼命,没办,为了成事,总得有人牺牲嘛,就看这牺牲值不值得了。” 说到这,她环视了一眼狭窄的洞穴:“我为什知道这个藏身的地方,就是因为当年逃跑的时候,在这里躲过啊。” “白瞳鬼带着们的狗,也就是枭鬼,一直追到了涧水边,一所获。也是点背,那一次它们都没追过涧水,这一次,居然过涧了。” 说到这儿,又笑着看邢深,话里有话:“我看啊,八成是你乱敲敲,把它们给敲上来的。” 邢深忽然想到了什,也顾不上她话里的讥诮之意:“白瞳鬼是枭鬼变的,它们手里有女娲像,为什不把枭鬼都给转化了呢?” 虽然女娲像只有尊,但它们时间足够用啊,年复一年,水滴日穿,尽可以全数转化。 冯蜜嗤之以鼻:“尊像,一年才能转化几个?枭鬼兽化久了,基本就没法转化、永远只能当枭鬼了。就跟蚂蚱似的,蚂蚱兽化了二十来年,还了光,完全没希望了。” 忽然听到“蚂蚱”这个名字,邢深一阵恻然。 到底是相处过。 洞穴里一片死寂。 沉默间,冯蜜忽然咯咯笑起来,说:“我所谓,只要林姨在,一切就能再来。当初有人为我死了,让我过了这多年舒坦日子,现在我也死上一死,不在乎……知道我为什要讲故事吗?” 余蓉觉得不妙:“为什?” 冯蜜:“拖时间啊,你现在,有没有听到什异样的声音?” 有吗?余蓉一怔。 好像真有,间杂在水声中,是白瞳鬼那种异样的诡音,极具穿透力。 冯蜜看着她,唇角掠过一丝玩味的笑,再然后,猛然往前一窜,半个身子穿透水帘,使尽全身的力气嘶叫道:“在这里!都在这里!” 余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也扒住洞壁,探出头去。 她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之前那几条横跨涧水的绳上,正在飞速过人,有白瞳鬼,也有枭鬼,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可能是因为速度很快,绳子居然并不太过沉坠。 听到这里的呼和声,数道瘆人的目光瞬间攒了过来。 冯蜜哈哈大笑,齿缝间迸出一句:“带你们活?特么想得倒美!” 140、 炎拓迷迷糊糊间, 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晃。 是在水的那种晃,是静止、舒服、安稳。 努力了几次,才睁开眼睛。 先看到的, 是远远近近、朦朦胧胧的一蓬蓬幽碧色,泛着隐微的光亮。 想起来了,这是夜光石,走青壤的前半段, 总能见到这样的夜光石,是古时候的行路夜灯, 后来, 渐入深处, 光亮就了,视物必须借助手电或者照明棒, 再后来, 唯一亮着的,就是白瞳鬼的双瞳了。 有人背着在走。 这是谁? 炎拓艰难挪了脸, 觉得颊边蹭到的是个光脑袋, 意识呢喃了句:“余蓉?” 还真是余蓉。 听到炎拓吭, 停脚步、屈着腿把放来, 又是揉肩又是舒脖,然后一屁股坐来:“你可总算醒了, 累死我了, 这么沉。” 炎拓脑子发胀,一片茫然。 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是在做梦吗?什么一段一段过渡得这么割裂、完全拼接上? 陡然激灵了一:“阿罗呢?” 余蓉“啊”了一:“看见啊。” 什么叫看见?炎拓一子跳了起来,使的力气太大,后背火烧一样痛, 眼前阵阵发黑:“阿罗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啊。” 余蓉瞥了一眼:“你做梦呢?我找着你的时候,你就一个人躺在空上,身一滩血,我还以你死了呢,幸亏探探鼻子还有气。” *** 余蓉是被冯蜜冲上来抱住、一起扭摔涧水的。 那时候,冯蜜应该是想活了,或者是觉得自己只要遭遇白瞳鬼或者疯刀,就肯有复生的把握,所以并忌惮采用惨烈的方式向死求生,本着“死也要拽个垫背的”的想法,选了就在身侧的余蓉。 事发太过突然,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只有孙周,人已经兽化,又被驯过,反应极快,有着救主的本能,嗖冲上来,想抓住。 然而两人的坠势太快,孙周又已经只剩一条胳膊、什么力气,非但能拽停,反而被带得一起砸落涧水。 涧水汹汹,人一去,就完全冲散了。 过,冯蜜选余蓉同死,是失算了,实所有人中,水性最好的就是余蓉:前在东南亚一带驯兽练鳄,水来去在话,再说了,东南亚靠着海,余蓉性子又爱刺激,狂浪都冲过几次,在涧水中,比炎拓还能捱。 叹了口气:“我生怕白瞳鬼水抓人,还在水闭了会气,过水流太凶,身子被冲走了,借着上来换气的功夫,我往上瞥了一眼,少说有七八个白瞳鬼,已经堵在那个洞口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就顾上那些人了。 和炎拓一样,余蓉也是怎么都靠了岸,身体如同陀螺,被水流抽来打去,到后来还呛了水,好在老天开眼,筋疲力尽间趴住了一块斜出的边石,费尽九牛二虎力才爬了上来。 “都知被冲去多远了,上来后两眼一抹黑,直接晕过去了,醒来后压根也知在哪。好在包是随身的,包还有能用的装备,我就顺着涧水河岸一路往回找。” 找到最初大家藏身的那个洞穴,已经空了。 回想起白瞳鬼簇拥在洞口的骇人场景,余蓉觉得,也用对找回邢深们抱什么希望了。 “我死,又折回烽火台那头,想看看能能遇到一两个失散的同伴,一开始还担惊受怕的,怕出事。结果一路上,跟走在荒野似的,枭、枭鬼、白瞳鬼,都了。” “来回找了几次,就找着你一个,躺那一动动。哦,对了,还有把刀,落在上。” 说着,余蓉从后腰带抽出聂九罗的那把匕首,扔给炎拓。 炎拓接,力气接。 看着那把匕首在面前跌落:“会啊,我记得,阿罗应该就在我旁边。” 余蓉说:“被带走了吧。” 带去哪?越过了涧水,正式进入黑白涧,去到了吗? 炎拓打了个哆嗦,一子爬起来,踉跄着往回走。 余蓉坐在上看,并试图去拦。 “去哪啊你?必要再去看了,我来来回回看几次了都。虽说白瞳鬼什么的都走了,万一又回来……” “老子把你背出来容易吗?你别特么又栽路上,让老子再背一次。你看看你那后背,撕扒撕扒骨头都出来了。” “赶紧瞧医生去吧,然我看你也活了多久了……” 喊到后来,余蓉也懒得喊了,往后仰倒,两手枕头。 太累了,养养力气吧,养点力气,再去捞死的傻子。 *** 炎拓到底也能再次去到涧水边。 一是认识路,而且越往照明就越跟上,二是身体原因,在涧水泡过,接着后背受伤,又昏躺了久——这季节,睡觉蹬掉了被子都会惹一场感冒,更何况是这么往死水的折腾? 余蓉休息够了,一路找到炎拓的时候,炎拓的寒热已经上来了,整张脸发烫发赤,流热汗的同时又打摆子,身体一时像往冰浸,一时又像往火中燎,余蓉叹了口气,说:“炎拓,你要是想现在就交代在这呢,就往死折腾好了,我都失去那么多同伴了,也并特别稀罕你的命。我又是聂二,会花十分力气救你,出于情分、拉你拽你一把罢了。” “你要是想活着、日后还能有机会再回来这,就打起精神来,跟着我往外走,咱现在还脱险呢,话就说到这份上,我走了啊,头百步我会慢慢走,方便你跟上来,过百步我就了——老子也泡了水,一身寒飕飕的,饿得头昏眼花,兴趣顾别人。” 说完就走了。 炎拓打着颤从上爬起来,后背已经知觉了,抬手抹了一把,入手胶黏:流的大概已经是血,感染化脓了。 话糙理糙,余蓉说的都错,现在即便能冲回涧水边,除了消耗自己,别的什么都能做。 炎拓回头看了一眼最深处的黑暗。 得先活着,然后回来。 趔趄着去撵余蓉,几次摔滚在,又几次爬起来,最后一次爬起时,余蓉走回来,横了条胳膊给,说:“走吧。” *** 回金人门的路顺利,余蓉也认路,只知往亮处、往夜光石多的方走。 然而青壤的范围实大,光金人门就有个,每个门间相距远——林喜柔找到的那个矿坑出口,甚至远在由唐县,由此可见方圆广。 所以到了最后,或许是走逆了方向,尽在夜光石的迷阵中转悠,炎拓的状态越来越差,余蓉也好到哪去:比炎拓能撑,主要是因受伤,精神上也相对积极。 但再积极也敌过饥寒交迫。 余蓉已经了时间概念,知来几天了,只知自己现在饿得像狼,一对眼珠子简直要发绿,起初还能拽着炎拓走,后来是扶,再后来是互支互撑,到了末了,谁也扶动谁了,常常一栽倒就是径直晕过去,然后被另一个晃醒。 …… 炎拓也说清是第几次被余蓉晃醒了。 两人疲惫对视,都在对方眼看到了自己狼狈如鬼的惨相,余蓉苦笑一,说:“也知到哪了,报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吧,你有什么遗言有?趁着你还有气,先说了吧。” 根据两人的状态判断,觉得自己应该是后死的那个。 炎拓看了一会:“我还找着阿罗呢,我死了。” 余蓉噗笑出来,是有浇炎拓冷水,只是习惯了有话直说:“你烧得跟块炭似的,我们板牙村,有个出了名的、脑壳烧坏了的,叫马憨子,我看你跟也就一线差了。” “你有有想过,即便我们到了金人门,走出林子,还得一两天呢。金人门那,只留了雀茶和孙理,现在还知那头是是正常——就算正常,谁有那力气把你抬出去?” 炎拓说:“我会死。” 聂九罗有亲人了,如果死了,再也人会找了。 死,脑壳也能烧坏,得清清醒醒活着,再回来。 缓了会,积攒了点力气,慢慢给余蓉交代:“头信号,我和阿罗的日常用品,都在上头。你找到我手机,联系人,有个叫吕现的。” “打卫星电话给,把我情况告诉,让带足药品设备,赶到山林口着,或者,你能提供路线,就让雇向导和帮手往走。” “两边开走,这样能节省时间,这人错,就是爱贪利,胆儿还小,来,你就开价,随便开价,加吓唬,会来的。” 余蓉机械听着,肚子一连串咕噜响。 炎拓是是太乐观了?现在居然还在考虑医生、救护。 只想吃东西,有块面包都是好的。 炎拓接着往说,语气平静:“如果我命好,死早了,死在什么希望都还看到的时候,那,你可以吃我。” 余蓉吓得一激灵,整个人都吓精神了:“你特么胡说八什么?就你那身臭肉,我得去嘴么?” 又后怕似喃喃:“我特么吃人,吃你,那我跟枭有什么区别?” 枭吃人,还能往天性上赖,这个口,还能是人吗? 炎拓笑了笑,轻说:“交代遗言么,趁我还有气,让我把话说全乎了。你要是过了的槛,那就饿死好了。要是实在饿疯了,想活,手头又只有我这块大肉,那可以吃,我授权了。” 余蓉吭,伸手压住肚子,防它再发出响,身上一粒粒的,泛起的都是鸡皮疙瘩。 炎拓继续把话说完:“你要是觉得吃了我过意去,那就顺便帮我做点事。” “一是,就把我葬在黑白涧边上吧,二是,帮我打听一阿罗的落,坟前跟我讲一。妹妹的落,我已经差多知了,阿罗的,我死了都还挂着。” 就说到这吧,想想也别的要说的了,都交代完了。 说了这么多话,炎拓太累了,阖上眼皮,眼前始终跳白、发花。 迷迷糊糊间,忽然看到母亲林喜柔,盘腿坐在疗养院的那张床上,一直在看,眼神,无限温柔,也无限凄凉。 还有父亲炎还山,立在床边,还是那副病重时形销骨立的模样,嘴唇慢慢翕动着,似乎有无数的话想对讲。 炎拓在说:爸,妈,保佑我吧,别让我死,这次,别让我死。 炎是见到了,可还来得及说一句话。 还有阿罗,忽然就了,连落都有。 这次,别让死,再多给点时间。 正意识溃散间,听到余蓉怒喝了句:“谁?!” 谁?还能有谁?又遇到谁了? 炎拓底忽然生出些微茫的希望,艰难掀开眼皮。 余蓉正侧着头,看向斜前方,脊背耸起,手臂发颤,手中紧紧握着捡回来的、聂九罗的那把匕首。 炎拓顺着的目光看过去。 那,一丛高垛背后,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正慢慢踱出。 141、 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面目, 一串老迈而衰弱的咳嗽声已经传了过来。 炎拓心中一动,他想起一个人。 李月英。 那个原本应该和林喜柔待在一起,却离奇中道消失、自顾自逃命的李月英? 人出来了, 还真是。 炎拓有些感慨:林喜柔那头,算是全灭了吧,个心怀鬼胎的,反而苟到了现在, 看来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总有幸运儿诞生, 就是从来搞不清, 幸运的标准是什么。 余蓉却没认出来, 她只过一眼李月英的照片,真人从没打过照面, 是以没什么印象。 炎拓提醒她:“跟着林喜柔的, 地枭。” 卧槽,地枭! 余蓉周身绷紧, 作势就要起身, 然而腿上一软, 身子晃了晃, 半跪着撑住,才没倒。 在也是不剩什么力气了, 余蓉咬了咬牙, 警惕地看越走越近的李月英。 李月英也是运气好,趁着聂九罗和林喜柔她们打斗时摸黑跑了, 她一个人、目标小,找了处旮旯龟缩起来,居然一直没被发现, 捱到风平浪静之后,原计划是尽快离青壤,然而多年没回来过了,她对路线也不是很熟,兜了两天的圈子,被这头的动静给吸引过来。 真不错,眼前两个,都是有骨架有肉、却饿到没什么战斗力的。 李月英舔了舔嘴唇,她也饿了。 余蓉心头一凛,她跟野兽打的交道多,对这种动作有一种天然的警醒。 炎拓苦笑:“早知道喂她,还不如喂你呢。” 是怕什么来什么了?余蓉有点不敢相信:“她这种的,不是不杂食吗?” 她不知道李月英是个已经断了血囊的,杂不杂食已经无所谓了。 炎拓也说不清:“饿慌了吧,狗牙初,也杂食了。” 狗牙杂食,还有林喜柔出面主持规矩,李月英现在,得无法无天了。 李月英跟俩都不熟,也不准备打招呼,她纯粹以端详猎物的姿态看两人:男的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不足为惧,女的似乎还能蹦跶两下,那就先对付女的吧,把女的搞定了,就能开餐了。 炎拓压低声音:“你还能跑么?要么,把她引过来,我想办法死抱住她,拖点时间,你能跑多远跑多远吧。” 反正遗言也交代了,死法他不在乎,还能发挥点余热就不赖,骨头和肉,算是没白长。 余蓉没吭声,她觉得自己不该往处想,但还是没忍住,衡量了一下可能性。 其实是可行的,她熟悉野兽,一般野兽吃饱了,就会懒上好一阵子,猎物从近旁经过都懒得扑——李月英这体量,一个人足够她吃了,如果真被炎拓缠上了,她未必非得来撵她。 可是,么做合适吗…… 正想着,李月英已经弯下腰,双手成爪、两臂支地,后背高高拱起——明明是个人相,也做了么多年人,居然瞬间就能退回兽态,毫无违和感。 然后,她双足一蹬,直直窜扑了过来。 余蓉头皮发麻,女的看上去老弱多病,真动起手来,居然带一股凌厉狠辣劲,要换了平时,自己也不怕和她比划两下,可现在…… 她省着力气攒着劲,直到李月英已经纵到身前了,才猛然侧身一闪。 李月英气势正盛,一扑走空完全无所谓,一个猱身转向,向余蓉面门抓过来,完全把边上躺着的炎拓死人。 炎拓躺了那么久,多少也缓了点劲,他觑准李月英的所在,一咬牙起身就扑,原本是想把李月英给扑翻,然而高估了自己现下的能耐——身子起到一半就泄了劲。 只能做到多少是多少了,炎拓放弃了之前的打算,一把抱住了李月英的小腿。 以他现在的力气,已经做不到把李月英给抱拖回来了,只能加押上自己全身的重量,给她多制造点障碍。 任谁的腿上忽然缀了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都绝不是件舒心事,李月英踉跄一绊,勃然大怒,回身就往炎拓身上抓来。 余蓉知道是炎拓在给自己制造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来,她几乎就要狂奔出去,但刹那间,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我特么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命或许是能保,但后半辈子的觉,还能睡得安稳吗? 余蓉心一横,大喝一声,回过身扬刀就斩,李月英仿佛是背后长了眼,右肩一沉,直接把刀避了过去,反而是余蓉用尽全力、没收住势,脚下被炎拓身子一绊,硬生生栽了出去。 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觉颈后剧痛,是李月英趋身过来,一爪抓进她后颈,把她的上半身拎了起来。 被抓伤了? 余蓉心下一凉,现在这情势,被抓伤等同于没了半条命,孙周就是前车之鉴。 她心下狂怒,存了个我死你也要大出血的念头,反手冲着李月英面门也是一抓,然而李月英的反应何其之快,手上急撒——余蓉完全是依赖着李月英的一拎才稳住身子的,她这一撒手,余蓉身体自然跌落,反手一抓也就落了空。 还没完,李月英撒手之后,身子跟进,顺手是一记下抓,一抓直抠余蓉双目,看情形,不抓瞎两只眼也要废个一只。 余蓉目眦欲裂,看李月英狰狞嘴脸,只恨自己气力不济、不能生吞活剥了她。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嗖的一声,李月英的脑袋重重一偏,忽然僵了一下。 是有一支锃亮的不锈钢箭破空而至,锋锐无比,从李月英左太阳穴进、右太阳穴出,横冲贯额,像是左右额上都长了角、挂了翅。 余蓉愣愣地看李月英。 李月英也一脸惊愕地看余蓉,她嘴唇翕动了下,像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抖索地抬起手,摸了摸一边额角处探出的箭锋。 不远处,传来雀茶跑得气喘吁吁的声音:“余蓉,余蓉!” 余蓉没再管李月英了,循向看去。 来的真是雀茶,人在十几米开外,手上拎弩肩上背囊,她身后十来米外,还跟了两个,三条人影,一前两后,那形状排布,有点像小时候看天上飞雁排成的人字掠形。 余蓉长舒了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李月英才终于真的、歪倒了下去。 那一头,炎拓还没松手,他用了全力,胳膊都抱僵了,一时间,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松开李月英的腿了。 他轻声问了句:“是我们的人来了吗?” 余蓉低声喃喃了句:“是啊。” 她有点奇怪,自己只留了雀茶和孙理两个人守门,怎么现在往头跑的,居然有三个人。 那金人门那呢,还留着人吗? 无所谓了,一处有一处的遭遇,一处有一处的故事,亏得安排了雀茶留下守门,要是让她随队,估计早壮烈了,也就没眼前桩事了。 余蓉闭上眼睛。 她真是太累了。 *** 炎拓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山林道上。 跟之前一样,也是觉得身子晃晃悠悠,但不一样的是,他听到鸟雀啁啾,闻到土壤和清新草叶的味道,还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那种别样的暖。 是……出来了? 炎拓心头一惊,下意识想睁眼睛,眼皮很沉,几次都没能掀,倒是耳朵挺灵,听到絮絮的说话声。 “可出大太阳了,蓉姐下有救了。” “可不是,昨晚上我都睡不着,就怕今天是个阴天。” 蓉姐……余蓉? 想起来了,余蓉好像是被李月英抓伤了,盼着出大太阳,是要用天生火吧。 声音忽然低了一度,还带了些许慎重。 “但是……蒋叔,没办法了吧?” “红线贯瞳,肯定是没辙了,蓉姐也愁呢,你说拿蒋叔怎么办才好……” 炎拓睁眼睛。 眼前还是一片黑,是遮了眼罩,炎拓没多想,顺手摘下,摘掉的同时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要遮:白热的光亮刹那间入眼,激得他痛哼一声,赶紧闭上。 眼前一片血点,仿佛有无数牛毛样的细针在密戳。 担架立时停下、搁放在地,有人经验老到地安慰他:“没事,地下待久了,上来要醒眼,不能像你样猛眼。” 另一个人则咣当晃水杯:“喝点水吧,早上烧的,还热着呢,撕了片面包进去泡,不好吃,但适合你样的。蓉姐说,完了给你含个参片,回头见到那个吕什么先生,就妥了。” 炎拓没说。 他是趴在担架上的,后背似乎处理过,但已经完全没了感觉,他甚至起了个荒谬的念头,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长后背。 *** 从这两人嘴里,炎拓大致知道了金人门那头发生的事。 两个人,是随着蒋百川一起被林喜柔绑架的人质,囚禁期间,几次转移,最后一次,就是进的青壤。 人质的,生死永远未卜,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换人什么的,说好听点是得救,说不好听就是大限将至,所以都思谋着伺机逃跑。 机会出现得很突然,有长白眼珠子的怪物突然出现,且来势汹汹。 队伍轰然大乱,有那胆子小的,或者反应迟钝的,基本也就当场交代了,俩属于机灵的,及时自保、寻机逃跑,而且策略正确——都盯住了蒋百川。 识途要靠老马,蒋百川在青壤几进几出,没人比他对路更熟。 但不敢太过靠近、只能远远盯着,因为同为人质,知道他在地枭手上伤了皮肉,是颗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爆的炸弹。 很幸运,一路上没再出别的状况,大概是因为金人门属于青壤的边缘,对于白瞳鬼来说,太过接近“地上”,所以对个方向的搜捕相对潦草。 蒋百川到达金人门时,两人离得还远,近前时看到变故陡生:蒋百川突然发难,而雀茶一箭放出,把蒋百川射翻在地,吩咐孙理上去,把蒋百川绑了个结。 两人吓得没敢再靠近,磨叽半天才亮明身份、抖抖索索往那头喊。 雀茶谨慎得很,远远扔了绳子过来,让两人脱掉衣裤,只留裤衩,然后互相帮着绑住手,一个一个蹦过来,让孙理检查身体皮肉,期间,她一直搭箭在弦,声明只要敢轻举妄动,她就放箭。 谁还敢乱动? 两人老老,一一照办,也先后过关,加入守门小队,领到了吃食。 之后,有一个逃了回来的,不过不是人质,是邢深那队的,也是个从白瞳鬼手下得以脱身的幸运儿。 至此,雀茶那头,加上蒋百川,人数蹿升为六个。 对里头的情形,通过逃回来的几个人,雀茶约略有了了解,虽然担心余蓉的处境,但自忖没那个能力进去打援,于是以守为主,稳扎稳打,寄希望于能有更多的人逃回来。 转眼两天过去,周遭毫无动静,也正是因为这种风平浪静,让雀茶等“甲不离身”的戒备状态有所放松。 但总不能这么漫无目的地等下去,是走是留,得有个决断,几人商议之后,决定先沿着安全地带、即夜光石分布密集的地带谨慎搜找,做进一步打算。 *** 傍晚时分,几人和按照路线往里走的吕现一行中道汇合。 抬担架的两人向吕现移交了炎拓之后当即回返,余蓉打算在金人门一带再守几天,看看能不能再捡回几个——青壤那么大,也许还有人在里头兜着圈、没找着方向呢? 吕现这人有个好处:炎拓没什么危险时,他尽可以嘴欠打诨,但人真有事时,他还是专业和敬业的。 收到伤情照片之后,他就广掘人脉,联系了自己在外科以及骨科的各位师兄师姐,研究该怎么用药、清创、缝合,以及有可能引发怎样的并发症、该辅以怎样的后续医疗保障。 现在接到人了,先不废,立马设帐展工作,因为余蓉放话说“一切按最高规格来,费用不是问题”,他甚至还带了个助手随行。 炎拓用了麻药之后就昏睡过去,醒来时是第二天早上,不知道是不是药劲没过,脑子昏昏沉沉,看人也看不清,只觉得吕现的一张大脸像胀气的馒头,在眼前飘。 吕现说:“炎拓,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语气,炎拓觉得自己可能药石无医、回天乏术了。 吕现:“……我估摸着你生一场大病,你身体,次真耗到老本了。” 炎拓阖上眼皮,脑袋沉重无比。 他想起聂九罗,她吞下生死刀磋磨的粉末之后,也是在透支身体吧,耗得比他厉害多了。 吕现:“你伤,我能使的招是全用了,我心里也不是很有底,建议你还是进医院观察,一周内状态稳定了居家休养,医生要是问伤怎么来的……” 说到这,他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盗猎去了?炎拓,不是我说啊,你别跟着你小阿姨掺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迟早出事,我估计……连我到时候都够呛。” 他真是挺愁的,老早就计划着把自己摘出来、摘干净,一拖拖的,反而越陷越深。 炎拓笑了一下,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你放心吧,我林姨……回老家了,应该……不回来了。公司以后,只做业务……你要是想辞职,打报告,我批。” 吕现吓了一跳,走向太过突然,哪有说洗手就洗手的,他怀疑炎拓是在说胡话。 他清了清嗓子:“那咱……上路了啊,我觉得,就住家附近的医院就行……” 炎拓摇头:“不回……家住。” 吕现愣了一下:“那去哪住啊?” 炎拓没再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手上蜷抓:“我……刀呢?” 刀啊,想起来了,是有一把,跟炎拓一起移交过来的,吕现赶紧拿过来给他,小心提醒:“刀鞘没有,用一块皮子包着刃的,你小心点啊。” 炎拓握住裹着皮子的刀身,一颗心慢慢安稳下来。 阿罗一定没死,死了的,白瞳鬼把她的尸体扔在当地就好,何必还费劲带走呢? 一定没死,还有见的机会,他要尽快恢复,入金人门。 就是……白瞳鬼为什么要放过他呢? 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放过他呢? 142、 炎拓在医院里住了一周。 真让吕现给说中了, 这趟受伤,惹汹汹一场大病,把前段时间被在矿底时种下的病因给倍诱了果, 检测下,生化全项有一半都有偏差,慌得医生还以为是工作程序出了错,急嘈嘈地要求重新再一次。 炎拓己倒觉得还好, 还能喘能走路,于他说挺知足的。 这期间, 他一直和余蓉保持联系。 余蓉还在金人门, 主要有两件事。 一是继续找人。 因为日复一日的太平无事, 余蓉她们胆渐大,已经不满足于只在外围搜寻, 有一次甚至深入到了人俑丛, 然而,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无所获。 余蓉跟炎拓抱怨说:“我现在信冯蜜的话了, 什么白瞳鬼、枭鬼, 真的是从都不上的, 也是邪门了, 就那么一次,怎么就叫我们给撞上了?邢深这手, 用在什么地方不好?” 是驯蒋百川。 炎拓到这话, 半没作声。 余蓉大概也能猜得出他在想什么:“我也不想的。” 驯蒋百川跟驯孙周不同,毕竟熟人、长辈。 余蓉有想过把蒋百川送去精神病院, 再一想不妥,蒋百川这种的,跟有攻击性的疯不一样, 他嗜血食肉,兼具诡诈,在精神病院待着,保不齐日会闹出大事。 所以得驯,至得驯孙周那样,知道避人、不伤人。 她说:“以前带着孙周的时候,聂就总有意见,说是把人当畜生一样使,不合适。可我能怎么办?又没个山林可以放归。” “我想过了,青壤这么大,就让蒋叔留在这吧,也算是有个由的空间。这地下总有能逮能吃的,大不了隔段日过投喂一下。” 思想去,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炎拓问她:“你大概会在那待久?我会尽快……” 余蓉知道他的身体状况,老大不客地打断他:“你别尽快,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炎拓,你的事,我管不着,但请你有那个能力了再折腾,别拖个一步三喘的身体过,要我们抬要我们拽,尽给我们找麻烦。” 炎拓被她呛得无言以对,顿了顿才说:“还有件事……” 他把山路经南巴猴头时,夜半到的怪声给余蓉说了。 “林喜柔最初绑了瘸爹他们,约见的地点就是南巴猴头,虽说你们都没去,但我一直觉得,那里应该有点蹊跷。不管是南巴猴头还是我爸的那个矿坑,我感觉都得有个善。你们要是还有余力,费用我解决。” 他没把话说得太死,毕竟现在,余蓉那头的人手也寒碜。 余蓉没异议,说:“桩桩件件的,慢慢吧。” *** 一周之,炎拓出了院,没要任何人送,己回了小院。 到的时候是傍晚,夕阳坠得低,红金色的日影斜铺通往小院的巷,炫扬开一种荒诞的、与心静不合的热闹。 炎拓一个人走过日影,走近熟悉的院门,伸手想叩,到里头传笑闹声。 好像是卢姐,笑得险些岔,说:“让林伶评评理,我这饺,怎么就像窝头了?” 长喜叔也在笑,印象中,从没过刘长喜笑这么开怀:“你这饺,教这么教不会,做别的一点就透,你是跟饺有仇啊?” 林伶也笑得咯咯的,不过显见的偏向卢姐:“能吃就行,味对了就行,反正吃肚里,好不好的,不重要。” …… 真是热闹啊。 炎拓收回叩门的手,倚着门,在跨槛上坐下。 说不清为什么,不想去,觉得己和门的那一边格格不入,去了会破坏氛。 也不知坐了久,直坐到都黑了,夜凉开始浸人,身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卢姐出扔垃圾,冷不丁到门口黑漆漆地窝了个人,吓得“呀”一声,连退了好几步。 炎拓这才反应过,站起身,叫了声:“卢姐。” 檐下有灯,卢姐认出他,笑着拍拍心口压惊,说:“哎呦,怎么坐门口啊?这么快就回了,我心说还得等几呢。” 聂九罗走的时候,跟她说己半个月回,还说要考核她,卢姐一直算着日,还怪有压力的。 快吗?炎拓勉强笑了一下,这几,他心境苍凉得,仿佛半辈都过完了。 卢姐往他身,“咦”了一声:“聂小姐呢?还没到啊?” 炎拓脑里轻轻嗡了一下。 还没到,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到。 他说:“阿罗路上要去个什么石窟,我就先回了。” 卢姐一点都没疑心,聂九罗常这样,喜欢石窟、造像、各种楼阁庙观,一时兴起就会整月不着。 她把炎拓往门里让,问他:“吃了没?给你做个什么?我包了可饺了……” 炎拓打断她:“做份面吧,就是上次,你做的那种鸡汤面,里头有鸡丝、木耳,还撒枸杞的。” 这描述得有点过于细致了,卢姐觉得奇怪,抬头了他一眼,心头忽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炎先生,你色不好啊,是不是生病了?” 原本还想笑着调侃一句“是不是又被骗去挖煤了”,到底不是熟,又咽回去了。 炎拓笑了笑,说:“是啊,有点不舒服,所以先回休养。” *** 和卢姐一样,林伶和刘长喜也在炎拓这儿碰了软钉:欢欢喜喜上和他打招呼,然被一句“我有点累,先上楼了”打发掉,没了下文。 炎拓知道己装得不够好,但没办法,他并不想笑,也没那么精力去顾及他人。 楼几乎完地保持了聂九罗离开时的样:卢姐如常保洁,林伶和刘长喜也有做客的礼数,基本只在楼下活动,上打扰。 炎拓开了灯,在工作台前坐下,这一坐,仿佛双腿灌了铅,骨架也坍塌,再也没力起走动了。 卢姐会察言观色,面端上之,没说什么就下楼去了,还拦下了试图上询问的林伶和刘长喜,点拨他们说:“这种一就是想静一静,上去问了也没用。” 炎拓埋头吃面,老实说,跟上次一样味,但大概人的心事太时,胃也塞满,食不下咽。 他些许用了几筷就撂下了,目光落到了手边搁着的、小院的模型上。 真的院,梅花盛放,岁月也停在之前:聂九罗穿着睡衣、吊着胳膊,他笑呵呵持一支梅花,脖上还挂了块“老赖”的牌…… 院门上的对联依然红灿灿的,一边书“平安”,另一边是“归”。 炎拓伸出手,在对联上轻轻抚过。 曾经,这个小院等回了他。 将,也能等回聂九罗吗? …… 晚上,炎拓稍事洗漱之,就睡在聂九罗房里。 他现在难睡着,一闭眼就是青壤、黑白涧,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前一个晚上,他梦见白瞳鬼带着聂九罗的尸体过了涧水,那场面如默片,没有任何声音,而他身体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就那么眼睁睁着。 今晚,要是能连续剧一样续上也好,让他,它们把聂九罗带去哪了。 睡到半夜,果然又做梦了。 可惜,续的不是前一晚的剧情。 梦见翻了个身,睁开眼,透过床顶挂下的薄幔,到聂九罗正坐在梳妆台前,哼着歌,慢慢擦拭水乳。 炎拓又惊又喜,坐起身,说:“阿罗,你回啦?” 聂九罗柔声说:“是啊。” 然向着他转过头。 她的脸上,有一对慑人的白瞳。 …… 炎拓猛然醒转,冷汗涔涔,心脏收缩得厉害。 他揿亮床灯,床顶是有挂下的薄幔,梳妆台前却空无一人。 这是无如何都睡不着了,炎拓伸手抓摁住跳得过急的心口,缓了好一会儿才开门出。 卧室外就是大工作室,里头塑像太,满目影影憧憧,怪吓人的,炎拓抹了把额上的汗,摸黑走到阅读区,揿亮了阅读灯,在沙发里坐下。 夜晚真是安静,灯罩下泻出的光稳稳地笼住他,像个贴心的、暖融融的泡。 炎拓坐了久,才趋身朝向书架,想找本书、打发半夜。 聂九罗的书,专业之外,休闲的小说类也不,然而书脊上的名目一列列扫下,炎拓提不起丝毫兴趣。 他的目光渐渐溜到书架下层。 有一本,书脊上什么都没印,不知道是什么书。 炎拓好奇地抽出,这才发现,是本影集。 聂九罗的影集吗?他愣了一下,印象中,这种影集比较老旧——年轻人使用电册,专门打印出并不常见。 他迟疑着翻开。 *** 卢姐睡到半夜,忽然到房门被敲得山响,先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唬得心惊肉跳,再然到炎拓的声音:“卢姐,麻烦开个门,有事问问你。” 是炎拓啊。 卢姐吁了口,不觉又皱眉:什么火烧火燎的事,犯得着这么夜半叫门?就不能等到亮? 她披上衣服开门出。 怪了,炎拓面色不大对劲,胸口起伏得厉害,怀里抱了一本影集,一见她就慌忙打开:“卢姐,这本影集你见过吗?上头没有文字标注,我不是确定,得找你问一下。” 巧了,翻开的这页是婚纱照,卢姐真见过。 她说:“这是聂小姐的庭册嘛,上头人是她父母啊,有小孩儿的就是聂小姐小时候了。” 炎拓一颗心跳得几乎快蹦出,指向婚纱照里的新娘:“这就是她妈妈,裴珂?” 他之前查过聂九罗的信息,知道她父母姓名,但照片没见过——她接受采访,是展示己,也没可能把父母的照片都给刊出。 卢姐点头:“男的就是她爸,聂西弘。” 炎拓激动到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那她爸妈当年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卢姐为难:“这我就不知道了,雇主的私事,我也不好打啊。聂小姐倒是提过一次,说是她妈妈出意外死了,她爸太伤心,走不出,所以跳楼了。” 对,卢姐不知道是正常的,可以找当年的人问。 炎拓:“那有没有她父母的老朋友什么的……” 卢姐想了想,摇了摇头:“那得回老找,聂小姐前一阵回过老,给他爸做冥诞着,还说有个叔叔还是伯父的……你问聂小姐好了。” 回过老吗?那就好办了,聂九罗的手机在他这儿,联系人里捋一捋,总能找到的。 炎拓感激地卢姐:“那行,卢姐,你赶紧睡觉去吧,不打扰你了。” 卢姐一头雾水被他请回了屋,心里嘀咕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啊,非得半夜问,这些小年轻真是……咋咋呼呼的。 *** 炎拓攥着影集,本是想回房的,走到花树下,不觉地,就在石墩上坐了下。 裴珂,那个白瞳鬼领头的女人,是聂九罗的妈妈,裴珂。 她的好照片上,都戴着那条翡翠白金的项链,那条项链,原是裴珂的——也合理,妈妈的东西,就是要传给女儿的嘛。 所以,阿罗一直戴着。 怪不得,最那一击之,那女人一再去手里的项链,还问他聂九罗叫什么名字、父亲是不是聂西弘,她认出了!裴珂认出了! 难怪她放过他,那种情势下,猜也能猜出他和聂九罗的系了,放他一码,是在阿罗的面上吧。 既然是亲生母亲,一定不会着女儿去死了,也不会舍得女儿去当白瞳鬼吧,她会想尽一切办法——裴珂手上,有足足四尊女娲像,阿罗会活过的,一定会! 炎拓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影集的硬壳上,眼睛上渐渐漫上热雾。 他觉得己好起了。 143、 炎拓和聂九罗相处的日子不算长, 关于她父母的事,她只略提过一次,从未展开细讲。 他想打听一下当年的事, 更重要的是,了解一下裴珂的品性:如果她是个疼爱女儿的母亲,他会更觉踏实。 但如果她暴戾冷酷,对孩子不管不问, 那事情怕是不如他想的乐观。 第二天一早,炎拓就在聂九罗的手机里找到了聂东阳的联系方式, 身体原因, 不便奔波, 他委托了公司的一个长期合作方,请对方派个能干的员工过去——最好是搞销售的, 会察言观色, 也能说会——方打听一下。 安排好这事,他心里舒展不少, 精神也肉眼可见地好转。 *** 打听消息需要时间, 炎拓静下心来等, 真正过上了“休养”的日子。 他很快就现, 走的这几天,留下的人似乎都有变化。 首先是卢姐和刘长喜之间, 似乎有那么点点化学反应, 当事人都没太发觉,炎拓先察觉到了。 刘长喜比从前爱笑了, 话也比以前了,一会批评卢姐包饺子的手法不对,一会又说她酸汤调得不地道, 被卢姐顶了之后也不气,笑呵呵背着手,眼角的皱纹都结成了花。 卢姐呢,一口一个“老刘”,仿佛这名字就长嘴边上了,一有重活就嚷嚷“老刘帮个忙”,什么拎袋米啊,挪个酱缸啊,而刘长喜也很要表现,一撸袖子就上,好像还怪享受的。 炎拓暗地里起了撮合的心思,刘长喜当初,对他母亲林喜柔出不一般的情愫,也因为这个,蹉跎了婚娶最好的时机,人又木讷,也就一直单着了,但感情这事,只有适配与否,没有早晚。 至于卢姐,听说是结过婚,不过中道拆离,有个儿子,也大了,能养活自己,不要她操心。 这要是能成,也挺好的,人都是风里的芦苇,有人自飘摇,有人习惯相靠,炎拓目测,卢姐和长喜叔都属于后者。 不过他并不拔苗助长,只明里暗里,话里话外,给制造个小机会。 其次是林伶。 那天,几个人在厨房看卢姐包饺子,炎拓注意到,林伶手里卷了本书,《雕塑入门》。 林伶看到炎拓盯着她手里的书看,还以为他是在怪自己借聂九罗的书看却不爱惜、随意拗卷,慌得赶紧改为拿捏书脊。 炎拓问她:“对雕塑有兴趣啊?” 林伶还没来得及吭声,卢姐先帮她代言了:“有,上次蔡先来拿了两尊像去店里,林伶拉着人家问长问短,还问年纪大了能不能学咧。” 又揪了一小团面扔案板边:“我包饺子的时候,她拿面团捏小像,还怪像的呢。” 林伶红了脸,说:“我就是瞎问问,我没天分的。” 炎拓指那团面:“那捏一个瞧瞧,会捏鸭子吗?” 林伶拗不过,捏着那团面搓弄了好久,真捏了个鸭子出来,面跟泥不同,太过绵软,可塑性没那么强,鸭子受材质所累,整体有点垮,但细看形态,憨态可掬,不失情趣。 炎拓说:“挺好的,要是想学,我支持。也不用太纠结天不天分,天分高了,作品能娱人,天分没那么高,就学来娱己呗。” 就好比这世上,拈花弄草、舞文弄墨的人多了,未必个个都是大手,但同样能怡情养性、滋长岁月、慢酿时日。 林伶眼前一亮。 又有一次,她觑了个空子,征求他意见:“炎拓,我眼睛这里,想去埋个线,觉得好吗?” 炎拓不懂好好的眼睛里为什么要埋根线:“那会炎的吧?” 林伶一听就知道他不懂,只好实话实说:“就是做个……双眼皮。” 炎拓明白了。 他想了想,说:“可以,的人生,的身体,可以自由支配,不用问我意见,自己决定就行。钱方面不用担心,也是家庭的一份子。” 林伶笑起来,虽然不用问他意见,但他支持了,她觉得自己也能更有勇气去迈这一步。 她说:“我看网上人写,医美会上瘾的,止不住,动了这就想动那。其实我动动也挺好的,我要是整得跟之前不一样了,再想办法搞个身份,林姨……林喜柔就再也找不到我了吧。” 炎拓想说,她现在就找不到你了,以后也没可能找到你了。 不过犹豫了一下,又忍住了:事情还没有最后确认,他不想给人预支欢喜。 *** 两天之后,有关于裴珂的消息陆陆续续反馈到炎拓这儿来。 大部分都是积极的,说是亲子关系不错,裴珂蛮疼女儿,夫妻也恩爱,不然不会妻死夫殉情这样的事云云。 少数唱反调,说小两口其实没那么琴瑟和鸣,闹过不少摩擦。 炎拓觉得这也正常,舌头还有跟牙齿打架的时候呢,小夫妻有过不愉快的时候,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最后来的那条消息让炎拓心里打了个咯噔。 那个销售经人指点,找到一个叫詹敬的人,据说年轻时跟裴珂挺熟,两人谈过恋爱,直至裴珂婚后都还没断。 詹敬那古怪脾气,自然是不接受任何问询的,但金牌销售可不是吃素的,有着迎难而上的干劲和绵里藏针的技巧,半磨半缠之下,三巡白酒灌过,勾出了詹敬呜呜咽咽的心里话。 这段心里话,被以视频的方式送到了炎拓的手机上,省却了转述的偏差,相当原汁原味。 视频里,詹敬一身酒气,老脸涨红,攥着酒杯一直磕桌面:“别人不知道,我知道得真真的,我们阿珂,才不是旅游的时候出了意外,她是叫聂西弘这王八羔子给杀了,杀了的!” 炎拓皱眉,这就有点太扯了吧。 詹敬忽然又紧张兮兮改口:“还有一种可能,阿珂还没死,尸体找不到,也不一定是死了,她是被囚禁、囚禁起来了。” 忍俊不禁的金牌销售以画外音的形式出现:“聂西弘都死了这么年了,他怎么囚禁啊?” 詹敬怔愣地看镜头,眼神勾勾的:“囚禁,在地牢里,我们阿珂在地牢里受罪……” 说到后来,老泪横流。 炎拓关了视频。 他实在没法把地下的那个白瞳女人跟眼前的詹敬联系在一起。 听那销售说,这姓詹的,至今还对裴珂念念不忘。 炎拓觉得,还是忘了的好,因为他直觉那个裴珂,怕是连这个詹敬是谁,都记不起来了。 *** 一个星期后,炎拓再次回到金人门。 余蓉还没走,驯人不是三两天的事,她这一两个月,算是为了蒋百川暂时驻扎在金人门了,雀茶等人则在离入山口最近的镇子租了房子,采买一切需用品,轮流进山——也算是建立起一个小型的、可支撑的短期活供应链。 炎拓到的时候,正赶上雀茶和孙理要进山。 这次进山,比之前要轻松,雀茶经人指点,找到附近的村民,几家一凑,居然凑出一支有五头骡子的骡队,对外只说是有科学家朋友在山里做动植物考察,要定期送物资进去。 骡子背负,那是比人要高效了,脚程也比人更快,而且必要的时候,骡子还能驮人。 以这一趟,只用了一个白天的功夫,炎拓就到了金人门所在的外洞。 外洞里,支了好几顶帐篷,那两个抬过炎拓的也在,明儿一早,他们会随骡夫和骡队出山,由雀茶和孙理接他们的班。 余蓉正守着一顶帐篷抽烟,看见炎拓,一脸的不耐烦,说:“又来了。” *** 来之前,炎拓跟余蓉通过电话。 余蓉不是很建议他来,理由是,青壤现在安静得连只老鼠都没有,来了干什么呢?有这时间,不如安心休养,等后续有了动静或者迹象,再过来也不迟。 炎拓说:“去了心里踏实。” 余蓉嗤之以鼻,踏实什么啊,自欺欺人而已。 以这趟见了面,不揶揄他两句不舒服:“话都跟说明白了,非不信,非得过来。以为是什么大人物,一来,里头就有响动了?” 炎拓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来也怪,电视里那些主角,遭受了打击,通常都会更暴躁,他脾气反而比以前好,觉得再刺耳的话也不值得动怒,再恼人的冒犯都能一笑置之。 见他这幅水泼不进的模样,余蓉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第二天一早,送走骡夫一行人之后,三人带上物资,由内洞取,直奔金人门。 这一次,是从金人的鼻子进,通依然狭窄逼仄,装满物资的包袋经常就会被卡住,得猛拽才能过关。 一番周折之后,再次踏上青壤,炎拓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蒋百川。 他还没驯好,不能放养,以脚踝上套了锁拷,用铁链拴住,另一头连在石壁上旧时凿出的锁扣里。 蒋百川的面相已经变了,脸上仿佛挂不住肉,两腮塌陷,半边脸上长满了毛,头发白了一半,乱蓬蓬的,眼珠子似乎比从前小,却更聚光,像两点诡异的亮,幽幽浮在上半张脸上。 雀茶从包袋里拎出块带骨头的大肉,还没扔出去,蒋百川已经兴奋不安起来,满地乱转,嘴里出“昂昂”的声响。 雀茶有点难受,胳膊重得仿佛灌了铅、提不起来,余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接过来,一扬手抛了出去。 哗啦链响,蒋百川的速度快得惊人,一纵身窜将上来,几乎把链条拉绷成了直线,下一秒,已经扑住肉骨落了地,贪婪地以口撕咬,又上爪扒拉——他的趾爪还没发育完全,撕拉得少有吃力。 炎拓看得有点反胃,别过脸去:驯兽他看看也就算了,驯人他是真看不下去。 余蓉把枪和背包都递给他:“真一个人去?不要我跟着?” 炎拓:“一个人。” 去涧水的路上如果没风险,他一个人足可应付,如果有风险,那么,自己的事,他不想把余蓉或者雀茶也拖累进来。 余蓉:“这日子,安稳是安稳,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炎拓说得轻松:“如果遇到地枭,有枪。如果遇到白瞳鬼,上次都没带走我,这次估计也不会带。” 余蓉示意了一下背包:“里头有干粮、水,几把手电,还有夜光喷漆。之前我们去涧水,一路上拿夜光喷漆喷出指向标了,不过这玩意儿不能自发光,得先蓄光才能亮,打手电多照照,照到了就会光,来回应该就不至于迷路了。” 炎拓提枪在手,点了点头,说:“走了。” *** 从这儿出去,是一条夜光石的长道,人下去好远了,还在视线里。 雀茶目送炎拓的背影,喃喃说了句:“炎拓这样的男朋友,也是挺难得的吧。” 余蓉正扑弹待会开驯时要用的弹球,闻言抬头:“这话怎么说?” 雀茶叹了口气:“有情有义嘛,到这份上了都不放弃。再看我和老蒋,十几年情分,跟过着玩似的。” 余蓉说:“这又不是跟我谈恋爱,我不知道这样的男朋友怎么样。不过,当朋友是挺放心的,遇着凶险,这人不自私。” 两人一齐看炎拓越走越远。 雀茶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余蓉,当着他的面,我没敢提。就算那个女白瞳鬼是聂的妈妈,他能找回聂小姐的概率也很小吧?” 余蓉没吭声,也没能抓住回弹的球,弹球擦着她的手边扬起,又落回地上,一路弹着,越弹越远,最后贴着地,骨碌碌滚去连目光都追不上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余蓉才说:“是的。” 雀茶轻声说:“可是他看起来,满怀信心、挺高兴的样子。” 余蓉:“由他去吧,能高兴几时是几时,不管怎么样,他这信心,不能被咱们打击。” 144、 炎拓一路都行进得很顺利。 在这儿, 照明确实是个问题,如今市面上的夜光产品,都得先吸光, 然后才能放光,青壤没太阳,没法持续提供光源,所以余蓉她们喷出的夜光指向标, 亮了一段时间之后就黑,得靠手电光不住扫照去“激活”。 这么一对比, 秦朝时缠头军埋设下、能自身放光的夜光石, 可真算是宝贝。 全程寂寂, 炎拓先还担心会有什么异物猛然蹿出,到后来, 自己也懈怠:别说什么危险的气息了, 他直觉身周数里之内,连个活物都没有。 数个小时之后, 他穿越人俑丛, 抵达涧水。 大概是因为天气已经开始转暖、上游融水渐多, 涧水的汹涌程度比上次要大——当时如果是这种水势, 他估计撑不到十秒自己就被冲没。 想想也是骇人,真到了丰水季, 一入涧水, 估计会无人生还。 炎拓在涧水边站很久。 身在小院的时候,他心心念念想来, 迫不及待,总觉得来了就妥、来了就好办,现下站在这儿, 胸腔内的兴奋渐渐退却,有点明白余蓉为什么次三番阻拦、不建议他来了。 因为不来,他会满揣希望,觉得只差动身上路。 来了,把小院到涧水这段路急急走完,前路就无处下脚。 ——你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你一来,里头就有响动了? 炎拓伫立良久,忽然双手拢于嘴边,冲着对岸大叫:“裴珂!裴珂你在不在?” 又叫:“阿罗,阿罗你在吗?” 身周余音袅袅,低处涧水狂嗥,没有任何回应。 *** 夜深了,一天的驯化早已结束,蒋百川一顿饱餐之后,蜷在山岩边呼呼大睡——由人退回兽,没了思量算计,日日只管吃睡,也不知道是于他幸运还是不幸。 余蓉和雀茶在地上划格子下棋,玩所谓的农村格子棋,三狼十五猪,大石子是狼,小石子是猪,狼吃猪,大吃小。 两人身边,一盏白日吸饱日光的营地灯,正莹莹泛着光。 雀茶忽然低咳了两声,目光示意了一下余蓉后方:“回来了。” 余蓉回头去看,果然是炎拓回来了,离得还远,看不清脸,单从步伐姿态中,都能看出这一日是空忙一场。 她把棋盘上石子一推:“不玩了。” 说着站起身来,大开大合地下腰舒腿、伸展筋骨,候着炎拓走近,才看似随意地问他:“没收获,是吧?” 炎拓点了点头。 余蓉打个呵欠:“正常的,里头安静好些日子,你一来就能有发现,也太巧,编故事的都不能这么写。” 雀茶也说:“种子长成花,还得慢育苗呢,慢慢来吧。” 炎拓微笑,心头积下的阴霾去不少。 ——种子长成花,还得慢育苗呢。 他喜欢这个说法。 *** 炎拓在金人门内住下来。 他基本每天都去涧水,有时会在那过夜,隔天随着骡队出山,把自己捯饬清爽了之后再进。 他习惯了冲着对岸喊话,从来都是无人应答,涧水很长,不清楚对方在对岸的哪个方位,炎拓生怕错过,索性使个笨法子,用夜光漆在这一头的高垛上喷字,喷写一条又一条。 喷累的时候,他就拿手电光遥遥照那些字,用不多久,字的碧色光迹就会一条一条,在暗夜里铺展开。 ——裴珂,可以出来聊聊吗? ——阿罗你在吗? ——基本上每隔一两天就会来河岸,要是看到了,能等一下吗? ——在这留瓶夜光漆,能回个话吗? 写这么多,只要人来了,总能看到吧? 可万一她们来的时候,这些字,都黑下去了呢? 不能只依赖这一个法子,有一次,炎拓跟余蓉商量说,他想依着地图,去找乐人俑,尝试一下敲缠头磬会不会管用。 余蓉像被马蜂蜇一样跳起来:“你疯了吧?你还想把那些东西招上来?” 炎拓说:“考虑过,到时候,你们退进金人门,它们上来了也不能把你们怎么样。至于,只要裴珂在,能跟她对上话,就没什么问题。” 余蓉哑然,想劝两句,转念一寻思,随他去吧,人执拗时别拦,越拦越执拗,再沸的汤水,搁着搁着,总有冷下来的时候,拼命对着吹气是吹不凉的。 她给炎拓提供地图。 炎拓找了足有两天,终于找到了,真如邢深所说,这儿的地形很奇特,像个朝内传音的、巨型的喇叭。 然而,眼前一片狼藉,所见皆是废墟:所有的乐人都被砸烂,俑片碎了一地,缠头磬也毁,只余折毁的磬架和一两片磬石。 炎拓在原地踯躅好久,捡了片磬石回来。 那天,雀茶和孙出山,另两个人当值,凑在一起说起来,其中一个很笃定:“不是深哥砸的,深哥敲磬的时候,也在,还上去试敲了两下呢,敲完在那等好久,没等来动静们就走了,们走的时候,不管是磬还是乐人俑,都还好端端的呢。” 那是林喜柔的人砸的?不太像,她对缠头军的事知道得不多。 余蓉想了想,说:“像是白瞳鬼做的,裴珂是缠头军出身。” 炎拓没想明白:“她为什么要毁掉这个呢?” 余蓉沉吟会:“是要彻底断绝跟地面之上缠头军的联系吧,她出狠手,掳走那么多人,看架势,也是不准备跟咱们保持什么友好关系。” 炎拓沉默很久。 他觉得自己走进死胡同里:夜光漆的喊话从无回应,缠头磬这条路又被绝,他接下来可怎么办? 等吗?谁知道会等到猴年马月? 或……入黑白涧? 炎拓陡然打个激灵。 *** 时间过得很快,堪堪又是一个来月过去了,除了涧水日复一日的汹涌,青壤之内,一如既往的死寂。 这期间,刘长喜回由唐,林伶经老蔡介绍,报了个什么雕塑速成班,卢姐依然在小院待着,委婉地朝他打听过一次聂九罗什么时候回家,说是自己的家政合同快到期。 每次接到这种电话,炎拓都草草敷衍过去,他现在被自己给陷住,全然赌徒心态,离不开金人门了:已经等这么久,万一转身一走,对岸就来人呢? 再等天,再多等天吧。 余蓉跟他说准备撤出的时候,炎拓猝不及防:“啊?” 余蓉无奈:“在这两个多月都,总不能把这当家吧?蒋叔这头差不多,也是时候忙后面的事。” 又说:“看在大家交的份上,间或陪你来个一次两次可以,长住可吃不消啊。” 炎拓设法找补:“那……其它人呢,可以出钱,继续雇他们一段日子。” 只要有人在这帮他守着金人门,有骡夫赶着骡子进出保障物资,那现状就还能维持。 余蓉:“你没听我说吗,要忙后头的事,还要去探探南巴猴头呢,这里得放一放了。你也出去过段正常日子吧,老在这耗着,跟外头都脱节。” 雀茶在边上听着,一时嘴快:“是啊,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说不定要长期抗战……” 蓦地想起要给炎拓“信心”,赶紧住了嘴。 “长期”两个字,跟一盆冷水似的,浇得炎拓透心凉。 他其实不怕“长期”,三五年,七八年,想想并不难捱,他在林喜柔身边,不也捱了很久吗? 怕的是这长期“长”得没边。 *** 既然是准备撤出,后的天,炎拓往涧水跑得更勤了,每趟都尽量带更多的电池,沿着涧水河岸不断地走,不断给夜光漆喂光——走着走着,身后就迤逦开一道长长的光带。 有时,他会驻足岸边,考虑着心一横、入黑白涧的可能性,终究是下不决心:进去了,就回不头了。 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他一路沿着涧水喂光,那些暗下去的大字,随着光线的摄入,又依次亮起,明明暗暗,看上去有点悲凉。 走着走着,炎拓无意间一瞥眼,看向涧水。 触目所及,忽地毛骨悚然。 涧水上,有些高垛互对的地方悬了箭绳,应该是之前白瞳鬼越涧时留下的,余蓉她们觉得没必要毁去——又不是钢筋水泥造就,毁的话,射一箭就又架上——所以,也就留着。 之前,炎拓经常看到这些绳,孤孤单单,在水上凌空飘摇。 现在,有个女人站在绳上,正低着头,看脚下汹涌而过的涧水,俄顷又转头,看就近的高垛,以及高垛上喷绘下的话。 炎拓只觉周身的血一下子涌向颅顶,大叫道:“裴珂!你是不是裴珂?” 他乎是冲过去的,脚下度趔趄,到河岸时,差点没收住脚、一头栽进河里。 那个女人向着他转过身来。 炎拓眼前一糊,真是裴珂。 也许是在地下久不见光的缘故,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似乎只二五六年纪,一头乌黑长发,不看那双眼睛的话,容貌很美。 身上的穿着也跟上次不同,上次的比较简单,适合打斗,这次的,有袍裙的感觉,更日常,也更飘逸点。 他之前没留意过,聂九罗跟裴珂,其实长得很像。 裴珂看他一会,终于开口了:“没猜错,你果然回来了。” 又说:“你知道啊?” 炎拓心跳得厉害:“知道,阿罗……阿罗怎么样了?还有,还有上次你身边的那个小女孩,是不是叫心心?” 涧水的澎湃声太过嘈杂,裴珂身形一晃,已经溯绳而上,连过个高垛土堆,落在了距离河岸较远、也相对安静的地方。 炎拓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过来。 裴珂先开口:“你和夕夕很熟啊,听说聂西弘死了?” 炎拓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她绑走了那么多人,总能打听出聂西弘的事的,说不定,对他也知道得不少。 “是,跳楼死的,说是因为你殉的。” 裴珂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是吗,别人也就信?” “也不是吧,你的一个朋友,叫詹敬的,就不相信,一直说你被聂西弘给杀。” 裴珂有点疑惑:“詹敬?” 想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说了句:“他啊。” 听这口气,炎拓觉得自己猜测得没错,詹敬在裴珂这儿,果然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他定定神:“阿罗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有……变吗?” 裴珂沉默一会儿。 这沉默让炎拓心生惶恐,正待追问,裴珂开口了。 “有话跟你说。” “你叫炎拓是吧,那个小女孩,是叫炎心,应该是你妹妹。” 炎拓只觉双眸烫热,猜测终究是猜测,永远不及得到确认这么激动。 他嘴唇微微颤抖:“那她人呢,在这附近吗?” 裴珂声音冷硬,答非所问:“绑走了一些人,知道这些人不是全部,外头一定还有。你回去跟他们讲,不用来找,不用来救,这些人永远不会回去了。” “也不用再走青壤了,未来,不会再有地枭逃出来,这儿,也不会再有地枭了。” 这是什么意思? 炎拓脑子有点懵,不过,关键词他是抓住了。 “‘你’绑走了一些人?” 应该是白瞳鬼绑走了这些人吧,裴珂的说辞,仿佛这事是她个人行为似的。 哪知裴珂点了点头:“没错,就是我要绑的。” 145、 炎拓有点懵, 但没贸然发问,他觉得裴珂这种性子,想说自然会说, 自己只要听着就好。 裴珂又说:“这么说,你们未必会死心,不妨给你讲清楚点。为什么会去到地下,你是知道?” 炎拓点了点头:“听说是走青壤的时候, 被地枭拖走的。” 裴珂淡淡道:“差不多吧,人是被拖进了黑白涧, 但没死。来, 没那么好对付;二来, 它们很快发现,血点都不美味, 咬到嘴里, 是颗毒蘑菇。” “可是,入黑白涧, 就回不了头了。变化不是先从面貌开始, 是从这儿。” 她伸出手指, 点了点额头。 “像吸毒上了瘾, 对黑暗,对地底, 有着抵抗不了渴望, 明知道在上头还有女儿,还是要往地下去, 那里,才是我家。” 炎拓周身凉。 怪不得她说那些被掳走的人回不来了,那些人, 已经反认他乡是故乡了。 那聂九罗呢,她怎么样? 或许是怕这答案不如人意,他忍住了没问。 “横穿了黑白涧,路上,整个人经常沉浸在幻像里,觉得自己像逐日的夸父,追着轮黑太阳。然后,很幸运,在黑白涧阴面边缘,遇到了缠头军……祖辈。” 炎拓嘴唇微干:“白瞳鬼?” 裴珂冷笑了声:“你们把们叫白瞳鬼吗,真会起名字,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到来,对他们来说,是件大事,毕竟千百年来,再没有新人加入。再然后,就跟他们一样了。” 炎拓小心翼翼:“是用女娲像帮你……转变吗?” “对,为了,请下了供在神山的女娲神像。” 难以想象,地底居然还有“神山”,那应该就是大众想象中的幽冥世界吧? 炎拓想起之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 ——这是一个黑色的国度,所以叫做“幽都”。 “融入这些祖辈,非常难。度像个哑巴,只能比比划划。他们的那种语言、腔调、以及发声,都太……” 裴珂在这儿停了会,又说:“但没办法,被逼的,必须去学、去听。” 滴水,只能迁就一条河。 “不过,语言沟通还不是最难的,难的,还是在这儿。” 她又用手指点了点额头。 “是一个现代人,和他们的年代,隔了差不多两千年。大家想法、行事方式,完全不样。地下就是个弱肉强食动物世界,既低等野蛮,又荒谬血腥,在那儿,没有做人的感觉,个个,都活成了野兽。” 炎拓约略能明白裴珂感觉。 都说三年一代沟,那裴珂和缠头军先辈之间,隔着怕是海沟了。秦朝虽然是封建社会,但还有奴隶制残余,那时候缠头军,估计不讲什么博爱、自由、平等,在这种兽性的世界里待久了,人性估计也所剩无几…… 炎拓没敢再往下想。 裴珂说:“始终无法适应,心情苦闷,经常进黑白涧散心。其实们这样的,进了黑白涧属于逆行,越往上走,身体承受的不适就越大,但这反而给了种自虐式的快感。” 说到这儿,她看向炎拓:“不过,多亏了这种排遣方式,才遇到心心。否则话,她早被撕裂分食、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炎拓打了个寒噤。 这瞬间,他太感谢裴珂了:老天保佑,心心总算还有那么点运气,被抛弃在黑白涧之后,没有太受罪。 既然说到了炎心,那裴珂索性多说点,她知道炎拓想听。 “心心算是老天给慰藉吧,她跟女儿一般大小,很大程度上填补了对夕夕思念。那时候,她已经会讲话了,说得出自己名字,记得妈妈、哥哥,还记得有个坏女人,把她扔在了这儿。” “当然促成了她的转化,很高兴,有她在,就不孤单、有人说话了。不过,小孩子学习能力和对环境适应能力比成年人强,她学说下头的话比快多了,接受得很快。反而是原有语言,用得越来越生疏,尽管常跟她说、帮她练,还是一再退化。你跟她说过话吗?跟她说话,真是让人着急,那语言能力,还不如三岁小孩。” “还有,说出来你可能会难过,有时候,恨比爱持久,在地下待了几年之后,心心已经不记得什么妈妈、哥哥了,唯独对坏女人,记得很牢,甚至能说得出她大致长相。” “跟她说,如果有天,再见到这个坏女人,就带来见,能帮她问清楚,当年究竟生了什么事。” 坏女人,林喜柔,林姨。 余蓉已经把林喜柔是血囊事告诉了炎拓,对林喜柔,炎拓感情很复杂,他恨她在自己家的身上吮血食肉,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妹妹炎心,在地下,同样需要血囊,不扮演着个“林喜柔”角色吗? “那个林喜柔,你后来问她话了?” “问到了,知道你事、知道你和心心关系,不然,哪有耐心跟你扯这么多。” “那……后来呢,你杀了她吗?” “没有,心心要留着她玩,就让她陪着心心玩、给心心解闷吧。” 个“玩”字,听得炎拓毛骨悚然,顿了好一会儿才问:“林喜柔这样的,不是没法去地下了吗?” “是啊,她下去了很难受,老得很快,骨头软了,背驼了。你不喜欢这样吗?她害了你家,老天把报仇刀递去你妹妹手上,你不开心吗?” 炎拓说不大清。 不开心,没有大仇终得报的欣喜,没什么可难过,更接近于一种麻木。 林喜柔落了个下场悲惨又能怎么样呢,他父亲、母亲,还有妹妹,都以各自的方式,永远“远离”他了。 他问:“能见见心心吗?” 裴珂不咸不淡回了句:“要见可以,不过没什么必要。是,她并不喜欢上来;二是,把问出的事都跟她讲了,她知道有你这个人,但她不记得你了,没那么想见你。” 又说:“你不会以为,她见了你,会泪眼汪汪,或者跟你抱头痛哭吧?不会了,现在的你,对她来说,跟块石头没什么分别。听说你直想找回妹妹,其实丢了就是丢了。” 炎拓强笑了下,没说话,有苦涩况味慢慢爬上心头。 其实丢了就是丢了,那个说话透着小奶音,会护着他、不让妈妈打他心心,早就丢了。 他是终于找到心心了,终于永远弄丢她了。 恍惚中,听到裴珂声音:“说完你妹妹了,说回正题吧。” “你或许知道,们在地下,有个坑场。所谓夸父后人,在地下,小部分是野生,大部分被抓来、当畜生样圈养,它们只有两个用途,是吃食,二是为们生养血囊。” “但麻烦的是,它们又不是畜生,是人,有想法,有筹谋。所以长久以来,矛盾不断激化,冲突不可避免。逃跑这种事,时有生。缠头军当然不希望这种事生,谁会喜欢资源外流呢?” “所以枭鬼是布置在黑白涧阴面、阻止地枭外逃屏障,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外头的人走青壤所获有限、蒋百川几次都是空回?就是因为从源头上被遏制住了,黑白涧里,寥寥些游窜在外,能被他撞上几率,就更低了。” “但意外时有生,林喜柔就是例子。这女人很聪明,她不但自己逃了,在外头立下脚、打开了局面,在地下,她也有自己渠道,有点类似于偷渡,蚂蚁搬家样,个一个把地枭安排出去。” 炎拓脑子里,蓦地闪过那张excel表格,原来那批人,并不是一次逃出去。 裴珂说:“很不喜欢这样,其实何苦把事情搞这么复杂呢?那些地枭,只要你聪明点,给它们施点恩惠,把它们略微当人看,它们就会感激涕零、安于现状。毕竟,从本质上讲,它们也是人。” “是人,就有人的各种奴性。多是愿意当奴隶的,多是以能为你生养血囊为荣的,只要你聪明,会安排。切都会井井有条。咱们都上过学,学过历史,学过政治,当矛盾过于激化,你不妨改一改体例。地枭死绝了,对我们没有好处,为什么不能适当让利、给它们点甜头,让它们更好地服务我们呢?” “那些没脑子缠头军,把下头搞得水深火热,两千年,原地踏步,点发展和进步都没有。那儿可是我家啊,要永远活在这么个没指望地方吗?” 裴珂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傲慢的微笑:“有天,忽然就想通了。既然这群废物没这个能力,那就给挪地方,让我来吧。” 炎拓下子就明白了:“你想和他们斗?” 裴珂反问他:“人在哪儿不斗呢?” 在地下,想解决分歧,难道要靠讲理?话,话没说两句,就叫人生吞活吃了。 她要不动声色,慢慢培植势力,步一步,让地下变天。 “当然没有脑袋热就去斗,没把握的事不做,想斗,得有足够实力。你看到了,这些年混得不赖,心心是我心腹,除此之外,已经能驱使一些人、号施令了,但这远远不够,那些,不是自己人,不是和有同样想法人。” 炎拓心头直冒凉气:“所以,你绑那些人……” 裴珂点头:“青壤里,还能有什么人会来呢?老早就相中缠头军了。只不过那时候还不成气候,没人听我使唤。另外,不知道缠头军什么时候会来,蒋百川做派,几年才来那么次,总不能派人在外蹲吧?再说了,即便蹲守,等们得到消息、从地下赶过来,来不及啊。” 于是,这想法直盘桓心头,伺机欲动。 炎拓听到这儿,忽然想笑。 他几乎要可怜起蒋百川和邢深这些人了。 这么多年来,他们自以为守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挨靠着摇钱树,甚至雄心勃勃,想更进步,得到什么女娲肉。 他们自命不凡,以为自己是超然不俗群,谁承想在这千年的棋局、长久谋划中,他们是食物链的底层、渺小那一拨,忙忙后,可怜而又可笑,被地枭相中,是裴珂“猎物”。 “那这次……” “这次,因缘际会,时机成熟了。事情起因,是黑白涧地枭异动,林喜柔在尝试召唤地枭,你知道吗?” 炎拓摇了摇头,蓦地想到什么,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他想起在人俑丛时,自己曾拿枪托砸晕过只兽形地枭。 正如白瞳鬼能够驱使枭鬼,林喜柔这种,和兽形地枭间一还存有某种感应,她约邢深在黑白涧换人,为求绝对优势,很可能试图召这些地枭前来助力。 “那时候,们就警觉了,做了清扫,她应该没唤出几只来。再然后,缠头磬被敲响了,这就说明,外头有缠头军。” 这就有意思了,地枭异动,缠头军又在给枭鬼传音,青壤之内,看来有稀罕事生。 刚好,此时的裴珂,在白瞳鬼中已经很有分量,她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自己计划可以动起来了。 所以,白瞳鬼来势汹汹,过了涧水,见枭杀枭,见人绑人。 炎拓心中五味杂陈:“你绑了那么多人,就没想过他们根本不愿意吗?” 裴珂轻描淡写:“只要入了黑白涧,不愿意也愿意了。” “再说了,为什么不愿意?他们在上头,是什么有成就有事业人物吗?” 她语气渐转讥讽:“往青壤跑,无非是为了钱,但凡他们在上头有点本事,不至于来求这种财。” “上头人多、出头艰难,为什么不来地下呢?在上头什么都不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可到了地下就不样了,来就是人上人,顶级掠食者。事情做成了,不愁过不舒坦,还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这样不好吗?” “你把话给现在的主事人带过去,蒋百川好,别的谁好。会安排对黑白涧清扫和边界更严封锁,以后,应该不会再有地枭现世了。不希望老有地枭越界,惹出什么事,引来不相干人对地下好奇,打扰我们的清静。缠头磬已经毁了,大家没必要再有瓜葛,从此之后,地上归地上,地下归地下,你们过你们的,会过好我。说的够明白了吧?” 够明白了。 炎拓颗心往下沉:“那阿罗呢?她也……变了?再不想回来了?” 裴珂沉默。 *** 炎拓心头忽然掠过丝不祥的预感,见面以来,他其实问过几次聂九罗了,但每次,裴珂不是答非所问,就是沉默。 她终于开口:“你说夕夕啊,她怎么样,你不是看到了吗?” 这什么意思?炎拓没听明白:“她不是活过来了吗?” “是谁告诉你,她活过来的?” 炎拓脑子里处,似乎开始有蜜蜂在扇动翅膀,嗡嗡的,且频率越来越快。 “你们有女娲肉……” 裴珂的语气很生硬:“们从来就没有女娲肉。所谓女娲像,只不过是传说中女娲尸身坍塌瓦解处、血肉腐烂渗进泥壤而已。” 是自己用词不严谨了,炎拓口唇干:“是女娲像,可以让人活过来……” “女娲像只是能让们以人的面目活在地下、地枭以人的面目活在地上,从来不能起死回生。” 炎拓看着裴珂,心头一片惘然。 他努力想抓住点什么,去驳倒裴珂。 “可是,亲眼看到地枭,只要伤的不是颅顶或者脊柱,死了还能再活……” “你说了是地枭,地枭的再生能力很强,这是它们的天性。但那是地枭,不是我们。们受到致命攻击,是会死的。为什么们才能做地下顶级掠食者?就是因为命只一条,只有做到最强、顶级,才能活得长久。” 炎拓双腿忽然有点软。 他想起些事情。 ——陈福死了之后,没有女娲像的助力,在行李箱中活过来了。裴珂说得没错,再生力是地枭自带,并非女娲像赋予。狗牙当初确实浸泡在泥壤里,但泥壤作用,只是让它恢复得更快。 ——裴珂绑人时,伤了不少人,不过只是伤人,她从来没有把人杀死,除了聂九罗那一次…… 他嗫嚅着,又问了次:“那阿罗呢?” 裴珂的语气中,第一次有了苍凉意味:“认出她时候,太迟了。那时候,她那么拼命救你,想,你是她喜欢的人吧,所以,放过你了。” 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但他不懂裴珂想表达什么。 “她是你女儿啊,你没把她救活吗?” 裴珂很平静地看她:“她是我女儿,可我不是女娲大神,没有让死人复活的能力。” 她伸手摘向衣襟,从襟摘下朵花,递给炎拓。 黑色的花。 炎拓愣愣看着,茫然地接过来。 触手冰凉,地下还有花吗?不知道,他没去过,这花的颜色和裴珂衣服颜色是一样的,再加上夜光太弱,他直没注意到。 这花是什么意思?代表着祭奠白花吗? 裴珂说:“走了,就这样吧。直在想,你或许会回来看看。你真回来了,这很好。说明夕夕没爱错人,她看男人眼光比好。” 炎拓喃喃:“凭什么?” 凭什么,这趟死的是阿罗? 蒋百川、邢深他们,那些被绑走的,乃至林喜柔,这些深涉其中都还活着,凭什么,反而是聂九罗死了? 裴珂没说话,她转身走向河岸,脖子上凉沁沁,是那条翡翠白金链子。 翡翠贴肤戴着,很快就焐热了,可每次想起夕夕,那一块就凉了,她的喉头处冷飕飕,仿佛被掏出一个大洞来。 凭什么? 她也想问,怎么偏偏是夕夕呢,又为什么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在那一刻动了手呢? 裴珂飞身掠上了绳。 炎拓如梦初醒,疯了样追过来,问她:“那她尸体呢,阿罗尸体呢,你带去哪了?” 裴珂站住了,立在颤巍巍绳上。 她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看脚下汹涌湍急的涧水。 炎拓周身冰冷,仿佛自己被浸泡在森寒水中:“你把她……扔进水里去了?” 裴珂说:“你以为为什么会上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看看夕夕。这儿是女娲大神肉身坍塌之所,传说她血液化作了河水,日日奔流不息,能和祖神同寂,是夕夕好的归所了吧。” 146、 这几天, 又轮到雀茶和孙理在。 为已经在着撤出了,孙理留在外围整理装备,余蓉和雀茶照旧地守在金人门外, 看着蒋百川,也着炎拓。 蒋百川已经可以脱链了,这阵子喜欢猛跑,仿佛天地阔大、急着去探索, 常常是交睫间就跑得不见人,得余蓉嘬哨才能唤回来。 雀茶常盯着蒋百川疯蹿出去的身形发呆。 蒋百川过五十之后, 多是背着慢悠悠地走, 嫌跑起来累, 他热衷于青壤的事,却不大爱和雀茶讲, 有时候被问得急了, 就神秘兮兮说,大事, 要是真能成, 说不定能长命百岁, 精力更胜青壮。 如今, 也不知道他这算不算是得偿所愿。 …… 今天晚上,雀茶煮了一锅杂菜, 有荤有素, 头还有酱包,炎拓回来之后, 人手一个纸碗,夹菜蘸酱,跟吃火锅也大差不差了。 锅汤半开, 蒸汽顶着锅盖突突翻响,热腾腾的香味四溢,雀茶闻着怪满足的。 余蓉躺在一边,一枕头,另一来回抛着弹球玩。 雀茶找话跟她说:“这头事结,预备去哪啊?” 余蓉:“先把南巴猴头给清。” 蒋百川废,邢深没了,余蓉自觉该站出来,做好这善后事,毕竟她是“鬼手”。而且,和聂九罗一样,她也是蒋百川试图重振缠头军的受益人:普通人家,哪会支持女孩儿去驯兽呢,又哪会有钱去大力培养她? “然后,看看能不能回泰国吧。” 雀茶看她一眼:“国内不好吗?” 余蓉一个欠身,用力把弹球砸向对面的石壁,又敏捷地伸,抓住快速回弹的球:“好是好,不适合我野。我这种人,过有板有眼的日子难受。” 雀茶哦了一声,说:“我从来都没出过国呢,老蒋连出省都很少带我。” 又若有所思:“你说我这样的人,要是去泰国,会有出路吗?” 余蓉说:“有啊,有本事的人,本事就是路,到哪都能铺开。” 自己这样的,也能算“有本事”?雀茶又惊又喜,正要说什么,抬眼一瞥,改了口:“炎拓回来了。” 余蓉懒洋洋地爬起来。 这日子,都习惯了,炎拓回来了,就能开饭了。 *** 炎拓的脚步声渐近。 余蓉掀开锅盖,拿筷子搅着里头的杂菜,头也不抬:“又白跑一场吧?” 炎拓没吭声,走到一边,抽了纸巾,拧开矿泉水浸湿了洗脸,嘴里含糊应句:“不是。” 不是? 余蓉以为自己是听错,直到炎拓洗完脸,在锅边盘腿坐下,她才发觉,这一次好像真的有点不同。 炎拓的眼睛发亮,脸上带红,情绪也振奋,他往碗里夹菜:“你们一定想不到,我遇到阿罗的妈妈,裴珂了。” 他边吃边讲,讲到紧要处、不能心挂两头,索性就停筷;讲累,又自己给自己中场休息,埋头狠吃一气。 反而是余蓉和雀茶,听了开场之后就忘记吃饭这回事,端着碗下文,一锅杂菜,有大半锅进炎拓的肚子。 听到末了,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惧和狐疑。 裴珂的故事固然惊人,但为是转述,也就少一分震撼,反而是炎拓叫人越发难捉摸,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聂九罗是真的已经死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悲怆痛苦,脸上隐隐带了点……感奋? 余蓉咽了口唾沫,跟他确认:“那聂二是……被扔进涧水里?” 炎拓点头,用力嚼一片牛腩肉。 雀茶也问得委婉:“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炎拓放下碗,拿纸巾擦了擦嘴:“水太大了,到丰水期,树叶掉下去都能卷沉,我是等枯水期再来吧。” 余蓉和雀茶瞠目结舌,顿了顿,两人不约而同地伸筷子夹菜,仿佛是要借开吃掩饰心头的惶惑。 炎拓进金人门之后,雀茶低声问余蓉:“这个炎拓,不会是发疯了吧?” 听说有一种疯法,是表面上看不出端倪,人的谈吐也正常,但专在某事上如疯如魔。 什么叫枯水期再来?来做什么?听那语气,不像是要做祭奠的。 这是准备捞尸? 这个炎拓,不会是疯了吧? *** 第二天,按照原计划,关锁金人门。 骡队按时过来接人,许是工作告一段落,骡夫心情舒畅,主动跟余蓉打招呼:“余教授,研究结束啊?” 余蓉汗颜,她这辈子,是头一遭被人称作教授。 她回首看山洞,蒋叔从此就留在这儿了,人过半百,没法退休享福,反而要过饥一顿饱一顿、趾爪刨食的日子。 又看炎拓,是那副如常的神气,仿佛这儿并不是个伤心地。 …… 临近入山口,通讯信号恢复,炎拓收到了林伶的电话。 不是好消息。 林伶说,那位蔡先,就是来聂九罗家里取走雕塑的,给她介绍个不错的雕塑培训班,他自己也是股东之一,经常来培训教室转悠。 那天,下课的时候,她撞见卢姐脸色不大对,过来找蔡先说话。 铺垫到这儿,炎拓都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卢姐怎么?她出了什么事吗?” 他想说,认识一场,又有聂九罗这层关系,卢姐有事的话,他兴许能帮上忙。 林伶急得跺脚:“什么事?炎拓,你自己没意识吗?聂小姐和你一起走的,如今两个多月,她一点消息都没有,失踪!” 炎拓一怔。 这一刻,他有回到烟火尘世的感觉:在青壤,死了就是死,没了就是没,人过问。但在这个真实的法度世界,人没,亲友是会报案的,警察是要追究盘问的。 林伶忧心忡忡:“其实卢姐一早就疑心,但是她跟长喜叔聊得多,知道你有家有产,觉得有身份的人不至于犯事,就没多想。但时间过去这么久……” 炎拓嗯了一声:“她报案?” “没,她毕竟只是家政,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所以去找了蔡先。蔡先人脉广,跟聂小姐又比较熟,后续估计挺麻烦的,我跟你打个招呼,你得有个数。” 炎拓说:“随便了,有事,让律师去解决吧。” 他实在心力交瘁,不想把自己搅进这种烂摊子里,给律师砸钱,让律师想办法应付,给他清静就好。 林伶提醒他:“我已经搬出来了,不过……课没结束,我先就近租房。我建议你也别回小院去,现在这种情况,卢姐难道能敞开大门迎接你?” 炎拓没说什么,沉默着挂电话。 是回不去了,那是聂九罗的房产,而他在法律上,和聂九罗没有任何关系,更别提现在还是个身有嫌疑的人了。 顿了顿,他回头看向来路。 枯水季,要到秋冬,那至少……还得半年。 *** 炎拓没回小院,直接回家。 林喜柔不在了,各色大小事,终于真正回到他上。 公司除了一大的决策暂时搁置外,其它倒运转正常,毕竟是多年的企业,即便大老板缺席,按惯性都还能拖个一年半载。 公司事务之外,急需处理的杂事也不少,炎拓桩桩件件,逐一着。 ——清理种植场的地下二层,农场本来面目。 ——由人事和财务牵头,专门成立个项目组,去捋林喜柔在时、以他或者公司的义过的各类操作。 ——保留熊黑的别墅,一是留作警醒,二是别墅挂熊黑下,他也没法处理。 杂事之外,两件大事。 一是父亲转手的那家矿场,那是青壤的出口之一,晾在那儿,始终不放心。而且所谓的“转手”,不过是林喜柔玩的障眼法,实际上左手转右手,在他下。 炎拓解了一下,这种废弃的矿坑,一般都是矿井口封闭就没人管了,不过按照《煤矿安全规程》,有责任心的企业会对采空区进行矸石充填,防止出现地标塌陷。 他以此为借口,报经有关部门,表示要负起企业责任,对矿场进行充填。老实说,这一出有点莫其妙,毕竟荒废多年,突然来这一下,多少有点“钱多烧的”的意味,但由唐方面没有拒绝的道理——对采空区进行回填,总比来日塌陷要好。 第二就是协助余蓉,去探南巴猴头。 原本想亲自去,但当时在忙矿场的事,余蓉也表示自己只是先带人探路,让他确保资金到位,她得购置点厉害的装备,至于要不要他人也到场,视情况再说。 炎拓也就没再坚持,私心里,他也觉得南巴猴头即便有鬼,也不会太凶险:毕竟最大的凶险已经在青壤经历过,林喜柔有什么大杀招,也不会傻到在青壤不用、却安置在南巴猴头。 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余蓉半夜给他打电话,通知他事情完结。 又问他:“你知道那儿有什么吗?” 炎拓想起押着陈福走山路、途经南巴猴头一带那晚听到的诡异嗥叫,自己也不敢肯定:“地枭?” 余蓉说:“没错,地枭。你不是提过,林喜柔在石河不止一个落脚点,但你没去过吗?我怀疑这儿就是,依托着一个地洞拓开修成的,整得挺好。怪不得当初换瘸爹,她要指定南巴猴头,阖着也是她老巢。另外,有整整一大箱的泥壤。” 炎拓紧张:“你的人,没受伤吧?” 余蓉不屑地笑:“你以为是什么厉害的地枭?也在你的那张excel表格上,做废的那一批,有几个人专门看护,伥鬼没跑。” 炎拓恍然大悟。 做废的那一批,他一直以为做废就是死,居然并没有。 据余蓉说,这批做废的,比兽形的地枭还要恐怖,为半人半兽,畸形的躯体间,某部分又是正常人形,直接就把雀茶给看吐,不过好消息是,这一批肢体不协调,攻击力较弱,为进化得不好、畏光,所以白天基本都龟缩在地洞里,晚上会被带出来遛一遛。 这也是为什么那天半夜,炎拓他们会听到怪声。 炎拓终于明白,林喜柔为什么每年有段时间都会从石河进山了,掳人什么的大概只是顺带,只怕去探视这一批才是目的。 他问:“那这一批,你预备怎么处理?” 余蓉说:“和那个李月英一样,给蒋叔作伴去吧。” 李月英,额头贯箭,死了,但一定死不透,余蓉给她手脚都上链铐,又在脊柱第七节处扎了钉针,给她的活动造成一定障碍,让她留在青壤了。 炎拓说:“这样也好。” 又提醒她:“不管你之后去哪儿,余蓉,半年后,希望你来找我,我有事做。” 余蓉一句“你别疯了”都到喉口了,又咽了回去,沉默一会,说:“好。” *** 大事小事完结,可以专心自己的私事。 半年,也漫长,也短暂。 这半年,林伶没回来,打电话过去,她只推说在学雕塑,但其实算起来,雕塑课早该结束。 炎拓没追问,林伶的活,她自己决定,想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尽可以在外头飞,多高多远都可以。 老蔡那头,的给他带来了一麻烦,炎拓并不气,相反的,有几分欣慰:聂九罗在这世上,除了他,是有人牵挂着的。 他出的唯一一趟远门,是去见詹敬。 依然由那个金牌销售作陪,詹敬经不住酒,几旬酒过,就又怨妇样,叨叨起自己忘不的旧情。 炎拓觉得特别好笑,特别荒唐。 这一回,詹敬说的比上次要详细,这人活在自己脑补的剧本里,一门心思认定裴珂的意外是聂西弘一策划。 炎拓突然反问他:“为什么,不能是裴珂想杀聂西弘呢?” 詹敬没明白:“哈?” 炎拓没再往下说。 他见识过裴珂,她的心计比常人要幽深很多。 也许当初,是裴珂想杀聂西弘呢。 蒋百川邀请裴珂走青壤,聂西弘其实不用去,更何况,两人有个女儿,他更应该在家里照顾女儿。 可他是去,也许是裴珂立主他去的,她想报复他,又要撇清自己,青壤太适合“出意外”,而出了意外之后,蒋百川一行人,都会是这意外的见证。 只不过事到临头,天不从人愿,反而是她出事,聂西弘一直不知道妻子的杀意,所以痛哭流涕、哀哀想念,直至萌死志。 是聂西弘想杀裴珂,是裴珂想杀聂西弘,相,只有裴珂自己知道。 …… 撇除以上种种,炎拓的所有时间,几乎都花在了潜水上。 他研究潜水,请了专业教练帮自己精进水性,解地下暗河,关心一应新出的水下器材设备,他没有悲伤,心情低落时就下水,把自己浸在水里,闭气到最后一秒。 他经常做梦,梦见聂九罗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长发披散,双目泛红,问他:“炎拓,不是说好的吗,我在哪,你在哪,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梦里,炎拓居然知道这是个梦。 他说:“快了,阿罗,你信我,我答应过的,说话算话。” ***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炎拓在室内游泳池里闭气,这段时间,他的记录已经从三分五十秒跃升到四分钟。 水面上有影光,一晃一漾,看起来很熟悉。 炎拓哗啦一声出水,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 是余蓉,她扎了花头巾,穿花里胡哨的衬衫,耳后挟根烟。 往她身后看,是雀茶,坐在泳池边的椅子上,穿一件潮牌的卫衣,带亮晶晶铆钉的马丁靴,右侧鼻翼上,居然还钉个钻。 炎拓叹了口气,他记得,最初见雀茶时,她穿杏黄色的深v领长裙,一头大波浪,眉目精致如画,优雅得不行。 近墨者黑,余蓉是以一己之力,把雀茶的审美给带歪。 炎拓仰起脸,说了句:“来啦。” 余蓉居高临下看他,看会之后,蹲下身子:“没改主意,是要去?” 炎拓说:“去。” 147、 还是坚持要去? 看来这半年, 也没能让这人脑降温啊。 余蓉眯缝了眼打量他:“炎拓,你知知道,那是一条河?” 这还能知道么, 炎拓笑笑出了水,拿了条干浴巾擦身。 余蓉:“你知知道,河水是一直在流动的?尤其是丰水季的候,水势很急。” 炎拓问她:“要喝点什么吗?” 余蓉可吃他这套:“我地理再, 也知道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水是往东流的, 咱们这块, 是黄河流域, 那条涧水很可能是最终流进黄河的。” 然后百川归海。 都没错,炎拓纳闷地看她:“你想说什么?” 还搁这装傻呢, 余蓉真是要气笑了:“你说谁掉进汹涌的黄河里, 隔了七八个月,还能原地打捞上来的?尸体早就在那了, 炎拓。” 炎拓说:“你敢百分百肯定?” 余蓉一哑然, 这谁敢说百分百呢。 炎拓笑起来, 笑容里隐得色:“你看, 你也敢把话说死,阿罗在在那, 咱们得看了才知道。” 远处, 雀茶叹了口气,二郎腿换了个边跷:这次来的路上, 余蓉就说一定要把炎拓给当头喝醒,在看来,可能性大。 余蓉执拗劲儿上来了:“炎拓, 在你心里,是是觉得聂二还没死呢?” 炎拓居然认真回答她:“都说眼见为实,只亲眼看见了,才能承认?” 这是疯入脑髓了吧,余蓉匪夷所思:“你是亲眼见裴珂把她给……” 炎拓:“当光线暗,我的状态也很激动,我能确定阿罗是是真的死了。” “裴珂后来是告诉你了吗?” “她只是嘴上说了,又没给出确凿证明。” 余蓉倒吸一口凉气。 她算是终于见识什么叫“只要我承认,一切就是真的”,炎拓真是朵奇葩,挖空心思地用1%的可能性撬翻99%的事实,说服了自己说,还想去说服全世界。 她问:“如果你永远找聂二的尸体,那在你心里,她就一直活着?” 炎拓把球抛回给她:“你这话说的……尸体都没,干嘛一定要咬定人家死了呢?活着吗?只是我没找而已。” 他擦着头发,径自去冲淋。 余蓉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老话说得没错,你永远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人装得上瘾了,堵住了耳朵,就当漫天雷响存在。 雀茶劝她:“算啦。” 余蓉:“是,为什么就能放弃呢?” 一句话,忽然让雀茶生出许多感慨来:“这世上,太多人说放弃就放弃了。当初,我带走孙周,那个乔亚没怎么挣扎就放弃他了;还我和老蒋,是怎么两相弃,你是看的。如今,一个肯放弃的,吗?” “可是他清醒啊。” 雀茶说:“如果他清醒比较快乐,那就让他清醒了,他清醒,又没祸害他人,非矫正他干嘛呢。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他清醒?兴许他比谁都清醒。” 兴许他比谁都清醒,只,一再拒绝真相的来临,像个赖皮的孩,能拖几是几罢了。 *** 又入山口。 孙理和其它几个人也都来了,半为帮忙,半为探望一下蒋百川。 半年,还至于是人非,附近的骡夫都在,骡也在,且队伍更壮大了。 骡夫还认识余蓉,非常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余教授,又来做研究啦?” 为了跟教授的形象相契合,余蓉没敢穿得太花哨,花头巾换了素色,鼻梁上还架了副没度数的眼镜。 她推着眼镜回答:“是啊,学校课题任务重,又来了。” …… 炎拓购置的装备少,得分几趟运进去,多是气瓶、潜水服、配重带、潜水电等常规水下装备,很多最新式的装备带进去,因为下金人的通道太窄了,水下推进器都得选可拆解和轻巧款的。 炎拓和余蓉作为前队,押了一部分装备先行入山。 路上,可避免地又聊了裴珂,半年去,知道她的计划是是推进得顺利,也知道失踪的同伴中,多少人已经以白瞳鬼的面目“重生”了。 余蓉忽然冒出一句:“别人我知道,邢深……估计挺能适应,这个人,一直觉得生错了代,了下头,没准去了地方、如鱼得水。” 炎拓没说什么,如果事已至此,那能适应也挺,希望立足悬崖的,悬崖都能生花,陷身渊底的,渊底亦能芳华。 了会,他问:“还机会见他的吧?” 余蓉随口回答:“能吧,如果他像裴珂那样,一兴起,跑去涧水,那是机会见的。还是别了,万一他想带我下去‘享福’,我可消受起。” 炎拓只把她前半句话进去了。 ——能吧。 这么多人,都可能再见,老天公平点,也分点机会给阿罗吧。 *** 几个人在外洞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开工,各司其职。 炎拓、余蓉和雀茶带头批装备去涧水,孙理他们几个分作两班,轮流值守金人、接应骡夫送进来的新资,以及往涧水分批次运送。 金人闭锁了几个月,再次开启,气味都点滞涩了,也许是因为了枯水期,风偃息,放眼看去,一片死寂。 孙理点忐忑:“蓉姐,蒋……蒋叔去哪了啊?” 余蓉说:“下头这么大,未必老在这儿窝着,在哪都可能,安心等着吧,这趟留得间长,总能见着的。” 说完,招呼炎拓和雀茶上路。 炎拓带了几辆可组装的小拖车进来,虽说下头的地并平整,但拖车总人背负,他和余蓉两个轮换着拉车,雀茶间或搭把。 每走一段路,余蓉就会登上高垛嘬哨,试图把蒋百川给引出来,雀茶心情复杂,又想看看他,又觉得如见。 行半程,眼见毫无回应,雀茶忍住开口:“余蓉,会会是下头没吃的,老蒋给……饿死了啊?” 话未说完,炎拓突然一把抄起拖车上挂着的枪,枪口前指,厉喝了句:“谁?” 卧槽,情况吗?余蓉暗骂自己大意,也同抄枪——虽说大家都默认青壤内已经太平,但就怕万一,所以必要的家伙都带上了,甚至比上次备得更全,连催-泪弹都。 一喝后,非但并没什么异状,连刚刚炎拓的异响都停止了。 炎拓咽了口唾沫,冲余蓉打了个势,端着枪,慢慢绕遮挡视线的高垛。 下一秒,他吁了口气,枪口垂下,神色却点复杂,说了句:“是李月英。” 李月英? 余蓉颇反应了几秒,下意识走上前来。 这也是个“老朋友”了。 李月英正蹲在高垛的背面,因为暴瘦的关系,整个人似乎比前小了一圈。 她里攥着半只老鼠,是是老鼠肯定,炎拓只是从她指缝里垂下的、犹在轻甩的细尾巴判断的,所以说是“半只”,是因为那东西的头已经没了,而李月英的嘴巴里鼓囊囊的。 他刚刚的响,原来是她“进食”发出的,她是被他们打扰、吓停了。 双方视了一会后,李月英若无其事,继续低头啮噬,腕间的链铐相碰,叮叮作响。 炎拓心里堵得慌,说:“走吧。” 走了一段后,回头去望,李月英还蹲在那儿,肩头微微耸动、小口吞咽。 炎拓说:“我们和它们……一定要这样吗?” 这话没说全,但余蓉懂了,任谁看刚刚那场面,心情都昂扬起来,她闷闷回了句:“没办法,共存了。” 共存了。 她甚至都没办法给蒋百川找个周全体面的去处,上哪顾得上李月英呢。 *** 又涧水。 枯水季果然是又一番景象,水位低了约莫一米多,而且肉眼看去,水是几乎流的。当然,“流”只是假象,炎拓清楚,只要入水,即刻就能感受那股无处在的推动。 小拖车在水岸边停下,拖车上挂了盏用于照明的营地灯,周遭黑漆漆的一片,这仅的光像旷野里的一点孤火,渐渐地,就勾勒出了附近炎拓曾经留下的、夜光漆的幽亮。 ——阿罗,你在吗? ——我在这留了几瓶夜光漆,能回我个话吗? 余蓉四下看看:“从哪开始?” 炎拓抬起,指向河面上悬着的一根箭绳:“那儿,裴珂站在那儿祭奠阿罗,她应该就是在那把阿罗扔下去的。” 他得从那儿开始,水流经的地方,就是他要一寸寸探寻的地方。 *** 因为是探河,深度限,比实际的潜水要轻松很多,深度计指北针什么的都用带了,配重也就象征性地系一些,炎拓穿全套潜服潜靴,臂配潜水-刀,背了气瓶以及推进器,又在腰上牵了潜水行进绳——一般水底洞穴探险,行进绳的作用是防潜水员迷路,如今一条涧水,只一个流向,迷路是大可能的,牵绳只是防出意外。 照例,由余蓉缀他下去。 余蓉原本是打定主意再泼他冷水,但下河在即,看涧水黑黝黝地泛亮,心里忽然紧张,问他:“炎拓,你真想了?我跟你说啊,涧水是人工湖,里头长小鱼小虾,万一前巨鳄什么的……” 泰国鳄多,恐怖探险电影也多,余蓉本能地觉得,只要是涉及地底、河流,里头绝会太平。 炎拓迟疑了一下,要是此行真一无所获、反喂了怪,那他这半年筹谋,可就了为水畜送餐饭了。 但也只是略一犹疑,很快就笑了,说:“想了。” 余蓉一叹息,目送炎拓入水。 …… 这条涧水很长,想检索河底,绝是一天两天就能完事的,余蓉和雀茶都做了长间作业的准备。 炎拓在水里行进,她们也就在岸上跟着迁移,先行去下一程等着炎拓。怕孙理他们进来送资找着人,还用夜光漆在地面喷出行进的箭头。 其他大部分间,都是为炎拓做后勤辅助。 ——比如生火,以便炎拓上来烘烤。秋冬枯水季,地下河温度很低,即便潜水服,炎拓每次上来,依然被冻得嘴唇发紫、哆哆嗦嗦,那些蓄电池式的保暖装备,一一比较下来,哪个都没火堆实用。 ——比如做饭,尽量还整些热乎的。人是铁饭是钢,总能让人水淋淋上来,顿顿只啃压缩饼干。 ——比如备新一轮的潜水电、气瓶,给推进器更换新的蓄电池。 ——比如警戒,这里是涧水,是边界,得提高警惕。 一次,见炎拓做的太辛苦,余蓉提议,由自己替他一程。 炎拓一口就回绝了。 余蓉误会了他的意思:“怎么,就你做事精细?我做事让人放心?” 炎拓迟疑了一下,说:“是,我怕水里东西。” 万一水里东西,伤余蓉就了,他是心甘情愿、以身犯险,何必拉着余蓉一起呢? *** 蒋百川是在探河的第四天出的,那天,余蓉在岸上等得无聊,再一次嘬哨尝试,起初以为又是空忙,哪知片刻后,岸渐渐传来异响。 居然是岸?余蓉和雀茶都点紧张,一个枪上膛,一个箭搭弦,雀茶甚至生出了把简易面罩给戴上的想法,这样,一,她就可以投放催-泪弹了。 了约莫五分钟,蒋百川出了。 细想也奇怪,一道涧水,拦住什么的,蒋百川可以在涧水这头,也可以去那头,他已经兽化,非人非枭,也无所谓什么一入黑白涧、变变了。 也许是那一头的吃食,和李月英同,蒋百川居然膘肥体壮,毛发油亮,比从前大了一个号,一张尖酸扭曲的脸上,呈一派剑拔弩张式的凶悍。 雀茶惊得瞠目结舌,她觉得相见真如见:兽化后失去神智的蒋百川、出奇适应青壤的蒋百川,这一个个新的形象,把她记忆中的那个蒋百川一点点挤压失色、失真。 她几乎想起来,自己少女爱上的蒋百川是什么样了。 蒋百川在岸急得又挠地又倒气,估计是找口来,了会,向一侧飞奔着去了。 余蓉大致猜,这一带没箭绳搭桥,蒋百川估计是找能渡水的绳桥去了。 果然,没多久,蒋百川就顺着这一侧的河岸向着两人飞奔,那架势,看着还挺雀跃,余蓉扔了块早上刚送进来的大排肉去,蒋百川半途飞纵扑下,绕着肉团团乱转,兴奋地像了年。 雀茶喃喃说了句:“我下次来了。” 想再看见蒋百川了,哪怕彼此间爱早就没了,也希望各自都体体面面,而是像在这样。 *** 再长的河流都尽头,第七天,涧水“露天”的部分走完了,或者说,涧水流了青壤这个地下大空洞的尽头。 再接下去的部分,是真正的地下了:人再也能劳累或者气瓶耗尽浮上水面呼气透气,即将进入完全的、被水充填满的洞窟河道。 气瓶在水底的支撑间约莫是一个小,推进器也是同样,即便他能做心态平和、以最低限度的耗气支撑行进、以人漂游辅助推进器,也最多把间多延长二十分钟。 八十分钟,还要算上返程,除以二后,他至多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的路程——而且,因为返程是逆流的,所需的气量和推进都更大,所以,四十分钟已经是极限。 从小院涧水,从涧水探河,他走最后一程了。 这七天,余蓉是眼看着炎拓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的,她觉得雀茶说得没错,炎拓是清醒的,他比谁都清醒,只是别人能给他信心,给他造梦,他就为自己造出了一个来。 在,他走梦的边缘了,再走下去,这梦就要破了。 她想给炎拓留点念想,能拖几是几:“要么,咱么回去,多找找装备,下次再来?” 炎拓抱着新换上蓄电池的推进器坐在河岸边,低下头,剥开一粒巧克塞进嘴里,说:“就这次吧。” 余蓉没看他:“炎拓,都走这份上了,可以摊开了说吗?这四十分钟走完,再没收获,咱可以学会放弃了吧?” 炎拓说:“我是能放弃,只是,我还没尽全,一个人,没尽全就放弃,以后想起来,一辈都会遗憾的。” 余蓉百感交集:“是,咱接下来就尽全了啊,四十分钟啊炎拓。” 炎拓摇头:“没,也许再几年,科技更先进,就止只能往里进四十分钟了。候,我还能再来。其实,即便是在,一款常压潜水服,也已经能达水下作业五十小了。” 他查售价,八百来万,能负担得起,就是太大了,了金人,还需要船只做后援,实。 可以后,以后说定,电脑都可以从台式微型,他总希望的。 余蓉苦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人,大概是永远也会放弃的。” 前她跟雀茶吐槽这一点,雀茶就说了:“炎拓这人,比咱俩都能熬,你只要想想他为了复仇,在林喜柔身边熬了七年多你就懂了。” 炎拓笑:“也是,我也会放弃的。” 上一次,他就放弃了,吞了一颗折起的星。 他也会放弃的,心死了,志灭了,就会放弃,可在,他的心还没死,还嘭嘭跳着呢。 他微笑着跟余蓉和雀茶招道别,再一次下了水。 这一次,跟前同,前方黑压压的,洞口如一张掀开的大嘴,潜水电的光直直刺进去,像极了体检,医生打着光,去探人的咽喉。 炎拓扶稳推进器,身尽量动、只顺水推,一点点放慢呼吸频率和用气量,往这咽喉更深处行进。 *** 一路上,安静极了,炎拓很注意身法和蛙鞋的踢法,以免必要的抖动扬起泥沙、造可见度的下降,虽然他带的这款电,亮度最高可六千流明,高亮状态下能支撑一百二十分钟,泥水再浑浊也是问题。 水里浮游生,动植都,也认出是什么,些一蓬一蓬,些一条一条,都很和缓地从炎拓身边飘,如果是残压计和计器荧蓝色的数值始终在提醒他,他几乎察觉间的流逝。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四十分钟。 最大值了。 炎拓身在水中,上下,无依无靠,电光探亮前路,胳膊渐渐发颤,甘心啊,前头还路,凭什么,凭什么就能继续了? 再多四分钟吧,他已经能做四分钟闭气,还能为自己多换几步路。 炎拓心一横,继续前进,残压和计的数值跳得让人心烦。 两分十秒的候,电光的尽头处,忽然了些异样。 说上来,模模糊糊,影影绰绰,河道两边坑坑洼洼,像前几天经那么顺滑——当然,“顺滑”只是比较而言,河道也可能平顺光滑如镜。 炎拓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努压伏这种情绪:靠气瓶顺气的候,心跳加速可是事,会加快余量消耗的。 两分二十七秒,炎拓压伏住心跳了,甚至于比前跳得还厉害。 他觉得,自己看了石窟。 没错,是石窟,受聂九罗的影响,炎拓在闲暇,会翻看石窟雕塑的资料,还会看一些纪录片,虽然在还看大清,但他隐约觉得,这个地下石窟,巨大而又阴暗,形制点像敦煌和龙的风格,壁上凿龛,一个连着一个,窟龛里似乎还石雕泥塑。 因为人在水下,位置低,所以抬头观望,压迫感极强,仿佛是漫天神佛,当头罩来,个人如蝼蚁般微足道,立生顶礼心。 这是什么东西?地下工程吗?还是原本地面上的石窟群因为地壳变动等原因、整体沉入了水下? 炎拓尽量大口呼吸,下意识加强了推进器的档位。 近了,又近点了。 炎拓意识,这像是凿出来的,而是天然形:这段河道的壁上,知道是是因为石质的原因,就是很多窟龛样的、一两米长宽左右的浅坑,因为密密麻麻,一个连着一个,再加上洞里造像,人在远处看,难免就会生出身入石窟群的感觉。 可是,造像又是什么东西呢? 炎拓往前又行进了十多米,接近边缘处的、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触目所及,惊得脑一炸,水里翻仰了身,险些控住平衡。 是造像!那是个人!黑巾缠头,头上一团歪髻,肚腹处覆着皮甲,一如他在秦陵兵马俑里看的人俑。 这是个秦朝的……缠头军? 此此刻,炎拓也顾上什么气瓶余量、间限制了,得挥霍就挥霍,他稳住心神,调转推进器的方向,近前去看。 真的是,就是个人,活生生的男人,造像再惟妙惟肖,也可能做这么肌理分明。这个人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近乎透明的、微带肉粉色的膜,这膜包裹着人身,甚至和洞壁连在了一起。 再靠近点看,炎拓的心跳几乎都要停了。 这人呼吸,而且很奇怪,他皮肤粗糙黝黑,右脸颊上却碗口大的一块,一直连右鼻翼处,肤色相浅白,也更细腻。 炎拓颤抖着出去,隔着潜水套,触摁了一下外层的皮膜。 柔软,弹性,似乎是肉质。 炎拓的心跳突了一下,脑里忽然迸出几个字来。 ——女娲肉? 他猛然转身,电光受控似的乱颤,掠向远远近近、前后左右,各个方向。 止是人,也兽,兽形的地枭,甚至怪形的水鳄,还被称为关东细犬的古猎犬,还,还…… 电光一停。 他看孙周了。 真的是孙周,炎拓清楚地记得,他被白瞳鬼和枭鬼撕裂,齐肩断了一条胳膊,但在,那条没了的胳膊似乎又生出来了,长出了拃长的一截,在肩头支棱着。 炎拓一下明白了。 怪得刚刚那个缠头军的右边脸点异样,那应该是被什么凶兽咬掉了、又再长出来的,因为终年见光、经风吹雨打,所以肤质和颜色都和别处同。 女娲肉,白瞳鬼、地枭,以及蒋百川他们,都想找女娲肉,但从来没找,他们得的,只是女娲肉身坍塌地、一些血渣渗入的泥壤而已。 他们怎么就想明白呢,那是一条河啊,河水经年流动,女娲肉怎么会留在原地?当然是被冲走了,想找,也得顺着河流去找啊。 但没人这么做,从来没,也许,他们都跟余蓉一样,认为河流息,掉进去的任何东西,都会被冲走,然后百川归海。 没人想得,会在这儿勾连、沉寂,矗立起一座宏大的殿堂。 炎拓双目渐热,他刹那间反应来,慌乱地催动推进器,电四处探照。 看了,看冯蜜了,她头上结着脏辫,但失去头皮的那一块,头发是乱长的,长出一截了,点飘。 还呢,还应该人,他还没找。 炎拓眼前点模糊,他抬去擦,这才意识隔着面罩,根本没法做。 他心里默念着,让自己镇定、再镇定点。 电光再次定住。 那道直直的、刺裂黑暗涧水的光柱,尽头处微微扩散,光晕温柔宁和,笼在了聂九罗身上。 她睡得真,侧身微微蜷着,仿佛身在母体,永远无忧无虑。 炎拓忽然平静下来,如果是脚下无撑无承,他真想跪地长叩、膜拜起。 这就是女娲吗? 传说中的造世大神? 在她眼里,没人枭别,没禽兽分,没高下,没优劣,没偏私,没谁该活着,谁该去死。 都是民,都是生命。 即便肉身坍塌又怎么样,这寂寂水下,为人知的角落,依然是她为众生铺扬开的伊甸园,生能造人,死亦庇护。 148、 聂九罗所在窟的位置属于中高处, 为了节省电源,炎拓暂停推进器,尽量顺着水流借力, 踩动脚蹼,缓缓升到聂九罗身边。 他先看她咽喉部位。 真好,对比孙周的“缺胳膊”,她的伤应该属于小伤了, 已经长好。而且,因为她本身的肤色就很白, 后长出的部分跟先前的, 并没太明显的色差。 她在呼吸, 只过很慢,这让炎拓想起养生功法里常常提到的“龟息”, 传说中, 把呼吸调理如龟,即便饮食都能长寿、长生。 炎拓的脑里闪过好多实际的问题。 ——怎把她带走呢?从这层皮膜里剖出来吗?应该可以, 剖出来的话, 她没法呼吸了吧。 ——那只能连这层皮膜一起带走了?也能贸贸然带上去, 她在未必离得了水, 万一一出水就迅速干瘪萎缩,那就糟糕了。 炎拓小心地伸出手, 顺着肉膜和窟壁连接的部分往内摁抠, 他的本意想试试这肉膜否易扯易拉,结果让人失望:这肉膜软归软, 也颇弹性,但完全像可以凭蛮力撕开的。 那试试刀呢? 炎拓从臂上抽出潜水-刀,这种刀专为蛙人配备, 可以刺杀凶猛的水鳄,也能迅速割断韧性极强的绳索。 他把刀尖对准肉膜和窟壁之间,用力刺入,然后往下划割。 万万没想到,还行,锋利的刀刃过处,看似割出破口了,但那破口以肉都乎捕捉到的速度迅速愈合。 至柔至刚,至软至强,这女娲肉,居然破了的? 炎拓脑里嗡的一声。 这算什?如果根本突破了,那聂九罗得永生永世困在这窟里、成为一尊活死人的造像了? 残压计和计时上的数值还在变换,炎拓已经管了那多了,他一颗心激烈猛跳,避开聂九罗的身体位置,疯狂地继续试刀,又一再粗鲁地伸手去撕抓,正脑热间,突然察觉到,身一侧,似乎巨大的暗影当罩来。 炎拓打了个激灵,浑身的血一下凉了。 这一凉,脑也终于静了。 一路过来,水下都相对宁和的,即便生物,也那种乎可以忽略的浮游类,连稍微凶恶一点的水禽都没——但这种巨大的暗影,再加上还缓缓移过来的…… 乐观点想,大型的水藻恰好漂移了过来,但这可能吗? 余蓉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 ——我跟你说啊,涧水人工湖,里长小鱼小虾,万一前巨鳄什的…… 炎拓近乎僵直地、缓缓转过了。 蛇。 又或者说巨蟒更合适吧,通体莹白,因为蛇鳞泛亮,所以这白趋近于生铁似的那种亮,而且,这蛇居然长了两个…… 炎拓脑里一空,整个人都木了。 聂九罗的位置已经在窟的中高处了,但这蛇从更高处潜下来的,蛇身拱起,居高临下,虽然缓进,但无声胜声,声势极其骇人,似乎下一秒就能把他给吞了。 还,他看清楚了,蛇长了两个,而,这两条蛇,只过,蛇身的下半截交缠在一起的,蛇尾完全隐在高处的一个窟里。更叫他手足冰凉的,这两个蛇,都酷肖人脸。 人面蛇?世上这种品种吗?可能吧,说,大千世界,无奇吗。 他听说过人面蜘蛛,据说日本还一种人面鲤鱼,政府列为受保护动物。 腰上的牵绳忽然一紧,但炎拓身一动动,他怕稍异动,就会引来巨蛇的攻击。 ——传说中,女娲人面蛇身。过也说法,所谓的蛇,只女娲的坐骑、守护兽。会会女娲肉身坍塌,这蛇却始终守护? ——他直觉这蛇,他引出来的。因为他在疯狂破坏封住聂九罗的肉膜,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那肉膜,也算女娲的肉身吧。 ——这蛇会勃然大怒,一口吞了他吗,他这身量,怕抵住。过,女娲从来主“生”,护佑生灵的,物似主人行,他或许,还那一丢丢能活命的机会? 炎拓的手一松,那把潜水-刀落了下去,直直沉入河底。 也知过了多久,近乎死寂的对视中,蛇身开始缓缓收回,两只蛇上的人面,如两张悲悯的脸,离他越来越远,中间隔着漾动的水纹,真让人怀疑,这一幕究竟真实还幻觉。 *** 炎拓下水进洞开始,余蓉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焦躁中。 他下河倒还好,河面上没“盖”,一旦出了状况,迅速浮上来就,她和雀茶在岸上,也能尽快接应,但进洞就一样了,还要往里进四十分钟那久。 她看着牵绳的绳团随着时间的逝去一点点没入水中,忍住跟雀茶牢骚:“这万一,水里前巨鳄……” 雀茶说:“可,一口就没了。” 余蓉瞪了她一,她就怕出这种事:到时候收回来的,截空绳,那就悲剧了。 远处传来扒拉声,蒋百川又来了:之前,他的觅食地主要在黑白涧里,那里的生物,可比涧水这一边要丰富。过这天,这更胜那,因为人投食。 吃成的,总比辛苦搵食要在。 可巧,久前孙理他们刚送了一拨物资进来,而且,因为知道蒋百川经常在这出,送东西的时候,会特意搭上还算新鲜的肉骨。 余蓉在物资堆里扒拉了一阵,拎了条羊腿扔过去。 蒋百川得了羊腿,欢欣雀跃,拖到一边大快朵颐去了。 雀茶盯着黑黝黝的洞口,突奇想:“哎,你说,夸父七指,七个出口,一个始终没找到,会会这条涧水啊?” 余蓉皱眉:“吧,这算什出口。” 雀茶来劲了:“啊,地枭轻易死了对对?连脑袋没了都能再新长一个出来,那也肯淹死,它们完全可以水冲着,一路冲去黄河、再入海。万一打捞上来、活过来了,那也算‘出路’啊。” 余蓉瞥了她一:“这出路也风险太高了,哪那容易就打捞出来了?再说了,漂在水里,它就一块无知无觉的大肉,水里吃人的鱼可少。” 没等漂出个眉目,就鱼群分而食之了。而且,就算漂出去了、运气极好打捞上来,没女娲像转化,见了光的地枭,又能活多久呢? 雀茶若所思:“也。” 说到水里“吃人的鱼”,余蓉重又焦虑,看看时间,过去四十分钟了。 但牵绳的绳团,还在断入水。 余蓉咽了口唾沫,点沉住气:“怎还朝里进呢?” 理,只要炎拓转向折返,这绳就该停了。 雀茶也点紧张:“他在下什了?” 可能,炎拓应该知道时间的重要性,到点返,很可能什。 余蓉催促雀茶:“先把火生起来,在里泡这久,回来得冻成冰棍了。” 雀茶应了一声,起身从小拖车上往下搬木柴片,余蓉继续盯着牵绳,时对比时间,然后断舔着嘴唇:能再往里进了,虽说看起来只多进了分钟,可推进器没电了小事,关键气瓶,在水底下没法呼吸,那可分分钟就要命的事。 雀茶觑到余蓉脸色对,也点慌:“要……把他拖回来?” 余蓉苦笑:炎拓已经下去那远了,人正常走路的话,一小时能走三四公里,在水里可能会慢点,但两三公里总的——她又金刚,让她只凭一根绳,去硬拖一个两三公里外、浸在水里的大男人,还逆流,这痴人说梦吗? 正急得额渗汗,牵绳拖抖了一下,终于动了。 余蓉如释重负,回又吩咐雀茶:“汤水也先煮上,等他出来,刚好能开餐。” 边说边站起身,一点点往回收绳。 收着收着,手上微微一绷。 余蓉心一震,为了佐证,她还用力狠拉了一把。 还绷着的! 大意了,绳停了,但人没往回走,这……出事了? 余蓉脸色一下就白了,她就势把牵引绳在肩颈上绕住,用尽浑身的力气向后仰。 雀茶正生着火呢,见势一惊:“怎了?” 余蓉没吭声,过了会,绳略松动,这应该那在往回返了。 这时候才回?余蓉声音都变调了:“过去多久了?” 雀茶赶紧看表:“五十二分钟。” 五十二分钟,完蛋了,四十分钟的单程,硬生生炎拓多拖了十二分钟,就能他能闭气四分钟,那还八分钟呢! 如果没助推或者助拉,炎拓必死无疑了! 余蓉吼雀茶:“别烧火了,赶紧过来帮忙!” 雀茶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帮着余蓉一起拉绳,她一颗心抖索索、手臂也颤,只觉劲还没没来得及使出去,绳又松了。 能这原地站着拽拉,因为炎拓在返程中,绳本来就一再松落的,而且…… 雀茶提醒余蓉:“咱们使的力和他一个方向,才能效果吧?” 她们站岸上,使力的方向和炎拓的返程方向夹角的,中学物理学过,这样的话,力会分散。 余蓉秒懂,四下张望过后,步冲到小拖车前,又踹又蹬,下就把小拖车的一只车轮给搞下来了,时嘴里嘬哨,哨声极其尖锐。 远处,刚啃完羊腿、满意非常的蒋百川浑身一凛,连蹿带跳着奔了过来。 余蓉顾上交代什,一刀断了牵引绳,把车轮串到绳上,时抓住绳,在蒋百川健硕的上身一再绑绕,打了个结实的结。 再然后,她抓起车轮,步飞窜到河岸边,扑通一声跳了下去,紧接着,哨声下方传来,蒋百川如闻号令,精为之一振,前爪着地,喉间嗬嗬作响,飞一般地沿着河岸、朝反方向狂窜出去。 雀茶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趔趄着奔到河岸边去看。 余蓉正断踩水、浮在水中央,手中稳着那个车轮,如扶方向盘,那根牵引绳穿过车轮,绷得犹如弦紧的时断回收,在水面上激出一条笔直的白色水花。 雀茶恍然大悟。 那个车轮用来向的,这样,余蓉和炎拓之间就一条直线,拉力施加上去,可以保证炎拓一路笔直回返、走偏。至于蒋百川,起到的“纤夫”的作用,他如今吃得膀大腰圆,兽化之后又蛮力无穷,疯跑起来,那拉力可绝含糊,比个余蓉加起来都给力。 那推进器,这又在帮着拉,足以帮炎拓“抢”回少时间了! …… 约莫半个小时后,牵引绳险些磨断的当口,炎拓终于出了。 他还扶着推进器,但光从身姿形态,看得出已经筋疲力尽,余蓉松了车轮,猛扑了下水迎过去,一把掀开炎拓的面罩。 见他脸色青紫,再多秒,估计就会双翻白了。 余蓉怒从心起,正要大骂他句,整个人身由己,抱着炎拓一起拉出好米远。 原来她忘了嘬哨把蒋百川叫停,但蒋百川已经狂蹿下去这远了,估计嘬了也听见,余蓉用尽力气抽刀断了绳索,和炎拓团团在水里打了个转之后,终于停下来。 炎拓大口喘气,晕目眩,余蓉累得靠了岸,声音倒还中气十足:“你特知道到点就要返程吗?这要没小车轮、没蒋叔,你丫死挺了知道吗?” 炎拓虚弱地抬起看着余蓉,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他说:“余蓉,我找到阿罗了。” *** 篝火侧畔,炎拓裹着条大毛巾,抖抖索索喝完一碗热乎的羊肉汤,也讲完了这一趟下水的经历。 余蓉听得咋舌,到末了居然兴奋得很:“还这种地方?” 太特刺激了,水下石窟,活死人造像,双尾交缠的巨蛇,这可花再多钱跑再多地方都看到的奇景啊。 雀茶这半一直跟着余蓉东奔西跑,对她的脾性也摸得差多了,一听这话,就知道她转的什念。 她给余蓉泼冷水:“你就算了,你闭气还如炎拓呢,你下去了,谁拉你上来?谁指挥得动老蒋?” 也对,余蓉点泄气,对着火搓了搓手:刚死攥着车轮,手上勒出了老深的印。 过了会,她说:“总体来说,个喜忧参半的好消息吧。” 聂二居然还活着,真让她始料未及,想想真感慨,居然让炎拓给赌赢了。 可,怎把聂九罗给带出来呢? 她沉吟着说了句:“那蛇……好像很攻击性啊。” 炎拓点:“我感觉,真我把它招出来的,但它也想把我怎样,就要……阻止我似的。” 余蓉斜了他一:“那些要真女娲肉,也相当于女娲尸身了,那蛇等于守护者吧,你在那又撕又刀割的,你己品品,这种行为个什性质?” 炎拓汗颜。 或许因为“聂九罗还活着”这个消息太让人雀跃了,尽管还带出她、束手无策,但他的心情依然舒展。 一直在边上旁听的雀茶忽然冒出一句:“炎拓,你当时,一直戴着手套吧?” 啊,炎拓瞥了一己扔在一旁的潜水手套:“当然得戴手套,水下戴手套,手指很快会冻僵的。” 雀茶说:“你没试过,戴手套去碰那些女娲肉呢?” 炎拓心中一动:“你什意思?” 雀茶:“也没什意思,我就觉得,那些如果真女娲肉、造世大的尸身残留,肯很灵性。你全身捂得严严实实,一寸肉都露,你去碰女娲肉,说句啊好听的,人家知道你什东西啊?再后来,你又撕又割,跟个强盗似的,怎着,你还能从她那把人强抢出来?也看看那谁的地盘。” “也许,那里的人抢出来的,得靠你去接,愿意跟着你走的,就会跟着你走。该你带走的,你上刀用枪都没辙。” 149、 炎拓被雀茶一番话说的, 半晌没吭声。 余蓉奇怪地看向雀茶:“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得说,雀茶的思路还真挺清奇,余蓉听炎拓说到那层肉膜手撕破刀割不裂时, 还曾想提议他妨带枪去试试。 雀茶说:“那是因为……” 才一开口就晃神了。 最初,刚跟蒋百川在一起的时候,她也是上过头、发过晕的,对未来满满的计划和期许, 想给蒋百川生个孩子。 那两年,看了多资料, 关注了少婚育博主, 去医院看病时, 还曾特意绕去过妇产科,看新手妈妈们在走廊里练走道、抱孩子, 交换心得体会。 她记得她们叽叽喳喳讨论说, 小孩儿刚生下来,真是丑死了, 看一眼嫌弃得, 完全没母爱, 可是抱在怀里喂过几次奶就不一样了, 肌肤相贴,软柔得心都化了。 还有走廊里那些关于亲子的宣传画, 每一张都温馨有爱, 让人觉得关于生命,关于接引, 是一件极其神圣的事。 余蓉伸手在雀茶眼前晃了晃:“雀茶?” 雀茶这才过神来,看到炎拓和余蓉两个都疑惑地盯着她看,脸上由发窘:“就是……我懂你们说的那些事, 是什么肉啊是什么泥壤的,我就是觉得吧,女娲造人,跟母亲差多,母亲生孩子,是在造人么。” “母亲对孩子,当然是庇护的,听炎拓说,管是人,还是地枭,甚至于狗,那儿都有。哪个母亲舍得轻易把孩子交给别人啊,你想把人领走,当然得真心诚意,还能下手去抢吗?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把人搞出来,哪天那个石窟被人发现,里头的人不都被弄出来去做展览了吗?” 说到这儿,见炎拓和余蓉都听得入神,蓦地局促起来,话说得磕磕巴巴:“我……我知道啊,我就是这么一说,你们随便听听就行。” 火堆上的羊汤都快烧没了,她急急过去抽柴压火,往锅里加了点水。 余蓉咂摸了好一会儿,说:“没准真是个方向,怪不得说女人是情感型动物,心思是要比咱们细腻一点。” 炎拓觉得她这话说得好笑:“你是女人么?” 余蓉瞥了他一眼:“我啊……” 她没往下说。 她有时觉得自己是女人,有时又觉得更像男人,有时觉得当女人真麻烦,有时又觉得做个男人糟透了。 都说女娲是造人的大神,她真想去问问,造出她这样的,是什么用意。 过转念一想,管它呢,在水下石窟里,一枭一犬都值得护佑,更何况是她,她活得风风火火的,就是意义。 她对炎拓说:“你要是真确定那蛇会把你嚯嚯了,去试试好像也可以。人这辈子有些东西,就是老天馈赠的,偷不来、抢不来,想不来。或许你命里,该当有这一次。过……” 余蓉话锋一转,他泼冷水了:“如果就是没法把她带出来呢?” 炎拓轻轻把喝空的碗放到地上,说:“那我常来看她,将来我老得快死的时候,就在那儿卸掉气瓶、原地升天,请女娲也把我收在石窟里好了。” 余蓉真是服了他了。 真是打死的小强,在聂九罗的事情上,他似乎永不绝望。 余蓉心说,这要是聂二顺利出来了,两人在一起了,以后万一有个摩擦想离婚,聂二还离不掉呢。 真要到结婚的时候,她得提醒聂二,慎重考虑。 *** 体力限,立刻再进水洞大可能,人就地过夜,第二天早起,着手做进洞的准备。 推进器和气瓶都已经更换了最新的,为了防止磨断,牵引绳这次改成双股,蒋百川被余蓉唤回来了——昨天绳子一断,他身上负荷就没了,然后拖了根长绳知道去哪转悠去了,半夜才溜溜达达来。 待会,还是要靠蒋百川出大力,余蓉扔了块大肉排他。 炎拓对要用蒋百川这事,心里始终过了槛,但现今这形势,得用:他专门去到蒋百川身边,说了句“谢谢蒋叔”。 蒋百川只顾埋头啃食,充耳不闻。 *** 这一次,余蓉和炎拓约定,单程五十分钟,成与不成,都得按时返。 相比第一次,这时长要宽裕多:毕竟第一次是一路查看、检索着过去的,这一次却是直奔目标。 送炎拓下水时,余蓉跟他确认:“那蛇……真会吃你?” 炎拓她吃定心丸:“当时蛇都到我跟前了,真想吃我,一口我就结束了。它自己缩回去的。” 余蓉敢长舒一口气:那毕竟是蛇,谁能知道它什么算盘? 她说:“反正呢,时间差多我就下水,第五十分钟就开拖,你配合点。带聂二来是赚,你一人回来是平,你要都不来,那就是亏了。” 炎拓,末了郑重说了句:“余蓉,多谢你了。” 经历使然,他敢跟人交心,这么多年,认识的人倒是不少,能作性命相托的好朋友几乎没有。 他觉得现在,余蓉算是一个了。 余蓉皱了皱眉头,说:“靠,酸死了。” …… 如炎拓料,这一趟单程相当顺畅,第三十七分钟时,已经到达石窟。 跟昨天一样,这儿静如深海,潜水手电的光和他的存在,是唯二扰动。 雀茶说,过来领人要“虔诚”,炎拓索性做全套,向着窟顶双手合十过头:他记得白色巨蛇就是从那儿出现的,管它看看得懂呢,反正他礼数到位了。 行礼完毕,炎拓直接上浮到聂九罗身边,摘掉右手的潜水手套。 地下水冰凉刺骨,寒意顷刻间就从右手蔓延到了全身,炎拓禁了个冷颤,然后伸出手,慢慢触到那层近乎透明的肉膜上。 裸手接触跟戴手套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有手套就有屏障,心理上有安全感:谁知道这东西有没有毒、会会侵蚀皮肤呢? 入手温软,指尖触按处,无数条血丝一样的细线延伸开去,波纹样一轮又一轮,这微漾的触感传指尖,激得炎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是,然后呢? 礼数到了,行为够礼貌,真心和诚意他都有,然后呢?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啊,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精诚至金石为开,把聂九罗交还他啊。 炎拓的后背开始渗出细汗,他有些手足无措,几乎是无意识间,指尖往肉膜内陷入了一丁点。 是真的陷进去了,他看得清清楚楚,但就在同一时间,一股钻心样的剧痛自指尖袭来,炎拓如遭电噬,瞬间缩手来。 手似乎比刀管用,但只是管用那么一丁点,刀割不开,手指……反正进了。 白来了? 炎拓仰头看窟顶,窟顶黑漆漆的,那白蛇似乎没有探头出来的意思。 就是说,他的举动不算冒犯? 炎拓低头看自己的手,顿了顿,次尝试把手探进皮膜中。 那股钻心样的剧痛感来了,这一次,炎拓死咬牙关,但只进到差多第二指节处,就痛得眼泪都快冒出来了,得逃命样缩手来。 好在疼痛感并不追着他,只要缩手,就很快消失了。 计时器显示,已经是四十分钟了,他还有七分钟。 炎拓怔怔看着被封在窟里的聂九罗。 撕扯不行,刀行,枪弹什么的大概率是白搭,裸手去触碰更是要人命,这皮膜的厚度,他至少得探进一只手,才能碰到聂九罗。 但他只探进两个指节深,就已经要了老命了。 计时器蓦地闪烁变数,四十四分钟了,倒计时六分钟,他能浪费时间在这空想了。 炎拓的目光落在聂九罗的手上。 他记得,聂九罗睡着时,会习惯性地蜷手指,但现在,大概是被肉膜封住了,安稳。 他想握一握她的手,哪怕暂时带出她,想让她知道,他来了,距离她近近。 炎拓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其实碰得到她,理论上,只要他能忍住疼痛,就能碰得到她。只要他在活生生痛死之前缩手,他就死了。 倒计时五分钟。 炎拓的心狂跳起来,他吸了吸鼻子,用力吞咽了一下,次伸手。 这一次,他没去看自己的手,代之以把注意力聚焦在两人手之间的距离上,看着距离缩短,会有成就感。 疼痛如期而至。 炎拓控不住推进器、踩不住水了,他胸口压在推进器上,左手死死扒住粗糙的窟壁,右手持续前探,有一瞬间,他想早死早超生、猛一下探手进去,但做到,疼痛已经让整条手臂都似乎蒸发掉了,他使不出力,只能一毫一毫,几乎是伴着惯性往里进。 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炎拓眼前阵阵发黑,继而发金,然后是像血一样,觉得满目殷红,潜水头盔的镜面上渐渐蒙上雾气,这是他血液循环加速、身体发热所致。 快,他的身体就蜷起来,觉得自己像一只搁在油锅里煎的大虾,正慢慢被煎熟。 然后,两条腿不受控地剧烈发颤,身周水纹乱漾,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痛到失禁了。 理智在对他疯狂吼着“快停、缩手”,可同时,始终有一丝甘,断在怂恿他:反正已经受了这么多罪了,何妨再多撑一会? 接下来,完全看见了,听不见了,推进器直接漂没了,背上的气罐仿佛有千斤重,断把他的身体往深里拉,左手没能扒住,一下子滑落下来,脑子里有根弦崩断,声音尖利,几乎要钻透脑骨。 就在意识完全褪去的这一瞬间、身子完全沉坠的这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触到聂九罗的手了。 而和从前那几次一样,她的手条件反射式地微微一动,牵住了他的。 *** 第四十八分钟,余蓉下水就位,依然是取河心位置,确保和炎拓出来的方向在一条直线上。 河岸上,蒋百川已经就位,上身五缠大绑,就待余蓉一声令下。 这一趟,围观的除了雀茶,还多了孙理和另一个人,他们送物资进来,恰好赶上这阵仗,索性多留会看热闹,算是变相和蒋百川多亲近亲近。 雀茶一会看河里的余蓉,一会看岸上的蒋百川,明知不该笑,还是觉得有点好:这架势,像极了以前在学校里开运动会,选手一一就位,就待发令枪响。 第五十分钟,余蓉试了一下绳索,觉得炎拓没有返的意思。 因为第一足足撑到了五十二分钟,以即便过了约定的时间,余蓉倒没太过焦虑,只是忍住发牢骚:“特么的,男人没一个做事靠谱的,指望他守时真特么……他每次不我搞出点幺蛾子来就罢休……” 话未说完,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她盯住黑洞洞的入口,冷不丁了个激灵。 这里头,好像不大对劲,虽然暂时还感觉到,但总觉得水流有点不对劲。 过了会,连岸上的雀茶她们都生出怪异的感觉来了,雀茶很信直觉,心头一阵阵发毛,忍住说了句:“余蓉,要然你先上来吧,我这心里……” 话还没说完,余蓉悚然变色,一把撒了手里的车轮,手臂一抡就向河岸边游:现在,她十分肯定这洞里是真对劲,而且,眼见得就呼之欲出…… 才刚扒住岸壁,还没来得及往上攀爬,汹涌的水浪自洞口喷薄而出,斜溅而起的水花足有几米高,余蓉猝及防,被水浪一下子推涌下去。 她慌择路,一把抓住了牵引绳,这牵引绳是绑在蒋百川身上的,但蒋百川的力大,哪能及得上水浪的推力?刹那间趾爪就抓住地,嘶吼着被倒拖进水中,好一通拼死挣扎。 雀茶几个被浪头了一身的水,几乎被浇懵了,足足过了五六秒中才反应过来,好在这个浪头过后,没有后浪跟上,逆流而推的水重涌。 孙理眼尖,指着水中央大叫:“蓉姐在那!那,蒋叔在那,哎,多了两个人!还有两!” 余蓉刚从水下潜上来,还有点晕头转向,忽听到“多了两个人”,精神猛一抖擞,几下猛划水,抬手就抓住了戴潜水头盔的炎拓。 而抓住一个,就抓住两个了:炎拓手臂间,死死环着聂九罗。 余蓉只觉头皮发麻:还真让他带出来了! 下一瞬,她冲着岸上怒吼:“还站着干什么?知道帮个忙啊?” *** 一通手忙脚乱之后,有人都上了岸。 篝火再次燃起,雀茶铺开地垫,加垫了条盖毯,以便炎拓和聂九罗能躺得舒服些。 这两人都昏过去了,好在呼吸还顺畅,同的是,聂九罗眉目舒展,入睡般安详,炎拓却眉头紧皱,偶尔身子发痉,好像遭受过什么痛苦似的。 最惨是蒋百川,他应该是怕水,经了一遭水之后,宛如被雷劈过,即便是上了岸,仍抖抖索索地缩成一团,半天缓过来。 …… 肉汤初滚的时候,炎拓醒了,他一个激灵坐起来,如在梦中,坐了两秒,四下去看。 好在第一眼就看到了聂九罗,炎拓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身子一瘫,仰面跌下去,大口大口地吁气。 余蓉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发生什么事了?” 炎拓说不清,他只记得,那时候拉到聂九罗的手了,然后,突然暗影罩下,大力涌来,失去意识前,他死死抱住了聂九罗,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可不能再失散了。 见炎拓说话,余蓉还以为他是淹懵了:“怎么了啊?” 良久,炎拓喃喃了句:“生孩子就这样了吧。”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余蓉翻了个白眼,撂了句“还没醒呢”,就凑去雀茶身边,看肉汤的火候了。 炎拓睁着眼,定定看高处,听身侧聂九罗的呼吸,内心慢慢铺展开,仿佛铺开到无边无际,一片祥和,像被揉皱了久的纸,一根根纹理都终于熨帖。 起初,他听了雀茶的话,以为领聂九罗是在接引,类比接生。 一般生孩子,是母亲遭受痛楚。 但没想到,从石窟处接回聂九罗,是接引的人要经受这么一番。 生孩子就这样了吧。 女娲肉护佑了这些伤残的生命,却不轻易交还。没有哪个生命是能轻易来到这世上的,新生儿如此,他想挽回消逝的生命,是如此。 公平。 这罪受得值得,受得心安。 150、 炎拓之前和余蓉以及雀茶有过共识:关于石窟以及女娲肉, 越少人知道越好,免得流传开去引来觊觎,把下头扰得不得安宁。 所以候着孙理他们走了, 他才讲起这趟的经历,至于余蓉后面要怎么跟孙理他们解释,那就不是他要操心的了。 听完全程,余蓉总算明白了炎拓没头没脑的那句“生孩子”是怎么回事。 在她看来, 石窟类似女娲母体,炎拓是去接引接生的, 母体承受分娩的痛楚不是常识吗?好家伙, 原来在下头, 是反过来的。 接生的人要遭这种罪,那谁还肯去接呢? 雀茶也听傻了, 她还以为, 姿态虔诚、裸手触摸,感应到彼此都是同类, 那封膜就能应而开…… 是自己想的肤浅了, 死在同类手的人, 可比死在异类手的要多得多了, 同类绝不是接引的加项。 余蓉挠了挠脑袋:“那我,还能接得出孙周吗?” 她原本计划着, 如果炎拓全程顺畅, 那她也找机会依葫芦画瓢,就手、顺便、辛苦一把, 把孙周给接出来,也算有始有终。 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辛苦一把”就能做得到的。 炎拓没说话, 他也有点乱,还没完全捋清楚。 余蓉换了个问题:“那你,还能把冯蜜给带出来吗?” 炎拓想了会,缓缓摇头。 他说:“首,从个人意愿上说,我不想把冯蜜带出来。” 冯蜜毕竟是地枭,依赖血囊而活,只要再天日,她就要寻找血囊,这是她生物的天性,他不好去评论对错。 但与其放任无辜的人继续受害,那他愿冯蜜直待在石窟中,这是最合适的解决办法了。 “其次,即便我想,我估计也没有那么强的意志力,能再次承受住那种痛苦。” 余蓉好奇:“到底多痛啊?” 又看雀茶:“女人生孩子,真这么痛吗?” 雀茶没好气:“我又没生过。再说了,炎拓也没生过啊,他那只是个比方。” 两人齐齐看炎拓。 这问题,炎拓也回答不了,索性继续话题:“第三是,有点你们忽略了,阿罗当时给我回应了。” 她反握住了他的,这个细节,当时觉得尔尔,现在想来,极其重要。 那是她的意愿。 可是冯蜜就未必了,他于冯蜜而言,只是个不错的朋友,冯蜜固然对他表示出过好感,但在她心里,有着远比他更重要和亲近的人和事。 雀茶后怕:“好险啊,亏得聂小姐有这么个习惯。要是她没有的话,你觉得你还能带得出她吗?” 炎拓沉默。 还真不敢说,他们固然是爱人,但爱情有那么大的魔力吗?能让她在昏睡八个月之久后,只凭一记触摸,就感应出是他、愿意跟着他走? 他审慎作答:“如果我带不出她,或许还能让裴珂再做尝试,毕竟她和阿罗之间有血缘关系,亲缘感应可能会更直接。” 余蓉听明白了,不精确地总结下(也没法精确,毕竟可参考的,只有炎拓的个人经验),大概要具备三个条件。 ,强烈的把人带回来的意愿。 二,经受得住巨大痛苦的意志力。 三,对方的回应。(有血缘关系的话可能会更直接) 她有点泄气:“我能多想救孙周?他爸妈来都比我强吧,我看孙周也不大会回应我,我跟他,连朋友都算不。” 雀茶反觉得合理:“就应该是这样啊,不然,想复活就复活,随便谁轻轻松松就能把人复活,生命也太廉价了。” 生命之所以珍贵,不就是因为来得不易,保有也不易,且只有次机会,不能续费延期,也不能推翻重来吗? 又说:“那我看那个石窟里的人,能出来的几乎没有了。无亲无故的,谁会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接他们出来呢?” 那石窟里,还有两千多年前的缠头军呢,亲友尽凋,知交全无,谁会去接他呢? 像个恒久落寞的码头,再也无船来靠。 炎拓想了想,建议余蓉:“你要是真想尝试带出孙周,我建议过几年。他的胳膊长得很慢,八个月了,也就那么小截。” “对我们人来说,阿罗受的是致命伤,孙周只是残疾。但如果站在女娲造人的角度、只看肢体缺失的多少,阿罗受的反而是小伤,只需要长点皮肉,孙周却得再长一条胳膊,你等孙周都长齐全了再说吧。” 余蓉还不死心:“到底有多疼,能给个参照吗?是割一刀的那种,还是暴揍到人吐血那种?” 毕竟是一条命,她愿意去碰碰运气,前提是别疼太狠,割一小刀或者挨一记重拳那种,她估摸着自己还能承受。 炎拓低头去看聂九罗,她睡得真好,希望她做的是个好梦。 他抬头看余蓉:“现在想想吧,其实也不怎么疼,你大胆去接生好了。” 男人真是狗,这脸变的,比翻书还快,可见是自己“生”完了,站着说话不腰疼。 余蓉大怒:“我信了你的鬼!” *** 余蓉的想法是,既然事告段落,自己短期内又不可能去捞孙周,那就尽快开拔回撤好了: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山明水秀的好地方,越往外去越安全,即便半路扎营,也好过宿在涧水边。 炎拓没异议。 装备物资等,大半都可以留在这了,只带必需品,基本算是轻装。 炎拓背起聂九罗,难免有点担心:“阿罗怎么还没醒呢?” 余蓉看不他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样:“惯性,惯性懂不懂?飞机也不是一秒降落的啊,她这连睡八个月,醒过来不得缓冲啊,总得两天吧。” 炎拓笑,余蓉说话不好听,像热锅炝辣椒,但习惯了之后,还挺受用。 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涧水,目光又越过河面,长久停驻在对岸那一片不底的黑暗之中。 这些日子,裴珂没有出现,心心也没有。 想想也正常,她们本来就不喜欢上来,又或许,正在忙着用女娲像转化邢深那些人、实施自己的计划吧。 虽然再的几率不大,但只要想见,总还是有机会再到的。 *** 当天晚,几人越过人俑丛,在一处高垛背后扎营。 蒋百川路随行,半为这两天跟他们混惯了,半为跟着他们有肉骨吃。 不过,有蒋百川在,守夜不是问题,他比人警醒多了。 临睡前,余蓉看着宛如得了多动症般绕着营地跑圈的蒋百川,心中五味杂陈。 她突发奇想,问雀茶:“你说,把蒋叔……送去石窟好不好?” 雀茶吓了跳:“怎么送?推下涧水淹死,然后顺水流过去?这不是谋杀吗?” 余蓉没再说话。 是有些不太合适,跟谋杀似的,可是,好端端一个人,还是她的长辈,如今像条狗样蹿前跑后,看着实在…… 雀茶猜到了她的想法:“你又不是他,我觉得,老蒋现在,还活得比从前更轻松。其实啊,你觉得他不体面,还是用人的标准去看的。” 狗刨食,猪拱槽,都是天性,进食的需要使然,没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只有人的讲究多,不能掉粒,不能咂嘴,不能拿筷子乱拨别人面前的菜,条条框框,把自己高高束起,回头再看,便觉得这个上不了台面,那个也有失体统。 余蓉长叹一口气:“可能吧,人本位嘛,有些想法,时半会的拗不过来。” …… 睡到半夜,炎拓忽然醒了。 为已经进入了有夜光石的地段,所以即便在帐篷里,也并不显得很暗,朦朦胧胧间,他看到,身边坐起个人。 此行只带了两顶简易帐篷,直是余蓉和雀茶共用一顶,他自己用一顶,找到聂九罗之后,她自然和他住。 如今,身边坐起个人…… 炎拓脑子里激,瞬间睡意全无,腾地坐起身,又惊又喜,但怕吵醒别人,声音还是尽量压着的:“阿罗,你醒啦?” 边说边去摸身侧的电,摸着照明棒,赶紧掰亮。 聂九罗转头看他,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许是睡了太久的缘故,脸上又带了些许茫然,浸水之后阴干的长发拂在脸侧,有点蓬松,有那么几丝几缕,甚至还张扬地飞翘着。 为有人可“看”,她散漫的眸光开始聚焦,懵懂的表情慢慢消失,表情多了些许鲜活。 这也算久别重逢了吧,炎拓颗心跳得厉害,都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你要不要喝点水,或者吃点东西?” 聂九罗下打量了他番,下颌渐渐扬起。 炎拓心中咯噔声,他有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聂九罗当初那种睥睨的、拿他当空气似的眼神又出现了,还是那副目空切、拽得人五人六的神态,朝着他冷哼了声。 哼完了,抬手拈起一缕头发。 阴干的头发手感很涩,闻上去也怪,聂九罗脸嫌弃,问他:“去哪洗澡?” 口气很冲,也必然不会压着音量,隔壁传来窸窣的声响,估计是余蓉她们也被惊动了。 她这状态不太对,炎拓的太阳穴处痉跳,小心翼翼问了句:“阿罗,你还认识我吗?” 聂九罗扫了他眼,老大不耐烦,说:“看着眼熟吧。” 炎拓心头一沉,他最担心的况出现了。 吞食生死刀磋磨出的粉末,对人体是有副作用的,所谓的“疯刀”,真的可以从字面意义去理解,就是发疯的意思。 聂九罗现今的异常,究竟是当初的那股劲还没过去、惯性使然,还是真的疯魔脑、不可逆了? 炎拓口唇发干,时说不出话来。 聂九罗嫌他木讷,语气更不耐烦了:“问你呢,去哪洗澡?” 炎拓:“这里……没法洗澡。” 什么叫“没法洗澡”? 聂九罗怒了,把扯开帐篷的拉链钻了出去,炎拓怕她有失,赶紧跟出来。 倒也还好,她并没有出帐篷就蹿得没了影,倒是守夜的蒋百川,原本窝在那百无聊赖,突然听到动静,大概是以为来了活,职责所在,腾地蹿到近前,毛发奓起,喉内嗬嗬,凶相毕露。 这可是正撞枪口上了,聂九罗眸光森寒,五指倏地成爪,冷笑了声:“什么玩意儿。” 边说边向蒋百川走了过去。 眼见她一副要宰几个的架势,炎拓吓得头皮发麻,几步冲过去挡在她和蒋百川之间,继而被她逼得节节后退:“阿罗,阿罗你听我说……” 末了实在没办法,厉声喝了句:“阿罗!” 这声倒是奏效了,聂九罗停下脚步,抬眼冷冷瞥着他。 身后不远处,从帐篷内探出头来的余蓉急吼吼朝他喊话:“炎拓,安抚!安抚为主,这儿可没人打得过她!” 这路过关斩将的,连地枭和白瞳鬼都没能搞死他们,要是最终在聂九罗完成了团灭,那真是冤过窦娥,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炎拓挤出一个笑来,尽量向聂九罗释放善意:“阿罗,卢姐已经帮你把洗澡水放好了,就是离这儿很远,得走很久……” 很显然,卢姐她也有印象,说不定比对他还更熟,毕竟她认识卢姐远早于他。 “路远,不会开车吗?” 炎拓指了指周围:“你看这儿的地形,车开不进来。” “不会修路吗?” 几轮对答下来,炎拓已经有点摸着门道了:疯的人其实自有套逻辑,得顺着来,她说她是小苹果,你就别说她是颗梨。 他说:“已经在修了,工人脚慢,人又笨,还没修进来。阿罗,咱们休息,休息好了,就能洗澡了。” 聂九罗想了想,估计是觉得这话说得合合理,也就不再纠结什么洗澡,只是目光绕过炎拓,仍在蒋百川身上打转。 炎拓秒懂:“我帮你赶走……” “赶走”似乎不合她意,立马改口:“……宰了他。” 聂九罗挑不出他什么错处了,看周围这环境,也实在没辙,站了几秒,又哼了声,转身回帐篷。 余蓉和雀茶两个,脑袋原本是探在帐篷口的,她靠近,齐刷刷缩了回去,生怕被她逮到,又挑她们脑袋的不是。 过了会儿,炎拓过来,撩开她们的帐篷门,又指指蒋百川,低声说:“赶紧打发他走吧。” 余蓉点了点头,又伸手指脑袋:“她这……是临时的,还是?” 炎拓摇头:“不知道,走一步看步吧。” 151、〇 老一辈说, 疯子致分两种,文疯子和武疯子。 文疯子敏感、偏执,类似鲁迅笔下的孔乙己, 于己有损,于人无害。武疯子不同,有暴力倾向,会伤害他人, 路人见了,一般要绕着走。 聂九罗是两者兼而有之, 毕竟她“动手”力太强, 以前就崇尚动手绝不动口, 而今少了理智的束缚,就更变本加厉了。 她不是失忆, 不管是炎拓、余蓉还是雀茶, 她“有印象”,然而视若无睹, 仿佛这些人原本是立体的, 而今瘪成了贴花墙纸, 从她的世界中隐退, 和她再无瓜葛。 她成体系,只琢磨己关心的事。 起初是要洗澡, 一时半会没法达成, 又急着联系老蔡,被炎拓以“电线被风吹断了, 信号连不”为借口回绝之后,又问炎拓:“我参赛的事怎么样了?” 炎拓不知道她究竟参了哪个赛,只含糊以对:“还挺顺利的。” 聂九罗:“这么久了, 奖还没评来?” 炎拓找借口:“评委之间……有点分歧。” 聂九罗面色不豫:“哪个评委?” 看这架势,一语不合就要去宰评委了,炎拓急中生智:“不是,一等奖是你没跑了,二等奖不好定,竞争比较激烈。” 原来如此,聂九罗点了点头,暂时原谅了评委。 余蓉和雀茶两个不敢惹她,但没耐哄,两个人一路以躲为,把所有状况交给炎拓解决,暗地里还感慨说,果然接生这事,不是生完了就完了的。 生了还得带呢。 好在聂九罗状况不算多,为本质,她眼睛里已经看不到炎拓这类“凡人”了,懒得和他多费口舌。 一直到山,她只又发了两次脾气。 一次是走金人门的时候,嫌路径太窄,还愤怒地猛踢了一脚。 炎拓安慰她说,拓宽计划已经申请到款项,工人们过两天就会工。 二次是坐着骡子山,怪己的骡子太颠、不好驾驭。 炎拓顺着她的,任由她把所有骡子试坐了一遍。 聂九罗发这些骡子是半斤八两、没一个省心的,就不再牢骚,但全程黑脸,谁不理。 …… 再次了入山口,炎拓长吁一口气,觉得这一遭是真正终于彻底、回归人间。 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是各奔东西的节奏,炎拓原本想安排家聚个餐,让这离别宴有点仪式感,但聂九罗一心要回家,不愿浪费时间吃这顿饭,话还说得决绝:“不吃,要吃你吃,我己走。” 炎拓有点为难,毕竟这一次功德圆满,余蓉她们是了不少力的,而今拍拍屁股就走,即便事有,他觉得不太合适。 余蓉便来打圆场,说是己会安排一桌酒宴,好好犒劳相关人等,炎拓负责报销就行,是好朋友,不用讲究细节。 *** 饭可以不吃,辞行不太潦草,行李装车、把聂九罗送副驾之后,炎拓站在旅馆门口、离着车边不远,跟余蓉和雀茶聊了一会。 余蓉安慰他:“我估摸着状况是暂时的,你就算对聂二没信心,该对女娲神有信心。人家女娲修补过的,总不是个次品吧?” 炎拓是这想法,所以这两天心态还算乐观。 他看向雀茶:“那你后续……什么打算?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在公司给你安排一下,生活安稳没问题。” 雀茶没领这情:“我前三十年还不够安稳吗?后三十年还求安稳?” 炎拓笑:“那是要求刺激了?” 雀茶想了想:“不是,刺激未必适合我,不过我总得尝试一把,找着适合己的道。你放心,真没路了,我会去找你帮忙的——我帮过你,去朝你拿点报酬,不会不好思。” …… 真烦人,哪这么多话讲,耽误她宝贵的时间。 副驾,聂九罗皱着眉头看炎拓一干人聊得没完没了,心头气闷,又转头看另一侧街景。 街的这一边,不少摆摊的,毕竟是镇子,市容市貌的监管没那么严格。 有个倒卖二手皮货的男人,正倚靠在墙面抽烟,按说天气已经转凉,一般人长袖外加搭外套了,他还拉风地穿了件短袖t配小马甲——吐烟圈时,偶然一抬眼,恰与聂九罗的目光相触。 发是个美女,这男人不觉来了骚劲,冲着她轻佻地飞了个眼风。 聂九罗沉下脸来。 见她被冒犯到了,男人如捡了便宜般兴奋,还得寸进尺,冲着她撅起嘴、隔空啵了一记。 非常好,聂九罗解安全带,不动声色地了车门下车,径直朝那个男人走了过去。 男人略有些紧张,但见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又觉得即便闹起来,她占不到什么便宜——再说了,己干什么了?连指头没挨过她那。 于是理直气壮、挺起了胸膛。 途经一个鞋摊,聂九罗略扫了一眼,顺手攥起一只码的男拖。 摊主正在刷视频,一时没反应过来,毕竟这种打扮的客人,犯不着当街偷鞋。 待见她真的拿了就走,不由得叫声来:“哎,哎,怎么拿人鞋不给钱呢?” 聂九罗充耳不闻,直奔目标,那男人看见她拿鞋了,但没当回事,还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一头,炎拓几个听到鞋摊摊主的嚷嚷声,下识往这个方向看,不过聂九罗已经不在鞋摊边了,是以一时没发状况。 还是雀茶心细,目光往两边扫了扫,面色突变,叫:“聂小姐,在那,那呢。” 话还没完,聂九罗这边已经下手抽了,一扬手,又准又狠,啪地一声,正抽在那男人胳膊。 那男人原本以为只要稍微一躲就躲过去,没想到被抽了个正着,还以为是己,正怔愣间,二记又来了,这一次是横抽、正打脸。 男人嗷地一声痛叫起来,继而气急败坏,顾不后果了,没头没脑抡拳反击,然而不论他使多的力气,始终打不着人不说,己还频频挨抽,有时是头脸,有时是胳膊,记记脆响,无一走空。 街面的闲人立时涌了过来,打人嘛,本来就好看,更何况还是女人打男人这么精彩。 那个鞋摊摊主在其中,原本是气冲牛斗地要过来抓贼,观望片刻之后,低调地往后缩了缩。 一双塑料男拖,进价三块五,她只拿了一只,折合一块七毛五,他不想为了追回这点损失遭这种罪。 就在那男人被打得哭爹喊娘、眼泪鼻涕差点糊了一脸的时候,炎拓终于赶到。 他后一把抱住聂九罗的腰,带着她连退几步,低声劝她:“阿罗,算了。” 算了就算了吧,反正己打累了。 聂九罗把拖鞋一扔,指着那男人对炎拓说:“把这人送去坐牢。” 那口气,仿佛监狱是她的。 炎拓一口答应:“好。” 那男人满胳膊满脸的拖鞋印,红彤彤的一块连着一块,本来气不过,想豁去了跟对方死磕,乍听这对答,心头一唬,没敢说话。 他寻思着,口气这么狂,这两怕是有来头。 余蓉过来了,她拍拍炎拓的肩膀:“你们先走吧,这儿我来解决。” 又不耐烦地赶围观的人:“看什么看,闲得是吗?” 她这个子块头,尤其是光脑壳那条蜥蜴,味太过复杂,人群快一哄而散。 混乱中,鞋摊摊主蹲下,眼疾手快地抓起跌落在地的拖鞋,喜滋滋地去了。 *** 不管人和事发生着怎样的变化,聂九罗的小院,好像是永远不会变的。 卢姐还在,她和聂九罗之间的合约到期之后,老蔡面,又续了一年,让她继续负责小院的常维护,不过双方心照不宣:多就为聂九罗尽这一年的心力了。 没想到的是,聂九罗居然又神奇般地回来了。 收到消息之后,老蔡一秒没耽搁,立马赶到了小院。 卢姐给他的门,一句话是:“炎先生送她回来的。” 说这话时,多少带了点愧疚:这半年,两人当炎拓是罪犯、凶手,不止一次商量过该怎样让他露真面目,卢姐为这事,甚至不搭理刘长喜了…… 万万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给他们唱了柳暗花明。 二句是:“这几个月,聂小姐脾气见长啊。” 老蔡显然对“脾气见长”这四个字未理解透彻,心挺:“长脾气不怕,要再长点本事就更好了。” 语毕直奔二楼。 这半年间,老蔡来过几次,卢姐把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那些个雕塑造像,如陈列待展般一一置摆。 但在,所有的造像被集中到了工作台以及附近,高高低低,错落摆了一圈,聂九罗正皱着眉头挨个检查。 到底是半年多没见了,老蔡顾不得其他,打心眼里高兴:“阿罗啊,这么长时间,去哪了啊?手机打不通,消费记录为零,还以为你事了……” 聂九罗头不抬:“别吵!” 又说:“控温控湿是不是没做好?连喻水保鲜做不到吗,这道干裂纹差不过有一个半指节了!” 老蔡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旁边有人答:“是,我没安排好,负责保养的人已经被我辞了,还扣了两个月的奖金。” 循向看去,正是炎拓,他抱着胳膊倚在墙边,答得不慌不忙,见老蔡看他,回以礼貌的一笑。 老蔡有点尴尬,毕竟这半年,他给炎拓找的麻烦不少,但同时如堕云里雾里,觉得这对答特别魔幻。 炎拓看了他的疑惑,但又不好解释什么,只丢了个眼神让他己体会。 这当儿,聂九罗看见老蔡了:“我正要找你。” 又指阅读区的沙发:“来,坐下聊。” 感觉有些诡异,老蔡心头纳闷:聂九罗那架势,仿佛他是给她跑腿打工的。 他满腹狐疑,刚迈脚步,炎拓三步并作两步,在他耳边吩咐了句:“不管她说什么,顺着捧着,原晚点跟你解释。” *** 聂九罗的要求让老蔡吃一惊。 她要个展。 聂九罗想个展,老蔡一直是知道的,不过,两人曾达成过共识:目前还是以揣摩学习为主,首展并不着急。 惊愕之下,他忘了炎拓的吩咐,实事求是:“阿罗,我觉得你各方面还欠火候,当一个人天赋不足的时候,真的就要靠资历去熬火候……” 聂九罗微掀了眼皮看他:“你说谁天赋不足?” 说这话时,眸光微沉,幽深得让人有点害怕。 炎拓用力咳嗽了几声,不易察觉地靠近两人,这样,万一老蔡有危险,他好一时间施救。 老蔡是个生人,惯会察言观色,当下没敢在“天赋”这个问题多作纠结:“不是,你次不还说,要系统研究一下葛姆雷啊、麦克唐纳等人的风格,西为中用……” 他列的这两个,是世界级的雕塑师。 聂九罗哦了一声,说:“这什么垃圾。” 然后通知他:“你帮我安排,半年内,我希望就把国内的个展给走起来,至于作品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会如期提供的。” 说着向外挥了挥手,那思是: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老蔡一头雾水,起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聂九罗。 她看起来可真不像是玩笑。 又去看炎拓,炎拓朝楼下使了个眼色,示他下去谈。 *** 这个季节是小院的花期,月季得正好,桂花树一树蓬勃、蓄势待发。 没等老蔡发问,炎拓先发制人:“阿罗这人,好胜心强,她其实在你说她天赋不够这事。” 老蔡想解释一下:“天毕竟是少数,当人就好了,我是帮她认清己……” 炎拓表示理解:“这几个月,她其实是去……反正就是各种把己和外界隔绝、揣摩学习各类古雕塑造像,有点太投入了,所以情突然就变得偏激,行为相对古怪。” 老蔡恍然悟。 原来如此,古往今来,为了艺术疯魔的人不少,不过他一直以为,聂九罗比较接地气、不是这一挂的。 他说:“那办展的事,她是随口说说吧?” 炎拓摇头:“你就一切顺着她来吧,该准备的全准备起来。我想过了,全国巡展,就在各地租几个场地,观众可以雇,媒体采访可以找人演,费用我解决,渠道你帮个忙……总之,让阿罗尽量顺心如、千万别发脾气,兴许这样,慢慢好起来。” 让聂九罗事事如当然是其中一个考虑,但更重要的原是,个展的筹备繁杂,他希望聂九罗有事做,这样的话,她就无暇分心,就不会再生别的千奇百怪的事来。 老蔡心有戚戚,抬头看向二楼:“怎么就搞成这样了?要不要找个心理医生看看啊?” 炎拓叹了口气,朝二楼看去:“不知道,可对艺术……太执着了吧。” 152、 炎拓的猜想没错, 聂九罗一旦有事可忙,生事的概率就大大降低:别说走出小院了,简直是长在了工作台边, 连下楼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炎拓在一楼的客房里住下来,其实需要忙的事已经很,但不敢离开,毕竟聂九罗的情况并不稳定——看似不闹事, 但一闹起来就是大事。 老蔡隔三差五过来一次,到底是在“筹备个展”, 得有个繁忙的样子、让聂九罗看到进度, 这样才显得真实——费用已经不需要操心, 在做戏上还不积极点,心里过意不去。 第二次过来的时候, 正赶上聂九罗出了第一批图稿, 老蔡随手拈起一张看,心里突地一跳, 又把剩下的几张都拿过来, 走到窗前对着日光细看。 看完之后, 下楼找炎拓。 炎拓正在灶房里剥毛豆, 这是卢姐看闲得实在发慌,丢给打发时间的活。 老蔡问炎拓:“阿罗都是去哪儿闭关揣摩的啊?” 炎拓对雕塑造像的所知也有限, 于是含糊以对:“也就敦煌、龙门, 麦积山一类的。” 老蔡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又问:“有拜个师父什么的吗?” 所谓的“拜师”,不用行礼入门那么复杂,指的是有人从旁点拨。 炎拓看看老蔡, 又看手里的几张画稿:“怎么了?” 老蔡把画稿递给,又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画稿图片:“这是阿罗去年画的,看有什么区别吗?” 炎拓看了又看:“都挺好看的啊。” 真是外行看热闹,老蔡把画稿拿回来,懒得多做解释:“总觉得,比之前更流畅了似的。” 其实这说法太过笼统了。 老蔡的真实感觉是:聂九罗以前的画稿,是一笔一划“画”出来的,再工整精致,也只是画稿已。但这次这几张,线条一气呵成,半点滞塞都看不到,像是直接从笔头生长出来的,即便已经画完了,还意韵不尽,仿佛仍在生长中。 看来这几个月的闭关,乃至走火入魔,还是有点成效的嘛。 ***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老蔡往小院跑得明显频繁,不是做戏式的那种,是真勤。 聂九罗脾气大,做事时不喜欢有人在边上打扰,即便是屏息静气进出都会遭呵斥,于是老蔡在工台边架设了摄像机远程观察。 看她起稿的运笔——有几次,感觉完全是无章法的胡画,但呈现出的,真的就是上手可用的稿子。 看她对龙骨的掌握——不是从前那种一板一眼地搭骨架了,有时候,甚至觉得骨架搭得不行,可是一堆上泥,形体即刻间呼之欲出。 看她塑形的手法——其实手法已经不太重要,关键是出来的效果。 有一次,镜头正对着塑像的人脸,卢姐打扫卫生时从老蔡身侧经过,吓得啊呀一声,然后笑着给自己解嘲说,看到一张脸往屏幕上挤,还以为是个活人呢。 老蔡坐不住了,又特意去找了一回炎拓,旧话重提。 ——这几个月,是不是有人系统性地在给聂九罗做培训啊? 炎拓不蠢:“是不是觉得,阿罗的水平上去了,进步得还不?” 老蔡没正面回答,但话里话外,还是流露了些真实想法:“我是觉得,这个展要是来真的,也不是不可行。” 这话听得炎拓心中一动。 一般认为,人在出生的时候,会从胎里带出些天赋,比如有人擅画,有人擅写曲,有人对数字极其敏感,有人对代码一点就透——为解释不出原,所以笼统以“天赋”称之。 聂九罗原本的业务水准,在老蔡眼里显然算不上出类拔萃,但现在,得到老蔡这么高的评价,甚至都具备了“个展”的资格,是因为她的“二次出生”,带出了一些新的天赋吗? 还有,聂九罗是做雕塑的,公认雕塑的租师爷是女娲,硬要攀扯关系的话,她这一次算是女娲的“直出”呢。 老蔡越说越兴奋:“我再观察观察,她要是发挥稳定,这次真能给好好运运,毕竟业内对她没期待,很容易一鸣惊人、打出名姓……” 炎拓没想到歪打正着,这全盘造假的“个展”,还真偏上正轨了。 可是,这么一来,就更寂寞了。 卢姐在早晚和三餐时段可以上二楼,为她负责打扫和收送餐。 老蔡在约定好的时段也能上二楼,为他要跟聂九罗讨论未来个展的主题、展馆、布展。 唯有炎拓,跟聂九罗的生活和事业都挂不上钩,见她师出无,成了院子里唯一多余的人。 公司的事有专人打理,需要报备到炎拓这里的不多,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反是给卢姐打下手,剥剥毛豆,剪剪虾须,理理青菜,削削土豆。 真是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家政。 *** 约莫半个月后的一天,余蓉给炎拓打电话,问他这头的进展。 炎拓正在给蛤蜊浸水,伺候这玩意儿吐沙,意兴阑珊回答:“没进展。” 然后把情况给余蓉说了。 余蓉大感意外:“这样不利于聂二的恢复吧?得多跟她聊天,帮着她……” 余蓉也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聂九罗毕竟不是失忆。 帮着她……重铸之前的情感体系和对世界的正常认知?这就需要推着她走进世俗世界,不断和外界各色人等沟通,不是把自己沉进雕塑的世界里去,那可就太不接地气了。 炎拓无奈:“她不想跟聊天。” 试过见缝插针、在聂九罗的闲暇时间和她说话,但聂九罗好不容易闲下来,只想休息,并不想听人聒噪,所以不是凶巴巴地呛就是翻白眼。 人要脸树要皮,谁还没个自尊什么的?几次三番之后,炎拓就不大凑上去自讨没趣了,甚至看到她时,会主动避让一下,省得讨人嫌。 余蓉说:“这样不行啊,从带孩子的角度来说……”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下。 顿了顿,余蓉接着往下说:“我就是类比一下,不要多心。想想,小孩子是不是谁带她多就跟谁亲?一边想让她记起你来,一边又躲得她远远的,那这得哪辈子才恢复啊?真的,这个不能纵容,得今早介入。” 炎拓头疼:“她跟别人不一样,她一个不高兴就会动手……” 余蓉说得斩钉截铁:“打,让她打呗,只要打不死你,就得兴风浪。” 这还没完,听筒里又挤进雀茶的声音:“打就打呗,男子汉大丈夫,还怕打一顿两顿吗?” 真是……聊不下去了。 炎拓岔开话题:“们签证办得怎么样了?” 之前,余蓉给炎拓透露过,说是想回泰国,还说雀茶也想跟着出去长长见识。 余蓉说:“现在这形势,国外也不见得好,还没最终决定。雀茶在口岸附近挂了个箭馆,给人当私教陪练,挣得还不错,可乐坏了。” 可乐坏了,说自己这辈子是第一次挣钱,说自己挣钱自己花的感觉真爽,还说原来没男人养也没关系。 炎拓沉默了一会,有时候,事情的好坏还真难以界定:假如蒋百川没有出事,雀茶也许永远是他身边一只金丝雀,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认命。 谁也想不到,蒋百川的不幸,反促成她抬头看天,继而找天、振翅。 余蓉最后说:“我觉得暂时在国内待着也行,回金人门还方便点。一是蒋叔在那,隔个一年半载的总得去看看;二是,邢深那些人没个下落,不见一面,心里头不踏实。” 炎拓也是这想法。 直觉,聂九罗也会再去的。 *** 挂了电话之后,炎拓仔细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形势。 的确有耐性,也很能熬,但这不代表喜欢这样。余蓉说得有道理,是得适当地兴风浪,在聂九罗面前博点存在感。 不破不立,不兴风,哪来的浪呢? 当天晚上,就越俎代庖,顶替了卢姐送餐的活儿。 聂九罗的耳力不错,再说了,不同的人走路力度不同,很容易从脚步声里听出差异。 回头看到从楼梯上来的人是炎拓,聂九罗很不高兴:“怎么是你啊?” 炎拓说:“卢姐刚脚崴了一下,不方便上楼。” 合情合理,聂九罗不好挑刺,过来在餐台边坐下,如常开餐。 炎拓站在一边,目光不觉就被工作台吸引了过去。 这台子真是大凌乱,所有工具乱摆,有尚在揉制的泥,有刚开搭的龙骨架,画稿扔得左一张右一张,每一处都彰显着忙碌和投入。 炎拓居然有点羡慕。 真好。 多人的工作只是为了糊口,做得不情不愿,她能真正喜欢且浸润其中,真好。 聂九罗抬头看:“还站这干什么?在这看着,我怎么吃?” 她吃饭和工作时一样,也不喜欢有人在边上。 炎拓好脾气地笑了:“那我待会再上来收。” 转身欲走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阿罗,明天去医院做个体检吧。” 聂九罗皱眉:“做什么体检?没空。” 炎拓越发心平气和:“胳膊之前受过伤,一直没好利索。如今要开展,都是体力活,还是应该及早去查一查。否则筹备到一半,胳膊罢工了,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听上去很有道理,聂九罗不得不点头:“也行。” 炎拓跟她确认时间:“那明天上午,我带你去?” 聂九罗头也不抬:“好。” 炎拓下楼时,步子都轻盈了。 非常好,的计划,开局还挺顺的。 *** 体检本来就是一件耗人的事儿,更何况,为了让聂九罗充分接一下地气,炎拓给她安排的,还是最最大众的那种。 聂九罗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脾气,排队她不高兴,各个科室奔来蹿去她不高兴,体检环节的诸多要求她也不高兴,炎拓则拿出最大的耐心,永远温言宽慰,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赢得了上至医护、下到同检者的一致同情,以至于到后来,聂九罗自己都觉得,再发脾气有点说不过去了。 整个流程走完之后,炎拓拉着聂九罗,拿了骨片,去请医生指点建议。 医生拿着片子看了又看,一脸纳闷,问炎拓:“们拍这个,是要查什么?” 炎拓解释:“就是……以前骨折过,想看一下康复得怎么样了。” 说完,为了更直观,还在自己的胳膊上比划了一下受伤的位置。 聂九罗瞥了瞥炎拓比划的位置,一脸不耐烦。 医生茫然:“没有啊,是不是拿错片子了?” 拿错片子是不可能的,炎拓以为是医生看得潦草:“您再给看看?” 医生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确信自己没看错,底气更足了:“这根本没问题,说的骨折的地方,完全看不出骨折过。” 炎拓:“是不是长好了啊?所以看不出来?” 又来了个外行指点内行的,医生心很累,但还得耐住性子:“即便长好了,片子上也能看出骨质的变化。们自己再确认一下好吧?” 炎拓怔愣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谢过医生,拉着聂九罗离开。 聂九罗很不耐烦,半路甩了的手,牢骚满腹:“还走不走了啊?” 炎拓手里卷握着骨片,真心为她高兴:“阿罗,的胳膊完全没问题了。” 想明白了,她的胳膊恢复到连骨片都拍不出迹象,应该还是跟过去几个月被封在女娲肉中有关。 金人门一行,原本认为于聂九罗来说是劫,现在看来,说是“运”也未尝不可:她毫发无损,旧伤痊愈,连专业上都大有进益。 聂九罗白了一眼:“我本来就没问题,是你非耽误我时间。” …… 接下来的两周,炎拓照旧接下卢姐送餐的活儿,也照旧经常遭聂九罗的冷言冷语和白眼,一点都不生气,相反,还挺高兴的。 两周后的一天,炎拓整理了自己的客房,把行李物件等等,都搬去了卢姐房间边上的小客房。 这个小客房没什么存在感,平时关锁,客人多了才会使用,之前刘长喜和林伶在这落脚时,林伶住的就是这间。 炎拓吩咐卢姐说,自己会在这客房里待足三天,尽量不发出声响,晚上连灯也不开,聂九罗要是问起来,就说出去玩儿去了。 卢姐大为不解:“想出去玩就去呗,为什么要装出去玩呢?” 炎拓有苦难言,倒是想真的出去玩,不敢呗,万一走了,她在这拆天拆地的,谁还拦得住她啊。 当晚,改由卢姐送餐。 和上次一样,聂九罗从上楼的足音里听出来人有变。 转头看到是卢姐,随口问了句:“炎拓呢?” 卢姐说:“出去玩去了。” 出去玩? 聂九罗愣了半天,忽然来了火:“谁让他出去玩的?” 这么多天下来,卢姐也差不多摸清了聂九罗的性情,深谙避其锋芒之理:“我不知道啊,等回来,问他吧。” …… 炎拓一直在屋里待着,时间倒也容易打发,处理几封邮件,刷刷剧,也就过去了。 第二天傍晚,正掷骰子玩飞行棋,忽然听到窗外传来聂九罗的声音:“炎拓怎么还没回来?” 这是下来散步了? 炎拓悄悄把窗帘掀开一道缝。 就见聂九罗背对着站着,即便看不着脸,也能猜到多半是黑如锅底,卢姐依着炎拓之前吩咐过的,老实答:“不知道啊,也没说去哪玩。” 聂九罗:“电话问他啊。” 卢姐:“打不通,关机了。” …… 第三天的晚上,炎拓终于出关。 拖着有轮的行李箱,非常招摇地咯噔咯噔穿过小院,卢姐看到了,大声说了句:“炎拓回来了啊?” 炎拓煞有介事:“是啊。” 回了先前的客房之后,响动很大地整理行李,可惜忙活了半天,也没见聂九罗下来。 炎拓有点沮丧,觉得首战多半是要惨淡收场了。 临睡前,照例冲了个澡,心不在焉地拿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洗手间时,忽然看到,聂九罗面沉如水,正坐在屋子中央的那张桌边。 炎拓吓了一跳,毛巾险些脱了手,好在很快镇定下来,还不冷不热地冲聂九罗打了个招呼:“有事啊?” 聂九罗语气不善:“跑哪去了?” 炎拓说:“玩儿去了啊。” 说完,转身整理床铺,为了表示自己游玩之后心情愉悦,嘴里还哼上了小调。 聂九罗气了:“谁让你出去玩的?都没跟我说一声!” 炎拓口中的小调陡停,再然后,转过身子,乜了眼看她,一脸的欠揍。 “我干嘛要跟说一声?雇的我吗?跟我签过合同吗?给我发过一毛钱工资吗?” 聂九罗一愣。 她回忆了一下,好像真没有。 炎拓说:“我之前给做的所有事,都是给帮忙,义务服务。我又不归管,当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话还没说完,聂九罗腾地起身,啪地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 炎拓吓得头皮一麻,直觉是要挨打了。 半晌,聂九罗恶狠狠地盯着,一字一顿:“要多钱一个月?” 炎拓也盯着她看,过了会,指尖轻轻叩了叩桌面,说:“坐下慢慢谈。” 153、 炎拓表示, 钱对他来说不重要,他看重的是“尊重”。 聂九罗居然理直气壮他:“我不尊重你吗?” 炎拓无语,阖着你那叫尊重呢? 不过再一想, 她现在对所有人都是一副趾高气扬、鼻孔看人的样,一概无区别对待,尊重不尊重么的,她可能确实也没概念。 那就手把手地好了, 炎拓说:“你现在,从来不正眼看人……” 聂九罗原本就是在斜乜他的, 一听这话, 眼睛斜更厉害了:“眼睛本来就是拿来看人的, 看到人不就行了吗?你管我斜着看还是竖着看呢。” 炎拓说:“那你要是觉斜着眼看人没么,从现在起, 我也这么看你。” 他说到做到, 身子往椅子里一倚,下巴颌对着她, 眼睛半眯不眯地往一侧倾斜, 整个人非常传神地演绎出四个字—— 非常高傲。 两人互相斜了半天, 聂九罗觉, 自己很想把炎拓的眼珠子给抠出来。 她终哦了一声:“那我后,正眼看你不就行了。” 炎拓趁热铁:“不止是我, 老蔡, 卢姐,还有头遇到的那些人, 你都别斜眼看人家,那样不好。” 聂九罗哼了一声,没答应, 也没说不答应,过了会,她斜眼翻了□□拐角。 炎拓啼皆非,不过算了,这已经算是进步了,墙拐角么的,她爱斜就斜,随她去吧。 他说:“还有,每次跟你说话,你都很不耐烦,语气夹枪带棒,说不到两句就赶人。” 聂九罗:“我忙啊。” 炎拓:“我知道你忙,所我从不在你工作的时候扰你,但你闲下来的时候,跟我聊聊总可吧。” 他做总结陈词:“你看,我要求不高吧?卢姐是拿你工资的,我不要钱。我就两要求,一是你正眼看人,二是每天至少跟我聊个……一刻钟。你要能做到呢,咱就谈妥了,不同意的话,我也不勉强你,过两天我收拾收拾走人,去给别人服务了。” 聂九罗没立刻答应,她拖了会时间,才慢条斯理站起来,说:“行吧。” 说完了,想习惯性地翻个白眼,蓦地意识到这样不好,炎拓想必又要唧唧歪歪,是把白眼翻给了炎拓的衣领,转身走了。 炎拓又好气又好,过了会,他走到门边,看聂九罗上楼。 她心情想必是很好,毕竟不花钱谈定了他这个单子,步子很轻盈,扶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指像弹钢琴一样,轻轻点个不停。 壁灯柔的光线笼在她身上,她像个不真实的梦,又像行进着的小夜曲。 炎拓叫她:“阿罗。” 聂九罗头看他。 炎拓一时语塞,也忘了自己叫她是想说么了,过了会才说:“你的个展,会很成功的。” 聂九罗说:“那是当然的,还用着你说吗?” *** 自此,炎拓聂九罗之间的系,进入相对平缓的第二阶段。 炎拓抓紧一切时间,空就给她灌输社交礼仪社会各项规章制度。 比如,上次拿拖鞋抽人的那种行为,是不可取的。 聂九罗可不这么觉:“那种人,抽死算了,还留着干嘛?” 炎拓详细给她分析:“他那种行为的确不好,可是你那种式属杀人一万、自损八千。你想想,万一他报案,倒霉的是谁?你是动手伤人的那个,会被抓起来的,搞不好还赔钱给他,你甘心吗?” 聂九罗忿忿,还想让她赔钱?做他的千秋大梦。 炎拓说:“这还不止呢,万一你留了案底,兴许就不让你开展了。还有,一旦判你蹲上三五个月的,咱这展,还开不开了?” 他看准了,“个展”现在是聂九罗的七寸,一切都为个展让步。 果然,聂九罗先还听漫不经心的,一听到可能会耽误她开展,脸色即刻凝重了起来。 炎拓:“所,下次再想动手,先想想后果,为这事把自己的个展都给赔进去了,值吗?” 聂九罗想了又想,缓缓点头,觉炎拓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她说:“那再遇到这种情况,就先忍一忍,后想办法再抽他吧。” 炎拓:“……” 也行吧,都学会“忍”、知道要克制了,不失为一种进步。 *** 老蔡依然是每隔几天就来小院一次,最近一次来的时候,还带了位业内的朋友,两人先看了会视频,又点评了会画稿,最后对着一尊刚出了形的塑像叽里咕噜了半天,满脸放光,仿佛捡到了宝。 炎拓心里不太受用,老蔡除了最初的时候提议过给聂九罗请个心理医生,那之后,再没注过聂九罗的心智异常。 有人在,他不好发牢骚,候着那人走了,才绕到老蔡跟前,话里有话:“你是不是觉,阿罗现在这样,还挺好的呢?” 老蔡正全神贯注盯着摄像屏幕,语气兴奋,头也不抬:“挺好!挺好。” 炎拓索性挑明了说:“这样性情怪异也挺好?” 老蔡依然未能听出他的弦之音:“艺术家嘛,少都是有点偏执的。少天才同时也是疯子,有时候,你不不承认,精神上的紊乱,反而能够帮助创作者呈现出更绝妙的作品。” 炎拓心说,我可去你的吧。 他说:“那如果她只有疯了才能超常发挥,那你是不是情愿她是个疯子?” 老蔡愣了一下。 他转头看炎拓,沉吟了会,答倒是坦诚:“从朋友的角度,我当然希望阿罗恢复。但从艺术品代理的角度来看,我会觉,一个天才的艺术家更珍贵,几十难遇。如果她越疯、作品就越好,但我支持她更疯一点。” 说如此坦荡,炎拓反没词了。 他寻思着,自己果然是不懂艺术。 …… 又过了约莫半个月,炎拓给余蓉了个电话。 说起聂九罗现在的情况,喜忧参半:“比之前好了不少,但还是差了口气。” 他用了个很精准的比喻:前所有的人事,聂九罗其实都记,但那些她,像被放空了的充气城堡,软耷、扁平,二维化了,不再立体。 还需要一个契机,为这个城堡充口气,一切才能重新矗立、到从前。 余蓉说:“呦,差口仙气儿是吧,等着吧。老话不是说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全不费工夫吗,找是找不着的,没准一不留神,就等来了。” 顿了会又补一句:“反正你有耐性、能等。” 炎拓在电话这头翻了个白眼。 难怪聂九罗那么喜欢翻白眼,他有点理解了:白眼一翻,情绪到位,意韵万千,的确挺爽的。 他岔开话题:“雀茶呢?” 余蓉说:“忙去了,不是说过吗,在箭馆挂职了,比我吃香。” 这是实话,余蓉这专业,在国内的就业面没那么广,炎拓感觉也就马戏团及动物园对口一点,但马戏不常见,动物园的员工又相对比较固定,急用人的可能性不大。 他问:“要不要我帮忙?” 余蓉干一声:“我还不至要你救济吧,也就是临时找个事做,发发时间,我早搞定了。” 那感情好,炎拓顺口问了句:“么工作啊?” 余蓉没吭声。 异样的静默中,透过手机听筒,炎拓忽然听到“喵”的一声。 猫叫? 炎拓:“帮人带猫啊?” 余蓉憋了半天,没好气地撂下一句“宠物店”之后,气性很大地挂了电话。 炎拓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收起手机,心说,宠物店不挺好的么。 也是驯兽的一种,就是那些个驯化的对象个头小了点而已。 *** 平静的日子过特别快,时间像水一样流覆过去,转眼间,又是大半个月没了。 可余蓉说的,那口对聂九罗的康复至重要的仙气,始终没有来的迹象。 炎拓怀疑,真的做长期抗战的准备了,有时候,他试着安慰自己:人该知足,现在这情形,已经属老天开眼了——如果当时,老天就是安排聂九罗死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 这天,从早上开始天色就不好,一开窗就看到阴云压着天边。 卢姐非常肯定地对炎拓说,今日必有大雨。 其实哪用她说啊,城市发布昨儿半夜就开始发预警了,一会说航路受影响,一会调高预警等级。 可大雨迟迟不至,中午的时候,卢姐又为气象台代言,说这雨还在酝酿中,真下起来了可不了。 炎拓一置之,如今被诸事磨的,他的心态特别佛系:下就下吧,下完了就过去了,淹了一楼,他就上二楼,淹了二楼,他就着伞蹲房顶。 总有解决的办法的。 不过,这一天聂九罗的效率反相当高,老蔡的说法是,阴雨大风暴雪天,特别带感,容易出作品。 炎拓想不明白,风日丽的晴好天到底差在哪了。 可能还是他不懂艺术吧。 晚饭的时候,聂九罗完成了所有参展的画稿。 炎拓早就听说最后一张是压轴大稿,很好奇她想展现么主题。 趁着聂九罗在吃饭,他凑到工作台边,想先睹为快。 一眼就看见了,这张是最后完成的,所反而搁在了一摞画稿的最上面,画面很怪,居然不是人像,条条道道,更像是某种地貌…… 炎拓心中一动:“这个是……” 聂九罗说:“黑白涧啊。” 是黑白涧,太熟悉的场景了,高垛、土堆、条石、涧水,只不过他先入为主,为她塑的都是人像,所第一眼没认出来。 黑白涧,她拿这个做个展的压轴? 炎拓有点意:“这种也能当展品?” “当然了,场景雕塑嘛,做成沙盘模型那种,没见过啊?” 炎拓约略有点概念了:应该类似他之前委托她做过的小院模型,虽然是微缩版,但处处精心、还原度极高。 页面上还标注了预设的尺寸,2m*2m,不算小,真还原出来,挺震撼的吧。 炎拓沉吟了一下:“这种,别人会看不懂吧?” 聂九罗哼了一声:“那我么事?我只负责出展品,不负责他看懂。” 炎拓失,不过这话也对,他自己去看一些艺术展时,也不是很能get到艺术家的表达,但这不妨碍他看目不转睛、努力做出一副很被震撼的样子。 他把画稿放去,连带着帮她理了理桌子,无意间瞥到,一把中号塑刀的下头压着一摞细长的银色纸带。 这是……折星星的纸? 炎拓的心头一激,目光下意识落到墙边的那个立柜上。 那个郁垒神荼为饰的立柜,里头收放着两大玻璃缸的星星。 炎拓装着浑不经意,声音不自觉有些异样:“阿罗,好久没折星星了吧?” 聂九罗“啊”了一声,眉头微皱,她记,自己好像是有折星星记事的习惯,折了好好。 有日子没折了,也忘了这事了。 炎拓走到立柜边,开柜门:“两大缸这么呢,要不要拆来看看?” 他忽然觉,也许拆这些星星来看,她会有用:不能光靠自己去提醒、去讲,这些折纸的星星,是她最真实鲜活的过去,一个个拆来读过,可能会帮着她一点点地把扁平化了的一切,再给立起来。 聂九罗毫无兴趣:“那有么好看的?” 炎拓很坚持:“哪怕只看一个呢?反正现在也闲着。” 见聂九罗没再反对,他探手随意捞了一个,朝她扔过去。 这个星星是荧光纸的质地,一路过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细细的光弧。 聂九罗抄手接住,心不在焉开,默念出声:“卢姐还不错,可留下。福寿禄三像卖了三十万……” 念完了,撇了撇嘴,把纸条随手一扔:“没劲。” 炎拓微感失望,不过,他没把柜门给上。 让她自己吧,敞口的柜门很碍眼,她看到了,一定会过来的——兴许门的时候,一时兴起,她会再拆一颗星星。 拆一颗是一颗,拆了,星空也许就会升起来了。 *** 卢姐预言的大雨在夜半时分汹汹而至。 当时,炎拓已经睡熟了,正在做梦,也是巧了,梦里也是大雨,还引发了洪水。 半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一切都是微缩版,小小的院子,小小的他。 他趴在一片树叶上,随着水流飘来荡去,被汹涌的水浪晕头转向,不远处,水线已经淹过了小院二楼的窗,聂九罗端坐在另一片树叶上,从窗子里漂了出来。 她可真是淡定啊,一手撑了把伞,另一手还在捏泥人呢,捏的那个泥人有两只白茬茬的眼珠子,半是白瞳鬼。 炎拓声嘶力竭大叫:“阿罗!” 他怕聂九罗漂走了,努力去拽她那片叶子屁股后头的梗。 聂九罗白了他一眼,说:“吵么吵,没看见我在工作吗?” 真心急死人了。 炎拓就这么硬生生的,从梦里给急醒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窗户没严,不知么时候被大风吹开了,嘎啦嘎啦乱拍着响,窗头的雨线又密又亮。 炎拓起身了窗,一时没了睡意,是开门出来。 原本是想去屋檐下站会、透透气,哪知刚一开客房的门,就下意识看向楼梯。 那一处,漏下很淡的亮光,很明显,是工作室里还有灯亮着。 这都么时候了,聂九罗还在忙?这也太拼了吧。 *** 炎拓轻手轻脚地拾级而上,步入二楼时,着实怔了一下,还为自己是进入了么魔幻世界。 聂九罗的窗户也没,不过因为卡钩扣死了,不至嘎吱作响,但由风大,她的画稿被吹了一地。 不止画稿,还有无数色彩各异的纸带,那都是被拆开了的星,带着有头的折痕,在屋里飘来卷去。 风大雨大,灯光昏暗而又柔,满屋高低造像,有面目慈悲的菩萨,也有金刚怒目的神祇,那些画稿、星条,仿佛有生命般在屋里荡游,偶尔发出极低极柔、纸质特有的摩擦声。 往里再走两步,就看到聂九罗了,她裹着毯子趴在大沙发上,已经睡着了,耷下来的手边有个几乎空了的大玻璃缸,里头还剩了十来个没来及拆的星星,金灿灿地簇拥在一起。 不是说没兴趣看吗?到底还是好奇拆来看了,但也不该是这种熬夜恶补的架势啊。 炎拓苦,先去了窗,然后弯腰收拾一起狼藉,捡齐画稿用镇纸压好,又去捡星条。 星条是一把一把,虚抓在手上,像抓了一把布条。 炎拓把所有的星条纸都归拢到玻璃缸边,就地坐下,听被窗户隔在头的雨声,觉这夜其实分安静。 他随手拿起一条星星纸,尝试着顺折痕归位,很快,那条纸就又恢复成了一颗星。 *** 聂九罗朦胧间睁开眼睛。 风大雨大时,她睡很好,后来窗户上、屋里安静了,反不太自在,自然而然地,也就醒了。 醒有些懵懂,一时分不清眼前所见是真实还是做梦。 她看到,炎拓席地而坐,像个小孩一样,把手上的星条七折八绕恢复成星,往天上高抛之后,又目送着星星落进玻璃缸里。 仿佛在玩么自娱自乐的游戏,乐此不疲,扔完一个,再折一个。 聂九罗看了一会,叫他:“炎拓。” 炎拓吓了一跳,顿了会才反应过来:“吵醒你啦?” 聂九罗摇了摇头,她睡头发散乱,一蓬长发半遮了眼,透过无数细密的发丝间隙看炎拓,感觉很新奇,觉他很远,又很近。 她说:“你怎么不看呢?” 炎拓没明白:“看么?” 聂九罗抬起一根手指,指那些星星纸:“那个啊。” 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但她观察了好久,炎拓只是折,从没有停下来去看。 炎拓说:“这不是你日记吗?我看了干嘛?再说了,你如果不介意我看,我后朝你要着看就行。你如果介意,我现在看了,不是跟偷一样吗?” 又说她:“趴着睡难受啊,床上去睡吧。” 聂九罗哦了一声,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爬坐起来,炎拓起身过来扶她,她借力站起,整个人还有点懵,站摇摇晃晃的。 炎拓有点担心:“是不是头晕?” 聂九罗伸手胡乱抓理了一把头发,说:“没么。” 她撇下炎拓,自顾自朝卧房走,走很慢,若有所思,心头一片茫然。 她觉,今晚的炎拓好像有点不一样,或者说,今晚的自己有点不一样,心头怅怅的,鼓胀着么,仿佛有么东西就快清晰了,但又说不清楚。 走到门口时,她头看炎拓。 炎拓正目送她,见她头,还冲她摆了摆手,似乎是在赶她快点去睡。 鬼使神差般的,聂九罗问了句:“炎拓,我常架吧?” 炎拓一愣,架是过,但也没有“常”吧。 见炎拓没答,聂九罗有些意兴阑珊,转身正待进屋,炎拓又把她给叫住了。 头看时,炎拓盯着她看,脸色有些奇怪,问她:“阿罗,你想架吗?” 聂九罗说:“现在啊?” 炎拓一颗心跳几乎快蹦出来,手心都渐渐浸了汗。 他点了点头,说:“就现在。” 就,聂九罗低下头,解开略松的衣带,重新扎紧。 她说:“是你要啊,不过我,别哭啊。” 154、 聂九罗也说不清为什么, 一想到揍炎拓这件事,她居然有点兴奋。 她问炎拓:“不让你招啊?” 炎拓说:“不。” 这话说得其没什么底气,聂九罗从水下石窟回来之后, 他还没跟她动过手——万一她的功夫也像她雕塑上的能耐一样精进,那他可就糟糕了。 他在心安慰自己:女娲娘娘擅长造人,没听说过精于格斗,自己应该还挺得住。 聂九罗笑得如一狡黠的猫:“那来了啊。” 话未落音, 右脚脚掌蹬地,一个借力扑跃, 平地飞掠, 直蹿上横在人之间的那张工作台。 炎拓看出她的意了, 她这是中途在工作台上借力,这种飞扑, 源于“虎扑”, 来势凛冽,但躲也容易, 往旁侧一闪, 也就避过去了。 不过, 炎拓另有打算。 就在聂九罗手扒上工作台、如一腾跃的大鸟般再度纵身的刹那, 炎拓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哎哎, 等会, 等会。” 卧槽! 聂九罗急停。 百米冲刺容易,想立刻停下来, 可是比冲刺多花几倍的气力,她一手急摁工作台面,单膝力跪抵, 这才勉强定住了身形,但气血上涌,好不自在。 聂九罗怒道:“怎么了?” 炎拓一脸真诚:“我突然想起来,你这儿这么多雕塑,是打坏了可怎么办?我是不是得先搬一搬、给挪个地方啊?” 聂九罗没好气:“搬搬搬!” 炎拓开始慢条斯理地搬雕塑,他准备先耗耗聂九罗的气焰:一鼓作气,再衰三竭嘛,谁说过招就得纯以力搏力来着?兵不厌诈。 聂九罗可没兴趣帮他一起搬,她高涨的战意被截停,满心不快,盘腿坐在工作台面上,看哪一处都不顺眼。 好不容易才等到炎拓全部搬完。 这一次,聂九罗打算来个偷袭,她觑着抽了纸巾擦手的炎拓,装着漫不心,身子悄悄转了个方位,正待悍然而起、打他个措手不及…… 炎拓忽然开口:“哦,对了,阿罗,还有件事。” 很好,第二口待发的气又生生瞥回来了,聂九罗气急败坏:“炎拓,你想死吧?” 炎拓奇道:“这说的什么话呢,我又不是故意打岔的。” “我是想着,咱们是不是动手订个约定,徒手,不动真家伙。你这工作室,又是凿刀又是斧头,哪一个都是凶器,真见了血,不吉利。” 屁事可真多,聂九罗忍了:“不动就不动,我徒手也能弄死你。” 炎拓:“打个架而已,弄死没必吧。那我把工具收了,省得你急之下抓起来就。” 他又煞有介事地开始收工具,聂九罗阴恻恻地下了工作台,嫌脚上的拖鞋碍事,一左一右都甩飞了事。 炎拓眼角余光瞥到,心说不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来她这是成功被他惹毛,动真格的了。 这样也好,不破不立,打就酣畅淋漓打一场。 *** 收好工具之后,外头恰起了炸雷,隆隆声像是从屋檐上碾过去的,炎拓就在窗边,下意识抬头,往关阖的窗子看了一眼。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风声忽至,聂九罗的一手已搭上他右侧肩头。 炎拓急垂眼间,瞥见她纤长的手指和指尖椭圆的光润甲面。 他的脑子掠过一个念头:这涂的是大红指甲,还是怪吓人的。 见招拆招,炎拓右肩急沉,想把她的手给甩脱。 然而精于格斗的人,于这些常的拆招套路在是太熟悉了,聂九罗偏不如他的愿,手随之急下,然后一个力勾抓,指甲隔着衣裳嵌进炎拓的肩肉。 炎拓平时,还真没怎么注意过她的指甲:一个做雕塑的,干嘛留指甲呢,不嫌干活的时候不方么? 他心一横,屈肘就往后撞,不过没敢使太大力度。 聂九罗又先他一步料到了,她右手死抓不放,左手也顺势搭上炎拓左肩借力,同时一脚蹬住旁侧的墙面,几步往上疾走,居然硬是把整个身子斜拗上了墙。 这么一来,炎拓的肘击全然落空。 这还没完,聂九罗并不准备真的上墙,她蹬走了几步就抱扑到炎拓身上,腿绞挂住他的腰,然后猛然撒手,倒挂下身子,手倒抱住炎拓的脚踝之后,往旁侧大力一掰。 炎拓下盘没立住,整个人被她带得滚摔地上——然,这滚摔也有部分是动,目的在于顺势卸去力道,以免摔得太狠。 落地的刹那,炎拓算是总结出来了:聂九罗这就是狗皮膏药式的打法,让她近了身,再想甩脱可就难了。 炎拓翻身而起。 聂九罗倒也不急于追击,她不紧不慢支起身子:“这是三局定输赢,我已赢了一局吧?” 如果按赛场规则、触地得分的话,的确是她赢了。 炎拓点了点头。 这就算赢了啊,聂九罗嗤之以鼻,觉得这架打得真是轻松,随热了个身就获胜了。 第二局。 人都没急着先动,审慎打量对方的站位和身周环境,现代竞技格斗,属于“一触即收”式,真正动手的时间其很少。 过了会,聂九罗先不耐烦:“上次是我攻,这次你先攻吧。” 炎拓说:“啊。” 他径直走到聂九罗身站定,抬手先做了个开扇的架势,聂九罗正待瞪眼,他又缩了回去,口中喃喃:“这样不好。” 继而给她预告:“我推你肩膀哈。” 说着抬起手掌,敷衍似地往她肩头推了过去。 聂九罗气不打一处来:这是瞧不起她吗?还给先来个提示? 她牙关一咬,猛格开炎拓的手臂,另一手顺势而上,五指成钩,直锁他咽喉。 炎拓倒也不躲,候着她手挨上他喉咙,脚下出其不意猛铲。 聂九罗吃了这一铲,脚下没立住,身子顿时扑跌,但她倒也不慌,想也不想,抬手就去抓炎拓的腰间。 炎拓语,这也是她的老伎俩了,之有一次,她就是抓住了他的腰带、临时变招的——但那次,他是系了皮带的啊,现在大半夜的,穿的还是睡衣,这一抓,裤子可就保不住了…… 他急中生智,手探出,狠扣住聂九罗的腰,说了句:“出去吧你。” 说话间控起她的身子,往旁侧力一丢。 其这也不是什么大杀招,以聂九罗的本事,几个跨步也就能稳住身子了,但糟糕之处在于,丢出去的方向,是窗户的方向。 更命的是,那扇窗户,起先是开着的,他怕风太大,顺手给拉上了,却没扣死。 聂九罗这一撞过去,窗扇应声而开,她身后失了倚靠,整个人刹那间倒翻了出去。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又陷入一片漆黑,余雨线不绝。 炎拓脑子全懵了,仿佛颅顶开了个盖,三魂七魄都飘走了,他疾冲到窗口,喊了声:“阿罗!” 窗外是覆盖着檐瓦的斜坡顶,借着屋内微弱的灯光,可以看到檐瓦都被雨水洗得锃亮,坡面上却空一人。 炎拓的耳畔嗡成一片,支在窗台上的手臂隐隐发颤:聂九罗人呢?被他从窗户丢出去、又滚落坡面摔下去了? 他这是作的什么大死,大半夜的不睡觉,非打什么幺蛾子的架? 炎拓喉头发干,正想狂冲下二楼去看,窗外边侧,突然探出一双手,灵蛇般缠掰住他头颈,狠狠往外一拽,低吼了句:“去死吧你。” 炎拓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拽翻摔落在坡面上,坡面有斜度,他止不住势,一路往下斜滚,到檐边时还是没止住,直栽下去不说,还带下了十来片覆瓦,噼啪啦砸了一地,把檐下的感应灯都给激亮了。 好在,一来是二楼,小楼的挑高又不算很高,二来炎拓栽下去时,一手及时扒住了檐边,身子先竖着垂下去再落地,大大缩减了危险距离。 他踉跄着落地站定,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抬头时,就见一身透湿的聂九罗,直如索命的阎罗,凶神恶煞般从檐边向着他、急扑而下。 这种时候,最好的应对自然是闪躲,但炎拓怕她摔着,急忙张开手臂去接。 一接正中,湿漉漉抱了个满怀,不过,一个大活人从二楼冲扑,势头太猛,炎拓压根立不住,腾腾腾急退几步,退入遮雨的檐下,向后栽倒。 即在倒地的身法上做足了准备,这一栽还是撞到了后脑,直撞得炎拓眼金星乱晃。 恍惚间,他看到上方的聂九罗,忽然生出错乱感来,仿佛回到了上一次时,同一地点,恶战的末了:她翻坐在他身上,右手一扯,把左腕的环圈扯绷成一条森然银亮弦线,向着他脖颈套。 自己时,是怎么应对来着? 想起来了,她的大腿上有插刀的绑带,上头插了把匕首,时他意间摸到,翻手就匕首的尖抵住了她的心口,逼得她不得不休战。 炎拓下意识抚向她腿侧,入手细软腻滑,却摸了个空。 他听到聂九罗恶狠狠的声音:“我早就说过,把这东西塞你嘴,让你生吞下去。” 炎拓莫其妙:“你把什么东西塞我嘴?” *** 其放完这狠话,聂九罗自己也愣了。 她手其并没有攥着东西,也就不存在什么把“这东西”塞进炎拓嘴、让他生吞下去。 檐下的夜灯昏黄,因着电压不稳,光线还一跳一跳,细密的雨线从檐边哗啦挂下,仿佛在织就宽大的雨帘。 聂九罗浑身都湿透了,发上的水珠慢慢下滚,在黑亮的发梢处汇集,待发梢挂不住这重量时,嘀嗒一声,落在炎拓身上,瞬间就被轻暖的棉质衣料给吸附掉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向小院。 这是她的小院,是,盛放着的花对比她离开的时候,已换了一拨了。 那时还是冬春,她记得院开花的是铁筷子玫瑰,还有报春,山茶。 现在是……秋季了吗?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棵虽在雨飘摇、却满枝盛意的桂花树。 卢姐又可以做桂花糖酱了吧。 过了好久,她才低头去看炎拓。 看到她的眼神,炎拓就知道,一切错位的,应该都归位了。 他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唇边扬起微笑,问她:“你把什么东西塞我嘴、让我生吞了?” 又说:“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事?阿罗,你这人怎么这么小心眼,暗搓搓记恨了多少事、准备整治我呢?” 聂九罗也笑了。 她才不会告诉他呢,那时候,他在她沙发坐垫下藏了个弹扣,骗她说是炸弹,会把她炸得粉身碎骨。 那之后,她就发誓把这玩意儿塞进炎拓嘴,让他生吞下去。 再后来,弹扣是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但事,她原来一直都牢牢记着。 聂九罗笑着笑着,轻轻伏下身子,手环住炎拓的脖颈,凑向他耳边。 炎拓觉得,熟悉的气息,混着秋夜雨水的沁凉充盈鼻端,冰凉的湿发柔软地覆上他的脸侧。 再然后,听到她低声说:“好久没见你了,炎拓。” 炎拓笑起来,眼底渐渐温热,他伸出手,搂住聂九罗的身子。 她温驯的时候,总是显得尤为单薄,单薄到他舍不得多施一分一毫的力气。 他说:“我也是,好久不见了,阿罗。” *** 人都没注意到,卢姐房间的灯亮过,窗帘还微掀了一下。 再然后,灯就灭了。 卢姐是被落瓦声给惊醒的,这一夜,原本就风大雷烈,她睡得不大安稳,瓦片砸落的时候,猛然睁了眼,还惊出一身冷汗,以为是有贼趁夜乱入。 于是她揿亮了夜灯,却不敢贸然出去,先悄悄掀开窗帘。 这…… 卢姐慌慌张,赶紧关灯,躺平在床上时,还止不住心头乱跳。 年轻人,真是…… 求刺激都没个度了,有什么事,去屋搞嘛,这大风大雨大半夜的…… 卢姐觉得,她还是更认同自己那个时代的感观,人都比较含蓄,感虽不外放,却雅淡隽永,久弥香。 么,改天找刘长喜聊聊吧。 【正文完】 155、后记 炎拓最害怕现的情况是:聂九罗清醒了, 新带来的专业上的天赋丢了。 万幸,事没有发生,看来天赋就是天赋, 强求来,来了也没么容易走。 过,聂九罗没先前么狂傲了,半年就开展, 她己都觉得仓促,和蔡商量着把时间延后了半年:毕竟是生首展, 需充足的时间准备。 另外, 如炎拓所料, 聂九罗果然想回一次黑白涧,事没么紧急, 毕竟见到裴珂些几率约等于无, 得看运气。 她计划过一段时间,等手的事情上轨道了, 汇同余蓉她们一起去。 *** 炎拓陪了聂九罗半个月左右, 确认她情况稳定之后, 决定回一趟西安。 此行主是为了处理司的事, 同时也给林伶做一些资产上的转让,林伶虽然是他的亲妹妹, 些年下来, 也胜似亲了,炎拓希望能保证她在没有项的情况下, 也能衣食无忧。 聂九罗送他到门口,喜笑颜开浑无惜别之意,居然还了“可算是走了”种话。 炎拓气得牙痒痒:“我么讨嫌的吗?你送瘟神一样, 是什么意思?” 聂九罗:“你在扰我工作,让我分心。” 炎拓更气了:“我扰你工作?咱们凭良心,你工作的时候,我去找过你没有?哪次是你跑来闹我……” 聂九罗一把抓捏住他的嘴唇,还威胁似地拽起:“你?” 炎拓哈哈一笑,低索了个长吻了事。 *** 几个月,炎拓没有见过林伶。 一半原因在他己,为了聂九罗的事情奔忙,的确也没心思去理会其它;一半的原因在林伶,每次通话,问她雕塑学得怎么样了,她总是含糊答“还好”,问她什么时候回家,答案几乎是千篇一律的“过一阵子”。 …… 回西安的当天,炎拓先去司处理了几件紧的事,本来是约好了下班后和吕现一起吃饭的,哪知临近饭点时,吕现火烧火燎了个电话来放他鸽子,是约别了。 炎拓还没来得及表达满,电话已经挂掉了。 炎拓相熟的朋友多,吕现一跑,临时也约到旁,他意兴阑珊地去地库取了车,计划着回去叫个外卖,顺便预约聂九罗视个频——没错,聂九罗的时间是靠预约的,没十万火急事,炎拓从电话直接找她,省得又扰了她的创作、驱散了她的灵感。 也是巧了,车地库门,恰看到吕现开着车从前经过,驾驶座旁的车窗半开,隔着几米远,都能看到他小分理得油亮,嘴角噙笑,满面春风。 炎拓心中一动,方向盘一抹就跟了上去。 谁让他闲呢,别谈个恋爱日程满满,他方方面面,都得为泥让道。 *** 炎拓紧慢,咬着吕现的车穿街过巷,约莫半个小时后,看见吕现的车在一家餐馆门口停下。 靠窗的卡座处,有个身材苗条、扮入时的年轻女郎微欠起身子,朝下车的吕现挥了挥手。 原来是佳有约啊,炎拓屑,有什么了起的,待会聂九罗批了他的预约之后,他也是在跟女朋友吃饭呢。 他微踩油门,正准备掉,心忽然掠过一阵异样。 他觉得,刚刚个年轻女的身形,有点熟悉。 *** 个叫梁芊的美女,是吕现前两天玩密室逃脱时认识的,堪称性情温婉,颜值一流。 吕现约了几次,才约成次饭,然把炎拓给飞了,至于为什么跟炎拓细,是怕他讨嫌、硬跟来——爱情里充满了竞争,万一梁芊看中了炎拓,他吕现就是为他做嫁衣裳、白忙一场了吗? …… 吕现坐在梁芊面,一派练地翻看菜单,很绅士地征求着梁芊的意见:“牛排你是几分熟的?” 就在个时候,有跟他招呼:“吕现!” 卧槽,是炎拓货,真命中的劫数,怎么在都能碰见他! 吕现暗叫糟糕,种在心仪象面前树立形象的关键时刻,他非常欢迎比己更高、更富、更帅的朋友现。 因为朋友是给他发薪的板,他又得笑脸相迎:“呦,么巧啊。” 炎拓看着梁芊,话是向着吕现的:“是……女朋友啊?给介绍一下?” 梁芊有点尴尬,失礼貌地跟炎拓了句“你好”,吕现怕唐突佳,一迭声解释“是是,普通朋友”。 好在炎拓倒也识趣,略寒暄了两句之后就走了,走之前,看似无意的,他的目光掠过梁芊的手。 …… 五分钟后,前菜主菜都摆上了桌的时候,梁芊搁在包里的另一个手机响了。 看到来电显上的名,她有些迟疑,还是送到耳边接听。 传来炎拓的声音:“林伶,你给我来。” *** 林伶了餐馆,按照电话里指引的,在临街一家甜品店的门口,找到了炎拓的车。 上车之后,刚系好安全带,还没来得及话,车就开了。 炎拓的脸色大好,挺冷淡的。 林伶讷讷的,主动找话:“我的样子变了,你一点都惊讶?” 炎拓:“有什么好惊讶的,我又傻,早就有怀疑,只是没问而已。” 整容是需时间恢复的,林伶是个独立的,一次,一反常态在外逗留了么久,断支取费露面,他早猜到了。 他语气也淡淡的:“是,过两天才到西安吗?” 林伶面上一窘:“到几天了,没跟你,想装陌生逗逗你来着,没想到你一就识破了。” 炎拓:“跟你相处么多年,看身形姿态都能认,别以为捏着嗓子话我就听来了,你也就糊弄糊弄吕现样跟你熟的罢了。” 又问:“跟吕现是么回事?” 见面以来,炎拓的态度就有些疏离,林伶有点发怯:“我偶然遇见他……” “西安么大,怎么没偶然遇见我呢?” 林伶只好实话实:“是偶然,我故意的,我故意跟他到密室逃脱儿,装着凑,跟他结队了。” “目的是什么?看上他了?” 林伶急了:“没有。” 炎拓笑了笑:“我猜也没有,怎么,准备报复一下他?当初他你冷淡,现在你一样了,耍他一把气?” 林伶被他中心事,咬着嘴唇话。 炎拓叹了口气,轻声:“真没必。” *** 林伶比之前好看了很多,她己,为了收拾脸,总共花了三十八万多。 又,脸上还是留下了一些微小的疤痕,比如鼻翼处,靠化妆去遮盖。 炎拓看些,他只觉得整得很好,很然,很成功。 因为,林伶的性格,真是明显乐观信了好多,他记得,她从前像只怕事的鹌鹑,到哪都低佝腰,连高声话都很少。 现在,笑得很轻松,状态也很舒展。 炎拓问她:“脸变了,觉得生活有什么同吗?” 林伶感慨似地了句:“感觉跟重新活了一次似的,整个世界你都亲切了。” 炎拓失笑:“么夸张?” 林伶居然被他话问得惆怅了,好一会儿才:“炎拓,你又是我,我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些指指戳戳,你懂的。” “以前啊,全世界你都友好,只是换了张脸,忽然就一派阳光明媚。拎个箱子,有主动上来帮你,听点事,方厌其烦给解释。总之,做什么都方便,干什么都顺利。么,类的本质是双标呢,一边喊着容貌焦虑,另一边,又在方方面面美无比偏爱。” 炎拓目视前方,专注开车:“有没有可能是,世界还是一样友好,只是从前你觉得它一定友好,它防备警惕太过。现在你主动着它笑了,于是,它也着你笑了?” 林伶一愣,正想些什么,车速放缓,随即缓缓停下。 抬去看,浑身一震。 到别墅了,熊黑名下的幢别墅,她住过好久好久的……幢别墅。 *** 两都没下车,隔着车窗看别墅在暮色的笼罩下一寸寸暗下去。 与过去相比,别墅安静太多,也冷清太多了。 林伶轻声问了句:“你电话里跟我,林姨永远都会回来了,是真的吗?” 炎拓嗯了一声:“差多吧。” 林伶长吁了一口气,己趟,算是真正重生了,是新的,前路也是新的。 炎拓忽然想起了什么:“雕塑呢,学得怎么样了?” 林伶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学完一期就没学了,其实我雕塑,也没有什么兴趣。” 炎拓奇怪:“我记得你时候,很感兴趣啊。” 林伶低下,发从耳边拂下,遮住了小半张脸。 她低声:“时候,也是很感兴趣,只是很羡慕聂小姐罢了。” 炎拓心一突,别开了脸去,看窗外道边的灌木丛,灌木丛上,挂了许多装饰的太阳能彩灯,陆续在黑暗中活跃起来,一闪一亮,像亮着星。 林伶继续往下:“我也瞒你,个时候,我去看整形医生,带的都是聂小姐的杂志照。” “医生反复跟我确认,你决定了吗?真照个来吗,做了可就能改了。最后一刻,我改主意了。” 炎拓转看她。 林伶也转了看他,睛里有泪光烁动:“我何必呢,像也是影子,吧。” “了,我多容易啊,我本来都没机会生的,阴差阳错,让我生了。我本来该生在小地方,兴许连书都没得念,结果被带去了大城市,衣食无忧。我本来该死得无声无息,做地枭的什么血囊,又幸运地躲过去了。” “已经么幸运了,我还照着别的样子活,太辜负一切了。我知道我二十多年都很平庸,没什么天赋,也没什么能耐,过,我算试试,学己喜欢学的,做己喜欢做的,也许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很色的,比谁差。” 炎拓点:“当然了,世上,林伶只有一个,你能己发光,着做任何的影子。” 林伶含着泪笑起来,:“我也么觉得。” 156、后记~ 晚上近一点, 聂九罗洗漱完毕,把头发吹得半干之后,面朝下, 朝床上狠狠一扑。 的力够大,床垫都弹了好几弹。 聂九罗的脸半埋在枕头里,嘴里含了缕湿发,累到想动。 这些天, 她可太累了,画稿完成, 逐一搭建龙骨, 她敲敲打打的木工生涯又开始了, 都是体力活,一天忙下来, 比被人揍了一顿还累。 这时候, 该把炎拓抓过来,又咬又抓又掐, 发泄发泄, 排遣排遣, 作一作什的。 可惜了, 人家在,搞事业去了。 过, 算算日子, 再过几天也回来了。 聂九罗趴了会之后,欠身摸起手机, 看了一下时间。 一点,炎拓该打电来了。 这是她给炎拓定的规定,认为人即便分隔地, 也该同步入睡——一点刚刚好,大小事都忙清了,身体疲累,心境轻松,视个频通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睡意渐浓,耳畔软语,然后渐入梦乡。 既耽误工作,也影响睡眠,还谈情说爱,拉近距离,堪称完美。 这几天“试验”下来,聂九罗简直上了瘾,最惬意莫过于半醒半睡间,听炎拓在那头絮絮说,讲黄昏时下的一场小雨,旁瞥见的cos唐时仕女却控着人机的姑娘,仿佛情人在侧,再凉的夜都温情脉脉。 …… 一点零五分了,炎拓还没打过来。 聂九罗心头忿忿,食指指甲断嗒嗒点着手机屏上炎拓的头像。 很好,敢迟到。 今天敢迟到,明天敢爽约,后天敢约别的姑娘蒸桑拿,她要生气了。 电终于响了。 聂九罗接起电,正要郑重通知炎拓这五分钟已经让她的情感受到了莫大的伤害,炎拓一句让她把先前的盘算忘了个一干二净。 “阿罗,你还记得许安妮吗?” *** 许安妮?这名字有点耳熟。 聂九罗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来。 没错,许安妮是血囊,和一个叫吴兴邦的出租车司机配了对的。 她问:“许安妮怎啦?” 炎拓叹了口气,说:“很好。” …… 炎拓其实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和从前一样,沿路拜访了一下大的合作方:公司的具体事务由专人代劳,这高层情谊还得亲自维护。 到安阳时,忽然想起了许安妮,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吴兴邦的失踪,对许安妮来说,是巨大的幸。 他们都知吴兴邦是好东西、待在许安妮身边是包藏祸心,但许安妮知。 非但知,还把吴兴邦当成了生命里唯一的一光。 他想知许安妮怎样了。 炎拓说:“开车去了许安妮打工的那家餐馆,打听了才知,她早在那做了。” “吴兴邦这一票,是余蓉负责的。我问过余蓉了,她当时处理得很干净,从监控上看,吴兴邦是主动弃车,然后一去没了音讯,所以即便报警,也会引起特别重视。”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 聂九罗急着想知下文:“然后呢,许安妮什反应?” 炎拓说:“许安妮当时是怀孕了吗,但她从前坐过台,可药吃多了,身体很虚,本来难保胎,再加上吴兴邦突然失踪,对她的打击很大,情绪崩溃之下,没保住。” 聂九罗没说。 她侧脸埋在柔软的床褥里,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沉得整个人恍恍惚惚。 许安妮的脸忽然比清晰,仿佛在眼前。 那个二出头的姑娘,圆脸,大眼睛,扎着个低马尾,素净得近乎朴素。 怎这叫人惆怅呢?聂九罗指尖轻轻抠擦着丝质的床单,继续听炎拓往下说。 “我找到了许安妮租的房子,听人说,她已经工作了,也几乎出屋,一天点一顿外卖,白天黑夜地在家里宅着,现在还欠着房租。” 聂九罗嗯了一声,顿了会才说:“那你是什想法?” 炎拓沉吟:“我想着帮许安妮解决一下工作……” 聂九罗打断炎拓的,又是奈又是好笑:“炎拓,雀茶没去处,你想让她进你的公司;余蓉没找着工作。你又想让她进你的公司;现在轮到许安妮处境好,你还想让她进你的公司,你开的是公司,还是收容所啊?” 炎拓说:“那……开公司,是可以增加劳动力、解决业问题的吗。” 聂九罗在这头翻了个白眼,但心底深处,柔柔地软了一下。 她觉得,炎拓的心很软。 一次次,他都是想到并体察许安妮的那个人,像她,一次次,都忘在了脑后。 她的处事逻辑是谁都问题一堆,该自行成长,以及,以硬碰硬,你惹我,我要抽你,明抽也得暗搓搓地抽。 炎拓比她柔和,也比她宽容,但说来也怪,她反被这性子吸引——也许这是人得以够最终在一起的原因,像之前的男朋友,都是被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给嫌弃没了的。 她说:“要我说,该当头棒喝,让她清醒过来。长痛如短痛,把吴兴邦这货色当生命里的光,荒唐、讽刺吗?对自己的人生都是个侮辱。” 炎拓头疼:“我也想啊,但地枭这事,太复杂了,没法跟她说。” 再说了,即便讲了,许安妮也可把他当神经病给打出来。 聂九罗说:“你让我想想啊。” *** 许安妮迷迷糊糊间,被捶门声吵醒。 她像游魂一样坐起身来,肿胀的眼睛眯缝着,半天搞清楚状况。 谁?谁来敲门了?房东? 是说好了下个月再来收吗?这世,人说过的都像狗屁,翻脸变。 她懒洋洋地下床,一脚踩扁一个塑料饭盒,那是昨晚吃的炒饭,扔在床边。 许安妮打着呵欠走到门边,却没开门,只是直勾勾盯着门背板:也许,外头会以为里头没人,等耐烦自行走了。 过了会,捶门声停下,有女人的对声,断断续续传进来。 ——没找错?是这家吗? ——绝对没错,阿邦给的是这个地址。 阿邦? 许安妮脑子里一激,整个人都发抖了,她几乎是飞扑过去拉开门,都说得颠倒:“阿邦……谁找?我是,是我!” 门口站了个女人。 看清来人的长相,许安妮怔了一下,有些知所措。 兴邦怎会有这样的朋友? 一个人高马大,光头,眼神凶悍说,头上还纹了条蜥蜴,第一时间让她想起混□□、杀人眨眼的打手。 另一个烈焰红唇,大波浪,金粉色的眼影晃人的眼,细高跟踩得别有风情,一看像良家妇女。 这得是交际花那类型的,或者大佬的情妇吧? 许安妮口吃:“你…你们,谁啊?” 余蓉跟她确认:“许安妮?” “是啊。” “那找的是你。” 说着,余蓉一把搡开许安妮,大喇喇进了屋,下一秒,她踩扁一个圆的塑料饭盒,里头剩了点麻辣烫的汤水,晃晃漾漾。 这真赖她,屋里头处下脚,是成包的垃圾,是尚未打包的垃圾,簇拥成海,见地板。 余蓉处变惊,以一脚之力拂开一条来,又回头提醒雀茶:“慢点走。” 雀茶“嗯哼”了一声,摇风摆柳地进了屋,经过许安妮身边时,带过一股艳靡的香风,醺得她脑仁疼。 许安妮彻底懵了,直到这人反客为主地在桌子边坐下,她才紧走步过来:“是,你们谁啊?你们……认识兴邦?” 余蓉瞥了许安妮一眼:“我姓余,在泰国开赌场,顺便走个毒、运点枪,阿邦以前跟我混的。” 泰……泰国? 许安妮没去过泰国,她连泰山都没去过。 兴邦怎跟泰国扯上关系了? 余蓉又指雀茶:“这是我弟妹,阿邦的老婆,叫她茶姐好了。” 老婆? 许安妮一下子激动起来:“兴邦是我男朋友,我们都要结婚了,你是是搞错了?” 余蓉哼了一声,啪地拍了张照片在桌上。 这是一张结婚照,一看泰式风情满满,男的是吴兴邦,女的是这妖里妖气的茶姐,人都身着泰国传统盛装,一身金黄璀璨,简直要闪瞎人的眼。 这是聂九罗找圈子里的同行做的,换脸加ps,大师手法,非拙劣抠图可比,几可乱真。 许安妮说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照片。 雀茶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从小挎包里抽出一张纸巾,夸张地遮住了鼻子:“这屋子里,可真味儿。” 余蓉:“我开门见山说了,大概年前吧,阿邦帮我走一批货,被泰警给堵了,逃跑的时候,杀了个。” 许安妮脑子里嗡嗡的,如听天书。 “这一来,泰国肯定待了,我让他回国避风头,等我的消息。” “没过多久,阿邦跟我说,在这干出租了,还找了个床伴,男人嘛,闲住。” 雀茶适时“哼”了一声,还拿白眼把许安妮从头到脚翻了一遍。 许安妮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什,到底没说。 “去年底吧,风头过得差多了,通缉令也撤了,我刚好有笔大买卖,喊阿邦回来帮忙,还让他想带带你一起回来,毕竟咱们阿茶大度,计较。” 雀茶嫣然一笑,语气却淡淡的:“计较也没用啊,睡都睡了,我还把他阉了?” 余蓉接着往下说:“后来阿邦自己回来了,我也没多问。” “谁知特的流年利,遇到黑吃黑,”余蓉脸色渐转狰狞,舌头在唇角一舔,舌钉锃亮,“也怪阿邦这几年闲得太久,身手没跟上,被一群王八犊子乱枪打死了。” 许安妮面表情,信息太多了,她的大脑已经当机。 随便这个姓余的怎说吧,算她说兴邦是被核弹爆死的,她也所谓。 “阿邦临死前跟我说,自己死了没关系,老吴家没个后,还说你怀孕了。这嘛,风头一松我带着阿茶过来了。” 说到这儿,她瞥了瞥雀茶。 雀茶知轮到自己了,她满脸堆笑,语气温柔:“妹妹,我看你肚子扁了,是是已经生了?孩子在哪呢?” 许安妮没说,脸上漠然得如同罩了一层霜。 雀茶碰了个钉子,一点也恼火,笑得愈发妩媚:“你一个人,这年轻,带着孩子容易,也好找新饭票是?我想着,如交给我带,你放心,包管当自己亲生的一样疼。” “还有啊,你生孩子受了苦,我懂,我这趟来,是代表阿邦给你做些补偿的。” 说到这儿,她低下头,从小坤包里拿出一个怎厚的红包来:“这万块钱,权当你的营养费了,你看……” 她一边说,一边殷切地朝里屋看去:“孩子在哪呢?” 许安妮面色铁青,颤抖着抬起手指向门口:“你们给我滚出去!” 雀茶笑意顿收,吊梢了眼看许安妮:“这好好跟你商量着,怎还骂人呢?你要嫌钱少,我再给你加千!” 许安妮咬牙:“我c你祖宗!” 她突然发了狂,上前一把掀翻了桌子,雀茶尖叫着站起身,还想分辩句,许安妮已经抄起灶台上的油盐醋瓶,没头没脑地扔了过来。 这还没完,她完全管顾,又从地上抱起餐盒,向着人差别攻击,一时间,残剩的汤水,米饭粒,以及坨了的面条,满屋乱飞。 余蓉边撤边吼:“要是看在阿邦的面子上,老子抽死你!” 雀茶踩着细高跟紧跟余蓉,边跑边嚷嚷:“怎还打人呢!我说,阿邦看上的,怎会是好货!” 许安妮冲到门口,最后向人逃窜的方向扔了个可乐瓶,伴着清脆而畅快的玻璃裂响声,齿缝里蹦出个字来。 “王八蛋。” *** 炎拓的车子停在街角,他等得耐烦,已经下车踱步了,忽地瞥到人过来,心头一喜,赶紧迎上去:“事情……” 本来想问问事情进行得怎样的,但未说完,一股酱醋味直冲鼻端,定睛一看,余蓉右肩湿了一块,雀茶胸前一片醋渍,一个光脑壳上粘着米粒,一个大波浪上挂着面条。 炎拓赶紧改口:“事情顺利啊?” 余蓉一肚子气没地撒:“也聂二在这儿,她要是在,我非把她摁水缸里。” 还导演呢,自己演,可着劲把别人往死里导。 157、后记* 余蓉和雀茶各抽了十多张湿纸巾清理仪容, 饶是如此,上车之后,还是车里带来了一股厨余饭后的家常味。 炎拓正想再追一回事情究竟是怎不顺利的, 聂九罗的视频电过来了——身为“导演”,她也是掐着点算着进度,很想知道“上映”之后反响如何。 余蓉懒得跟她掰扯,雀茶凑过去, 把事情讲了一遍。 聂九罗说:“这个许安妮还挺有气性,居然能动手把你们打出来, 不错不错。” 余蓉:“这叫不错?” 聂九罗非常信:“咱们的目的不就是戳醒她, 打破她对吴兴邦那些不切实际的滤镜, 让她再前进吗?现她已经知道为这种沉沦不值得了,这就是有效了啊。” 呵呵, 有效, 都是建立演员受罪的基础上的。 余蓉她泼凉水:“八字没一撇呢,她刚歇斯底里的, 万一不想活了呢?你这种设计, 那些, 挺伤的, 你知道吗?” 聂九罗哼了一声:“把戳醒,当然会疼。又想戳, 又想不疼, 你当针灸呢?” 余蓉一时语塞。 炎拓暗叹了口气,把车窗揿下一线, 以期散散车里的火*药味,时默默提醒,以后别跟聂九罗吵架。 他一定吵不过她。 余蓉磨了会牙, 跟她再战:“那万一戳过了呢,她寻死这办?” 聂九罗说:“为了个垃圾寻死,你会这做吗?” 余蓉又被聂九罗住了。 雀茶犹豫了一下,说:“聂小姐,不是的。有时候,寻死吧,未必是为了谁,可能是对太失望了,觉得像个笑,一切都太烂了。” 以前,她就常有这感觉,觉得很糟糕,是条依附于蒋百川的米虫,后来又觉得太绝情,床共枕十几年的受难,她居然连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简直没味儿。 许安妮如真的寻死,未必是为了吴兴邦,可能是太绝望了,觉得老天一直戏弄,觉得这间不值得。 聂九罗说:“所以,安排了你们三个都场,三个,还不住一个吗?真寻死的,你们就出手呗。” *** 很好,演完了还不算,还得蹲守。 导演动动嘴,演员跑断腿啊,难怪演员演着演着,都想当导演。 雀茶射箭拿手,其它的功夫不行,于是负责后勤保障,蹲守这活则落到了余蓉和炎拓身上,两轮流去查,或动静、或溜窗缝,还得防着被当成偷窥的变态。 好,这一夜许安妮都很安静,没开煤气,没吞安眠药,也没动刀刀剪剪,是安静地坐着,半晌都不动一下。 炎拓从窗拍了张模糊的剪影发聂九罗,半是及时知会她许安妮现的状态,半是因为,他觉得许安妮的剪影很像雕塑,哪怕不到面目,轮廓,都会让觉得沧桑满满,心底顿生荒凉。 第二天,一个白天,许安妮都没出屋,也没点卖,是改坐为趴,如一具绝望的尸体,趴一堆卖餐盒之间。 余蓉沉不住气了,这许安妮要是失魂落魄半个月,他们还得这守上半月?她虽然有助为乐的精神,但她不是圣母,做不到日复一日啊。 炎拓则开始研究监控设备,寻思着找个机会,许安妮房里装上一个,这样就可以远程监控、出事的适时报警,至于会不会侵犯个隐私、触犯法律,他也顾不得那多了。 聂九罗依然乐观。 她说:“寻死是一种冲动,一般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不死,后头也就多半不会死了。继续失魂落魄也不会,她都行尸走肉好几个月了,这次是个机会,能不能爬起来,就这次了。” 又说:“你们要注意两种迹象,一是吃饭,一旦开伙,那就说明依然惜命;二是打扫卫生,打扫卫生是摒弃过去、积极生活的开始。” …… 聂九罗说的第一种迹象,第二天晚上十时许来了。 许安妮点了份夜宵,卖员骑着小电驴从炎拓车边经过的时候,雀茶到了包装袋上的店名。 ——小张烧烤。 余蓉担心是断头饭,这顿烧烤是要混着上百颗安眠药一起吞的,所以卖员一走,她就过去扒住了窗缝。 她到,许安妮双目红肿,脸上却带煞气,烤串拿起来,打横一撸就是一串,一撸就是一串,然后端起可乐咕噜一口——吃得咬牙切齿,喝得气吞山河。 余蓉咽了口口水,妈的,这小张的手艺还真不错,隔着窗户,味儿都这香。 第二种迹象,是第三天凌晨时来的。 当时,余蓉和雀茶都已经车里睡歪过去,炎拓负责观望,他到,许安妮拖了个很大的黑色垃圾袋出来,很费力地穿过巷子,拖到垃圾筒边。 垃圾袋太大,塞不进垃圾筒,她能把袋子靠垃圾筒边,掸掸手回去了,没过多久,又拖出来第二袋。 第三袋尤为沉重,许安妮拖得气喘吁吁,半途频频休息,得炎拓恨不得上去她搭把手。 三袋拖完,许安妮回屋之后没再出来,灯也熄了,炎拓长吁一口气:这两天,他还是第一次到许安妮熄灯,从余蓉和雀茶被赶出来的那一刻起,许安妮的灯就没熄过,连大白天都亮着。 如今,终于熄灯了。 希望她能睡个好觉吧。 *** 余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非但大亮,还金光万道的,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伸手去遮,透过指缝,到炎拓转身向后,递过来一个卖袋:“茶餐厅点的,瘦肉粥和虾饺。” 余蓉接过来放下,从车侧袋里摸出根条状的漱口水撕开,吸溜了一通漱口,然后打开车吐掉。 另一边,雀茶也醒了,打着呵欠:“许安妮呢,怎样了?” 炎拓说:“挺好的。” 挺好的? 一句说得雀茶没了睡意,余蓉来了精神。 炎拓遥指了下许安妮的出租房:“清早的时候,出来扔过垃圾,三袋。去了,前两袋都是卖餐盒……” 余蓉脱口说了句:“呦,还真打扫卫生了啊。” 雀茶更关心他没说完的部分:“第三袋呢?” 炎拓笑了笑:“都是男的衣服、鞋子,应该是吴兴邦的,还有剪了的照片什的。” 雀茶心头一阵松快:“她这算是……挺过来了?聂小姐这招还真管用。” 余蓉悻悻的:“管用什啊,她运气好,瞎蒙蒙对了而已。” 炎拓没说。 挺过来了吗?可能吧,但离痊愈,还差很远很远。 疗伤这种事,能靠了,希望许安妮的厄运已经走完,前路能遇到许多许多的养分、许多许多的爱。 *** 余蓉和雀茶是事了即撤,深藏功与名,炎拓则安阳又待了两天,和合方达成新的合,签了新的合。 走的那天,他又开车去了一趟许安妮的住处,也是巧了,车子刚到巷边,就到许安妮从头回来。 应该是刚买菜回来,提兜里满是新鲜蔬菜,有水芹,也有蒜薹,还有个提兜里盛满圆溜溜的金桔,着分可爱。 许安妮低着头,正手里的一叠小广告,里头有些是商品广告,有些是招工广告——她的文化水平不,做的都是槛比较低的工种,习惯了去中介介绍所拿单页信息。 炎拓目送着她穿过巷子开进屋,这才把车停道边,打开车下来。 走到许安妮口时,到屋里响着笃笃的刀声,是切菜吧,一刀一刀,刀刀都是即便受了生活的伤、依然想要用力生活的节奏。 炎拓蹲下身子,把从合方那要来的招工启事从缝底下塞进去。 他跟合方打过招呼了,如有个叫许安妮的打电来询工,请格照顾。 就送她到这吧,他也该回小院了。 *** 从安阳回小院的距离挺远,上次走,就是快半夜的时候才到的,这次出发得晚,估计会到得更迟。 炎拓聂九罗打了个电,说了这事。 聂九罗忙,语气又急又快,漫不经心:“知道了,那时候早睡了,你回来声响小点。让卢姐你守个,到了发条信息,让她开就行……约了老蔡聊展览的事,走了啊。” 炎拓还没来得及说什,她已经挂掉了。 炎拓收起手机,慢抹方向盘,心头有点不是滋味:这久没见了,如今要回去,她一点欢喜的表示也没有。 不过也正常,以她现今的忙碌程度,一天过得飞快,塑出个形两天就没了,估计还会嫌他回得太早。 回程平淡而又无聊,午饭是服务区吃的,吃完后,炎拓还买了根雪糕,一个坐着吃完了,反正回去了聂九罗早睡了,他早到一刻迟到一刻都没什分别。 …… 到的时候然很晚,都快一点了,小巷里的宅子都黑洞洞的,余街灯值守。 炎拓提前卢姐发了信息,停好车之后,拎着行李箱到口等。 不一会儿,吱呀一声开了。 炎拓低头进来,说了声:“辛苦卢姐。” 才刚跨进来站定,边上的忽然“哈”了一声,往他身上扑跳过来,炎拓猝不及防,被扑得后背直撞到边墙上,第一反应是遇袭了想还手,瞬间又明白过来,一颗心像块雀跃的石头,咕噜噜泛着泡儿浮上水面,然后慢慢顺着融融的水化开。 他一手还拎着行李箱,腾出另一手来,环住聂九罗的腰,才想起把箱子放下。 聂九罗这一哈一扑加一撞,声响挺大,直接把感应灯激亮了,炎拓低下头,到她穿了薄睡袍,仰着头笑嘻嘻的,头发应该是洗了才干,有几丝晕黄的光里飘着。 卢姐的房间,早黑了灯了。 炎拓笑,说她:“这晚不睡,还穿这少,不嫌冷啊。” 聂九罗伸手勾住他的脖子,说:“不冷。” “不是说不等了吗?” 聂九罗白了他一眼,另一手的手指用力戳他心口:“首先,掐指一算,就知道你这种闷骚的,说家不等你就会不兴,又不说,会路上偷偷擦眼泪。,眼圈都红了。” 炎拓哭笑不得:“谁哭了?你胡说八道什。” 聂九罗也不去抬杠,收了手,把头埋他胸口:“其次是,你走好些天了,真是特别想你。” 炎拓也不知道该回什,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感应灯又暗下去了,暗掉的瞬间,他到院里的桂花树,还有金花茶,因着时令,都花期的末了,枝叶葳蕤间暗香浮动,味道宁静的夜里蒸蒸腾腾,仿佛肉眼能得见。 过了会,聂九罗他:“余蓉她们走啦?” 炎拓点头:“回去了已经,家也就过来帮个忙。” “许安妮还好呢?” 炎拓想了想:“生那长,好不好什的,现不好说,得她往后怎过了。” 聂九罗也是这想法。 她穿得少,之前是刚下楼,再加上兴奋,没什感觉,而今夜风一过,着实有点冷了。 她挠了挠炎拓胳膊上的软肉:“上去?” “上去。” “走不动,背吧。” 炎拓苦笑,示意了一下手边的箱子:“阿罗,带着箱子呢,不好背你。” 聂九罗垂眼了那个箱子,二不说,抬脚就踹,箱底有万向轮,被踹得骨碌滚开两米多远,这一滚,又把感应灯滚亮了。 炎拓:“……” 聂九罗说:“炎拓,得你端正一下态度。箱子重要重要?一口破箱子,扔这谁偷啊?非得拎进去?拎进去了它能下蛋?明早来拎不行?背了再来拎不行?为了一口箱子,拒绝?” 炎拓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从反驳。 聂九罗说得停不下来:“还有,是有感情的,你刚拒绝,心里已经有裂缝了,爱会消失的你懂吗?” 炎拓:“这就有裂缝了?” 聂九罗:“没错,干妈了一颗脆弱的心。” 炎拓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亲妈是裴珂,干妈是……女娲。 这就认上亲戚了,胳膊腿挺能攀的。 他点了点头:“那行,今晚好好你补补。” 这说完,两都没再说,聂九罗仰头他,牙齿微咬嘴唇,有烫热下渐渐浮上来。 她哼了一声,说:“坏蛋。” 炎拓奇道:“的意思是,下碗面,你补补身子。你又想哪去了?阿罗,你是不是该反思一下,你这思想有点斑斓啊。” 聂九罗噗地笑出声来,一把掐住他腰上软肉:“你再说?” 炎拓也笑,略略弯腰下腿:“上来吧。” 聂九罗身法轻盈,借力一蹬,就窜上去了,炎拓揽住她的腿弯直起身,完全不觉得吃力,说实的,他时拎箱子上去也不成题。 不过,既然箱子已经被聂九罗踹开了,那就随它去吧。 他背着聂九罗,穿过绿意尚还葱茏的小院。 聂九罗低下头,长发拂挂炎拓的脖颈上:“对了,今天和老蔡说,想把个展的压轴品改一个。” 压轴品?想起来了,是黑白涧的场景雕塑。 炎拓随口了句:“想改什?” “水下石窟。” 炎拓有点意:“是那个……水下石窟?” 聂九罗点头:“虽然没去过,但你描述,已经很具象了,会先出图,哪儿不对你指导改。展出的操难度不大,老蔡说,可以封一个玻璃缸,直接把石窟雕塑沉水下,不过要考虑雕塑的材质题,可能会被水溶解了。实不行,就用类水凝胶代替,视觉效应该是一样的……你觉得呢?” 炎拓沉吟了一会:“这是你的个展,一切你决定。不过,如是的,可能不会这做。” 聂九罗奇怪:“为什?” 她和老蔡都觉得这个创意很好,水下加石窟的概念,会比单纯的场景雕塑要吸睛,也更具讨论度。 炎拓说:“可能是因为,对于一些珍贵的秘密和特别的所,不愿意和分享,也不想让窥见它的边角。” 那是个不被打扰的地方,越少知道越好,每次想起那儿,他永远虔诚、心怀感激,倾向于让它一直沉睡,长久安宁。 聂九罗若有所思:“炎拓,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们去过?” “是,有们去过。” 可能有史以来,也有他们去过,又活着离开了。 聂九罗没有说,过了会,她把脸埋了他颈侧,喃喃说了句:“那算了,不对展示了。” 哪天真的做出来,就藏家里吧,像那个微缩的小院模型一样,珍藏起来,,也有,才得懂。 158、后记肆 秋季的末了, 聂九罗的个展准备告段落,塑品进入阴干期,后期制作尚未开始, 反而比段子清闲。 赶在这个时间,踩着封山的点,炎拓他又进了趟金人门。 事实上,这个季节, 骡夫已经不愿意再进山了,北方冷得早, 即雪还没下来, 山里的风已然刀子似的、呼呼割人的脸, 之所以还能成行,主要是看在老熟人余教授的面子上。 是的, 那位光头以明志、献身科研的余教授又来了, 架着没镜片的黑框眼镜,裹着身灰了吧唧的大棉袄, 全身上下透着清贫二字。 骡夫都不好意思加价, 还满怀同情地问:“余教授, 学校的压力这么啊?” 这头的, 来了又来,骡子跑趟, 还得瘦三斤呢。 余蓉扮起教授来, 已经驾轻就熟:“是啊,上次论文没, 职称也没评上,学术这条路,不好走啊。” 边说边撸了撸包着头巾的脑袋, 袖口掉下撮猫毛来。 …… 聂九罗头次会坐骡子行路的乐趣,上次坐,神智还不清醒,全程都在挑拣和嫌弃骡子。 中途休息时,还给骡子拍了段视频:万物皆可塑,切都是素材,保不齐以后用得。 炎拓来,在身边坐下:“万裴珂上来,你真不见?” 其实能见裴珂的机会太了,失踪这么多,跨涧水的次数估计也就那么两次,而且,自也说了,对这地底生活的人来说,“往上”是件艰难和不适的事。 究竟多不适呢,炎拓没亲历,只能靠想象:也许像长住温带的人去极寒,处处是煎熬;又也许呼吸的空气和身承受的压强有异,捱的时间久就会崩溃。 聂九罗点头:“真不见。” 炎拓觉得可惜:“也许这辈子,也就见这么回了。” 聂九罗笑笑:“只是不认,我躲在边上,看看就行。” 看看就行,知道大家各方、各自安好就好。 但不适合让裴珂知道又活来了,对这个母亲并不了解,分开了这么久,就更难揣度的心思了。 万对水下石窟起了心思呢?泥壤做成的女娲像都能被白瞳鬼奉若神灵,更别提女娲肉了。 所以,多事不如少事吧。 *** 行至金人门,分工如,孙理他守门,炎拓等行四人带着设备去涧水。 路平顺,蒋百川没个影踪,连放逐进来的那些畸形地枭都没遇,余蓉推测是季节变换、这带的食物不多,地枭得逐食而走,转移去别处了。 毕竟青壤太大,地下也太大了。 已近冬,涧水虽然比之平静,但也更为阴寒,反不适合下水,炎拓涂抹的那些夜光漆的字,因为时间去太久,即有手电光照上去,也不大能显光了,或者只能显示部分,斑斑驳驳,跟狗啃似的。 余蓉感慨:“每次来,都觉得光照是个大问题。” 手电方,需要电池,太阳能灯号称可循环利用,需要太阳光先补,夜视仪好用,但问题来了,需要充电,即是军用夜视仪,也支撑不夜。 高科技设备,在浩瀚的地下,威风不多久,就水土不服,纷纷躺尸。 余蓉觉得,最完美的法子,还是弄颗夜明珠来,那才是光照的永动机,但夜明珠的材质,本身就是个谜,慈禧太后陪葬的那颗,在1908已经价高千零八十万两白银,实在搞不起。 雀茶接话:“所以我不适合下头啊,没了光,我都想象不出该怎么活。” 聂九罗忽然冒出句:“不是有句话说,自然界为切生命提供出路吗,白瞳鬼没有太阳,但它的眼睛白亮得不像话,像是自带了对的似的。” 白瞳鬼是瞎子还是自带了对太阳,炎拓不感兴趣,他招呼大家:“干活吧。” *** 既然是想来见人,当然得做些尝试,而不是站在涧水边干等。 往里喊话不现实,缠头磬和乐人俑也都毁了,炎拓和聂九罗想来想去,想利用点。 黑白涧是有风的。 的确有风,离着涧水很远,都能听隐约的风声,近时就更明显了。 炎拓想送些纸条去,在上头用夜光材质写下或印下简单的约见请求,利用风的播扬,让纸条最大范围地被传播。 只要数量多,总会被看的,而看了,就有见面的可能,毕竟裴珂答应他,会让他见见炎心。 开始,他计划用无人机送,但下头地势复杂,可见度几乎为零,无人机撞机的概率太大,炎拓从现代两军交战时投递传单的宣传弹以及彩带爆竹得启,联系了关厂家,借口要在开业庆典上用,定制了专门的彩花弹以及可以用于射的两门拆卸式礼炮。 该干活了。 炎拓和余蓉组装礼炮,聂九罗和雀茶则忙着准备彩花弹,很快,两门礼炮就架设好了,炮口倾斜,遥指涧水对岸。 临门脚,雀茶忽然担心:“万把它招上来了,又像上次,把我给逮下去,那可怎么办啊?” 炎拓说:“赌赌吧,不我觉得应该不会。” 他指了指彩花弹:“彩片上,要么印炎心的名字,要么印裴珂和我的。裴珂是个聪明人,能猜得出我这趟来只为见面。上次就没留我,这次应该也不会。” 彩花弹上膛,左右两门礼炮齐。 聂九罗在边上静静看着。 因为是“庆典”用的,礼炮自带声响效果,这荒寂的青壤,大概从来也未曾出现如此喜庆的声音。 枚枚彩花弹,嗖地越涧水,没入遥远的、不可知的黑暗,然后远远爆开。 彩花弹用纸,多有炫光效果,再加上字材质夜光,所以虽然爆在远处,但隐约能看微弱的光迹。 今量是百枚,炎拓安排好了,接下来,孙理他会每往这头送新的,这趟,放足七的礼炮,能不能召唤出人来,听由命了。 百枚放完,周遭又陷入沉寂。 涧水哗啦,风声大作,聂九罗看不,但想象着黑暗里起的大风是如何卷扬纸片,往每个犄角旮旯输送。 居然还看了被吹回来的纸片,零落的几张,在涧水上方转摇了阵子,像掉队的、惊慌失措的蝴蝶,落进水里漂走了。 余蓉眯缝着眼睛,端着夜视仪看对岸:“也怪哈,冷了,我上头刮大风,它下头也刮风。” 又拿胳膊肘碰了碰炎拓:“枚弹,里头有百张吗?” 炎拓说:“差不多。” 余蓉唏嘘:“百乘百,那今放了有万张进去了,七七万,啧啧,咱给下头制造了多少垃圾啊。” 雀茶:“纸是可降解的吧,这不叫垃圾。” 余蓉哼了声:“怎么不叫垃圾了,视觉垃圾也是垃圾,反正我看纸片飞来飞去的,烦球。” *** 几人就地搭设帐篷,懒得垒灶生火,晚餐就以自热米饭解决。 饭后,聂九罗拉了炎拓去涧水边,先勒令炎拓站在距离岸边步之遥的地方不许动,然后拽紧他的手,自心翼翼探头去看。 炎拓暗自憋着笑,聂九罗真是怕水人设不倒,这都再世为人了,对水的惧怕依然不减,水下石窟那么大的吸引力,都改变不了半分。 聂九罗看了又看,觉得这水流实在也没什么特别的:“顺着这水流路潜下去,真的有个石窟啊?” 炎拓说:“不然呢,我编出来的?” 聂九罗悻悻:全下的石窟,都能去拜访,怎么最想去的这个,偏偏在水里呢。 “真的有白蛇啊?那么大,它吃什么啊?” 炎拓答不上来:“河流这么长,说不定直通黄河入海口呢,它饿极了,还怕找不吃的?” “那最后,是它推我出来的吗?” 炎拓摇头:“我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已经没意识了。不,应该是吧。” 应该是吧,余蓉说,当时汹涌的水浪自洞口喷薄而出,斜溅起的水花足有几米高,理论上,应该是内部出现了巨大的推力。 他觉得,要么是白蛇助推,要么,就是水下生地震、那座石窟整个儿坍塌了。 正想着,雀茶在那头招呼两人:“来来,打牌了。” …… 在地下干等,实在是无聊,手机没信号,电也不经耗,所以带进来的消遣工具都比较返璞归真:飞行棋、uno牌,扑克牌什么的。 几人支着手电打牌,没几轮,每个人额头上都贴上了纸,聂九罗偶瞥眼,觉得分外魔幻:几个月,他还在这搏生搏死的,转眼,都玩儿上牌了? 这么分心,又想起了老话题:“你说,第七个出口,在哪呢?” 雀茶摇头:“不知道,我以猜这条涧水就是第七个出口,但余蓉说不是。” 余蓉仔细理牌,头也不抬:“那谁说的来着,邢深还是冯蜜,不是说夸父族人,部分留在涧水这儿淘女娲肉,部分上去搞出口吗?就因为远离了黑白涧,身受不了,茬茬地死了。涧水只是黑白涧的边缘,哪里就谈得上是‘远离’了?” 聂九罗突奇想:“第七个出口,会不会还没被现?”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共七个出口,四个被金人门封住了。我假设,第五个就是兴坝子乡的大沼泽,代在清末。第六个是炎拓父亲的矿坑,九十代初林喜柔从那入世的,那第七个,也许还没被现呢。” 余蓉心不在焉:“嗯,反正裴珂在下头全面封堵,不会再有地枭上来了,这第七个,以后也现不了了。” 炎拓沉吟了会:“其实还有可能,最糟糕的可能。” 这话意味有点不祥,三个人不约而同,都看向他。 炎拓说:“第七个出口,早就开了。有个人,像林喜柔,已经在人间盘下根了。” 余蓉心头凛:“这不可能吧,他没有女娲像啊。” 炎拓反问:“真没有吗?你仔细想想,女娲像的数量是对不上的。说是有七尊,白瞳鬼抢了四尊,林喜柔那有尊,那还剩两尊呢。我就算兴坝子乡的媳妇那也有尊,那至少还有尊,是完全没下落的。” 第七道出口,第七尊像,都还是个谜。 雀茶怔了好会儿,突然打了个寒噤:“你的意思是,另外有拨地枭,混在人群里,至今还没被现?” 炎拓笑:“只是猜测而已,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最糟糕的可能。你就当我……是在杞人忧吧。” *** 这世上,还有另个林喜柔吗? 这世上,会不会有人跟从的他,全家被吮血吸髓,却永远挣扎不出来?” 炎拓希望,这可能,永远也别生。 159、后记伍 一连六天, 礼炮送了约莫六万张信息纸过涧。 对岸无声无息,一片死寂。 炎拓觉得很不应该:六万张啊,这么密集的撒网, 对方不至于收不到吧。 虽然进来之前,大家都做好了此行一无所获的准备,但真有这种迹象露头,还是止不住沮丧, 人心浮动之下,各种奇怪的揣测也一接着一。 雀茶:“会不会下头的风也是有风向的?比如现在专刮北风, 信息纸都被卷积到北角去了, 但是下头的人员聚居区是在东南方向?” 南辕北辙, 所以收不到。 聂九罗:“下头的人会冬眠吗?” 都睡着了,准睡的还是一茧状的土窝, 所以任它信息纸如雪片般飞舞, 无人在意。 余蓉的设想则较为血腥:“会不会已经打来了,同归于尽的那种?” …… 猜测得很热闹, 但真相究竟如何, 人知道, 也那狂热去冒险探求。 一入黑白涧, 人为枭鬼,涧水, 是比楚河汉界还森寒可怖的分界线。 *** 第六天的半夜, 许是睡前喝多了水,炎拓了夜。 手电不知道滚哪去了, 怕东摸翻吵醒聂九罗,索性摸黑出来:好在这些天在黑待习惯了,对周围的形也熟, 即便光,也能摸索着凑合对付,不至于寸步难行。 方便完毕,从高垛后转出时,炎拓习惯性看向涧水边。 墨汁一浓厚的黑,飘着几点白色的莹亮。 第一时间居然反应过来,还以为是己眼花,下一秒忽然明白,血冲上脑,心头狂跳,大喝一声:“谁!” 这一声,半是给己壮胆,半是提醒聂九罗她们。 很快,强光亮,余蓉手持营灯,披着老棉袄从帐篷窜了出来。 聂九罗和雀茶都露面,这是计划好的:做事得留后手,万一情形不利,这两可以作为增援的奇兵。 营灯可比手电的光照强度大多了,刹那间,方圆百米内,一片肃穆的冷白。 炎拓看到,涧水的那一边站着两人,看身形,是成年人牵着小孩。 孩子,那应该是炎心无疑了。 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几乎是狂奔着冲到了水岸边,然后猝然止步。 那成年人,不是裴珂。 尽管早有心准备,炎拓还是惊愕失声:“邢深?” *** 真是邢深,邢深和炎心。 邢深身上穿的,还是原先的那一身,眼睛已经发生变化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新近转变的关系,并有特别白,更偏一种半透明的幽深。 的头发长长了,不过这长度,正是最尴尬的时候,不利落,也不飘逸。 余蓉也过来了,她的反应和炎拓一吃惊:“邢深?” 邢深有立刻答,塑像一般立在对面,好一会儿,才抬手来,手拈着几张信息纸:“你们放的?” 炎拓点了点头。 六万张,整整送过去六万张纸条,终于是激一点响了。 四下看看:“就你们两吗,裴珂……来?” 不能见到裴珂,聂九罗会很失望吧。 邢深有说话,退后两步,向河面上张了张:之前留下的几根箭绳还在,在半空悠悠颤着,看情形,不至于朽烂到不能用。 嗖窜上了箭绳,向着这边疾掠过来,身法虽然称不上什么灵活如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比之前,灵敏度和力度上,都跃升了好几级台阶了。 炎心窜上了另一根,后发先至,比邢深早落。 她冷漠瞥了一眼炎拓和余蓉,就转头去看邢深,直到邢深过来了,才又去牵住了的衣角。 邢深说:“就我们,裴姨不上来了,她之前接二连上来,身体受不了,生了场病。我们这的人,上来就好比经受辐射,对身体有害,所以得适可止。” 炎拓约略听懂了:对白瞳鬼来说,得接受永居下的宿命,“上行”类似于慢性杀,虽然不至于夸张到一次越涧就会暴毙,但总归是宜少不宜多的。 有点担心:“那心心……” 如果记错,这也是心心第二次上来了。 邢深说:“长话短说,应该问题不大,你不是想见她吗,裴姨说答应过你,得说话算话。” 说到这儿,看向炎拓身后。 炎拓心一惊,还以为是聂九罗也从帐篷出来、被发现了。 并有,邢深只是略显惆怅看着的背后,仿佛在看青壤的尽头,喃喃说了句:“这么久了,都忘记太阳长什么子了。” 炎拓心思去听邢深的感慨,蹲下身子去看炎心的眼睛,声音因激动约略发颤:“心心,你还记得我吗?” 炎心含糊问:“看……什么?” 说完,直直对着,俄顷侧了身,给看左半边身子,过了会,又换右边。 炎拓先是愕然,很快就明白了。 炎心真的就是单纯在给“看”,你不是“看我”吗,那看好了,前后左右看,随便看。 炎拓不死心:“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那还记得妈妈吗?还有小鸭子呢?” 炎心不耐烦皱了下眉头,同时扯了下邢深的衣服,像极了耐性的小孩子厌烦大人们的社交、一再催促赶快结束。 炎拓失魂落魄般站来。 这些年,无数次想象过跟炎心重聚的画面,有时己都被感动湿了眼眶。 原来,那些感动,那些幸福,那些失复得,都是臆想出来的。 余蓉沉不住气:“邢深,咱们的人呢,其它人呢?” 邢深说:“哪有那么快,有些在转化中,有些成了枭鬼,还在排队等——女娲像只有四尊,转化一人少说一年半载,我属于适应得特别快的。” 也对,余蓉这才想所谓的女娲像其实就是泥壤,用完一次得有休养生息的时间,这才不到一年呢,想所有人都转化完毕,至少也得等四五年。 她震惊于邢深这种安之若素的语气:“你在下头……适应得不错?” 她的想法,一入黑白涧,终身不了头,得和过往的一切彻底割裂,进到一那么黑暗血腥原始的环境中,换了是她,得发疯。 邢深看了她一眼:“很好,感觉像再活了一次似的,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最适合己的方了。” 余蓉和炎拓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感觉像再活了一次似的。 这句话,可以用在很多人身上,林伶亲口这么说过,聂九罗是真真正正再世为人,雀茶走上了和从前完全不一的道,许安妮……应该也算是。 可是邢深…… 邢深像是看出了们的疑惑:“难道不是吗?我在上面是什么?一瞎子,己认为己有一身本事,可是人需,也不被看重。只是在走青壤的时候,能那么点作用。” “现在,跟着裴姨,在下头,我能做很多事,大事。下头很乱,你们知道吧?” 余蓉一愣:“不是说缠头军在下头掌控着一切吗?” 邢深淡淡道:“谈不上掌控,下头乱得很,缠头军己就分了好几派,枭有被控制的,也有很多流窜在外,像……” 在这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怎么用词:“总之就是,有法度,有规则,弱肉强食,谁有实力谁说了算吧。” 炎拓问了句:“裴珂现在,还不算很拔尖、急于培植己的力量?” 邢深说:“换了你,处在那种环境中,也会这么做的。干嘛被一群废物老古董牵着鼻子走呢?” 面上露出矜的色来:“能者居之嘛。” 这口气,跟裴珂还真是如出一辙,炎拓说:“看来,你和裴珂看法很一致啊。” 邢深笑了笑:“是很一致,且,我还给了她不少可行的建议。我觉得,裴姨的目光还不够长远,其实在下头,可做的事很多很多。” 炎拓只觉得口唇发干:“你想干什么?” 邢深看了炎拓一眼,炎拓居然从的表情中看出了些许怜悯:“不管我想干什么,炎拓,到那时候,你,你们,都已经不在了。” 又笑来:“下头是一世界,有人,也有资源,只不过和上头有些区别已。为什么上头用了两千年可以进入科技时,下头同过了这么多年,却不进反退、成了弱肉强食的野蛮世界呢?为什么不能把它变成一完全不逊于人间的安乐窝呢?” 是因为那群老废物有这种眼光、这种格局,可有,们是新鲜注入的血液,见识更多也更广,摩拳擦掌、热血沸腾,等着做一番大事。 更何况,有时间,有长长久久的寿数,不像炎拓和余蓉们,倏忽几十年,就会苍老谢幕。 终于等到了一广阔的天,一几乎是为量身做的大世界。 余蓉无语,这些子,她一直记挂被绑入黑白涧的同伴,心心念念见一面才能放心,想到见着一如被传销组织洗了脑的。 反正她是解不了,人间美好,人间值得,人间有猫狗虎豹,她是一秒都不想入下,入了也不会把那种破方当宝。 炎拓不想再聊这话题:“林喜柔她……怎么了?” 邢深颇反应了一会儿:“她啊,你还记得蚂蚱吗?” 记得,炎拓心头一颤:“跟蚂蚱有什么关系?” 邢深轻描淡写:“什么,就是觉得,母子长得是挺像,她现在,跟蚂蚱也什么两了,老态龙钟,也不能陪心心玩了,数着子等死吧。” 又问炎拓:“你有话我带给她吗?趁着她还能喘气,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传一下。” 炎拓沉默半晌,缓缓摇头。 就在这时候,炎心忽然叫了一声:“哥。” 哥? 炎拓脑子一突,眼底倏忽漫上烫热,嗫嚅着嘴唇,难以置信抬头来。 不是叫的,炎心仰着头,正看着邢深,手上拽了又拽:“走,下。” 她在催促邢深。 炎拓声音发颤:“她叫你哥?” 邢深看了眼炎心,又看炎拓:“我也不知道怎么事,她见到我,就很然这么叫我了。” 又说:“你想看心心,如今也看过了,什么事了吧?” 在这儿待久了,也不是很舒服。 炎拓摇头,摇到中途,忽然想了什么:“能给我一缕心心的头发吗?” 估计是用来睹物思人的,邢深猜到的用意,低下头冲着炎心比划了两下,炎心似是不太情愿,但也太反对,扯过一缕头发含进嘴,牙齿撕磨了两下之后,把断发递给邢深。 邢深又把头发交给炎拓。 一小缕头发入手,很轻,很毛糙,炎拓拈在手,百感交集,好一会儿才说:“那拜托你在下头,好好照顾心心。” 邢深说:“她其实资历比我老,我照顾她还不够格,不过你放心,都是同伴,有事情会互相照应的。” 转身欲走,蓦又停下,身看炎拓:“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对话少了点什么?” 炎拓懂的意思:“少了什么?” 邢深欲言又止,顿了顿岔开话题:“算了,不说了。来,你们是过得不如意,或者对上头的生活厌倦、想活得更长一点,可以下来。只越过黑白涧,一直往下走……” 余蓉打断:“不用,多谢了。” 邢深再说什么,飞身上了箭绳。 ——你觉不觉得,我们的对话少了点什么? 少了阿罗,全程有人提阿罗。 替聂九罗不值,这才几月,炎拓的脸上,一点悲伤的痕迹都有了。 *** 炎拓目送着邢深和炎心的身形掠过箭绳、越过光照的边缘,入茫茫的黑暗。 转身时,看到聂九罗和雀茶从最近的一处土堆后出来,原来这俩也安稳待在帐篷。 余蓉哼了一声,问雀茶:“你听到邢深说的话了?” 雀茶点头:“还挺有……想法的。” 说是“野心”,似乎瞧不邢深,说是“志向”,又似乎埋汰了志向,雀茶斟酌再,才用了“想法”这词。 余蓉呸了一声:“我才不信,有本事的人,在哪都能做成事。在上头这么多年,也见做出什么来,下去了就能脱胎换骨了?嘴上搞事业谁不会?睡觉去。” 她拎着营灯,大踏步往帐篷去了。 聂九罗却迎过来,拉住炎拓的手。 炎拓手,还攥着炎心的那缕头发。 光暗下去了,看不清聂九罗的脸,只看到她的眼睛,在黑亮晶晶。 炎拓说:“你白走这趟了,能见着你妈妈。” 聂九罗笑笑,轻声说:“关系,可能我的母女缘就是比较浅。” 生她时缘生,杀她时缘灭吧。 她能想得开最好了,炎拓捻着那缕头发,有点发怔:“心心刚刚,叫邢深哥哥。” 裴珂说,心心只记得仇人,早忘记亲人了。 觉得不是,心心还记得,记得妈妈,记得哥哥,只是,都换了别人、入别人了。 聂九罗柔声说:“你凡事往好处想,心心原本是有妈妈、有哥哥的。现在,她依然有,两也都是她喜欢的人,挺好的。” *** 七天后,炎拓带着聂九罗,去看了林喜柔。 在疗养院长住的、的亲生母亲,真正的那林喜柔。 炎拓把炎心的那缕头发塞进母亲的手,聂九罗则把带来的一束康乃馨插进床头的玻璃花瓶。 当时,夕阳下,病房铺满融融的暖金色,床头的康乃馨如一团粉云,那场景,像极了故事余韵悠悠的收尾。 炎拓想着,母亲是就此醒过来就好了。 越天,林喜柔于睡眠中安然逝。 160、后记陆 一年后, 聂九罗的展如期开展。 开展前,老蔡找到聂九罗,确认一关键事宜。 ——如果在巡展过程中, 有人看中了展品且能给出合适的价钱,卖卖? 炎拓的想法:当然卖,艺术无价的。 哪知聂九罗脱口说了句:“卖,当然卖。” 顿了会又补充:“过要保证巡展期的展出, 先付定金,巡展期结束才能提货。” 老蔡走了之后, 炎拓问聂九罗:“说, 艺术无价的吗?” 聂九罗瞥了他一眼:“艺术当然无价的, 但艺术品有价的,艺术家也要吃饭的。” *** 在老蔡的运作下, 巡展有一条重点城市名单, 首展避开热门的北上广,选择了山西大, 为这里被称为“中国古代雕塑博物馆”, 而且有着国内规模大的古石窟群之一, 云冈石窟。 首展定在这里, 有致敬,有传承, 也隐隐有畏比较的意味。 作为创作者, 聂九罗需要跟线,虽然至于跟全程, 但地打卡必要的,这就意味着,她会有一段较长的旅程——从前出游, 去看别人的作品,拜访、采风,这一次,送自己的作品给别人看,心自然。 人生首展,意义重大,炎拓决定全程陪她走这条线。 再说了,他也赞助人?钱花出去了,得去验收一下、听响。 除此之外,他还联系了远在泰国的余蓉,希望她和雀茶有空也能来。 余蓉对展什么,完全感兴趣:“开展览,又斗地枭,干嘛要我回去看?你拍几张照片给我看看得了。雀茶啊,近ipsc射击考证呢,她想进射击场工作……” 泰国禁枪,射击运动很风,雀茶在这方面估计有天赋,管射箭还射击,一玩起来,直追专业水准。 …… 出前夜,卢姐给聂九罗收拾好李,期期艾艾,向她提出了辞职。 用生如用熟,聂九罗自然挽留了一番,还问她对薪资满意。 卢姐赶紧摆手:“的,聂小姐,很满意,跟薪资没关系。” 又解释说,其实之前就想提了,但知道她在备展,想让她分心,才一直拖到在。 看来去意定了,聂九罗也就再勉强,顺口又问:“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啊?” 卢姐居然噎住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我有朋友,投了小饭馆,想扩店面,我也想占一份,顺带帮点忙。” 这挺好的嘛,一举从打工人跃升为小老板了。 聂九罗心为卢姐感到兴。 *** 大首展,并没有如何如何的盛况空前——这也正常,雕塑类展览,本来就小众,比得热门电影,一上映就能引起风潮。 但它达到了预期,符合老蔡制定的“口碑酵”路线:出其意,先引起业界大拿的注意,得到权威的肯定之后,再投放各类文化关kol,大限度地争取文艺爱好者的关注。 老蔡喜滋滋地说:“盘子得越磨越大,这样,展览进入北上广的时候,就档期的热展了。” 果然,到第二站西安时,热度比之大,经了好几档,大的媒老蔡请来的,西安了少请自来、主动约采访的。 聂九罗先还兴致勃勃配合,几轮一过,新鲜感过去,就疲了,她本来就任性的人,找到老蔡说,自己跟线还跟线,但跟展了,只偶尔露面坐馆,其它时间,她要像从前一样,去邻近的郊县转悠采风。 老蔡非常爽快地意了。 他有他的考虑,艺术家嘛,就得踪定、一面难谋,才显得有神秘感,更容易吊大众的胃口——否则一来就见着了,一约就采访上了,会显得太金贵,太easy。 *** 这一晚,聂九罗和炎拓入住石河县的金光宾馆。 这算故地重游了,聂九罗特意选了初入住时的一间,跟炎拓好一通摆忽当初狗牙如何夜半破窗而入、她又如何镇定以对的。 炎拓听到后来,居然有些惘然:破了的窗户早就修补好,窗外也一派平和气象——狗牙还有地枭什么的,仿佛只他做过的一场噩梦,醒来时阳光一照,金光万道,一切也就过去了。 …… 炎拓做了梦。 梦见有人敲门,乒乒乓乓,他怕吵醒聂九罗,急急地下床开门。 门一开,居然一脚跨进黑漆漆的坑道里。 炎拓顺手拎起一盏矿灯,顺着坑道往里走,矿灯的光左晃右荡,每次只能照亮小方桌么大的一块地方,愈衬显出周遭的阴森。 走着走着,炎拓反应过来。 这他爸炎还山的矿场,他下到了矿底。 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溜滑,炎拓哎呦一声,踩着玩意儿滑出了几米远,仰天摔了结实。 他恼怒地坐起身子,拎着矿灯四下去照,先照见了害他摔跤的罪魁祸首,香瓜靠结蒂处的一块。 再然后,他看见灯光的尽头、模糊而又黯淡的黑里,站着一人。 他下意识提了矿灯。 他的林姨,林喜柔。 林喜柔就站在里,容颜如过去一样姣好,长又浓又密,眼睛死死盯着他,里头满愤恨和怒火。 她的声音从齿缝里往外迸,字字怨毒:“炎拓,如果你,我会输。” 炎拓的心头很平静。 事到如今,输赢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你就输了。” 林喜柔的面目渐渐扭曲,喉咙里出阴毒的怪声,她亮而浓密的长渐渐灰白,如被燎焦的枯草,两只眼睛夸张地外分,外扩,脸上的老皮一层一层,耷拉着垂下。 她像极了老迈堪的蚂蚱。 炎拓听到她尖利的嘶声:“我只够聪明,会有人比我更聪明……” 咔嚓一声响,她的脚下裂开一道地缝,林喜柔的身子整跌落下去,只余两只带趾爪的手,死死扒住了边沿。 她仰起倒三角锥一样的脑袋,昆虫口器一般的嘴巴诡异地蠕动着,朝着他喃喃重复:“我只够聪明……” …… 炎拓一身冷汗,翻身坐起,再没了睡意。 窗帘没拉严,外头经有些微微亮了。 睡在边上的聂九罗半睡醒的,睡眼朦胧问他:“干嘛?” 炎拓轻声说:“没事,你睡你的,我先起了。” 起了? 聂九罗迷迷糊糊摸过枕侧的手机。 6:57。 还没到七点呢,她带了点起床气:“没到点呢,再睡会。” 边说边欠身过来,伸手抱缠住炎拓,头枕住他胸口,又阖眼睡过去了。 炎拓被她八爪鱼样缠着,起来,又躺舒服,只能半倚着靠在床头,哭笑得。 过,聂九罗这样的。 她起了早时,经常要拖着他一起,似乎拉一下水,会更心安理得、睡得更安稳。 炎拓一般都只笑笑,就依着她了。 他伸出手去,轻轻蹭磨她细长的眉毛,指腹又慢慢没入她的鬓角,任无数细软的丝在指间拂过。 聂九罗大概觉得痒,蹭了两下之后,微微掀开了眼,眼睛在微暗的晨曦里,朦朦胧胧,像含水衔雾。 她说:“这么听啊,让睡就躺下了。” 炎拓笑,手指顺着她颈后,慢慢下抚,指腹下隔着丝袍,也能探出肌肤的细腻微温。 他说:“睡着,你又让起,我能能做点别的?” 聂九罗眼皮微垂,目光幽幽深深地暗下去,下巴垫住他心口,语焉详:“会让我睡好觉的。” 炎拓说:“会,我保证,适当运动一下,还能让你睡得更好。” 聂九罗噗嗤一声笑出来。 炎拓也笑,搂住她翻了身,顺势把盖毯拉过头顶。 …… 天光大亮的时候,聂九罗果然全身酸软,又恍恍惚惚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被电吵醒的。 聂九罗打着呵欠摸过电,炎拓在,估计下楼吃早餐去了。 电老蔡打来了,这些天,老蔡经常给她报好消息,声音永远亢奋,仿佛开展的他而她:“阿罗,昨天洛阳开展了,好人来捧场,下午我们都限人了。” 聂九罗坐起身子,语气咸淡的:“吗?” 心里兴的,洛阳哎,龙门石窟的所在地,能在这种地方获得认可,意义。 老蔡:“可,有几久露面的前辈都来了,他们之前看过你的作品,说这一年进步很大,还问起你干妈了。” 聂九罗哦了一声,赤脚下床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拉开窗帘。 天气错,一派晴好。 过去的一年,老蔡经常旁敲侧击地追问她究竟跟着谁学习的,聂九罗被问烦了,答说干妈,人低调,爱交际,让老蔡别老打听。 她猜到了老蔡一定贼心死。 果然。 “和几前辈聊起这一比较资深的女大佬,都觉得你干妈的风格。阿罗,咱干妈考虑出来交流一下?” 聂九罗拉长声音:“考虑。” 脸大,还“咱干妈”,用炎拓的说,“这小腿会攀”。 “如果业界邀请呢?也会给到一定的酬劳……” 聂九罗呵了一声:“稀罕。” 老蔡屈挠,采取迂回战术:“我们就觉得,干妈有这水准,出来太可惜了。哪创作者想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大众认可呢对吧?只要干妈愿意,的,我能想办法做到一流的策展,绝佳的展示……” 聂九罗说:“没必要,早就在展示着了。” 老蔡一怔,有点懵:“哪展示呢?北京、上海?还国外啊?” 聂九罗没吭声。 她额头抵住窗玻璃,出神地看远近的熙来攘往、车水马龙。 早就在展示着了。 女娲造人,这烟火世界,千人千面的众生,神仙名士,魑魅魍魉,哪一她的作品啊? 论论美,论丑论恶,哪一间展馆里立着的雕塑能比她塑得更见血见肉、入骨三分? 早就在展示着了。 一代一代,无数人身在展中,看展,也被看,有至死堪透的,也有临了悟了道的。 偌大红尘,稠人广众,巨幅画轴,万里群塑罢了。 161、全文完 聂九罗这趟来石河, 其不为采风,也不为怀旧。 余蓉带人清扫南巴猴头时,除了现畸形的地枭之外, 还找到了林喜柔藏起的一箱泥壤,这件,她跟炎拓提过,但彼时大家都忙, 诸缠身的,都给忘了。 直到前一阵子, 聂九罗才想起这, 一大箱的泥壤, 死沉死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余蓉绝不会把东西带出国。 一问之, 果然, 余蓉把些泥壤封了几麻袋,就近扔在了板牙村、雀茶住过的栋小楼里。 聂九罗计划拿回这些泥壤, 尽已所能, 塑一尊女娲像, 将来在小院里专门辟一处存放, 半为缅怀感激,半为供奉。 *** 用完早餐, 两个人驾车出, 直奔板牙村。 又是熟悉的老线路,免不了旧话重提, 聂九罗笑炎拓箱子里老装着大活人,炎拓怼她太会演、害自己在板牙住了么久的猪场。 正互相调侃,右后侧有辆婚车超了上来, 恰炎拓的车并驾。 炎拓“呦”了一声:“出门见婚车啊,真不知道是什么兆头。” 结婚这,他问过聂九罗的意见,聂九罗直言近几年没这打算,他也就不急不催,但逮着机会,总会旁敲侧击地打趣她。 聂九罗偏不进他的套,相反的,还有点好奇:一般街上看见婚车,都是浩浩荡荡一长串,很少看见单辆的。 婚车的司机朝这头看了一眼,忽然眼前一亮:“呦,聂小姐啊!” 什么情况?自己在这儿还有熟人? 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我,我,我是老钱啊!” *** 这个司机,正是孙周出之后,旅行派来服务聂九罗的老钱。 一般情况,司机马不停蹄地接待客人,也接二连三地忘记客人,但聂九罗不同。 她年轻漂亮,是个搞艺术的,有点过开放,半路包了个男人,后来这个男人失踪了,间接地还给老钱带来了一笔不小的收益。 老钱对她的印象可太深刻了。 既然遇到熟人了…… 炎拓打方盘变道,车进停车道,方便这两人寒暄。 …… 老钱小跑着了车。 毕竟对方是个艺术家,小地方难得见到,更何况还是老客户,由不得他不热情。 他凑近车窗,笑得跟朵花似的:“聂小姐,又来搞创作啊……” 话还没说完,蓦地瞥见炎拓,脑子里一懵,后半截话就全忘了。 这不是个据说很有身家、但心上有特殊癖好,所行为上也……比较怪异的男人吗? 这都这么久了,这人怎么还在?露水情缘转长期服务了? 作为旅游服务行业资深从业者,老钱知道不应对客人的私活有所关注,他立马收回目光,只是神色止不住古怪。 这男帅女美的,身家也都不赖,就不能好好谈个恋爱吗,非放任自己陷入这么病态又扭曲的关系中,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世风日道德败坏啊。 聂九罗可不知道他心里转着这么多念头,只是指了指他的车:“家里有喜啊?恭喜你了。” 老钱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旅行的同结婚,这不嘛,我也是迎亲队的,车被征用了……” 聂九罗笑:“不耽误你,赶紧忙去吧。接迟了,新娘子该不高兴了。” 老钱嘿嘿笑着点头,正要走时,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到新娘子,聂小姐,没准你也知道她呢。” 她也知道? 真是奇了,她在这哪来这么多熟人? 聂九罗问了句:“谁呀?” 老钱说:“就是孙周之前的对象,叫乔亚的,孙周不是失踪了吗,后来又听说是治病去了,绝症好像,两人就断了。” 乍听到孙周的名字,聂九罗居然出隔世之感,好一会儿才恍惚地点了点头。 这她知道,蒋百川头操办的,听说除了安排雀茶假充医务人员带走了孙周之后,另有善后——孙周自小父母离异,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现在老人已经过世,父母早已各自组建了新家庭,对这个儿子并不上心,情就么不了了之了。 老钱滔滔不绝:“但是吧,也是缘分,乔亚去公司给孙周收拾东西,认识了现在的这个,还挺投缘的,各方面也都合适……” 聂九罗口不对心地敷衍着笑:“是挺好……挺好的。” …… 老钱走了之后好久,聂九罗才缓过劲来。 车里有点过安静了,她轻声喃喃了句:“好久没听到孙周这名字了。” 炎拓嗯了一声:“他的胳膊,还得要两年才能长齐吧。” 余蓉老说,过几年之后,要去水石窟尝试一,看能不能带回孙周。 炎拓没敢把自己的真想说出来:他觉得余蓉是带不回孙周的,现在看来,这世上也没有别的谁会去接他了,还不如就在水石窟安眠,至少梦里无风雨,睡中不知愁。 *** 板牙村还跟从前一样冷清,青壮基本都外出打工,学龄段的也大多在外求学,剩的不是老的就是闲的,及……傻的。 炎拓一路把车子开进村,沿途经过猪场,看到猪场烧毁之后,并没有重建,只是拿白石灰粉饰了一,省得烧燎出的焦痕太碍眼。 小楼的大门锁着,这对聂九罗来说不是难,她拎出工具箱,拣了根“z”形开锁具,上去就通锁眼。 虽然街面上没人,但这也太明目张胆了,炎拓轻咳两声,侧了身子帮她打掩护。 正配合得默契,边墙后忽然跳出一个人来,暴喝一声:“小鬼砸,举起手来!” 聂九罗吓了个激灵,炎拓额头的青筋也是一跳。 不过,他很快镇定来。 这也是老熟人了,他示意聂九罗继续、一切有他搞定,然后转头着来人一笑:“马队长,是我啊,游击队。” 来人是马憨子。 初见时一样,光脚端枪,肩挎饭盆,腰插汤勺,一脸杀气腾腾。 炎拓很感慨,这一年多物是人非,唯有马憨子还在抗日。 哪知马憨子也在斗争中积累了经验,他冷笑着揭穿炎拓:“你这个冒充游击队的奸细!昨天烧了我们的房,今天又来扫荡!” 炎拓一时语塞,要说他入戏的本也还行,但对着马憨子这种脑回路奇特的,一时半会还真接不上词。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聂九罗忽然大声喝了句:“编号12345!” 编号什么?给谁编号? 炎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马憨子大吼:“到!” 然后□□垂地,两脚跟一并,站得叫一个笔直。 气氛瞬间诡异。 马憨子吼了声“到”之后,自己也茫然了,他伸手挠了挠脑袋,歪着脖子看聂九罗,看着看着,嘴唇忽然哆嗦起来,一开口悲喜交加:“师长!师长你回来了?” 哈?炎拓如堕五里雾中。 印象中,马憨子好像是有个师长,不管是打鬼子还是斗西洋,凡总爱请示一番。 马憨子兴奋地冲到聂九罗面前,估计是碍上级别有差,不敢贸然握手,只是原地站着百感交集:“师长,你带着队伍打回来了?” 一瞥眼又看到边上的炎拓,满腔热情登时有了宣泄的出口,他一把攥住炎拓的手,激动地摇来摇去:“这就是队伍吧?队伍同志,你辛苦了!” 炎拓:“……” …… 师长带着队伍,跋山涉水、远道来,自然不能让人家累着,马憨子主动请缨,楼里车侧地帮忙背麻袋,干得叫一个热火朝天。 炎拓在边上看着,感觉分外滑稽,他问聂九罗:“你什么时候,了马憨子的师长了?” 聂九罗说:“小时候啊,蒋叔带我来过陕南,也到过板牙,所我知道这儿。时村里没别的玩伴,就带着他玩咯。 说着指了指马憨子:“走的时候,他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我就跟他说,我是出去打鬼子的,他守着根据地好好干,早晚有一天,我会带着队伍打回来的。” *** 离开板牙的时候是傍晚,马憨子跟着车子跑,依依不舍送了好久,从车子后视镜里看过去,他身后映着一轮金红的夕阳,场景,还挺诗情画意。 车上大路,炎拓问聂九罗:“上车前,你们叽叽咕咕说了么久,说什么来着?” 聂九罗往椅背上一靠:“还能说什么,就说前方战吃紧,我要带着物资去增援,让他继续守好板牙呗。” 炎拓皱眉:“这样好吗?老骗人家。” 聂九罗白他:“这怎么能叫骗呢,你不懂,像马憨子这样的人,脑子里自一个世界……” 说到这儿,她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子:“你去配合他就可了,他有使命,有责任,有做,活得挺开心的,用不着你去唏嘘怜悯。” 正说着,手里的手机响了。 炎拓朝她的手机瞥了一眼:“报喜鸟又来了啊。” 这两天,老蔡尽来报好消息,炎拓索性给他改了个昵称,报喜鸟。 还挺贴切的。 聂九罗懒洋洋地:“无非就是说反响不错,又有人夸啦,又有人赞啦,真是没劲。” 炎拓忍住笑:“阿罗,凡尔赛了啊。” 聂九罗哼了一声,本来嘛。 夸多了,也就无聊了。 她把手机揿了免提,让炎拓一起感受一报喜鸟的叽喳。 一头,老蔡的声音如打鸡血般亢奋:“阿罗啊,好消息,买大区的出现了!” 聂九罗一子坐直了身子:“真的啊?” *** 买大区,她只听说过,从没真的经历过。 老蔡的说里,买展品的人分三种。 一是买单项,意是看中了单个展品,愿意出合适的价钱,请回去收藏。 这一类人偏多,属展品购买的主流。 二就是买大区,一般布展分多个展区,有人财大气粗,会被某个展区的布局、氛围所吸引,一举拿展区的所有展品。 这也是为什么布展时、会特别重视展厅的设计,这跟买椟还珠一个道,衬景做得美,同样有吸引力。 第三种就纯属江湖传说了,叫“包全城”,指的是直接拿所有展品,这个基本不太可能,一是价格过烫手,二是审美有参差,一个人可喜欢上展览的的某件展品、几件展品,所有的都喜欢,太过夸张。 即便是资深如老蔡,都不大经手买大区的买卖,他兴奋到声音都变了调:“是的,块区域,有你四件作品,我跟你商量一,我想叫价五百万,底价……绝对不能低三百。” 聂九罗吃惊不小:“五百万?” 她的作品市场价,之前一直在十来万小几十万之间徘徊,突破三十万的都少,如今一子叫到这个价,自己都没底。 炎拓突然冒出一句:“五百万算什么?” 聂九罗瞪了他一眼。 这个何不食肉糜的富二代,名挂着多家公司商铺,他哪知道五百万意味着什么? 炎拓冲着她莞尔:“也不看看我们阿罗是哪个干妈教出来的,叫价五千万我都嫌少呢。” 聂九罗继续瞪他,瞪着瞪着就笑了。 老蔡在头神气活现:“阿罗,你见的世面还太少,你看人家杰夫昆斯的橙色气球狗,拍价5200万,还是美金!还有贾科梅蒂的战车,9000万,也美金!你这才在哪呢,就吓到了?果然还是炎拓格局大点。你甭管了,我来搞定。谈不拉倒,最后三站北上广,才是出大单的地方呢。” *** 老蔡气定神闲地回了展厅,步子不疾不徐,宠辱不惊的气势拿捏得很到位。 这个点,展厅已经清场了,灯光很暗,这也是策展的设计:用暗光营造一种幽谧的氛围,更加突出雕塑本身的肌层次。 展厅尽头处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长头的年轻男人,皮肤很白,穿一身燕麦色休闲西服,鼻梁上架一副带链的金丝框眼镜,镜片一对长长的凤眼,眼尾略翘,狐狸般微微眯缝着。 他正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面前的一尊飞天造像。 老蔡叫他:“颜先。” 姓颜的年轻男人回过头:“怎么说?” 老蔡面上现出为难的神色来:“这个,刚聂小姐通了电话,她出售的意愿不是很强,另外,价钱上……低五百就不考虑了。” 年轻人略皱了眉:“五百万这么多?我了解了一,前不是这个价啊。” 老蔡笑了笑:“你也说了是前了,前后,怎么会一样呢。” 年轻人沉吟了一:“这不是笔小数目,我再考虑一吧。” 老蔡点头:“没关系,收藏否,看缘分的。” …… 年轻人走出展馆,走台阶。 天已经快黑了,暮色一层层聚拢、合围,像个当头罩的黑盖子、就快合严了。 他边走边打电话:“干爷,要五百万呢,我网上查了,这个作者之前的一个作品,也就卖了三十万。四件,五百万,平均来翻了四五倍,是不是也太夸张了?” 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艺术品是看收藏价值的,今天五百万,未来转手就不一定了,回头就定了吧。” 年轻人有点不甘心:“其你只是看中了个什么场景雕塑,何必一起打包?我回去聊聊,单买,百八十万也就搞定了。” 电话头回答:“一起买了,别让人觉得,你对一个格外有兴趣……不想惹是非。” 年轻人笑:“干爷,你收古董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听说这位干爷早年喜欢收古董,乡收东西,看中了什么从不明说,会把无关紧要的拣来,磨半天嘴皮子砍价,末了把真正看中的往上一搭,说:“买了这么多,多少送一个吧。” 干爷说,就是要表现得漫不经心,别让人看出你对这个分外感兴趣,否则,他就会坐地起价,甚至奇货可居。 但什么场景雕塑…… 年轻人鼻子里嗤了一声,他觉得一众展品中,最失水准的就是个了,像售楼处的沙盘,都是些土堆水壑。 “干爷,个到底有什么好的啊?” 过了很久,头才回答:“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就是里头塑的场景,跟我的老家有点像。人老啦,就容易……想家了。” 【全文完】